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少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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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偏崖寨,長桌宴沒有凳子,得自己帶。
但不是所有的凳子可以帶到桌宴上去。換句話說,就是我們寨里每個人都有專門帶去長桌宴的一條凳子。這條凳子凳腳老高,凳面老短,只能坐一個人,我們叫它為獨凳。平時這獨凳安放在自家神龕下,如果偏崖寨有紅白喜事節(jié)日慶典,焚香三炷,帶著這條獨凳前去。
據說這是祖上若干年前就沿襲下來的習俗。
我終于擁有這條屬于自己的凳子的時候,那年我12歲。
第二天,丫丫也獲得了。
1
爹要我跪在大門口,我記不起有幾個時辰了。
按照爹的意思,我跪著,要整張臉都寫著懊惱才能減輕我的罪過。
到底我有什么罪過?
要我說,這確實怨不得我,我的獨凳在務本堂不知被誰弄斷了一只腳。被弄斷凳腳的是我,挨罵的人是我,跪著的人還是我,真感到憋屈得很。但沒辦法,爹說我沒有照看好自己的家私,當跪??晌沂冀K認為,要跪著減輕罪過的真應該是那個挨千刀剮的。
當時守著斷了腳的凳子,我首先想到找?guī)酌夺斪?,但丫丫告訴我打死也不應該這樣想。這我得聽丫丫的,她爺爺是族長,她見的比我聽的還多,我這凳子就是她爺爺親手做的且在祠堂親手賜予的。爹在我得到獨凳的那天也告誡我了,這是族長用千年的神木做成,是萬萬不能毀壞的,一旦損壞,祖宗不饒,天理不恕!爹還再三叮囑說:“一凳一生平,人亡凳還在?!?/p>
這幾個時辰,我跪著把務本堂里的人想了個遍,還是想不出來誰像是弄壞我獨凳的人。再說,務本堂這是育人子弟的地方,哪會有人做出這挨千刀的事!所以我真沒有想明白誰是這個缺德的!我越跪悶氣越多,臉上非但寫不出懊惱,反而多了太多的憤慨。更憤慨的是凳腳壞了這是誰向爹告的密。
眼下,爹哪能懂我掛了一臉的憤慨,看樣子就算再過幾個時辰也懂不了。
“喂——大錘……大錘!”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左后腦遙遠的方向傳來。我懶得回答。
隨后這聲音便更近了,就在腦后呼喚——“王大錘!”
這聲音被壓在嗓門的最低處,小如蚊子叫,但足夠喚回我跪著的軀體出走的神兒。我扭轉頭,看到丫丫從墻角處探出羊角辮的頭,向我不停招手。
我扭回頭,夠著身子伸長脖子瞥了一眼屋里,雖然看不到爹,但能看到屋子中央那一伸一縮在跳動的竹篾,想到爹揍人的認真勁,我哪敢溜之大吉。
我挪動了一下自己,下肢已經麻木,難站起身子。丫丫躡手躡腳弓著背靠過來,拖起我撒腿就跑。
“還是不是你親爹!哪有這么狠心的?”
我顧不了腳麻腿疼,問:“要拖我去哪里?”
丫丫回過頭瞪著我,說:“哪也不去,主要是看你跪著可憐?!?/p>
我慌忙掙脫丫丫的手轉身往回走,腮幫子鼓成憤怒的河豚,直呼“趙丫——丫!”我甩了甩手,然后昂著腦袋責問,“不去哪?那叫我干嘛,爹會放過我?”
