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及
黃昏滲透,把大地涂暗,也讓湍急的河流模糊。這里不像城鎮(zhèn),更像是個村莊,簡陋,熱鬧,處處有煙火氣。
遠(yuǎn)遠(yuǎn)地一頭大象沿街而來,步伐沉穩(wěn),不慌不忙。街不寬,大象很大,撐開著,占了一半空間。我站在路旁,等著它靠近。兩旁是灰矮的建筑,凌亂,且不規(guī)則,大象比有些建筑物還高。腳步隆隆,每一下都顯示出重量與力量。地面在顫,我的心也跟著顫。
近了,更近了,像一輛威武的坦克,伴隨而來的是一股濃烈的體味。那味道刺鼻、怪異,帶著嚴(yán)重的陌生感。此刻大象竟停了,它緩緩抬了抬腿,挪動一下身子,仿佛要做什么。它就在前面,有兩三米的距離。我不清楚它要干什么,我對它一無所知。氣味更濃了,一陣陣涌入我的鼻孔。我想撤離,躲開它。它下蹲了點,兩側(cè)的大腿微屈。我瞪大眼。一坨大便竟奔涌而出,狠狠地甩落在地,呈開花狀。
大象又挪步了,繼續(xù)向前,向著城鎮(zhèn)的另一頭。很快,周圍的一切都融進(jìn)了暮色。留下我還停在原處,在一驚一乍中。
在尼泊爾南部的奇旺,大象就像玩具與寵物,走在街頭司空見慣,就像平時人們散步一樣。對我而言,卻是件新鮮又刺激的事。大噸位,壓迫感,望著漸漸遠(yuǎn)去的大象,我的擔(dān)心未減弱,我想如果大象任性起來會如何。這是不能想象的,畢竟它是動物,且是個龐然大物。我的童年不缺動物,陪伴的有小狗、小貓,或者是遠(yuǎn)距離的雞鴨、青蛙、黃鼠狼等。這些動物數(shù)量有限,體積有限,從未在心理上構(gòu)成某種威脅。然而現(xiàn)在,當(dāng)圍墻一般高的大象逼近時,真有一種身處異境的感覺。
薄霧四溢,彌漫至各個角落,把原野全攏在里面。
向?qū)С霈F(xiàn)了,他告知我們森林里有猛獸,要小心,再小心。一群人開始集合,當(dāng)然我們可以選擇不去。不去叢林,在旅舍里睡大覺也是一種選擇,但更多的人選擇了去,我也如此。我還沒見過叢林呢,至少沒見過有猛獸出沒的叢林。它們是什么樣呢?
跟著向?qū)У谋秤俺霭l(fā),向?qū)萑?、單薄,像根竹竿,但腳步生風(fēng)。我懷揣不安,也隱藏著某種興奮,有期待也有緊張,這是一種古怪混合的心理。
奇旺位于喜馬拉雅山脈南麓,它的含義是“密林的心臟”。在古代,印度河一帶都是壯闊的原始森林,如今僅存最后幾片珍貴林帶。這里位于印度和尼泊爾之間的丘陵地帶,有亞洲獨角犀牛,也有孟加拉虎。我們一行有十多人,人多壯膽,或許還能嚇跑動物。就這樣,我們踩進(jìn)了濕漉漉的密林。大地灰暗,濕氣繚繞,霧氣縈繞在周邊的植物叢里,偶爾盛開的花朵就像是暗夜里的星辰閃爍。
迎接我們的是晨鳥。踩著被晨霧打濕的大地,在彼此偎依的樹枝間,鳥聲不絕于耳。聲音似海浪,由遠(yuǎn)及近,分出各種聲部,像在開演唱會。我豎起耳,聽鳥類說唱,此起彼伏,綿延在一起。好奇心作祟,我輕聲靠近,驚飛聲四起。
鳥有多少?有成千上萬吧,數(shù)不過來。四周全是鳥聲,一浪接一浪,把其他聲音都壓了下去。或許,它們正在布置一天的工作,誰放哨,誰覓食,誰照料后代……當(dāng)我們離開,有人搖了搖樹枝,鳥兒就飛撲起來,像煙花一樣轟地騰起一片,又轟地騰起一片。
往前,迎接我們的是拉普蒂河。河面不算寬,不到二十米,水不清,混濁,水流疾,飄動的水草隨水波快速駛過。
幾條獨木舟臥在水面。舟用整個樹干鑿空后制成,有五六米長。每條小舟坐七八個人,人一坐,舟就晃,弄碎的人影在水里蕩開來?!靶⌒?,水里有鱷魚?!毕?qū)ㄟ^翻譯說。
兩岸是松軟的河灘,樹影子婆娑地映在水里。舟一動,樹影好像碎了,在水里像魚一樣游動。
很快,我們便看到鱷魚了。它靜默,巨大的身體癱躺在河岸上,一動不動。背上的齒狀盔甲清晰,一半的尾巴還拖在水里。獨木舟輕聲剖開水面,大家都嚴(yán)肅了,不吱聲了。原先以為它會跑,會溜進(jìn)水里,結(jié)果不是。它理也不理我們,連眼皮也不抬一下。
