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花（非虛構(gòu)）

周瑄璞

鄉(xiāng)村工作千頭萬緒，很不好做。每一件事都牽動著各方的利益，每一個人的背后，都有著千絲萬縷的人際關(guān)系，親戚套親戚，交情摞交情，一個再不起眼的人，身后也可能站著許多人，出各種各樣的主意，打花樣百出的算盤。處理日常工作，很是考驗村干部的綜合能力，村干部不僅要有隨機應變的能力，還要有一碗水端平的態(tài)度與心胸，更要有堅持不懈、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信念。

多年之后，我再回大周，發(fā)現(xiàn)村支書是一個和我同齡的女人賈秋風。村委會共有五人，各司其職，秋風將其稱為伙計班。其中有一位女性專屬職務：婦女主任曹秋香。秋風與秋香，這兩個學歷并不高的女性，卻有足夠境界和格局相處。她們倆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搞好工作，處理好關(guān)系。

秋風剛選上村支書時，有鄰里長輩來告誡秋風，別高興太早，村支書不是那么好干的，前面留下一堆賬，看你咋弄。你面對的是兩千多張嘴，兩千多個心眼，不管干得好不好，都有人說你的不是。要有肚量，多想著大家，真心給群眾辦事，忘掉從前合作的不快。

秋風說，大爺放心吧，我知道該咋辦。

秋風時常將國家的各種政策，生活繳費相關(guān)通知，招聘信息，防詐騙、雨雪天氣安全提醒等消息發(fā)到群里。有時剛發(fā)一條信息，就有人在群里說，發(fā)這個有什么用，不如給老百姓辦點實事。秋風也不介意，還是照樣發(fā)各種通知和政策的鏈接，因為這是她的工作。

“上面一聲令，下面一片動”，有關(guān)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的各種政策，最終要一步步地落實在鄉(xiāng)親們的身上，落實在大地上。各項工作需要村干部到各家各戶通知到位，分片包干，以點帶面。網(wǎng)絡信息時代，全國一盤棋，再小的事情也會在村里掀起波瀾。

一大早，秋風的電話就響了起來，東頭老河道里著火了，扔的柴火和莊稼秸稈不知怎么被點著了。秋風立即給另兩名村干部打電話，因婦女主任秋香家有孫女，秋風沒有驚動她。秋風騎著電動車趕去時，現(xiàn)場一片狼藉。幾人趕忙抬來水泵抽水，手忙腳亂中滅了大火。

滅了火，秋風又招呼大家吃飯，吃完飯回家已經(jīng)快九點了，剛進家門，電話又響了起來，秋風換了身衣服出了門，和秋香一起去處理村民的糾紛。雙方各說各的理，怒氣都很大，秋風要先保持中立，兩邊都得聽完，才能思考出調(diào)解的辦法，還沒有等把雙方安撫下來，又來了一個電話，秋風只好又趕忙回到村委會，迎接鎮(zhèn)上的工作檢查。下午，秋風又去了村西頭新潁河……

秋風每天起早貪黑，沒有節(jié)假日，根據(jù)工作需要，騎著電動車不遺余力地四下里跑，只把家里當成旅館，秋風和秋香相處的時間遠遠多于和自己丈夫相處的時間。丈夫周孝堂少不得抱怨，家里就是你的旅館，一大早就走了，天黑透了還不見回來。想回來了，就回來，不想回來了，連個電話都沒有，我連你的影兒在哪兒都摸不到。秋風默默聽著，對別人開玩笑說，我可不能犟嘴，犟嘴了小心挨打。秋風是個好脾氣的女人，周孝堂家?guī)纵吶硕际羌逼?，一有了活兒脾氣就躁，不能心平氣和地干活，而是亂發(fā)脾氣，到處懟人。秋風兒子和女兒的孩子，她都沒有幫帶過。秋風說，我的閨女是我婆婆帶大的，而我當了婆婆，卻不能給媳婦帶小孩，孫子和孫女小時候都沒有摟過，斷奶也沒有管過，要不是媳婦通情達理，我的日子就沒法過了。兒媳婦說，我生第一個小孩，俺媽正干婦女主任，沒空帶孩子，生第二個小孩，俺媽又當村支書，更沒時間幫我?guī)『ⅰ?/p>

事無巨細，秋風啥事都要操心，任何事都得親自到場。為了工作方便，村干部們在辦公室的樓道間建了個小廚房，秋風負責做飯，誰想吃誰來吃。秋風一早吃完飯就到鎮(zhèn)上開會了，在外面辦完事，下午回到辦公室，見幾個男人中午吃完飯的鍋碗，還沒有洗，她嘟囔幾句，沒人洗？就放那兒吧，下頓飯就在不洗的鍋里做了。大家各忙各的，無人理她，她只得自己動手洗了。