“去,你去呀!”丫丫說,“回去不跪死你!死腦筋一個?!?/p>
我一甩手,真的回去了,留下丫丫傻在原地。
我不是不怕跪死,是怕爹手里的竹篾,跪上些許時辰事情也許就過去了,如果被爹手里的竹篾條抽打一頓,抽不出血口子是不會罷手的,傷疤讓我羞死了,幾天都沒有顏面見伙伴,會著急死人的。不聲不響回到門口,我自己悄悄跪下,伸了伸脖子往門框內看,看到那竹篾還在屋子中央一伸一縮的跳動,心里踏實了許多。
但聽到娘對爹說人有三急,爹說他急個啥,狗日的討債鬼——達腳桿跑了!爹拿著竹篾竹刀,走到屋子中央,眼神剛好與我對視,然后又消失在屋子中央。聽著竹篾在地上拖動發(fā)出的沙沙聲,斷斷續(xù)續(xù),之后是久久的寂靜。
我耷拉著頭,憤慨的情緒已經昂不起我的頭顱。我得出的教訓是,就跪著,也是極度耗費體力的活。
我是家里的獨子,家里就仨,爹是篾匠,娘是照顧篾匠和我的衣食起居的。丫丫總懷疑我爹是不是親爹,理由是我爹總對我做出親爹做不出的事。譬如丫丫的組長爹就不會讓娃跪,丫丫光著腳下河把腳劃破了染紅了半條河,丫丫爹抱起丫丫,口里直呼喚:“哎喲——我的幺兒哦我的心肝……”
如果換成是我爹,篾條抽斷了也不會停手的!
但我爹也有不用篾條抽我的時候,譬如今天,就只是讓我跪著。
我雖然怕被篾條抽打,但從小我就喜歡篾條,總覺得竹篾真是個聽話的東西,在爹的手中,小碗般粗的竹子在一陣啪啪聲之后,被爹任意破出各種大小的篾條。爹把一根竹子可以破成兩大塊、四塊、八塊、十六塊、再往下就成了三十二竹絲了。爹的破竹篾的刀法,可再破成六十四竹莖絲。極小宛如麻絲的竹篾絲兒,編織出來的器皿可精致了。爹的竹編是珍州特有名的。但這是個技術活,細活靠慢工,一件不大的竹器要做好幾天,靠這個活養(yǎng)一家子,吃力得很。
爹還會用大錘把手里的竹子錘破。娘說當年我出生的時候,爹正掄著大錘在錘竹子,我的名字就是這樣得來的。在大錘下,不用把竹子分成兩塊四塊八塊,只需掰開,然后一整塊一整塊的竹塊編成超大超肥的十字架形,在人下葬時把十字架蓋在棺木上,再把十字架的四邊順著棺材插下去,然后才能用土蓋上。但這個活是不收工錢的活。
這已經是第三天了,丫丫的組長爹趙富貴每天早上天不見亮就來敲我家門,坐在我家門口幫我爹算家庭收入,算到雞叫三遍了,都沒有把我爹算明白,每次都只能不歡而散。
今天丫丫的爹傍晚就走了,我這娘沉默了一個中午的娘終于開口了,一個勁埋怨爹榆木疙瘩,趙組長天天來是為啥,還不是不想讓咱家拖全寨人的后腿,拖全寨人的就是拖全村人的,拖全村人的就是拖全鎮(zhèn)人的,拖全鎮(zhèn)人的就是拖全縣人的……
這時候娘的喋喋不休,真讓我羨慕小妮,小妮娘三天不說九句話,小妮是幸福的。只可惜小妮沒有爹。爹再怎么責罰我,爹是萬萬不能沒有的。要是小妮的爹在,我愿意和小妮換一換。
爹瞪著娘,半晌,才悶聲悶氣地問“你家討債鬼還要不要娶媳婦?你看你見識有多長!”這時候娘只能假裝忙著去收拾家務去了。
直到雞禽都進圈了,爹的眼里還是只有篾條。我這么跪著,怕是爹只顧竹篾,完全把獨凳腳的事與門外跪著的兒子忘記了。
2
丫丫的爹趙富貴是生產隊長。在寨里這算是大管事的了,但還有比趙富貴更管事的,他就是趙丫丫的爺爺趙乾坤。說更管事并不因為趙乾坤是趙富貴的爹,趙乾坤是趙王大家族的族長,是偏崖寨做了幾十年獨凳的老木匠。
在我們偏崖寨,趙王兩姓祖上姻親關系復雜,打斷骨頭連著筋。長桌宴就是趙王兩姓的家族宴。
