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爛漫的地方

農(nóng)木心

剝隘鎮(zhèn)位于滇桂結合處的右江上游、馱娘江畔，歷來都是出滇要沖和水陸碼頭，具有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由于建設需要，剝隘古鎮(zhèn)已經(jīng)沉入富寧港的滔滔江水之中，如今的剝隘新街屹立在沿岸山頭，風景秀麗，生態(tài)宜居。剝隘鎮(zhèn)下轄一個美麗而神秘的原生態(tài)壯族村落，名叫坡芽，狀語意喻為“山花爛漫的地方”，就其村名而言，本就充滿詩情畫意，令人心馳神往。

坡芽村頭，挺立一塊房梁形狀的村牌，頂部是一彎眉月的圖案，橫梁上題著金色篆體“坡芽”。踏進村里，便是廣闊的廣場，廣場一邊是一個戲臺，另一邊是“全國最美村鎮(zhèn)”“全國文明村”“全國民族團結進步創(chuàng)建示范村”“全國少數(shù)民族特色村”等榮譽牌。

沿著曲折蜿蜒卻又整潔干凈的村道盤桓而上，六十多戶房屋錯落有致，橘黃色外墻古樸典雅，文化長廊絢麗多彩……處處皆能感受到村落環(huán)境的清幽、生活的樸素、風俗的淳厚和人民的安樂。尤其各家門牌上掛著星月樹木、花蟲鳥獸、人衣牛馬，刀斧耕犁等原始圖畫符號，更能引人遐想。這些筆法簡約、形象、蘊涵深遠的原始圖畫符號便是壯鄉(xiāng)兒女繾綣纏綿的愛情密碼——《坡芽歌書》。

據(jù)《中國富寧壯族坡芽歌書》（簡稱《坡芽歌書》）所記，《坡芽歌書》緣起于2006年2月26日的壯族文化資源普查。富寧縣文化產(chǎn)業(yè)發(fā)展辦公室的劉冰山、黎盛根、李寧等人，陪同文山師專宣傳部原部長許六軍到坡芽村采集壯族民歌，在村民農(nóng)鳳妹家中意外發(fā)現(xiàn)一塊世代相傳的用原始圖畫符號來記錄壯族民歌的珍藏土布。農(nóng)鳳妹如數(shù)家珍般地講述，土布繪有81個圖畫符號，每一個圖畫符號都是根據(jù)每首歌中用以表情達意的主要物象繪制而成，一個圖畫符號即代表一首特定的壯族民歌。81首民歌整體反映了壯家青年男女從相識、相知、相戀，終成眷屬、白頭偕老的情感過程。壯族文化普查中的這一重大發(fā)現(xiàn)引得眾多專家學者紛紛到實地考察、反復認證，一致確認土布上的圖畫符號具有文字的形、音和義固定，且內(nèi)涵比一般的單體字豐富等性質(zhì)，并最終命名為《坡芽歌書》。

從此以后，《坡芽歌書》揭開了神秘的面紗，驚艷世人，為世人所矚目。正如富寧融媒的報道所言：“一卷神秘的歌書，將古老的愛情密碼解鎖于世人眼前。一曲動人的天籟，讓千里外的文山小山村與世界相連”。

我們來到了議事亭，看到一位老奶奶端坐在亭子里休憩，嘴里哼唱著當?shù)氐膲炎迳礁瑁趼犛葹橛H切，再聽已然沉迷其中。我在以漢族為主的地方工作，外地同事很多，日常交流多是普通話和富寧方言，很少用到壯話，這時用壯話跟老奶奶攀談，談興更強烈，話題更廣泛。老奶奶年齡七十有余，仍然口齒清晰，聲音飽滿且有壯話特色，性格和藹可親，采風小組一行人輪番跟她合影，她都毫不介懷，有說有笑，讓我們非常敬愛。

坡芽傳習館是此行必去的地方，其位置在議事亭之上50米不到的村中心，傳習館的鑰匙保存于左邊一戶人家。這戶人家前是廚房，后是正房，中間是兩米多寬的甬道。我們在甬道上看到一幅樸素溫馨、祥和安樂的畫面：兩位老奶奶在啃杧果，案板上還有幾個金黃的杧果，一位約三十歲的少婦輕輕撫摸著膝蓋上橫睡的乳兒，兩位中年婦女一起描摹刺繡圖案，兩三歲的小男孩穿梭其中玩耍，另有中年男人在廚房和正房之間來回忙碌。