秋風說起外村某某村干部也是滿村里跑著哩，村干部的工作就是整天跑不著家。她和丈夫談心，你覺得我一個女人家，在外頭跑來跑去容易嗎？我在外面好聽的話也聽了，難聽的話也聽了，回到家里，還得不到你的理解，你作為我最心愛的人，你都不信任我、體諒我，我就沒啥活頭了。輕言細語地談了幾次，丈夫也漸漸理解了她，開始心疼她，分擔家務活，里里外外替她分憂。秋風對丈夫說，從前跟人有矛盾，可以大膽放肆地吵架、論理，甚至還會干上一架，現(xiàn)在不能由著性子來，該忍讓就忍讓，能吃虧就吃點虧，不能讓別人說，你仗著家里有村干部欺負人家。

村干部們除了村里的日常工作，還要處理一些家務事。秋風、秋香對全大周村每一家的家庭情況都一清二楚。雖然清官難斷家務事，但村里只要發(fā)生這樣或那樣的矛盾，吵鬧起來，還得叫她們二人前去勸架，勸了婆婆，勸媳婦，說了嫂子，再回頭哄小姑子，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就三次，舊的矛盾還沒解決又生出新的矛盾，就這樣地老天荒地調(diào)解下去……有時候某一方不滿意，就會把怒火轉(zhuǎn)移到她們身上，指桑罵槐，她們也只能裝作聽不見。

秋風、秋香二人配合默契，相互支持、合作。秋香比秋風大了幾歲，性格忠厚，言語詼諧，時常用自嘲化解一些小問題，恪盡職守，聽從秋風的安排。

秋風和秋香也會經(jīng)常直言不諱地說出對方有哪些不足，這一行為在大周村叫作“吵人”，被“吵”的人也不反駁，而是默默接受，因為這個“吵”里，還包含著關(guān)心、愛護和提醒。大周村人都知道，“吵你”是想讓你做得更好，“吵你”比不理你強百倍。那天閑談，秋風對我們說，秋香說話不考慮聽眾，不注重方式。她當著一位父親的面說，你家孩子沒本事，找不著對象。你不想想人家聽了啥滋味。秋香嘿嘿一笑，承認錯誤。

那次我和秋風一同去鎮(zhèn)黨委書記辦公室，商議為我的小說《回大周記》開座談會的事，我倆進屋一落座，秋風開始張口說話，聲音洪亮，我頓時感到辦公室面積過于狹小，空調(diào)也不再涼爽，秋風把在鄉(xiāng)間的田野里喊人的氣勢拿到這里，生怕人家不知她是一個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的中年女性。鎮(zhèn)上領(lǐng)導中途有事出去，我提醒秋風說，出了大周村，說話要降下音量。秋風吐舌一笑，回來后跟別人說，今后說話不敢擱大腔了，俺姑奶又該“吵”我了。唉，我就不會像你們那樣輕聲細語的，天生的粗喉大嗓。鄉(xiāng)村工作又很復雜，啥人都有，對于那些兩頭搗是非、人品不正的賴皮渣，就不能輕聲細語。有一次在西河坡里對付一個賴皮渣，我說著罵著，就跟那潑婦一樣，直罵得那人臉紅彤彤的，像被扇了耳光一樣，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

當然這只是特例，針對個別“壞人”，萬不得已時偶爾一用，平時秋風在村里工作，很少擺村支書的架子，更多展現(xiàn)的是女性的溫柔敦厚。她隨時都會蹲下來跟村里人說說笑笑，她嚴格按照輩分喊人，爺爺奶奶伯伯叔叔喊得很親，她家在最西頭，每天騎著電動車從街里穿過，一遍遍喊人打招呼，不厭其煩。去年村里打造景觀石，本打算放在路邊地頭，但那里有雨叔沿著路邊種的一行豆子。她親自跑到雨叔家里說，雨叔，把恁家那幾棵豆子薅了吧，咱一起摘回來給小孩煮著吃。雨嬸很配合地走出來，大家一起摘豆子。秋風想叫雨叔把地邊平一平，親熱地喊，雨叔你給俺把這兒挖上幾锨吧。雨叔自然也很樂意揮鋤干上幾下。對于忠厚老實的村民，她更多的是尊重和肯定。秋風真誠地說，雨叔老兩口都是老實人，可配合咱的工作，咱一定會做好、做到位，不能傷了老實人的心。平時遇到村民就業(yè)、上學、入黨這些事需要回村蓋章、出證明，秋風盡快放下手里的活兒，拿出章子給蓋好。哪怕正在家里吃飯，只要接到村民的電話，就騎著電動車分分鐘跑來給人家蓋章。她說，咱也沒啥大本事，就只能把握好手里現(xiàn)有的條件，盡量滿足大家的需求，配合大家的工作，叫咱大周人不管走到哪兒，都說家鄉(xiāng)是他們的親情港灣。

有一村民順利辦上低保后，很感謝秋風，送來兩瓶酒。秋風回家后得知立馬騎上電動車給人家送了回去。過一陣兒，那村民又拿來一條煙，給秋風兒媳婦說，不是掏錢買的，過節(jié)時親戚送的，請一定收下。第二天，秋風把煙用黑袋子裝著送回那人家里，說，你這樣叫我心里不好受，咱都是鄉(xiāng)親的，只要國家有政策，就會給你辦，等你哪天不需要低保了，生活好了，有錢了，給我送啥東西我都要。

