陳年君灼
高中三年,沈沐焰一共減掉了五十六斤。
現(xiàn)在鏡中的女孩身材勻稱,有著圓潤的肩線和緊致的腰線,可她無論如何也忘不了去北陌高中校園報到那天的清晨。
那時的沈沐焰甚至很難蹲下去,因為肚子上的贅肉會堆起來,像在腰部層疊地套了好幾個游泳圈。電子秤的屏幕顯示的數(shù)字是:161斤。那個數(shù)字讓她頭暈眼花。
學校里的沈沐焰沉默又低調,全身心地將自己埋在做不完的一本本練習冊里,試圖成為大家都看不見的隱形人。兩周的軍訓結束后,只有兩件事沈沐焰無法低調。一是她在參加摸底考試的一千多名新生里位列第一,二是拔河比賽時體育委員賀茗璽笑著跟她商量道:“沈沐焰,我把你安排在最后好不好?”
沈沐焰用一種既吃驚又惶恐的目光回望著賀茗璽,冷著臉扔下一句“我不參加”,就起身離開了。賀茗璽那句沒說出口的道歉,只好生生咽了回去。
那次事件之后,沈沐焰總是刻意地躲著賀茗璽,讓他更找不到機會去解釋和道歉,心里的結打下了。軍訓結束后的假期里,有些郁悶的賀茗璽拎著自己的拳套走進了學校附近的一家拳館。當時正是上午,拳館才剛剛營業(yè),老板正在不緊不慢地擦拭一對湖藍色的拳套。
賀茗璽的父母都是大高個子,小時候的賀茗璽卻又瘦又矮,賀爸賀媽一狠心,把小小的他送去學了拳擊。不知道是因為高強度的運動還是父母優(yōu)秀的基因起了作用,賀茗璽確實以驚人的勢頭長起了個子,肌肉的線條也漸漸明晰,而自小學習的拳擊更是變成了愛好,被他堅持了下來。
老板姓沈,性格很直爽,談妥費用之后便抽出一張會員登記表讓賀茗璽填。賀茗璽將填完的表格交給沈老板,沈老板先是看了看他的名字,然后又抬頭仔細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臉,忽然笑道:“你長大了,長相倒沒變多少?!?/p>
賀茗璽有些疑惑地挑了挑眉,沈老板卻從柜臺后的抽屜里翻找出一本相簿,從里面抽出一張邊緣泛黃的舊照片。照片的背面用圓珠筆寫著歪歪扭扭的三個大字:賀茗璽。賀茗璽將照片翻過來,上面是一個笑容燦爛的短發(fā)女孩和一個撇著嘴、滿臉不服氣的小男孩。
賀茗璽有種撥開云霧見月明的感覺。那是他參加的第一場業(yè)余拳擊比賽,當時他被分在少兒組。當他看見從另一側走上來的是一個瘦瘦的、留著短發(fā)的女孩時,多了幾分信心。短短十分鐘后,賀茗璽為數(shù)不多的信心就被完全瓦解了。那個女孩并不是瘦弱,她是精瘦,揮出的每一拳都虎虎生風。最后,落敗的賀茗璽在拍照時死死地盯著女孩的臉,她有一對濃濃的眉毛和一雙圓圓的眼睛,臉上總是掛著俏皮的笑。
拍攝照片的正是女孩的父親,他曾經是一名職業(yè)拳擊運動員,退役后開了拳館,教得最用心的學員就是自己的女兒。大約是看賀茗璽的表情太不甘心,那時的沈老板笑著提議道:“要不我也送你一張照片吧,你們交換著簽名,照片就是信物,大不了以后再比一場嘛!”賀茗璽立刻點頭,歪歪扭扭地在照片后面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從拳館回到家,賀茗璽就開始在自己的房間里翻找,終于在一個牛皮紙袋里找到了那張一模一樣的老照片。翻過來,背后是三個同樣歪歪扭扭的字——沈沐焰。
賀茗璽終于把沈沐焰截住是在放月假前的那個下午。因為忘記帶鑰匙返回教室,他見到了仍在整理錯題集的沈沐焰。
賀茗璽鄭重地站得筆直:“抱歉!拔河那件事是我太粗心了,沒有考慮到你的感受。”
“沒關系?!鄙蜚逖娲蠓降鼗卮鸬?,過了一會兒又補上一句,“我習慣了?!?/p>
賀茗璽稍稍放松了一些,然后慌慌張張地打開書包,翻出了那張最近一直攜帶著的舊照片,“你還記得這個嗎?”
沈沐焰微微點了下頭:“嗯,不久前爸爸跟我提過你。”賀茗璽指著沈沐焰的簽名笑著說:“所以,這是信物。沈沐焰,我們再比一次吧!”