村里人見到我們，熱情洋溢地跟我們打起招呼，小男孩聽從大人的吩咐，蹦蹦跶跶地跑進正房提來凳子。人民是文藝的源頭活水，作家要做人民的學生，積極向人民學習，才能創(chuàng)作出令人民滿意的文藝作品。我們當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向人民了解其生活方式、精神世界、道德品質(zhì)的寶貴機會，又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沒事的時候也會走親串門，何況帶著任務，專程而來。我們客客氣氣地坐下來，跟老奶奶分享幾個杧果，邊吃邊閑聊起來。老奶奶牙齒稀疏，啃杧果多半是滿足心理，沒滿足胃口，半天吃不完一個，卻舍不得放下。反倒是我們，一頓操作猛如虎，案板上只剩下一塊塊絲絲黃黃的杧果核。中年男人打開傳習館的大門回來，連忙到家里提出一袋杧果到我們面前，誠懇地說，多吃點，吃不夠，家里還有。旁邊的一位中年婦女補充說，杧果是從進村的道路上方摘下來的，路過的時候可以到果地自行摘去……

與村民閑聊之下，我才知道這個村的村民多半姓農(nóng)，而農(nóng)姓是富寧地區(qū)的壯族人民非常典型的姓氏，要知曉壯族文化的淵源和脈絡，那必然得來走一遭。

坐不多時，我們要去傳習館看看，這一戶人家盛情款款地拉著我們一起吃午飯。我們不由地感嘆，真是一個能歌善舞、熱情好客的壯族村莊，也難怪很多人慕名來到柔情富寧，休閑壯鄉(xiāng)。我們吃夠了杧果，決計不能再貪圖村民的午餐，便辭謝了村民。同行的羅姐姐跟我開玩笑說，我跟村里人同宗同姓，笙磬同音，要不就留下來吃個飯，順便在這里找個女朋友結婚生子吧。我笑說飯在哪里吃都一樣，媳婦在哪里找都一樣，各族人民一家親呀。老一輩的人會執(zhí)著于找本族人過日子，但是我們這一代人都持有寬博開放的態(tài)度，因為隨著社會的快速發(fā)展，諸如服飾、語言和習俗在長期的生活中相互融合，共同進步，已經(jīng)跨越了民族之間的文化習俗壁壘。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增加中華文化認同感，才是新時代促進民族團結、維護國家統(tǒng)一的文化紐帶。

進到傳習館，首先看到一幅巨大的壯繡圖豎立在中堂，圖中是一位壯族少女，手捧鮮花，腳踏孔雀，遨游天外，周身仙鶴蹁躚飛舞，彩云飄蕩，充滿了壯族人民美好的想象。中堂上頭有一塊橫匾，內(nèi)容是兩人分別手托《坡芽歌書》里的圖畫文字，寓意壯族人民對民歌的傳承和發(fā)揚。往二樓上去，則是擺放各種壯族風物的展覽柜和展覽架。壯錦、土布衣服、草鞋、蓑衣、竹篾圓桌、割谷刀……很多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淡出現(xiàn)代生活視野的物什擺在眼前，如同看到一段凝固的歷史時光，瞬間將記憶拉回來了小時候在農(nóng)村耕田種地的生活場景，一股濃濃的鄉(xiāng)愁油然而生。二樓四周的墻壁掛著《坡芽歌書》圖文簡介和坡芽村圖文簡介，剝隘鎮(zhèn)的一張風景圖，坡芽歌書合唱團到全國各地乃至世界各地參加演唱活動的留念剪影、獲獎證書及獎章，音樂、語言文字等相關領域的專家學者對坡芽歌書的評語贊詞等等。時年104歲的著名語言學家、漢語拼音之父周有光對坡芽歌書的一句評語“坡芽歌書，文字之芽”，尤為顯眼，印象深刻。另外一張關于坡芽歌書合唱團于2016年到俄羅斯索契參加第九屆世界合唱比賽榮獲金獎的照片，讓我心情激蕩、振奮和自豪，云南從剝隘鎮(zhèn)走向大海，而文山的壯族民歌從坡芽村走向世界。

