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

趙麗宏

深夜。無月，無風(fēng)。帶木柵欄的小窗外，合歡樹高大的樹冠猶如張開著巨臂的人影，紋絲不動，貼在墨一般深藍(lán)的天幕上。一顆暗淡的星星孤獨地掛在樹梢，像凝固在黑色人影上的一粒冰珠，冷峻而肅穆。

靜。靜得使人想到死亡。思緒的河流也因之枯涸，沒有漣漪，沒有飛濺的水花，沒有魚兒輕盈的穿梭……只有自己沉悶的呼吸，沉悶得像巖石，像龜裂的土地，像無法推動的鐵門。難熬的寂靜。

這時，突然有一種極輕微的聲音從遠(yuǎn)處飄來，仿佛有一個小提琴手將弓輕輕地落到E弦上，又輕輕地拉了一下。這過程是那么短促，我還沒有來得及品味其中的韻律，聲音已經(jīng)在夜空里消失。世界復(fù)又靜寂。但在我的小草屋里，這響動卻留下了回聲，一遍又一遍，委婉沉著地回蕩著，優(yōu)美中蘊(yùn)涵著淡淡的憂傷，也流淌著夢幻一般的欣喜。眼前恍惚有形象出現(xiàn)——一個黑衣少女，佇立在月光下拉一把金黃色的小提琴，曲子是即興的，纖手操持著輕巧的弓，在四根銀弦上自由自在地跳躍滑行，音符奇妙地從弓弦下飄起來，變成一陣晶瑩的旋風(fēng)，先是繞著少女打轉(zhuǎn)，少女黑色的長裙在旋風(fēng)中翩然起舞，旋風(fēng)緩緩移動，所達(dá)之處，一片星光閃爍。

漸漸地，我也在這旋風(fēng)的籠罩之中了。我仿佛走進(jìn)了一個輝煌的音樂廳，無數(shù)熟悉的旋律在我耳畔光芒四射地響起來。鋼琴沉靜地彈著巴赫，長笛優(yōu)雅地吹著莫扎特，交響樂隊大氣磅礴地合奏著貝多芬……也有洞簫和琵琶，娓娓敘說著古老的中國故事……

以上的經(jīng)驗，距今已有二十多年。那時，我孤身一人住在荒僻鄉(xiāng)野的一間小草屋里，度過了無數(shù)寂靜的長夜。靜夜中突然出現(xiàn)的那種聲音，其實是附近的人家在開門。破舊的木門被拉動時，門臼常常發(fā)出尖利的摩擦聲，從遠(yuǎn)處聽起來，這尖厲的聲音便顯得悠揚(yáng)而奇妙，使我生出很多不切實際的幻想。門臼的轉(zhuǎn)動和美妙的音樂毫不相干，把它們聯(lián)系在一起似乎很荒唐，然而卻又是那么自然。

音樂把人類復(fù)雜微妙的感情和曲折豐富的經(jīng)驗化成了無形的音符，在冥冥之中回響，它們撫摸、叩動、撞擊甚至撕扯著你的靈魂，使浮躁的心靈恢復(fù)寧靜，使干涸的心田變得濕潤，也可以讓平靜的心靈掀起奇妙的波瀾。音樂只是在空間鳴響，而你卻可以使這鳴響變成翅膀，安插到你自己的心頭，然后展翅翱翔，飛向你所向往的境界……音樂是自由的，又是無所不在的。有什么記憶能比對音樂的記憶更為深刻、更為恒久呢？

我想起了最近欣賞的一場交響音樂會。樂隊演奏的是瓦格納的歌劇《唐豪瑟》序曲。小小指揮棒挑出了驚天動地的聲音。然而，我的眼前既未走來朝圣的信徒，也沒有舞出嫵媚的仙姑，那位在盛宴上放歌豪飲的英雄更是無影無蹤。我似乎又走到了二十年前我常常走的一道高聳的江堤上。灰色的濃云低低地壓在我的頭頂，眼前是浩瀚無際的長江入?？?。渾黃的江水在云天下起伏翻滾，發(fā)出低沉的咆哮。巨浪一個接一個轟然打到堤壁上，又被撞成水花和白霧，飄揚(yáng)到空中，飛濺到我的身上。我的整個身心逐漸濕潤了，清涼了，郁積在心底的憂愁和煩惱在轟鳴的濤聲中化成了輕煙，化成了白色的鷗鳥，振抖著翅膀翔舞在水天之間。濃重的鉛云開裂了，一道陽光從縫隙中射進(jìn)來，射在起伏的水面，波浪又把陽光反射到空中。我就在那一片光明的包圍之中了……

（選自《音樂的光芒》，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