長桌宴定期操辦。在長桌宴熱鬧的場面,孩子只能擠在桌腳旁,仰著頭,踮著腳,老早的張著嘴,等待一雙筷子從菜碟里夾送食物。不管是什么,送到嘴里就是趕快地咀嚼,狼吞虎咽,永遠也嚼不完,永遠也填不飽,眼睛始終盯著高高的桌沿,但從沒有瞄到過桌面之上碗碟里的內容。
沒有滿12歲的孩子沒有獨凳,也就沒有席位。據祖上傳下來說,12歲是童關,童關是道坎,過了這道坎,萬事皆能逢兇化吉了。我依稀記得,我的12歲在生了好多場大病之后才到來,娘說爹爹背著我把赤腳醫(yī)生的門檻都踩爛了才到了12歲,才終于到了領受獨凳的這一天。
記得我12歲生日那天,是牛欄里的哞哞聲把我喚醒的,我還以為是娘忘記叫我起床了。我揉著眼睛躲著窗外刺眼的陽光,躡手躡腳溜出門外,娘非但沒有責怪我,反而對著我微笑,我感到實在不自在。娘往鍋里放了12個雞蛋,我竊喜了好一陣子,但沒有想到起鍋后,被爹整盤端著去了寨東的祠堂。
娘使眼神叫我跟在爹身后。
這是我第一次進祠堂。
原來終日大門緊閉的祠堂,光線如此的昏暗,每一絲光線都夾雜著泛黃的陳舊,空曠的腳步聲回蕩不停,聲聲敲打著我的耳鼓,讓我感到無比的驚恐。我瞅了瞅神龕,兩旁供奉著好多的靈位,我想祖上所有的先人全都聚在這里了。旁邊坐著兩個老頭,一個是儺先生,另一個則是趙丫丫的爺爺趙乾坤。
爹把我盯著的盛著12個雞蛋的盤子擺放在神龕下的桌案上,轉身盯著我,用嚴厲得可怕的口氣,從牙縫間擠了句:“跪下!”
我瞬間忘記雞蛋的味道了。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在神龕下,偷看祠堂里的人,趙乾坤爺爺瞇著雙眼,似乎在看我。我偷偷瞄了瞄兩旁,除了我爹,還有一個是丫丫的爹趙富貴。
儺先生點燃三炷香呈給緩緩起身的族長爺爺趙乾坤,爺爺面向神龕深深作揖,吟唱:
皇天后土
列祖列宗
時吉時良
禱告蒼穹
十二童關
成龍成鳳
子孫大錘
佑其善終
抬頭三尺神有靈
躬身一拜認祖宗
……
唱罷,趙爺爺再拖著聲調——拜!
我僅聽懂了里面大錘兩字。我看到我爹與趙丫丫的爹躬身作揖,我跟著作揖。
儺先生大喊:“賜——坐!”
只見趙富貴舉起神龕案桌上金黃色的獨凳,雙手托舉著呈給趙爺爺,再由趙爺爺給我爹。爹過來牽著我的手,謝過儺先生,向族長作揖,一手提著獨凳,一手拉著我往祠堂外退。我跟著退出大門,我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那個盤子盛著的12個雞蛋,直到晚上做了個夢我都還惦記著。
此后,我終于擁有了在我們偏崖寨能代表一席之位的獨凳。
今天,我和丫丫屏住呼吸躲進神龕下的桌案里,是聽到有急促的一群腳步聲闖進祠堂。我手里握著我斷了腳的獨凳,丫丫的手里握著我的左臂,待急促的腳步聲在神龕前停下了,有劃燃火柴的聲音,先是聞到香燭的煙味,再后就是一股夠嗆的旱煙味鋪天蓋地而來,要不是丫丫趕忙用手絹捂住我的鼻子,這個噴嚏是非打出來不可了。
我漲紅了臉,偏著頭找到桌案的縫隙向外探看,只看見最前的一個是丫丫的爺爺趙乾坤,另一個劃火柴焚香點旱煙的是儺先生。我扯了扯丫丫的衣角,示意丫丫看看除了趙爺爺還有哪些人。但被丫丫止住了。
趙爺爺跪在神龕前,雙手合十,閉上雙眼,虔誠地禱告。我聽了個大概,趙爺爺說長桌宴定在今年臘月。
丫丫捂著我嘴巴的手在發(fā)抖。我借著昏暗的光打量丫丫,臉色發(fā)白,她張著驚愕的嘴,欲言又止。
待趙爺爺一行離去,丫丫松開了拽著我的手。我拖著獨凳從桌案里鉆出來。丫丫嘆了口氣,說:“臘月,沒有多長時間,難修好了!”
