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水天堂

浮于淮泗，

浩然天波。

海潮噴于乾坤，

江城入于泱莽。

這是唐代詩人王維眼中的泰州。自古以來，泰州三水匯聚，江水滾滾，淮水滔滔，海水涌涌。氣勢磅礴的水，浩浩湯湯的水，波瀾壯闊的水，數(shù)千年涵養(yǎng)、潤澤著這片廣袤的大地，成就了一只展翅騰飛的“巨鳥鳳凰”。

這只鳳凰，穿越歷史的波濤，今時今日，依然一城清水入畫來。舉目之間總有碧波蕩漾；行走之中，總會穿橋而過。倚橋臨水人家住，鳳城泰州有了一個特別美的代名詞——幸福水天堂。

五一假期，蘇州表哥一家來泰州，我自然做了一回東道主，領(lǐng)著他們感受了一番幸福水天堂的滋味。

水是鳳城的靈魂，那么夜游鳳城河一定是觀景的首選。那日，夜幕降臨，華燈初放，我們登上了鳳城河的畫舫。

鳳城河是江蘇省現(xiàn)存為數(shù)不多較完整的千年古城河，繞城一周，旖旖旎旎，宛若一條長長的青羅帶。千年的風(fēng)吹過，青羅帶舞出了一個又一個漂亮的水袖。

最漂亮的，要數(shù)眼前交相輝映的樓、閣、塔，一字排開，璀璨奪目，倒映河中，流光溢彩，美輪美奐。

表哥一下被驚到了，眼神一亮。

“這氣魄高大的樓是什么建筑？”

“望海樓！江淮第一樓，已有800年的歷史啦。”我不無自豪。

“望海樓上有很多名人來過，像陸游、岳飛、施耐庵、鄭板橋等等?！蔽胰鐢?shù)家珍。

表哥舉起相機(jī)連拍數(shù)張，嘖嘖稱贊。

畫舫緩緩向前。一尊素衣寬袍，清癯凝重的雕像，出現(xiàn)在右前方。畫舫廣播里傳來娓娓動人的聲音。

“1021年的春天，33歲的范仲淹任泰州鹽監(jiān)，與滕子京等五位摯友常在鳳城河邊的文會堂雅聚，縱論天下，把酒酬唱?！?/p>

那時的鳳城河跟年輕的范仲淹一樣清澈透亮。一次酒過三巡，范仲淹為文會堂“打call”，沉吟出一首《書海陵滕從事文會堂賦》，其中一句“君子不獨(dú)樂，我朋來遠(yuǎn)方”，膾炙人口。23年后，“君子不獨(dú)樂”在《岳陽樓記》里完成了升華。范仲淹寫出了千古名言“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令世人仰止……

“原來范仲淹憂樂思想的萌芽出在鳳城河畔，第一次聽說?！北砀缣寡?，我哈哈一笑。

笑聲不知有沒有驚動當(dāng)事人，他屹立在文正廣場，正對著我們的畫舫。面對后人的緬懷和景仰，我想，范公或許會悄然一樂呢。

“泰州是個福地，不僅有范仲淹加盟，還有‘五相增輝?！?/p>

“五相增輝？”表哥一臉疑惑。

“文會堂前有一棵特別的樹，五干同根。指的是宋朝的晏殊、范仲淹、富弼、韓琦、呂夷簡五位名宦，先后在泰州任職后升遷為相，揮毫潑墨中，為泰州留下文昌北宋，名城名宦交相重的佳話。老百姓常說成五相增輝?！?/p>

我滔滔不絕，像個導(dǎo)游。

“好美??！”表哥家的小孫女叫了起來。此時月上中天，鳳城河更加朗潤起來，望海樓愈發(fā)靜美深邃。是啊，好美，我夜游過多次，每次都像小孫女一樣欣喜興奮。

一陣婉轉(zhuǎn)的昆曲從岸邊水榭傳來，咿咿呀呀在青羅帶上氤氳漫溢。唯美的油彩額妝，裊裊娜娜的腔調(diào)，瀲滟的河水，駘蕩的春風(fēng)，如夢似幻。