“……不可能的?!辟R茗璽異想天開的話讓沈沐焰愣住了,“我們現(xiàn)在根本就不在一個量級?!?/p>
拳擊比賽的量級分得很細,從四十八公斤開始,每隔三公斤就是一個新的量級。在同樣的量級里比賽不僅更公平,還可以更好地保護拳擊手。
“我們不用這么死板地遵守規(guī)則,我適當增重,你適當減重,差不多就可以了。”
即使賀茗璽說話的語氣故作輕松,敏感又聰明的沈沐焰還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圖:賀茗璽在勸她減重。
沈沐焰手中的中性筆停了,“不行,我減不下來的。”
沈沐焰的肥胖并不是因為她貪食或疏于運動,而是因為在幾年前的一場大病中服用了激素類藥物所引起的副作用。
大病初愈的沈沐焰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像氣球似的鼓起來,無論是在拳館揮汗如雨,還是在跑步機上氣喘吁吁,都沒有減慢身體膨脹的速度。于是她干脆很少上秤,也很少照鏡子,變成了一只把頭埋在沙地里的鴕鳥。
沈沐焰很少敞開心扉地跟人講這段經歷,賀茗璽是一個絕佳的聽眾,安靜又專注。
可是,在聽完整個故事之后,他仍舊不依不饒地說道:“五斤,我們就先從五斤開始,這個總不難吧。如果你成功了,嗯……我就當你的陪練,絕不還手的那種!”
五斤,這似乎不是一個很難完成的目標。
沈沐焰伸手將課桌上的照片翻到正面,賀茗璽的面容就像小時候的放大版本,身材卻變得挺拔而勻稱。變得面目全非的是自己——鵝蛋臉變得圓圓的,亮晶晶的一雙眼睛也陷在了脂肪里。
沈沐焰終于松口,“那……就試一下吧?!?/p>
其實,在賀茗璽離開之后,沈沐焰就開始后悔。然而看到賀茗璽花了整個月假琢磨出的訓練計劃表,沈沐焰還是呆住了。在一份推薦減脂食物單上,有一些被紅筆細心地圈出來,是學校食堂里常見的那幾種。
沈沐焰完全沒想到這家伙會這么上心,“你……是認真的?”
“ 對啊, 因為我是進攻型。”賀茗璽突然出拳,穩(wěn)穩(wěn)地停在距沈沐焰的鼻尖只有一指寬的地方,“跟我比一次拳,你就知道了!”
減掉第一個五斤,沈沐焰用了一個月。她不僅每天被賀茗璽拉著鍛煉,爸爸還開始為她精心搭配營養(yǎng)豐富的減脂餐。直到這時,沈沐焰才意識到,那天大概并不是賀茗璽心血來潮地拉著她減肥,而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合謀。
有氧運動、水煮青菜、蝦仁、雞胸肉、無氧運動……這幾個排列組合著不斷重復出現(xiàn)的詞語幾乎填滿了沈沐焰所有的課余時間。
小小的五斤當然不會讓沈沐焰的腰圍立刻縮小幾厘米,但由內而外地改變了她的精神狀態(tài)。
她不再那么容易感到疲倦,不再試圖躲避所有人的視線。成功減掉五斤的幾天后,沈沐焰和賀茗璽再一次在擂臺上會面,只是賀茗璽并沒有戴拳套,反而在全身都綁上了護具。
很久沒有戴上拳套的沈沐焰心跳如擂鼓。多年的練習形成了強勁的肌肉記憶,讓她不需要思考就可以揮出動作如同教科書般標準的直拳和勾拳。
汗珠漸漸變成了汗滴,混合著淚水流淌過沈沐焰的臉頰。
體力已經透支到站不穩(wěn)的沈沐焰將頭靠在賀茗璽的護具上,用拳套捂住眼睛,帶著明顯的哭腔說:“謝謝……”
謝謝你的陪伴。謝謝你給我的希望。
減重是一個枯燥又緩慢的過程,其中最痛苦的無疑是看不到任何變化,甚至會有輕微反彈的平臺期。
高二那年,沈沐焰遇到了最困難的一個平臺期,在無比嚴格地執(zhí)行了六周的訓練計劃反而長胖了一斤之后,她幾乎要崩潰。
她看著餐盒里深綠色的青菜和白色的水煮雞胸肉時開始一陣陣地反酸,甚至想要干嘔。
特意跑到樓道去處理減脂餐的沈沐焰,一轉身就和賀茗璽的目光撞了個正著。沈沐焰認為賀茗璽可能會驚訝、會失望,卻沒料到在長久的沉默之后,他問:“你現(xiàn)在餓嗎?”當然餓,餓得饑腸轆轆,“我想吃炸雞、薯條、麻辣燙、小龍蝦……”賀茗璽語氣溫柔地說:“好啊,那就去吃吧。”
“去吃,然后呢?”沈沐焰的眼睛開始慢慢變紅。然后她就會再次放棄減重,再一次品嘗希望破滅的失望。
在這樣嚴肅的氛圍里,賀茗璽居然笑了,“笨蛋,然后就重新開始啊?!?/p>
晚自習結束后,沈沐焰和賀茗璽背著沉甸甸的書包直接走向了馬路對面的小食街。“就像你不會運動一天就馬上瘦下來一樣,你也不會因為一口炸雞就立刻胖回去?!边@話說得實在有理,再也忍不下去的沈沐焰一口吞掉了雞塊,酥皮上孜然的香味和里面白嫩的雞肉簡直絕配。
在吃掉了一份炸雞和一盤小龍蝦后,沈沐焰滿足地打了個飽嗝。她抬頭望著被夾在兩堵墻壁間的長條形天空說:“太有負罪感了,真想立刻去操場跑步。”
賀茗璽看著她,卻鄭重地說起了自己的一件事:“我想?yún)⒓咏衲甑那嗌倌耆瓝翦\標賽?!鼻嗌倌耆瓝翦\標賽在今年第一次獲批,成了省級的比賽。優(yōu)勝者可以直接獲得運動員證書,擁有參與體育特招生考試的資格。
賀茗璽有些忐忑地望著沈沐焰,沈沐焰卻拋出了一個問句:“不試試,你會甘心嗎?”