再往前,水面更開闊,幽冷里不時有霧氣在騰起。水與霧重合,分開,相互映襯,兩岸風(fēng)光變幻出各種姿態(tài)來。
一處河灘上,驚心動魄的一幕正在上演。一只白色的小鳥歇在草邊,抬著頭,眺望水面。在它身后,竟有一條鱷正蓄勢待發(fā)。我的眼凝固了,想喊出來,叫小鳥快快躲開。這是一種同情弱者的思維。但我終究沒喊出來,這是叢林法則,我的腦中轉(zhuǎn)動著這個念頭,把張開的嘴又閉了回去。
好在小鳥被小舟驚動,撲騰起翅膀,飛開了。一場殺戮避免了,也讓我的假同情得到了某種滿足。同情弱者是人的本能,但大自然不存在這樣的同情,它另有法則。
太陽推散霧霾,密林沉浸在寂靜里,沒有一絲聲響?;蛟S是太過安靜,空氣懶洋洋的,有點催人入眠。
向?qū)e著棍,走在前,不時拍打樹枝,弄出聲響。密林與我想象的不一樣,樹木時而茂密,時而稀疏,中間還出現(xiàn)了空地。這里人類的足跡少,草木的生長也就有了自己的節(jié)奏和方式。樹在盡情瘋長,姿態(tài)萬千,不受拘束。在樹旁能看到一個個巨大的蟻穴,像墳堆,但其質(zhì)感卻堅硬無比。
里面有片濕地。在這里,水是靜止的,有一種陰森的蒼涼感。水中有樹,有的直立,有的橫著,那些樹沒有葉子,好像死了,也好像還活著,精瘦的枝干伸向空中,仿佛在求助。
濕地旁都是金黃的茅草,有半人之高,像一柄柄長劍,被光一照,閃出道道金光來。向?qū)шP(guān)照,野生動物兇猛。他說他一個同事被犀牛踩死了。他表情沉重,讓我們明白這不是游戲,這不是在動物園,野生動物真會攻擊人。他的話更添了我們的愕然,每個人都輕手輕腳,連呼吸也收斂了許多。
說曹操,曹操到,犀牛真的出現(xiàn)了。就在前面,約一百米的地方?;野椎哪w色,厚厚的皮,皮裝上還有層層褶皺,像是一塊塊拼接上去的。原先以為它木訥,笨,其實不然,動作還有幾分靈巧。
向?qū)Т蠓刈鍪謩?,手腳并用告知我們躲起來。來了,真家伙來了。我們一個個貓著腰,閃入大樹后面。語境頓變,空氣凝固,時間停止了。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野生的,同時也是野性的。會不會沖過來?會不會來攻擊我們?
犀牛與我們間還有些距離,隔著樹和草叢,草叢像一道道屏障,但它并不起作用。樹葉時不時會擋去犀牛的身影,但它在,一直在。后來發(fā)現(xiàn),犀牛不是一頭,而是兩頭,大的后面跟著小的。它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仿佛是一對母子,不過這更危險,如果老犀牛覺得小犀牛不安全,后果更嚴(yán)重。
躲在樹后,我觀察著地形。我在琢磨,如果犀牛沖過來,如何逃生。唯一的法子就是上樹,快速地攀上樹去。擋我的樹不粗,張開兩臂能抱住,我還看到上面有枝丫。那些分開的枝丫讓我有信心,我看到了逃生的希望。我可以抓住枝丫,像猴子一樣攀爬。
四周一片死寂,可能環(huán)境本身如此,也可能是我心理所致。一切都無聲無息,像是凍住了,連大地也被沉沉地凍住了。
犀牛沒發(fā)現(xiàn)我們?;蛘哒f它們發(fā)現(xiàn)了,沒理睬我們。它們吃著,走著,像小腳女人,動作遲慢,但那氣勢又仿佛是個大人物。它們吃吃停停,停停吃吃,還朝我們投來輕視的一瞥。它們有理由這樣,畢竟它們正大光明。而我們呢,卻像小偷,一舉一動都膽戰(zhàn)心驚、疑神疑鬼。
它們晃晃悠悠,最后淡出我們的視線。
密林恢復(fù)了原貌,一切又像戲法一樣變了回來。我們可以說笑了,可以正常呼吸了。
(潘光賢摘自《野草》2022年第6期,馬建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