聽不明白丫丫說的啥,我只能看著她,問:“啥?”
丫丫拍了拍她的手絹,疊成一個方塊放進口袋,盯著我的獨凳看,說,“死腦筋一個!”
3
爹板著臉破竹篾,娘則坐著縫棉衣,我愣在墻角發(fā)怵。
我從祠堂回來后,家里的氣氛就這樣,有點緊張。
我為啥發(fā)怵,是我與丫丫私闖祠堂的事還是被爹知道了。
這事真要埋怨丫丫,在祠堂就是她非得讓我吃她帶去的玩意,說是她親戚從遙遠的南方帶回來的稀奇物呢,我捂著鼻子就咬了一口,咽不下就全吐了,真是說不出是啥滋味,奇臭無比!
我和丫丫離開祠堂,我徑直回家,剛到門口,爹停下手里的竹篾活,用手扇了扇鼻子,怪怪地盯著我,看了半天,問:“去哪里達腳桿來?”
我沒有敢回答。
“是不是在祠堂?”
我顫了一下,真奇怪,爹怎知道我去過祠堂?
“狗日的,賊膽包天!那是你能去的地方?”
我不敢有任何言語,就這樣立在墻角,都好半天了,爹的教訓沒了下文。
“大錘兒,娃你這是在學篾匠?”
我顫了一下,見是丫丫爹趙富貴邁進屋來了。
爹瞥了我一眼,我離開墻角往外走。
“大錘兒,娃你過來!”趙大伯邊說。
我其實并沒有過去,是趙大伯自己湊過來了。他揪著我的衣領,但極力的掩蓋聞到了什么,然后不自覺地做出扇了扇鼻子的動作,說,“……去……去去!”
我出門,蹲在石礅上。
屋子里沉默了許久,趙大伯說:“這篾席編好后我要了?!?/p>
娘回答說:“娃他大伯,明天幫你送過去就是。”
“不能!”爹說,“已經賣了。”
我不明白爹啥意思,爹今天上午還說,他把這張篾席編好后讓我扛到鄉(xiāng)場的集市上去賣呢!難道我就偷偷去了趟祠堂就找到買主了?
“沒有關系,下一張篾席記得留給我便是?!壁w大伯笑了笑,對我說,“大錘!你娃真應該好好跟著你爹學篾匠手藝?!?/p>
“大伯!我笨著呢,爹說的,我如果能學好篾匠,狗都不吃稀飯嘞!”
爹瞪了一眼,我連忙閉了嘴。
“狗不吃稀飯?”趙大伯問我,“那是不是改脹干飯?哈哈哈……可能狗也改吃榴蓮了?”
我問:“大伯,榴蓮是什么玩意?”
大伯笑著用手扇了扇鼻子,說:“榴梿可香嘞!想不想吃?”
“想!”我看到父親瞪著我,我不敢出聲了。
“回頭叫丫丫多給你點,嘿嘿?!壁w大伯說,“大錘兒,聽丫丫說你的獨凳腳壞了,早天去找你趙爺爺,一定要去,不然宴席上還得站著吃哦!”
趙大伯轉過身說:“大錘他爹好好考慮一下,國家政策多好啊,就憑篾匠手藝,把竹編制品做出個名堂,發(fā)個家致個富不會是遙遠的事。臘月就舉辦長桌宴了,今年的長桌宴咱們重點放在談一談發(fā)家致富的事!”
爹停下了手中的活,沒有說話。
趙大伯說罷,走向門外,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
娘停下手中的針線活,說:“娃他爹,娃他趙大伯說得對嘞,篾匠手藝是個掙錢的活,但得好好做?!?/p>
爹瞪著娘,說:“趙富貴來做啥你清楚嗎?”