平時也能唱上幾句昆曲的表哥，壓根兒沒想到在畫舫里會聽到熟悉的曲目?！安坏綀@林，怎知春色如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表哥興致盎然，跟著哼起來，感嘆著一個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

“泰州有‘戲曲三家村，都在城河兩岸，北面梅園、東面桃園、西面柳園，分別對應(yīng)著梅蘭芳、孔尚任、柳敬亭三位宗師。他們在姹紫嫣紅中成就了中國獨(dú)一無二的文化景觀，舞出了小城絕代的風(fēng)華。”

表哥豎起了大拇指?！安诲e不錯！鳳城河夜景堪比蘇州山塘河了，感覺泰州的更敞亮、有氣魄、分外迷人?！?/p>

河水盈盈，笑而不語，2100年的荏苒，小城自有一番自信從容的神韻。這樣的神韻在歷史深處飛揚(yáng)，飛揚(yáng)成一座座不朽的豐碑。

胡瑗（993—1059），一位不向命運(yùn)低頭的儒學(xué)大師。他生于泰州，喝著鳳城河的水長大，雖大器晚成，卻有責(zé)任和擔(dān)當(dāng)，從泰山腳下的安定書院開始“立學(xué)教人”。他的“蘇湖教法”風(fēng)行天下，輻射千年，令泰州儒風(fēng)夙冠淮南，成為小城永不消逝的光芒。

如今，泰山腳下的安定書院，“蝴蝶”一樣的廳堂，就如扇動了“蝴蝶翅膀”的胡瑗，高遠(yuǎn)而博大。還有與胡瑗一樣閃耀中華歷史文化星空的王艮（1483-1541），人稱“王泰州”。崇儒祠里至今回響著王泰州樸素的天籟之音：“百姓日用即道！”500年前的風(fēng)雅泰州就“先聲奪人”。

“爺爺、爺爺，看，大黃鴨！”一陣遐思，被表哥家小孫女驚喜的喊聲拉回，畫舫已行至鼓樓大橋。不知是誰的創(chuàng)意，河面上泊著一只偌大的“黃鴨”，眼亮嘴翹，可愛至極，一船人都笑了，好寫意的一筆。

鳳城的水韻不僅厚重，而且輕盈。中世紀(jì)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游歷泰州，策馬離開時喃喃自語：“這座城不大，但塵世的幸福極多?！币痪湓捀叨日J(rèn)可和稱贊，“早上皮包水”就是塵世幸福最好的證明。

鳳城人是離不開水的，每天一早就與水相親。所謂“早上皮包水”，就是三五知己或一大家子，一早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攜手去茶樓喝茶、吃早點(diǎn)。各自穿上漂亮的衣服，像赴一場約會，儀式感滿滿，心情何其好，不在話下。

一壺上好的龍井，配一盤燙干絲，一碗魚湯面，外加一籠加蟹包，慢條斯理地喝，慢條斯理地吃，慢條斯理地品。這早茶，在晨曦中開始，需要吃到中午才結(jié)束。

茶是翠綠碧清的，玻璃杯里芽芽直立，幽香四溢。

燙干絲，五味的最佳。

朱自清曾在一篇文章里詳細(xì)描述燙干絲的制作過程。

先將一大塊方的白豆腐干飛快地切成薄片，再切為細(xì)絲，放在小碗里，用開水一澆，干絲便熟了。潷去了水，摶成圓錐似的，再倒上麻醬油，擱一撮姜絲和干筍絲在尖兒，就成。

說時遲，那時快，剛瞧著在切豆腐干，一眨眼已端來了。先生描繪得傳神，不過他筆下的干絲是清燙干絲，若加上肴肉絲、蝦米、榨菜絲、香菜以及花生米這些元素，口感便在咸、鮮、香、甜、辣這五味中馳騁，那味道堪稱一絕，這便是泰州特色。

