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本名魏平。祖籍湖北孝感,生于四川都江堰。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理事、四川省詩歌學會副會長、成都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有長篇小說《甑子場》《大三線》《湯湯水命:秦蜀郡守李冰》、中短篇小說集《花兒與手槍》、詩集《蚯蚓之舞》《桃果上的樹》《水房子》、散文隨筆集《花蕊中的古驛》《紋道》、批評札記《字簍里的詞屑》等20余部著作。編寫30集電視連續(xù)劇《滾滾血脈》劇本。獲“名人堂·2018年度十大詩人”“名人堂·2019年度十大作家”、四川文學獎、冰心散文獎、劉伯溫詩歌獎等榮譽。
一份珍貴的畢業(yè)禮物引我走上文學之路
我的本名叫魏平,音同“未平”,即不平,凸凹之意也。我告訴自己平平凡凡做人,凸凸凹凹作文。
我視四川故鄉(xiāng)為物質(zhì)的故鄉(xiāng),視湖北故鄉(xiāng)為精神的故鄉(xiāng),前者給我衣食住行,后者給我詩和遠方,我因此自以為是個幸福的人,倍感自足、圓滿。四川故鄉(xiāng)是分散的,包括我的出生地都江堰,成長地萬源、重慶,工作地白沙、龍泉驛,現(xiàn)居地成都……一分為四,四分為若干,描述起來都很麻煩,而湖北故鄉(xiāng)只有一處——孝感魏上灣。精神之光在魏上灣這個原點匯聚并發(fā)散出來,沉著、有力、專一,直入人心。
我愛上文學并走上文學之路,說起來也許平淡、庸常至極。首先是不經(jīng)意間愛上故事和被當?shù)厝朔Q作“娃娃書”的連環(huán)畫,接著更深地愛上了故事,之后愛上小說,再之后愛上文字,最后便一發(fā)不可收地走進文學的世界。至于啟蒙老師,我想應該是我的初中語文老師崔世遠,他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執(zhí)教于萬源中學。
萬源是大巴山深處一個小如麻雀的偏僻縣城,舊時是川、陜、鄂三不管、山匪縱馬出沒的地帶。1976年夏天,崔老師照常穿著白襯衫,領口扣得緊緊的,認真地說:“你們要初中畢業(yè)了,老師送你們一首詩吧?!痹挳叄麖囊露道锩鰩讖埣堥_始讀。我們屏氣凝神豎起耳朵聽,生怕漏掉一個字。
崔老師讀完,我們用響徹教室、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對這份珍貴的畢業(yè)禮物表示感謝。
掌聲停止后,崔老師說:“你們知道我朗誦的是誰的詩嗎?”一部分同學大聲說不知道,另一部分同學默默搖頭。他略顯羞澀又不無自豪地說:“這首詩是我寫的,給你們餞行?!?/p>
我們徹底震驚了,片刻后再次報以大巴山獸吼一樣的掌聲。崔老師擅長朗誦,學校里無人不知,但幾乎沒有人知道他會寫詩,他也從未主動提起。為了即將畢業(yè)的門下桃李,才華橫溢的崔老師激動之下沒按捺住自己的詩才,一首自由體長詩橫空出世。
如果說崔老師的詩歌創(chuàng)作引導我走上文學之路,他的朗誦更讓我第一次感受到語言之美、聲韻之美。除了在詩歌創(chuàng)作、朗誦這種濃墨重彩的文學活動中給我沖擊,崔老師亦在字斟句酌、遣詞造句上給我教益。很多后來幫助我更好地探索文學世界的東西,都是他一點點教會我的。
在我心中,這個萬源縣(現(xiàn)萬源市)最優(yōu)秀的男人在很多方面堪稱全縣之最:最博學多才、最有書卷氣、最有才情、最溫文爾雅、最風度翩翩,有最好聽的聲音、最白皙的肌膚、最干凈的襯衫。那時的我有個愿望——長大后像崔老師一樣鶴立雞群、玉樹臨風、翩若太白。
大巴山構成了我的寫作背景
1962年3月10日,天擦黑的時候,我枕著都江堰的濤聲和桃花蕊間的風來到了世上。1965年秋,我隨家人去了大巴山川陜交界處的萬源縣城。在都江堰的四個年頭,加上在母親腹中的十個月,總共近五個年頭,是我的人之初。
