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坤林
偏北方的雪每年都要落在它該落的地方。下雪之前,我總在心底預設第一朵雪花墜落的模樣,卻又刻意不去觀察它。它好像是偷偷飄下來的,一朵接著一朵,天地就慢慢變白了。我不愿對它的到來表示熱切的關心,甚至有莫名恨意。它冷透,白透,偷偷來,又偷偷把一切藏起來,如同竊賊。
日頭冷寂地往下掉,稀薄的冬天的寒,嗖嗖地從漫山遍野流過來,如同山間黃連被嚼爛后吐出來的辛澀味。雪落是沒有聲音的,雪落之后的世界更是靜得懼人。我曾經把頭埋進雪里,就像死人被埋進土中,一切聲音都被藏在雪里,每一縷震動滲入雪的血管里面,這時候聲音是被遺忘的。它們悄無聲息死掉,被吸收,而后冷寂,消散。
五年前,我會靜坐在屋子里,火壇上用鐵鉗放上幾個橘子,火壇里放三兩紅薯。窗戶打開,房間里昏昏紅紅,焰光跳動。那是我最喜歡的時刻,小心翼翼地用手剝開橘子,糯軟還冒著白氣,心里想的人和事跟著白氣慢慢飄到半空,悠遠悠長。要是背靠著門,也還有些許雪花往背上飄,但是雪花染上昏紅的顏色,剎那就會融化。那時候的雪總會如約而至,卻會被火壇與舊人擋住,沒有恐懼,沒有害怕,也沒有擔憂。
屋里若是有火壇,燈是點得晚的。等一碟又一碟的菜端上餐桌,母親會驚呼一句:“啊呀,都這么晚了,屋里還黑燈瞎火的。”仿佛就是那時起了敵意,突然想起天上飄落的雪,我會嗤笑,心底里想著它著實有那點小心思,悄然改變了某些事。
但第二日,當雪覆蓋整個田野,爬滿房頂和柴垛時,我會覺得心悸,天地間的萬物在一夜之間被它染成白色,刺眼透凈的白,沒有一絲灰塵,讓我心底不舒服的白。萬物被雪藏起來了,連同他們的聲音。寒風尚且知道山花野草的苦難,雪卻早已盯住他們活蹦亂跳的生命,于是萬物不由分說地消失了,連“簌簌”的落葉聲都消失殆盡。
花也好,樹也好,獸也好,人也罷。在寒風吹拂的時候,都會被雪埋葬,每個下雪的夜晚,我都會把自己緊緊裹在被子里,因為冷,徹頭徹骨的冷。我還會不經意幻想,火壇消失,棉被消失,屋頂消失,天上的雪都落在我的每一寸肌膚上,我大聲地哭喊,但我的聲音、我的肉體,我的一切被雪藏匿,寂靜無聲。那種夜晚比其他的夜晚要更冷。我從潛意識里告訴自己,一切的寒風和雪花都將落在我一個人身上。
我裹著厚厚的棉被,雙手抱著膝蓋,整個人縮在一起,這時我會問自己,是什么時候突然意識到,寒冷是從內心浸入,厚實的棉被無用。我回憶起曾經的日子,那段不必東躲西藏,卻明白“溫暖”這個詞語含義的日子。那時我愛的人都健在,他們也都愛我,屋里都有一個徹夜不熄的火壇,永遠燃起橙紅的火光。
我被“溫暖”裹挾著往前走,給我溫暖的人卻終究要被風雪藏匿,從一頭白色的頭發(fā),到兩條孱弱的腿,到那顆漸趨停下的心。他們在冬日,在落雪中,慢慢被忘記,永遠冰冷。
“你老太爺名字叫什么?你曉不曉得?”
“你老太太名字叫什么?你曉不曉得?”
“你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名字叫什么?你曉不曉得?”
“我哪里知道?”
于是落雪就把他們帶走了,他們都在前幾年的冬天去世了,一個接著一個。
“你姥姥走了,她天天盼著春天,她喜歡山茶花,她跟我們講,她肯定會死在山茶花開的春天?!?/p>
但是雪偷偷地來,把山茶花藏起來,也把她藏起來了,還給她蓋上了一具冰冷的棺。
我哭啊,喊啊,眼淚落下來,把雪砸一個坑。抬著棺材上山的時候,天上飄下來的雪沒有聲音,整個送葬的隊伍也沒有人說話。棺材兩邊有兩個人背了一捆黃紙,邊走邊扔,他們扔得那么隨意,像是在做一件跟死亡無關的事情。黃紙輕飄飄地落在雪上,雪又輕飄飄地落在黃紙上,像是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好久好久我不能接受,最后我才發(fā)現(xiàn),雪下到頭只下著它自己的雪,我們只是跟著它一起融化了。就像冬天枯死的山花草木,它們也不能再繁茂一次,再濃郁一次,因為當初的云啊、雨啊、風啊、水啊,它再碰不見了。風雨雷電會躲藏起來,山花草木同樣也會躲藏起來,而落雪只是一個契機,一個加速器。我有時會想,要是我有機會問姥姥,我肯定要問她。
“從頭再活一次,你愿意嗎?”