在傳習館里，我還看到了紙質(zhì)版的《坡芽歌書》，雖然之前已經(jīng)瀏覽幾遍，此刻仍有再次啟讀的沖動。清華大學教授、中國女書研究委員會主任趙麗明一行考察了坡芽村，給予這本《坡芽歌書》極高的評價：“在文字形態(tài)上，比巴東文字更古老；在文學形態(tài)上，具有《詩經(jīng)》的韻味，《坡芽歌書》的文字印證了文字發(fā)展的過程，是祖國民族文化的瑰寶”。在我看來，《坡芽歌書》如同壯語版的《詩經(jīng)》，《詩經(jīng)》里所謂賦比興的表現(xiàn)手法和比喻、夸張、擬人等修辭手法在《坡芽歌書》中無不體現(xiàn)出來?！对娊?jīng)》多以山水鳥獸草木蟲魚入詩，孔子說讀《詩經(jīng)》“多識于蟲獸草木之名”。而《坡芽歌書》所吟唱的內(nèi)容多取決于當?shù)卮迕袢粘Ｉ钏究找姂T的風物，無不有其相似之處?！对娊?jīng)》中以四言為主，四句獨立成章，其中雜有二言或八言不等?！镀卵扛钑芬晕逖詾橹?，每首四句或十句不等，兩者同中有異，異中有同，體現(xiàn)了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

看到《坡芽歌書》這一部壯族情歌集，我又仿佛穿越歷史的時空，見證了壯族人民的祖先依歌求偶的全部過程，完美詮釋了亙古以來的愛情真諦。正如千年前的《詩經(jīng)》以《關雎》為始，細致描寫出男子渴慕并追求女子的纏綿悱惻的心路歷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熱烈聲響，抵達千年之后的現(xiàn)代社會，仍舊是世間最美的情話。

各族人民生活在中華大地上，雖同受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影響，但因其獨特的人文環(huán)境而有所差別。因此在用物象來表情達意之時，既有個性又有共性。例如，在各族人民的文學中，都有對月抒懷的傳統(tǒng)，用月的陰晴圓缺來象征（襯托）人世的圓滿與離散?！镀卵扛钑肥灼读猎隆纷g文“今夜明月光，月明如鏡亮。四下亮汪汪，命賤難求雙，……我漂泊憂嘆。憂嘆哭唏噓，人前無臉面，做人愧不如”，月上柳梢頭，通常是壯家兒女對唱情歌、依歌求偶的妙夜良宵，以月起興，表達男子的情思，來引起對方的共鳴和歌興，以皎潔的圓月反襯自身的形單影只，渴望邂逅一份美好的愛情。《詩經(jīng)·陳風·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同樣是以月起興，引出身姿輕盈、儀容姣美的佳人，以皎潔的月光來比喻純白的姑娘，用當下流行的說法，那佳人必定是那男子的白月光了。通過營造月色朦朧的美好意境，鮮明地反襯出男子月下相思而不得的惆悵憂傷之感，同時吐露出男子追求美好愛情和幸福生活的強烈愿望。《坡芽歌書》第49首《黃瓜長崖頭》：“果樹長墻頭，瓜藤長崖頭，若結果結瓜……哥摘就香甜，哥求就如愿”與《詩經(jīng)· 召南·摽有梅》“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相比較，吟詠之物殊異而所言之情相同，可謂有異曲同工之妙。

天空烏黑，云霧漫漫，一陣暴雨驟然而來，為小村莊蒙上了一層朦朧的神秘感。我們從傳習館出來，轉(zhuǎn)而往右邊去，看到一戶人家的甬道上，三個中老年婦女在做刺繡，修理織架。我們很好奇地靠過去，看看她們怎么做針線活。兩位中年婦女正面對面坐著，整理一個穿織線用的織架，看到我們來，放下手中的活，招呼我們坐下來。地上兩三個凳子空著，想是有人剛離去不久，還沒來得及收拾。另外一位年長的老大媽，身穿淺藍色長袖立領斜襟布衣，斑白的頭上裹著一塊灰黑的織布，眼戴著一副老花鏡，正在一針一針地刺繡。她扶了一下老花鏡，瞇著眼睛，咧開嘴，對我們笑了一下，又低頭忙著她手中的針線。我把凳子搬到老大媽右側(cè)坐下，做個簡單的介紹，然后問老大媽在繡什么。老大媽緩緩地說在繡一塊圍腰，她把卷起來的另一頭圍腰鋪展開來，手指著上面淡雅的荷花圖案說，街上買來的布料都是機器繡的，一搓就脫線，一點都不牢，自己動手繡花能用更久，還可以根據(jù)自己喜歡的圖案刺繡，更加耐看。我對刺繡提不起太多的興趣，倒是看上了從下面的菜地長到甬道圍欄的焦桃樹。樹上的葉子掛滿了水珠，顯得晶瑩碧綠。高枝上的焦桃看起來有些焦黃，可以拿來嘗鮮。我跟老大媽說了一下就伸手摘了，老大媽怕我摘不到，指著一根立在廚房旁邊的帶枝杈的竹竿說，夠不到就用那根竹竿勾過來呀。我摘到了一把，先嘗了一個，再分給大家。那焦桃果肉柔滑、甘甜多汁、清香可口，盡管多年來在外奔波，卻忘不了童年的味道?；叵肫鹉暧字畷r在村中生活，村民忙時耕種勞作，閑時織布裁衣，是多么質(zhì)樸的生活呀！困頓于鋼筋水泥城市的現(xiàn)代人返璞歸真的夢想生活，大概也是這個樣子的吧。