“不管做啥,能掙到錢就是好事?!?/p>
“好事!”爹拉著臉說,“狗日的討債鬼還要不要娶媳婦?休在我面前提這事!”
“爹!”我說,“我才多大???小著嘞!對了爹,榴蓮是什么?”
爹瞪著我,我急忙埋下了頭。
4
我悄悄抱著獨凳向丫丫家跑,與小妮撞了個滿懷。
小妮眼直勾勾盯著我手里的獨凳,雙手伸向我,嘴里說“要……”
我后退了兩步,急忙把獨凳往身后藏,怕這個高出我一個腦袋瓜的小妮把我的獨凳搶走。小時候娘就告誡我,不要惹小妮,如果被小妮打了就是白打,就算找到趙爺爺評理也沒有用。我問為啥,娘說小妮姐姐沒有爹爹。
我一直認為沒有爹就可以隨便打人,現(xiàn)在似乎知道了點,小妮不僅比我們少了很多的言語,還比我們要少一條獨凳。就算她過了12歲也沒有得到由族長親手贈予的獨凳,我問娘為啥,娘說小妮姐姐沒有爹爹。小妮看到我們手里的東西,她只能說“要……”看到我們捉迷藏,小妮也只能靠上前來說“要……”看到我們背著獨凳到務本堂念書去了,小妮也只能臉貼著門框說“要……”
其實小妮沒有打過人,倒是時常挨打,這時候小妮就抱著腦袋嚷“我的個娘嘞……”
但我還是怕小妮把我的獨凳子奪走。我緊緊抓著身后的獨凳,撒腿繞過小妮,只聽小妮在身后叫喊“我的個娘嘞……”
我一口氣跑到丫丫的院門。
趙爺爺在院子做木工。我把獨凳一直藏在身后,躲在院門外悄悄看趙爺爺把一塊塊紅彤彤的木板用手鋸撕開,然后放到大馬凳上,彈墨線,用刨子把木板刨一下又一下,看到一卷一卷的木屑從刨子里跳出來,我真想上前撿一卷放在眼前當“眼鏡”。
趙爺爺斜了我一眼說:“丫丫不在?!?/p>
我顫抖了一下,趕忙辯解說:“爺爺,我不是找丫丫。”
“丫丫走親戚去了?!壁w爺爺說罷繼續(xù)他手里的活。
我這個時候并不關心丫丫是去哪家個親戚家了,我只想著怎么才能把我手里的獨凳呈給趙爺爺。
但丫丫不在,沒人幫我想個辦法把修凳子的事說得合情合理。這寨子所有的獨凳都出自趙爺爺這家傳手藝,我忽然覺得我沒有保管自己的獨凳真是犯了嚴重的錯。當時得到凳子回到家里后,爹就旁敲側擊地說偏崖寨的人一輩子保護獨凳就像保護自己的生命。記得當時爹罰我跪在門口時說祖上至今還沒有人把自己的獨凳弄壞過,說我是第一人。無奈我無從考證,不然我就要弄個明白,祖上至今,我到底是不是第一個把凳子沒有保護好的人。但有點我得承認,我感覺到我的獨凳壞了,真是個見不得人的事。想了半晌,我始終不敢把獨凳從身后拿出來呈給趙爺爺,只能看著他把手里的刨子換成鋸子又換成鑿子,再換成彈線的墨斗,一條毛坯獨凳都快做好了,我還靠在院門框上。
我突然想,要是能悄悄把手里的壞凳子與趙爺爺剛做好的凳子換了,就是一件美妙的事了。就算換不成,悄悄順一根凳腳也行……再不就是改天找丫丫借工具,借趙爺爺手里的刨子鋸子,自己動手一定能把這個凳腳修理妥當。想一想,這也沒有什么做不了的事,瞬間信心百倍。
“我的個娘嘞……”
我身后的手抽筋似的把凳子抓得更緊了。要不是這句話,我也忘記我身后手里的凳子了。我做了一個躲避要跑的姿勢,看到小妮娘拉著小妮向趙爺爺家走來。我下意識把身子讓了讓,當小妮擦肩走過我的身旁,她的眼睛盯著的始終是我手里的獨凳,順口就說“要……”
