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釀

方冠晴

記憶中，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平時(shí)都不怎么飲酒，只有遇到婚嫁喜慶的宴席，才表現(xiàn)出對酒的熱愛。酒宴往往從正午延續(xù)到下午，菜盤子早就空了，但猜拳行令仍不止歇，勸酒的，飲酒的，人人大聲吆喝，臉色酡紅，極為興奮。宴罷，醉了的人高興，走得東倒西歪，如腳踏浮云；沒醉的人也高興，仿佛自己有武松連喝十八碗仍能上岡打虎的氣概。整個(gè)村莊，都浸在酒香里，浸在人們的歡笑里。

酒，都是自釀酒。要辦喜事的人家，必先釀酒。要釀酒，必請槐爺?；睜斒蔷平?，十里八鄉(xiāng)釀酒的行家。

酒從甑子的竹筒里流出來，主家必挨家挨戶去報(bào)信、邀請：“我家的酒生出來了，去幫我品品吧。”說是請人去品，其實(shí)就是讓人們?nèi)L嘗鮮。受邀的人們滿臉歡欣，齊聚到主家，拿了碗接酒喝，便又將一屋子的酒香和歡欣，帶回家家戶戶。

我家也釀過酒，是在我讀高中的時(shí)候，卻沒有這種邀請全村人品酒的歡欣場面。因?yàn)?，我家的酒，不是人釀，而是天釀?/p>

那是土地承包制實(shí)施的第一年。暑假，收割完頭季稻，我家打谷那天突遇暴雨，一家人手忙腳亂將谷子搶回家，谷子已經(jīng)完全被雨水浸透，攤在堂屋的地面晾著，連地面都淌出水來。爸爸面對滿屋濕谷，眉頭打起了結(jié)，旱煙抽了一袋又一袋。媽媽則寬慰，別著急，等明天出個(gè)大太陽，一天就曬干了。

但，第二天沒出太陽，下了整整一天的雨。

第三天還是沒出太陽，還是連著下了一天的雨。

夏天的雨一向來得快去得也快，但這一年奇怪了，接著好多天，天天下雨。滿屋的濕谷，只能厚實(shí)地鋪在地上。爸爸發(fā)愁，媽媽著急，兩個(gè)人如熱鍋上的螞蟻，隔一會兒就去門外望望天，再隔一會兒又去門外望望天。但天像他們的臉色一樣陰沉，雨，漸漸就下進(jìn)了媽媽的眼里。

不知什么時(shí)候開始，屋子里彌漫起酒糟的味道，讓人聞著頭暈。爸爸媽媽只能自救，將濕谷盛進(jìn)鍋里，在灶膛里燒火烘，熱汽蒸騰上來，酒味更加濃烈。

槐爺是聞著酒味進(jìn)來的。他倒背著雙手察看滿屋的濕谷，然后走進(jìn)灶間對爸爸媽媽說：“沒用的，烘不干，再耽擱下去，全得爛掉。還是釀酒吧，老天已經(jīng)幫你們發(fā)酵好了，是要你們釀酒呢?！?/p>

權(quán)衡再三，只能釀酒。攤開的谷子重新攏起來，渥堆發(fā)酵?；睜斦f，釀酒的一半步驟，老天已經(jīng)幫著完成了。這，就叫天釀。

蒸酒那天，酒從甑子的竹筒里細(xì)線般淌出來，一向不飲酒的爸爸拿碗接了，喝了一口又一口，很快醉倒在灶屋的柴堆上。媽媽在灶膛前一邊燒火一邊抹眼淚，哭著說：“原以為分田到戶了，再不會吃不飽飯了，可這一季的糧食都成酒了，往后吃啥喲！”

別人家蒸酒時(shí)，那種眾人品酒的熱鬧場面在我家沒有出現(xiàn)，反倒是滿屋子愁云慘霧。

蒸完酒，是要付槐爺工錢的。一般的人家都是以糧食抵工錢，但我家哪里還有糧食！媽媽只得給槐爺舀了一壇酒，算是報(bào)酬?；睜敱е菈苹厝?，但很快又返回來，他用臉盆端來一盆大米，倒進(jìn)我家的米缸。爸爸酒醒了些，跌跌撞撞攔著?；睜斦f：“我不能拿工錢，這酒是天釀的，算不得我釀的，你給了我酒，我就得給你大米，算是換酒吧?！?/p>

第二天，村里陸陸續(xù)續(xù)有人上我家來，都是一手抱著酒壇，一手提著米袋子，他們拿大米來我家換酒。村里換酒是有規(guī)矩的，多少大米換一斤酒，但那指的是米酒。我家釀的是谷酒，不及米酒醇，價(jià)格應(yīng)該低些。但人們還是按米酒的價(jià)格來換，大家說，天釀的嘛，出酒率低，不能讓你家虧太多。

家里的酒全部被村里人兌換了去。那些日子，村里的男人干完活回家，總要在飯桌上抿幾口酒，滿村莊都彌漫著酒香。倒是我家，一滴酒不剩，也沒了酒氣。望著屋里成堆的白花花的大米，爸爸媽媽臉上的愁云終于散去。我也長吁了一口氣，慶幸地說：“幸好村里人都喜歡喝酒，家里的糧食又不愁了。”

一向好脾氣的爸爸聽了我的話，破天荒沖我吼起來：“沒良心的東西！你以為人們這么愛喝酒？大家這是在幫襯咱家，知道不？”

那年二季稻收獲后，我家又釀酒了，用上好的糯米，請槐爺釀出了上好的酒。酒釀出后，爸爸讓我用木托盤托著一碗碗酒，領(lǐng)著我去一戶戶人家，進(jìn)了門就讓我跪下，雙手將托盤舉過頭頂。這是給長輩敬酒給恩人敬酒的至高禮節(jié)。爸爸站在我身邊，抱拳作揖，說：“上次釀酒沒請您品酒，這次特地釀了點(diǎn)，請您品品?！?/p>

一家一家地去，我下跪，爸爸作揖。每家一碗酒，送完，我家里就只剩下半碗酒了。

那天晚上，爸爸媽媽將那半碗酒分喝了。一向不怎么飲酒的爸爸又醉了，醉了后抹著眼淚哭了，說：“好親不如好鄰，有這一村的好鄉(xiāng)親，是咱家的大福分?！眿寢屢沧砹?，她醉眼朦朧地笑，說：“還是人工釀的酒好喝，甜、醇，不像上次的天釀，苦?！?/p>

是的。苦的，是天災(zāi)，而甜的，是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