秋天是瓜果成熟的季節(jié)，在村子的堂前屋后和果園菜地，隨處可見杧果、火龍果、香蕉、龍眼、焦桃……，散發(fā)著濃郁的香氣飄蕩在青山綠水之間。我們在村子一路游走，一路向村民討水果。村民毫不吝嗇，都喊我們自己動手，反正不采摘也會零落成泥。

往傳習亭走下來，轉(zhuǎn)個拐角，看到路邊兩棵高大挺拔、枝葉葳蕤的龍眼樹，累累果實壓彎了枝頭，看著讓人舌底生津。長年在亞熱帶水果眾多的地方生活，形成一套吃果子的經(jīng)驗，并由此總結出為人處世的原則和道理。譬如，果樹越老，果子越甜，摘果往高枝，做事往細處，多往陽坡吃果，不去陰坡做事，等等。《坡芽歌書》里有關于龍眼的描述：“想摘熟龍眼，手短伸不到，伸頭望樹巔，年年來流連，像鴨戀水壩，像牛戀菜園，戀壩夠不著，戀園進不了，戀你好為難，進退都無路，生死妹一言?！倍喑钌聘械膲炎迩嗄昕吹綁燕l(xiāng)日常生活中的龍眼果子圓潤飽滿、馥郁香甜，自然聯(lián)想到心中成熟甜美的女子。那女子如樹巔上的龍眼，不易攀摘，他卻還是一往情深，如同鴨戀水壩，牛戀菜園，流連不忍離去，男子千回百轉(zhuǎn)的心思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

我攀上路邊的高墻，扯下幾枝龍眼果，來到傳習亭坐著慢慢地品嘗，在路上跟農(nóng)大伯碰上面，農(nóng)大伯背著一個背簍，佝僂著身子，顯然是從外面忙活回來。他先主動跟我們寒暄幾句，又喊我們?nèi)ゼ依镱^。我們說剛從他家院子下來，見沒有人在家才準備折返。他不無驕傲又略帶無奈地說我們來得不巧，家里那個老太婆不在家，到外面唱歌去了。

農(nóng)大伯口中的老太婆就是農(nóng)鳳妹。2011年5月，《坡芽情歌》經(jīng)國務院批準列入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傳承人農(nóng)鳳妹也被選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在上級政府部門和社會各階段的積極倡導和支持下，富寧縣組建成以農(nóng)鳳妹為代表的“坡芽歌書合唱團”，推動坡芽歌書的舞臺化演繹，豐富坡芽歌書的藝術表演形式，極力將坡芽歌書打造成世界知曉、中國知名、云南獨特、文山僅有、富寧獨有的民族文化品牌。坡芽歌書能走出國門，傳遍世界，少不了傳承人的艱苦付出，她一年到頭奔赴各地發(fā)揚文化，少有閑暇在家的時候。這次來沒有見到這位聞名已久的傳承人，多少有點遺憾。如能坐在她家的院子里，跟她說上幾句壯話，行程勞頓也無妨，如再能當面聽她唱幾句民歌，那便不虛此行了。看新聞報道說，近些天，坡芽歌書合唱團去北京參加專場演出，我趁著在傳習亭上休息的間隙，打開手機來看，在央視新聞里看到了坡芽歌書合唱團在國家大劇院2023年“聲生和鳴”八月合唱節(jié)民族合唱音樂會傾情演出的震撼場面，那清澈的旋律如山中的清泉流淌于心間，原生態(tài)的歌聲如林中的天籟，讓現(xiàn)場觀眾飽受一場聽覺盛宴，聽罷無不掌聲連連，驚呼不斷。

在村子環(huán)繞一圈，又回到了原點，意味著本次采風活動即將結束，心中戀戀不舍、無限惆悵。我一個地地道道的富寧壯族人，操著一口濃重的壯音，行走在很多個城鎮(zhèn)和村莊，但只有到這里，才讓我的心靈找到了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