我真怕趙爺爺看到我身后手里的凳。
小妮娘拉著小妮站在趙爺爺?shù)鸟R凳前,沒有說話,擋住了我看趙爺爺給凳子上光,我從院門左邊移到右邊,還是被小妮娘倆擋住。我感覺再看下去也沒有意思,獨凳又修不成,回家去也罷。
小妮娘瞟了我一眼,回頭對趙爺爺說:“爺爺,大錘都有獨凳了,小妮大一歲,看是不是……可以給小妮一席位?”說罷一陣哽咽。
趙爺爺沒有回話,把手里的刨子刨得更快更響,那卷起可以當小孩子“眼鏡”的木卷一個又一個飄過小妮的頭頂,落在我能看到的地上。
小妮掙脫娘的手,蹲下去撿地上的木卷,撿一個捏碎一個,每捏碎一個我的眼睛會跟著閉一下。
小妮回頭看到我還站在院門口,雙手伸向我,說“要……”
我急忙往門框遮擋的地方退縮了一步。
“小妮爹不在嘛!”趙爺爺慢慢地說,“她爹不在,她爺爺也不在,就沒個能進祠堂的人,就沒有人能領小妮去受贈?!庇殖聊粫?,趙爺爺接著說:“小妮的凳子早就做好了嘞,就是等你能有個進祠堂的人嘛……”
小妮娘沒有回話,鞠躬,似乎抹了一把臉,走過我身邊的時候,小妮把手伸向我,說“要……”我把凳子抓得更緊了些。
5
丫丫從親戚家回來,是好幾天之后了。我的凳腳的事,著實讓我揪心。
丫丫跑到我家門口,我在屋子里老早就聽出她急促的腳步聲了,只是一門心思在為獨凳的事犯愁,懶得去迎接這腳步聲。她竄進屋子,我還蹲在墻角清理竹篾,她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嘟著嘴把所有的語言都止住了。
丫丫回來了,僅僅幾天沒有見到,著實讓我吃了一驚,先是麻花辮子不見了,成了齊耳的短發(fā),一個彩色的蝴蝶點綴在發(fā)際,把圓圓的臉蛋映成紅蘋果。再就是花布衣服,有好多好多的花正盛開,定能引來蜂蝶。還有就是漂亮的紫色的長裙了,并沒有遮住這雙閃閃發(fā)光的水晶鞋。我低下頭掃了一眼我沾滿黃泥的解放鞋,兩個大腳趾正探著頭打量這個世界,瞬時我哪有心情提這獨凳的事。
雖然頭上那只蝴蝶快要飛起來,但我覺得,還是長頭發(fā)的丫丫好看。
丫丫眨了眨長長的睫毛,非常嘚瑟:“沒有認得本姑娘?”
“化成灰我也認得嘞!”我說。我拖著竹篾歪著身子好不容易到了門外。
“呸呸呸!誰化成灰啦?”丫丫又嘟起了嘴。
我說:“再不把獨凳修好,我要化成灰了。”
丫丫湊上前來,靠著我的耳說了一番。我正對她說,不用說悄悄話,我家里沒有人。她說:“你覺得可以不嘛?反正也沒有人知道,只要你不說我不講,保證天衣無縫,此乃是神不知鬼不覺。”
她一手提著我的壞獨凳,一手抓著我就往務本堂跑。
我低頭望著丫丫手里的凳子,我問:“斷腳呢?”
丫丫看到著我,說:“我剛才就沒有拿嘞。”
“不對,”我說,“讓我好好想想?!蔽矣浀脧牡屛夜虻哪翘炱?,這獨凳就只有三只腳,那只斷腳應該沒有被我?guī)Щ丶?。這下才是最倒霉的事來了,總不得把我三只腳的獨凳去換別人的四只腳,就算凳腳斷了好歹也得讓斷腳在,不然良心真過意不去。
丫丫甩著雙臂膀說:“哎呀,你這死腦筋!管他幾根腳,只要換條好獨凳就行?!?/p>
我看著她頭上的花蝴蝶,說:“真不怕你頭上的蝴蝶飛走了?”