賀茗璽搖了搖頭。沈沐焰就笑了,是那種很自信、很坦然的笑:“就像你多刷一周題,不會立刻多拿十分一樣,少刷一周題也不會讓你馬上低十分,對不對?”
她把類似他剛才說過的話又還給了他。賀茗璽聽完笑了很久,說了一個“對”字。
臨近青少年拳擊錦標賽的那幾周,賀茗璽過得很辛苦。偶爾沈沐焰會在下自習后去探望他。那時戴著拳套的賀茗璽頭發(fā)早已被汗水濕透,卻會故意裝出精神抖擻的樣子。
明明是沈沐焰更擔心他會不會太累,但首先提問的總是他:“你有沒有堅持鍛煉?”
“當然有,按照你的訓練計劃,慢跑了四圈,還做了深蹲和俯臥撐。”
賀茗璽正式去參加比賽的那天,沈爸爸作為教練,受邀同行,來接他的車就停在沈沐焰家樓下。那時沈沐焰就站在陽臺上,跟從車窗里伸出腦袋的賀茗璽視線相撞。少年的臉沉浸在斑駁的樹影里,已經減掉了快三十斤的沈沐焰歪著頭笑著,她揚了揚拳頭大喊:“加油!”
賀茗璽外出比賽的那一周,沈沐焰一個一個電話打過去,他一條一條消息傳遞回來。
“居然遇到了一個小學同學,但是我沒有手下留情,把他KO(擊倒)掉了!”
“這場打得不太順利,好像被看穿了似的?!?/p>
最后,當賀茗璽用一種抑制不住的喜悅的口吻說“我拿到運動員證書了”時,沈沐焰由衷地眼睛一熱。努力的人終究沒有被辜負,無論是她自己,還是賀茗璽,這實在是一種幸運。
對于沈沐焰來說,運動早已不再是單純的減肥手段,而是變成她生活方式的一部分。所以,即使在學習壓力驟增的高三,她還是會盡量抽時間去運動。
堅持運動不僅K O掉了她的脂肪,重塑了她的肌肉線條,更打碎了她的自卑,讓她可以更加客觀地對待自己的成績波動。得到體育特招生考試資格的賀茗璽也沒有放松,又一次開始了兩頭作戰(zhàn),一邊補習文化課,一邊準備體育特招生考試。
沈沐焰一直記得那個五月的下午,教室窗外的晚櫻開得正盛,賀茗璽穿一件黑色的運動風衣,輕輕敲了一下玻璃窗。
“我通過體育特招生考試了!”
沈沐焰著急地問道:“太好了!你報的是哪所學校?”
“就是你一直想考的那一所啊。”
沈沐焰和賀茗璽在年幼時定下的約定,一直到高考后的那個暑假才正式兌現(xiàn)。
拳館早早掛上了暫停營業(yè)的牌子,甚至連沈老板都不被允許來旁觀這場遲來的比賽。穿著紅色的運動服,戴上自己最喜歡的湖藍色拳套,沈沐焰站在鏡子前仔細端詳自己勻稱而健美的身材時,有關減肥的記憶就像河流一樣在她眼前慢慢流淌……
賀茗璽比沈沐焰高,身材就占了優(yōu)勢,但是沈沐焰并沒有怯場,眼神首先開始激烈地交鋒,互不相讓。
“準備好了嗎?”
“但還是點到為止,小心受……”沒等賀茗璽說完,沈沐焰就快攻而來,手臂畫出一個圓弧,從側面揮出一個角度刁鉆的擺拳。
一場拳打得有來有回,平分秋色,兩人打得酣暢淋漓。最后,體力耗盡的他們一起躺倒在了擂臺上,頭發(fā)早已濕透,連睫毛都沾上了亮晶晶的汗水。失去了攻擊性的對視慢慢變得很溫柔。賀茗璽偏過頭,掩飾似的咳嗽了一聲:“沈沐焰,你應該知道我喜歡你吧?”
沈沐焰不答反問:“哦,那我喜歡你這件事, 你知道不?”
迪迦//摘自《花火》2023年2月B,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