走在小城的大街小巷，早茶店隨處可見，有的在街口，有的在深巷，各有各的特色。再簡陋的早茶店，魚湯面必不可少。

魚湯面考究的是魚湯。店家通常在天剛剛亮就燃起爐火，支上大鍋，用野生鱔魚的骨頭、小鯽魚、大豬骨和蔥姜煸炒，以大火慢慢熬制。裊裊熱氣中，隔街都能聞到陣陣香味。

這邊客人一落座，那邊店老板迅速將分好的一小把跳面放進(jìn)另一只大鍋，攪動兩下，面條在沸水里上下滾動，不出兩分鐘，抄起來放入備好的魚湯中，撒些小胡椒和蒜葉，頃刻間端到客人面前。叉著鮮滑的面條，喝著醇厚的魚湯，一天的精氣神都有了。

蟹乃食中珍味，素有“一盤蟹，頂桌菜”的民諺。泰州早茶中的加蟹大包、蟹黃湯包都是以蟹黃、蟹肉、蟹膏為主要原料。這些蟹選用的是體態(tài)豐腴、膏紅肉鮮的興化紅膏大閘蟹和溱湖籪蟹，所制作出的包子濃而不膩，味厚鮮美。

表哥來了，“早上皮包水”必不可少。第二天，雖然天公不作美，雨聲嘩嘩，我們一大家子一行15人，浩浩蕩蕩來到茶樓。

一進(jìn)入大廳，交談聲、寒暄聲此起彼伏，和外面的雨聲一樣熱烈。人人眉宇舒展，笑容可掬，宛若春天一幅生機(jī)勃勃的畫卷。

一人一盤燙干絲。來一口熱茶，夾一箸干絲，談笑間，喚醒了沉睡一夜的味蕾。

翡翠燒賣、蝦仁蒸餃、三丁包、小籠湯包……一籠接一籠，很快擺了一桌，熱氣騰騰。最惹眼的當(dāng)屬加蟹包，蟹油的黃艷已滲到外皮，格外誘人。

娘家侄子來，母親特別開心，容光煥發(fā)?！捌?，七，七，都七點(diǎn)！”（吃，吃，吃，多吃點(diǎn)）母親竟用生疏的蘇州話招呼表哥一家，我們有點(diǎn)意外，都偷偷地笑。轉(zhuǎn)念一想，美食有味，鄉(xiāng)音親切，這更是“皮包水”的一種外延啊！心下為母親鼓起掌來。

“嗨七得弗得了！”（好吃得不得了）表嫂忙不迭地答道。

“嗨七得就都七得”（好吃就多吃點(diǎn)）母親的蘇州話漸漸圓熟。吳儂軟語的輕柔在廳堂里流轉(zhuǎn)，明顯多了一份溫暖。

茶樓里一撥人走了，又一撥人替補(bǔ)了上來，如同歲月的更替，不能更替的是彼此的寒暄和親情的彌漫。

咬下一口加蟹包，表哥說：“黃燦燦的蟹油裹著香噴噴的肉糜，香啊，給個神仙都不換。雖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的早晨沒這么愜意啊?！?/p>

是的。在泰州，早上叫醒人們的不是鬧鐘，而是一桌早茶。一年四季，這樣的“皮包水”讓泰州人的生活充滿了溫情和閑逸，因而冠上了慢生活的頭銜。

這一頂桂冠，是幸福水天堂的“王牌”。有道是人間煙火味，最撫凡人心。當(dāng)下喧囂的社會，人們太需要一份寧靜和從容的滋養(yǎng)。

城因水而靈動，水因城而豐盈。厚重，如遠(yuǎn)方。閑逸，如詩?！斑h(yuǎn)方”和“詩”集于一身，泰州——這只巨鳥鳳凰，將永遠(yuǎn)在三水間楚楚動人。

陳愛蘭 泰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泰州市海陵區(qū)作家協(xié)會理事。2021年出版散文集《雪窗煨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