“怕你個大頭鬼!死腦筋一個,你腦袋長包了?務本堂那么多的凳子,難道全都知道你的獨凳斷了腳了?”
“現(xiàn)在真全都知道!”我說,“只要小妮知道了,我想全寨的人真知道了?!蔽矣终f,“問題就出在小妮全都知道了?!?/p>
“憑啥?”
“就憑小妮沒有爹爹?!?/p>
“鬼扯!”丫丫說,“小妮沒有爹與這個何干系?”
“哎呀!跟你說不明白……我這天不是去你家嗎?小妮也看到我手里的斷腳獨凳呢?!?/p>
“你真是死腦筋一個!小妮是何人?她知道又能咋的?小妮除了能說‘要……還有唯一的一句便是‘我的個娘嘞!她還能說啥?”
“是!她不能再說啥,但這也還是不行?,F(xiàn)在……我決定自己修?!?/p>
丫丫說:“自己行?不用我爺爺干嘛!”
“你去幫我弄幾顆釘子。”我得意地說,“天知地知你知哈……”
“又要提釘子?”丫丫瞪著我,“你覺得我笨得連你這個死腦筋也不如?釘子行還用得著到現(xiàn)在?想都不要想釘子的事。你知道爺爺?shù)哪竟な炙嚨木柙谀睦铮烤褪悄竟ぶ袕牟挥冕斪?。爺爺時常說呢,大到五列三間的木架房,小到一板四腳的獨凳,絕不能有半粒釘子——特別是獨凳,是有靈氣的,用了釘子,是罪過……”
“那用什么來固定?”我也覺得我不應該又一次想到鐵釘。
“榫卯?!毖狙菊f,“聽爺爺一直在講,獨凳自古用的就是榫頭榫眼的技術。你現(xiàn)在這個凳腳斷了,只有兩個方法,要么請儺先生做七天七夜的祭祀,讓爺爺把斷下的凳腳用榫卯拼接加固,再讓儺先生做七天七夜的祭祀。要么就是馬上去務本堂,那里獨凳多,你知道該怎么做……”
“兩個方法都不好?!蔽艺f。
“咋地?”
“不咋地,不修了,就三只腳,看我坐出別樣的人生!”
“真是個死腦筋!”丫丫轉身離去。
6
偏崖寨這一次開群眾大會依然是在祠堂外的教場壩。
家家戶戶沒有落下一個人,上到七老八十的,小到哇哇啼哭的,全都來了。每個擁有獨凳的參會人都神圣地坐著自己的凳,叭旱煙的一口一口的叭,納鞋底的一針一針的納,嗑葵花子的一顆一顆的嗑,吹龍門陣的一句一句的吹,咳嗽的一聲一聲的咳……這場景我記得還是很小的時候就有了,那時候我是躺在娘的懷里在睡夢中從會場回到家里的。這一次我沒有躺在娘的懷里,也沒有帶凳子,坐在冰涼的青石板上,就像一個根本沒有受過祭祀禮儀的孩子,隨地一坐便了事。但我想著想著心里就惱火,我可是有凳子的人呢,為啥還是在這樣隆重的會上沒有凳子坐,真應該狠狠地罵那個弄壞我獨凳的大壞蛋!讓我有凳不能坐,有凳不能帶出門。
祠堂大門口的屋檐下安放了一排大桌子,坐在上面正中的是趙爺爺族長,旁邊坐著丫丫的組長爹趙富貴和村里的干部,我沒有看到儺先生。
丫丫的組長爹說:“來了的沒有來的大小爺們,都把旱煙滅一滅把鞋底放一放把葵花子歇一歇把龍門陣停一停!實在想咳嗽的去一趟‘香港,讓這個大會開得平靜一些安靜一些快樂一些,把會議精神領會把會議內容吃透,不要會一散啥子都散了一想三不知!接下來我說一說‘一達標兩不愁三保障……”
這個群眾會,我是被爹罵來的,這段時間以來,我挨罵的永遠是凳子腳的事,從獨凳腳斷了的那天開始,爹爹就沒有變過主題,爹連說夢話都是在罵獨凳的事。現(xiàn)在,我也覺得爹還是罵得對,起碼不至于我現(xiàn)在坐在青石板上。
我開始搜尋丫丫坐哪里。
丫丫此時正坐在我前面四排的,要不是她身邊的人劃了一根火柴點燃旱煙,我怎么能看到她那頭上抖動翅膀的蝴蝶。我正準備鉆過人堆上前去,被爹爹揪住耳朵控制在地上。爹壓住十二分的嗓門,說:“又要達腳桿不是?”