我的父母算是有文化的人,在大巴山深處的一個縣農(nóng)業(yè)局做技術工作,工作穩(wěn)定,一家五口吃穿不愁,我年少時因此有了買書的資本和大把的讀書時光。我的家族很有意思,祖父是共產(chǎn)黨員,在漢陽兵工廠當過技工,參加過“二七”大罷工,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隨工廠遷至重慶。父親中學畢業(yè)后就讀于園藝學校,后來成為優(yōu)秀的共產(chǎn)黨員、“文革”后首批高級農(nóng)藝師之一。從某個意義上來說,我的文學天分來自家族血緣,文學資源也得益于家族資源。
我在大巴山深處的白沙小鎮(zhèn)度過了自己的青春歲月,大巴山構成了我的寫作背景。
我的那些似有似無、朦朦朧朧的記憶,一小部分留給了生身之地都江堰,大部分留給了刻骨銘心的精神原住地大巴山。我的一大堆與大巴山有關的作品就是有力證明,比如《玻璃瓶中的鳥》《鷹背》《國家臉,或大碗之書》《父親死亡書》等詩歌,《鼯之翔》《蜂:一個字的詞》《含在口中的火》等隨筆,《花兒與手槍》《保密費》等小說,還有萬言述評《元稹治地:巴渠詩人的貌景分走與根脈集合》。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我寫了整整一本巴山新民謠體詩集《苞谷酒嗝打起來》。白沙也在我的詩中留下印記——《白沙鎮(zhèn),或并非虛構的紅色志——給沙白》。
大巴山脈中有座花萼山,是“走馬薦諸葛”的三國名士徐庶的隱居之所和終老之地。我把很多作品的故事背景定為花蕊山,有點兒像賈平凹之于商州、莫言之于高密東北鄉(xiāng)、閻連科之于耙耬山脈、福克納之于杰弗遜鎮(zhèn)。我的中篇小說《少爺熱血革命記》故事發(fā)生地在花蕊山,長篇小說《大三線》中9401廠的故事也發(fā)生在花蕊山。
于我而言,詩歌創(chuàng)作的萌芽與發(fā)展是在大巴山深處進行的,也是在無邊的寂靜里一個人進行的。那時外面的詩歌世界充滿喧嘩與騷動,我的詩歌生活卻是寂寞的。我與詩歌打得火熱,卻與其他詩人處于疏離狀態(tài)。正是這種寂寞要求我的詩歌鮮活有趣,并以此緩解、安撫我紛亂的心緒。于是我在書本和大自然中走進走出,探索傳統(tǒng)抒情詩、朦朧詩、口語詩、文化詩、歷史詩、地理詩、新民謠等各種詩歌。我“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對各種類型的詩歌都淺嘗輒止——每一種都愛得真誠、火熱,但都沒有長期堅持。
需要想象力的地方很多,比如文學、藝術、科學、軍事、設計、天文、地理等,但最需要想象力的是詩歌。其他種種都需要想象力,只是密度和強度都沒有詩歌大。想象力不夠的詩是庸詩,有句話說得很好:“想象是詩歌的翅膀。沒有想象,詩歌飛不起來?!?/p>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語言貫穿于文學發(fā)展的始終。文學之所以為文學,是因為它用文字構建出世界,可以讓人沉溺其中并通過它的映照去學習、思考。高爾基曾說:“語言是文學的第一要素。”詩歌的濃縮、精練、聲韻、含蓄、想象、新穎等諸多特質(zhì),都要求語言的使用更為精妙、利落。
在我眼里,只有那些為詩歌發(fā)展開拓出一種新可能、開辟出一小塊新天地的詩,才是值得為人稱道的。因此,我反對一切重復、原地踏步的詩,更厭惡一切退步、落后的詩。好詩即先進的詩,即詩歌中的革命者。
20世紀80年代,我在大巴山腹地徹夜不眠地寫出了《大師出沒的地方》。30年后,我把這段經(jīng)歷寫成了5萬字的中篇小說《顏色》。對于一個終身寫作者而言,寫作就是對靈魂的拯救與安撫,就是對青春的懷念與銘記。我的青春歲月被層層疊疊、巍峨高聳的大巴山包圍著,十級臺風、十級地震也不能把它吹走、毀壞。寫作拯救了我被大巴山圍困的青春,也讓我得以無限靠近遠去的青春歲月。
融入詩歌之城成都
走出大巴山后,1993年春,我入住成都東郊龍泉驛,至今已當了30年成都詩人。
無論從古典意義來說,還是從現(xiàn)當代意義而言,成都都是詩歌之城,在中國詩歌史上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歷史上的偉大詩人,除屈原等少數(shù)幾人外,幾乎都到過成都。成都自古以來就是詩人的原產(chǎn)地和集散地。高山上的溪流匯入峽谷中的江河,再東流入海,從古至今,舉國上下,多少詩人的足跡和才華,多少詩歌的向度和維度,紛紛往返奔波在裹著霧衣的崎嶇蜀道上。成都詩歌烽火臺上的信號成了中國詩歌的風向標。