婚喪嫁娶、添小孩、考大學等，農(nóng)村叫支應門事，主家要辦酒席，湊過份子錢的人，拖家?guī)Э谇皝沓宰溃渣c兜點，甚至主要為了兜，有的人會問服務員要塑料袋，有的人從家里自帶塑料袋，品相好的菜爭相打包，稀的湯的菜，吃不完也無法兜走，便一通攪和，少不得造成浪費。秋風說，想想從前吃不飽，看看現(xiàn)在扔的東西，真是造孽。鄉(xiāng)村支應門事，近年逐步成為負擔，主家和客人都很勞累。好了孬了，多了少了，咸了淡了，總是有人不滿意，吃完喝完再抱怨一番，錢沒少花，埋怨不少落下。鄉(xiāng)村是人情社會，誰跟誰都認識，全村都是爺們兒，遇事都要去支應門事。早些年五塊十塊，現(xiàn)在生活好轉(zhuǎn)，物價上漲，門事價格也一路上揚，關(guān)系近的三百五百，關(guān)系一般的二百元，點頭之交的同村人，一百元是底線，再少了就拿不出手。出了份子錢，就可扶老攜幼，呼朋引伴，全家出動去吃席。有的人家一年支應門事近萬元，最多的時候，有人一天奔三攤、吃三家，掏了錢，必得把錢吃回來才心甘。雖然面子上光鮮亮麗，但歸家后咬牙心疼。門事負擔日漸繁重，農(nóng)村有的地方出現(xiàn)了娶不起、死不起的現(xiàn)象。

于是縣上提出節(jié)約辦紅白事的政策。份子錢比較隱蔽，無法干涉也不必禁止，那么就從杜絕浪費上下手，規(guī)定不許大操大辦，尤其是白事，力推一盒煙、一塊布、一班樂、一碗湯。秋風娘家的三哥死在深圳，回來辦喪事，三嫂想辦得隆重些，好對得起死去的丈夫，要頂風出桌。秋風勸嫂子不要出桌，依你現(xiàn)在的條件，不出桌人家也不會笑話，不如實行新政策，吃大鍋飯，一人一碗，管飽就中。嫂子最終聽了秋風的，三哥遺體停留三天，整個喪事只花了兩千多元。她將此作為例子，告誡大周村的人，移風易俗，喪事簡辦。

問及秋風，工作中有什么困難，她說，也沒有太大的困難，大周村村民素質(zhì)都很高，各項工作也很配合。在新一輪土地承包以及在最近的土地整治、拆除危房和一宅多院的規(guī)劃中，正向的力量多，都能支持村里的工作。這么好的群眾，咱只需努力干，為大家做好服務，辦好實事。

最早接任村支書，沒有經(jīng)濟來源，并且前面村委有歷史欠債，別人一來要錢，她也曾焦慮上火。她只能想辦法自己消解，多方協(xié)調(diào)，雖沒有還掉多少錢，卻慢慢渡過了難關(guān)。

秋風擔任村支書基本全年沒有假期，要保證白天全天辦公室有人值班，群眾任何時候來辦事都有人接待，夜里手機也從不關(guān)機，二十四小時開機，只要電話一響，立馬接起。有時候掛了電話就得出門，不管外面是刮風還是下雨，騎上電動車就出去。

這樣的工作與生活，沒有嚴格的上下班時間，需要的時候，夜里十點辦公室還有人，伙計們在一起干活忙碌，沒有要緊活的時候，秋香回家給孩子做飯，按點接送孫女。兩個女人基本是晨昏相伴。

秋風、秋香倆人外出開會學習，見識了一些鄉(xiāng)村生活之外的大場面，開闊了眼界，她們除了對家庭和工作一味奉獻之外，也開始注重自身形象的塑造，氣質(zhì)風度得以提升。經(jīng)濟雖不富裕，服裝也不多，但總是把自己打理得干凈利落，盡力根據(jù)不同場合穿著合體的服裝。有一次在一個飯局上，見秋香穿一件格子外套，里面內(nèi)搭高領(lǐng)鏤空花邊黑T恤。那件外套的色澤與款式一看就是貨比幾家，精心挑選一番之后購買的，要貨真價實面料好，還要樣式大方得體盡量多穿幾年。格子外套穿在她身上非常合適，不高不矮的身材，修剪齊整的短發(fā)，臉上保持微笑，開口言行得體，讓人不由對她產(chǎn)生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重，一個一心向好的女性，盡管生長環(huán)境曾經(jīng)那么窘迫，但她始終保持著要強向上、愛美愛好的頑強心性和點滴詩意。

秋香、秋風，是這片土地上成長的優(yōu)秀女兒，深受大地母親的孕育和潁河水的滋養(yǎng)，集中原女性美德于一身，從艱難困苦中一路跋涉，深知貧窮的滋味，更愛眼下的生活，以赤子之心，微弱之力，頑強地展現(xiàn)女性的光亮，為腳下這片土地和身邊的鄉(xiāng)親們勤勉工作，攜手編織美好生活。

責任編輯???徐巧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