我不敢百分之百肯定她愿意,或者說,我覺得她百分之百會不愿意。每個人心里都有個跟山花草木一樣的根,那個根被我們藏在心底,姥姥已用一生種好它了,如今根慢慢枯死、毀壞,是再也不會開花結果的。
所以姥姥去世之后,我發(fā)現(xiàn)母親老得很快了,她曾經也是個在火壇邊烤橘子的小姑娘,她曾經也可以在火壇邊吃烤紅薯。但她逐漸發(fā)白的頭發(fā)讓我明白,她的風雪也要來臨了,她也會被寂靜的寒風吹拂,被無聲的落雪藏匿。
她愛姥姥,一直陪姥姥到雪落的最后一刻。我愛她,愿意用自己尚且溫熱的手,從頭到尾地,一絲不茍地撫摸她的一生?;蛟S我們每一個人都將被無聲的雪埋葬,但人與人直接、熾熱的愛,會在寂靜的寒風和落雪中永遠不滅、熠熠生輝。
母親
我的母親是個傳統(tǒng)的婦女,精明強干,但總是啰嗦,我不愛聽她講話,也不愛和她說話。她嘮叨我時,我就把身子扭過去,把耳朵堵住。她是要罵我的,還要用掃帚敲我的腿。她打完我,就背著我偷偷地哭,不愿意給我看到。
我十四五歲的時候,剛讀中學。學校是寄宿學校,在學校呆一兩個月才放一兩天的小短假。家在大山里,從山里到縣城的班車一天下來沒幾趟,一趟得好幾個小時。
我還記得去縣城上學的那天,天還沒亮她就起來了,摸著黑給我疊衣服,聲音是極小的。但我容易醒,她知道我醒了,就一邊幫我收拾著東西,一邊不停地說我懶。我照常把耳朵堵住,她卻沒再和往常一樣敲我,我扭過頭去看了她一眼,她跪在床上,頭低著,像有什么心事一樣。她也抬頭看我一眼,就不再說話了。我感覺到有一種奇怪的沉默把我們包裹住了,我心里有一絲凄涼,背后嗖嗖地發(fā)冷。
山梁泛出厚厚的銀白色,日頭冷寂寂地往下落,晨間稀薄的光斜斜地打在母親身上,路邊的珙桐歪七扭八,濃稠的冬日的寒,洋洋地從山間流過來,如同山間黃連被嚼爛后吐出來的辛澀味。我跟她就在路邊等車,風刺刺地吹過來,樹葉清脆尖銳地響著。
我站在母親的身后,她背對著我。直到我準備上大巴車的時候,母親才過來拉我的手,很緊張的樣子,急急地說了一句:“以后自己得好好照顧自己,我管不了你了。”
我終于看清楚了,母親那張略微有些浮腫的土黃色的臉,頭發(fā)還沒梳,僅盤成一團,風把她的眼睛吹得皺起來,在呼吸著干裂氣息的鼻前打架。一身老舊的紅花襖子厚而笨重,她整個人縮在一起,給我從來沒有過的佝僂感。
我鼻子一酸,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么,心里有些愧疚。車子慢慢開動,母親再也看不到我了,但我能看到她,我一回頭,就看見她背著我偷偷抹眼淚,我的眼淚就掉下來了。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大山,也是我第一次離開母親,過去的我是多么想離開這里,但離開我熟悉的一切后,愧疚和恐懼像黎明前的寒光一樣,越來越亮。
縣城的一切和大山里的都不一樣,我卻適應得很快,過去的人和事很快被我拋諸腦后。念書、交朋友……學校里的事越來越多,我好像越來越充實,離大山越來越遠,卻總感覺隱隱約約的不安纏著我,我說不清,但心里卻像硌了石頭一樣,怎么也舒暢不起來。
這也是母親第一次離開她的孩子,我沒想過獨自遠去的她會不會感到寂寞,沒想過她一人呆在家里的日子怎么度過,我好像把她忘記了,忘記她用廚灶那口大鍋煮的飯,我忘記要想她,忘記給她打電話。我甚至沒想起來,母親不能聯(lián)系沒有電話的我。
開學一個多月,十月中旬的一天,一早上天上還掛著太陽,樹影斜斜地臥在地上。后來空氣里這也不對,那也不對,仰頭一看,黑云已經壓過來了,透不出一點光。到了下午晚上,云濃得跟鉛墨似的,風吹得樹簌簌地響,連低飛的鳥都不見了。坐在教室里面,把窗戶關嚴實了,也會聽見女人哭叫似的風聲。
我心里也長了云,層層疊疊,錯錯落落,四散開來,把我整個人罩住。教室里的燈突然打開,像白晝一樣亮堂,但那些都是假象。
晚上老師講課我聽不進去一個字,像丟了魂一樣直往窗戶外面盯。天很快就黑下來,窗外的人和事,我什么也看不見了。