“詩歌意義上的成都”在很大程度上是詩人意義上的成都。成都的詩脈貫穿古今,其中漢代、唐代、20世紀80年代的詩人在數(shù)量、質(zhì)量和詩歌成就上都達到了中國詩巒之巔。
“自古巴蜀出文宗。”蜀中多俊秀,文翁、司馬相如、揚雄、陳子昂、李白、黃崇嘏、蘇軾、楊慎、黃峨、李調(diào)元、郭沫若、巴金、何其芳、商禽、流沙河、任洪淵、孫靜軒等文學大家血液中的地氣無不與蜀地相連,與錦江相通。
“自古詩人例到蜀,好將新句貯行囊?!笔窃娙司偷萌胧褡∫魂嚒⒆咭蛔?,古往今來,概莫能外。古代到過四川的外省詩人可以列出一長串:王勃、盧照鄰、高適、李商隱、杜甫、岑參、白居易、劉禹錫、元稹、歐陽修、陸游……
融入新環(huán)境并非易事,好在成都人親切、隨和,對八方來客包容、友好,無不消減著我融入的難度。而且我的血液里本就有平原的基因,來到這里有種重返家園的感覺。
“少不入川,老不出蜀。”等我老了,就抱著成都平原的安逸,過閑來無事寫寫詩的神仙日子。
在寫作中尋找鄉(xiāng)愁、尊嚴和愛
人人都有鄉(xiāng)愁,只不過詩人把鄉(xiāng)愁呈現(xiàn)得格外盛大、生動。在成都平原生活30年了,我的夢總是與大巴山中的萬源、白沙有關,很少做成都夢、都江堰夢。
這些年我偶爾回萬源過年,無論行程多么匆忙,總要抽出時間去母校萬源中學走走,在后山過去經(jīng)常散步的地方溜達小半天,為紅軍烈士墓碑拍照、讀碑文,感嘆世事皆變,光陰比箭快。
無論是在寫作中,還是在生活中,我一直在與世界博弈、談判——世界一直都是客體,作為主體的我在夢里夢外與它玩著貓捉老鼠的游戲。
自從開始同時創(chuàng)作詩歌、小說、戲劇后,我從這三種不同文學體裁的創(chuàng)作中不斷探索互文與借鑒。務虛的詩歌,向內(nèi)的小說,向外的戲劇,在我這里皆是文學倉庫里信手拈來的創(chuàng)作資源。之所以說信手,是因為互文與借鑒已成為我爛熟于心的能力。
我的詩歌和小說是兩條平行前進的軌道,但我并不滿意這種毫無交集的狀態(tài)。我既是詩人,又是小說家,怎么能容忍我的詩歌與小說像陌生人一樣不說話,各走各的路?為此,我用自己的小說資源寫了《顏色》《睡覺問題》《給我一把槍》《花兒與手槍》《時刻準備打仗》《保密費》《球時代》《鬼市》等同名詩歌,而且會把這個習慣長期保持下去。這是小說入詩,與之相對應的是詩入小說,我的中篇小說《總統(tǒng)套房》就是由《經(jīng)過裝修工地》一詩改編、擴寫而來。
小說家是講故事的人,只有把故事講好,才能把那些非故事的東西搭在故事的車輪上,使之一同穩(wěn)步前行。
小說家絕不只是講故事的人,除了要給讀者講一個好故事,還要向他們呈現(xiàn)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個不同于現(xiàn)實世界的生存空間,構成這一切的是奇妙的語言、精巧的結構、動人的敘述、瑰麗的想象、深刻的思想、豐富的經(jīng)驗、無限的情感、有趣的美學、嚴謹?shù)倪壿?。作者有什么樣的價值取向和寫作水平,就能呈現(xiàn)出什么樣的小說以及小說以外的東西。
回顧寫作生涯,我最大的收獲是有了認真生活的理由。我在寫作中找到了尊嚴和愛,寫作值得我用一生去感恩。
詩歌和小說是我對抗現(xiàn)實世界的另一個世界。如果這個世界也由現(xiàn)實和精神構成,那么小說是現(xiàn)實,詩歌是精神,前者成天忙于造房子、種糧食、生兒育女,后者成天忙于做夢、幻想、祈愿。
就我個人而言,寫作與現(xiàn)實是不可分割的。寫作是現(xiàn)實的一部分,現(xiàn)實是寫作的一部分。寫作創(chuàng)造了更廣大的現(xiàn)實,現(xiàn)實喚醒、滋養(yǎng)了寫作的沖動、靈感。
再過兩三年,完成手頭的創(chuàng)作計劃后,我會把以前所有的作品逐一搜出,一字一字地看,能改的改,不能改的棄之,最后將自己認可的作品編成《凸凹作品全集》若干卷。
我希望自己的文字,對得起先祖、故鄉(xiāng)和時間。
(責任編輯/李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