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念
秋天原本就該如此!群山之上是龍膽草一樣的湛藍天空,接連幾日都是酷暑晴朗的天氣,偶爾降下一陣猛烈而急促的陣雨,或者綿長而溫和的夜雨。雨水從家家戶戶的屋檐滴垂,順著狹長水道一路奔向河流,河水雖然裹挾眾多的砂巖,穿越冷杉的陰影和狹窄的山谷,卻依然被曬得溫暖,到了晚上還有臨河玩水的孩童。
干草和新草的氣味環(huán)繞著村莊,成片山體和狹窄田地已被浸染成金黃與青綠(此時第二茬農(nóng)作物和苞谷還在吐綠)。小溪邊的狗尾巴草長到半米高,舒展著濃密的絨線,條狀葉子常被秋風戲弄,它嬌柔的身軀時左時右,仿佛沒有主見的少年。
田間,一排排苞谷長著參天的身影,清奇俊秀。苞谷跟洋芋的穗穗和菜花在各自的枝干上搖曳,將整個山坡染得一片紫白。酸巴梨樹下,長著刺兒的野花開得正艷,它那長滿刺兒的莖、寬大的根葉和一朵朵嬌艷的鈴狀花萼讓人只可遠觀,不敢輕易走近。周圍蔓生著各式各樣的雜草:低頭哈腰的磕頭草、零星幾點的鴨茅草、攀樹附枝的葎草、根系發(fā)達的牛筋草。
田地和樹木間是僅容一人通行的狹窄土路,松軟的泥土被行人的腳力壓實,與綿延的青黃農(nóng)作物帶相連。蚯蚓在洋芋地里蠕行不斷,灰色的麻雀在苞谷田間飛掠。屋檐上、山上和流淌的河谷里,三三兩兩的鴿子在清爽的秋天里愜意地呼吸,羽毛折射喜悅。遠處果實成熟落地的清響在村莊上空不斷回蕩。
日光倚著窗臺,我細數(shù)著自己的裝備,一雙橡膠手套、一根粗細中等的繩子、一個不大不小的竹筐,還有母親囑咐的六個水果塑料筐,手套可以避免手掌被老樹磨傷,繩子既可以固定身子也可以用來吊竹筐,而竹筐就用來當傳遞機,把自己摘下來的果子傳遞給母親,再由母親倒入水果塑料筐里。我收拾妥當后便先行向田間走去,我家的果樹生長在苞谷地邊緣的田埂上,下方是另一家的土地。聽母親說,村里人都這樣種樹,一來可以防止水土流失;二來可以固土培根;三來可以當作分界線。反正我是覺得不好,摘果子時,另一邊的果子常常由于有個梯度而摘不到,只能搖下來摔出痕跡,使果肉變得松散而失去了脆感。
“賣果子了,賣老人娃娃都愛吃的酸巴梨了!”一個商販拉著一車果子叫賣,那是跟我家一樣的果子,外表綠黃,有一股酸澀的果味。這種果子剛摘下來時是不太討人喜愛的,它的表皮較硬,味道又酸又澀,需要放置一段時間,讓它“出出汗”。等待外表由硬變軟,色澤由綠黃轉(zhuǎn)為黑色,成為名副其實的“黑果子”時,就成了老少皆愛的美味。一口下去,酸甜且充沛的汁水會溢滿口腔,舌尖、食道得到的滿滿幸福感會在腦海里沖撞神經(jīng)。
我用繩子綁好竹筐,戴好手套,懷著豐收的喜悅和獵人般特有的興致,三下五除二攀上樹干——一個孕育碩果的母枝。那里樹枝粗壯可以承載身體的重力,抬頭舉手間便可輕松摘下一個個酸巴梨。這時,一項純粹而復雜的工作就開始了:酸巴梨成群結(jié)隊地長在枝干上,想把它采摘下來,得先考慮腳下枝干的韌性、承載度,還有胳膊的長短以及值不值得采摘(有些酸巴梨沒有發(fā)育完全,可以留著讓它繼續(xù)成長)的問題。老練的果農(nóng)能在樹梢間如風一樣來去自如,而我卻是個笨拙猴子,被錯綜復雜的樹梢左右為難,不得不折掉一些枝丫來謀求通暢。我伸手夠著一個長在頂端的酸巴梨,可著勁兒用三根指頭把它拽下來,放在太陽光下黃里透白的果肉、零星幾點的黑斑和酸澀的果味兒引誘著味蕾,我起了饞意便咬了一口。
“味道怎么樣?酸得很吧,再放些日子吃比較好?!蹦赣H不知何時已經(jīng)來到樹下。
“不是一般的酸,就沒感覺到一點兒甜?!蔽胰拥羰种械墓樱^續(xù)干起采摘大業(yè),樹下的那六個水果塑料筐就是今天的小目標(每年酸巴梨長成的時候母親都會分給其他親戚一些,因為我家這邊地理環(huán)境比較特殊,酸巴梨樹可以成活,聽老人們說這座山只有我們這里有酸巴梨樹)。
太陽已經(jīng)高懸,酸巴梨樹上的葉子泛著綠色的光,溫暖的空氣在樹間挪動。抬頭仰望,腦海里閃現(xiàn)“高山安可仰”的畫面,伸手去觸摸太陽,遠山上掛著幾片巴掌大的明亮的云。天漸漸熱起來,幾朵不成片的小云彩閑逛著飄在湛藍的空中,肉眼在強光下無法長時間觀望。精神有點兒昏暈,我跳下樹干,在苞谷地里翻找起來。
少頃,一根較為粗壯的苞谷稈被我放倒,褪下兩三層外皮,然后瞅著節(jié)骨點掰折,剝?nèi)ネ鈿し诺阶炖铮Ш涎狸P(guān),一股甜甜的汁水自牙縫兒鋪展開來,先是舌頭的開心,隨后是口腔兩側(cè)的喜悅,緊接著便是整個身體的歡愉。閉著眼睛沉浸其中,汁水的甜帶一點兒植物的澀,我如同蜜蜂迷失在花蕊的甜蜜里。
從沉浸中掙脫,看著枝頭晃悠的果實,重新投入還未結(jié)束的較量。在我強彼弱、我進它退的較量中,結(jié)局早已注定。樹上枝影婆娑,葉影蔥蔥。枝頭下方不再見碩果累存,地上、筐里飄來青澀和酸甜。腳尖倔強得有些久,帶著枝干一起顫抖,不時有果子黑色的瞬影從樹上躍到田里。在這樣的較量里,內(nèi)心忐忑卻又平靜,挑戰(zhàn)細枝上跳舞,或是突破臂長極限,盲目地相信自己的技藝。
一陣和煦的風向山谷吹去??粗鴿M滿當當?shù)牧鶄€水果塑料筐,胳膊上條狀的刮痕也格外熾熱。溫暖的太陽下滑,照進生命的枝丫、田地、苞谷和紅紫色的洋芋花里,陽光傾瀉在苞谷稈和瓦礫上,穿過風搖曳的柳葉和漆紅色的大門,在紅與青交錯的石板上紅與青的反射光澤蕩漾開來。
幾道暖黃的光和斑駁的光影也越過圍墻印在石面上,像故鄉(xiāng)一樣烙印在遠游的少年的夢里,仿佛當年秋天夢里的果園一樣。
(責任編輯/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