雨終于降下來,快要把窗戶砸碎,不顧地上的驚慌,一聲聲地響,剎不住。我感到頭暈目眩,腦子也濕潤潤的。這是我頭一次認真去聽雨的聲音,好像在云里墜落的人的嗚咽,從喉嚨底撕扯出來。
外面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我嚇了一跳,我又慌又喜,緊張地直喘氣。老師把門外的人迎進來,是鄰桌的母親過來送傘,她很快跑過去接了傘,然后笑著跑回來,我的眼淚卻在眼睛里面打轉。我想到我的母親了,我想起她對我的嘮叨:“好好念書!別亂跑!吵死人!趕快睡!多穿點!聽到沒……”我突然覺得可悲,要是在屋里,她定會再說一句:“別忘記帶傘?!蔽铱偸呛苡憛捤脑挾啵恢缽氖裁磿r候起,覺得好像只有聽到母親的嘮叨,我才能心安。
我把抽屜打開,才發(fā)現(xiàn)早有一把傘藏在最里面的角落,是母親最常用的那把藏藍色格子傘,很舊,卻一點兒也不破不臟。它就在那里,整整齊齊地被卷好,默不作聲,被我藏好,從來沒被我注意過。
我把雨傘拿出來,細細地打開,又放下,仔細端詳一會兒,然后一頁一頁把傘捋好,最后合起來,緊緊攥在胸前。我想我媽了。我攥著這把傘,眼淚直掉,但不敢發(fā)出一點兒聲音,豆大的淚珠滑到傘上沓沓地響。
終于熬到晚自習下課,我抱著傘就沖出去了,外面還在下大雨。我別無他感,心里只有愧疚和不安,只能把傘抱在懷里,不讓雨把它打濕。
我跑到宿舍門口那排電話亭旁邊,心里五味雜陳,手懸著猶豫沒動,就癡癡站在那里。過了好久,我才鼓起莫大的勇氣把電話聽筒取下來,貼到耳朵旁邊,另一只手顫巍巍開始按號碼。
我往宿舍看去,才發(fā)現(xiàn)宿舍門口旁邊有個人影,瘦小又佝僂,給我嚇得一激靈。宿舍門口昏昏的燈光掉在那個人身上,她的頭發(fā)像撒了亮片一樣,反射的銀光忽閃忽閃。她離我不遠,但是我什么也看不清,雨打得我睜不開眼睛,我瞇著眼睛盯住電話亭的那串數字,終于按下去了。
跟著我心里咕咚作響的還有混著雨聲傳來的細弱如絲線的電話鈴聲,眼睛不自覺往舍燈下那團影子瞟過去,那個影子越來越熟悉,又越來越陌生。我心里一驚,那分明是我的母親,我竟沒認出她,倒不如說,我從來都沒有認認真真地認識過她。
“喂,媽?!蔽冶M力像沒事一樣。
“怎么了,怎么想起來打電話了?”她的聲音也平平淡淡的,但有點憔悴,嘶嘶啞啞的。
“沒啥事情……家里怎么樣?”我甚至找不到和母親聊天的話題。
“沒事,別擔心,家里都挺好的。你在學校里要好好學習,多交一些好同學,要注意身體,照顧好自己,這幾天要變天了,你自己記得多添幾件衣服……”
她突然停住了,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不再說話。
“你要是沒事……那我就先掛了?!?/p>
我用拳頭使勁兒捶自己的腿,沒哭出聲來。
“媽,你們那邊天氣怎么樣???”
她頓住了,從沒想過我會問這個問題。
“天氣……天氣挺好的,都是大晴天,曬人得很?!?/p>
“我們這里也是大太陽,都十月下旬了還熱?!?/p>
她的聲音帶了哭腔:“那就好,馬上下雨就降溫了,別凍著了。”
我回頭一看,宿舍門口的人影已經不見了,她來得無聲無息,走得也沒有蹤跡。我再也忍不住,兩條腿就彎著蹲下去,把臉捂住。我的大腦清醒得怪異,反常得沒有哭,一個人在十四五歲真正認識她的母親,要比四五歲認識痛苦多了。
我把頭一低,看到那把藏藍色格子傘,腦子里面浮現(xiàn)出母親離開的樣子,想著母親帶上它一定不會被雨打濕半點,突然就癱坐在地上,號啕大哭,淚流滿面。
那天晚上母親就這樣走了,我沒見到她,她也沒見到我。我一整夜躺在床上,腦子里面滿是那個瘦小的人影,在雨夜里,不作一點聲響默默等著我的人。
那一夜,我們都藏在濃稠的夜晚,藏在無聲的雨間,藏在千言萬語的不言中。我不禁想起那句話:“蜉蝣啊,也欲離冢宿外間?!蔽覐奈聪翊丝踢@般,感受到寸草的心境直逼而至。
(責任編輯/孫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