我看了一眼娘,她裝著若無其事。
然后我聽到娘用極低的聲音說:“趙組長說的遞交個申請的事,過會就遞了,不要把機會錯過了?!?/p>
爹壓著嗓門說:“你懂哪樣?討債鬼還得娶媳婦嘞,一張申請會丟了我的臉,拿哪樣去見列祖列宗?”
當我回頭看娘的時候,他們不說話了。
這時候丫丫的組長爹正在大聲公開精準扶貧戶的名單,每次到王字開頭的名字,我的爹就會把頭埋得更低。我的娘就不同,每念到姓王的,她的眼睛就發(fā)光。直到把全寨所有的申請名單都念完了,也沒有念到我爹爹的大名。我悄悄觀察爹的表情,不僅坦然了很多,還從容了幾分。我再看看娘,她一臉的無助,夜幕暗淡不了她那眼神里的哀傷。
我扭過頭再觀察爹,正好與他的眼神相碰,但我從爹這時的眼神里感受到他對生活從未有的那份堅定與果敢。
我正在偷偷觀察爹和娘的表情時,丫丫的組長爹趙富貴說:“讓老老少少都來開會,就是讓我們寨的人全部參與,提高全寨的明白率知曉率。我們不養(yǎng)懶漢,也絕不丟下任何一個勤勞的人;我們不僅讓你走出經濟困境,還要讓你走出思想的絕境。大家聽明白沒有?”
“嘣——嘣——嘣!”趙爺爺把旱煙斗在桌面上敲得老響,在嗑葵花吹牛打瞌睡的人全都伸長了脖子,把目光全聚到趙爺爺身上。
趙爺爺捋了捋花白的胡須,說,我只說一句話,把你的獨凳都帶好,臘月長桌宴開席!
臘月!我想我是不是真的只能抱著三只腳的獨凳去長桌宴?
“我的個娘嘞……”
小妮伸長脖子歪著腦袋站了起來,男女老少的目光一下聚到小妮的身上。
7
我天天躲在丫丫的院墻外,一躲就是幾個時辰,就是想學會丫丫的族長爺爺是怎么做獨凳的。
這事只有丫丫知道。我只學篾匠就夠難了,還得偷學木匠,我更難啊!
我求過丫丫讓趙爺爺幫我修理凳子,丫丫說求是沒有用的,如果讓爺爺知道獨凳壞了,恐怕會收回凳子。
這我是不愿意的,只能偷偷這樣學了。
丫丫的爺爺每天只顧忙碌他那獨凳的事,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院墻外還有一雙眼睛盯著他。丫丫陪我躲了幾天,覺得沒有意思,有些泄氣,說:“大錘你還是別學木匠了,我爺爺這是家傳,他要傳也只能把這手藝傳給我的爹,就像你爹一樣,篾匠手藝要傳也只能傳給你。你還是回去認真跟你爹學手藝?!?/p>
我說:“啥也不學了,我爹早就下結論了,我如果能學好篾匠,狗都不吃稀飯嘞!”
丫丫瞟了我一眼,說:“你真是個死腦筋!”
我也覺得這些天遠遠地偷偷看趙爺爺,也沒有看出子丑寅卯,只是看著趙爺爺天天把神木板鋸成獨凳面,再把木方條做成凳腳,然后用榫卯技術把凳腳安裝上去,再用紅布包裹嚴實,焚上三炷香,一陣叨念,然后高高捧著進了屋子。要是讓我來做一條凳腳,我真對那個榫頭榫眼一竅不通,更別說怎么把凳腳結合起來,如果也要焚香叨念,就完全不知道應該叨念些啥了。
我正準備起身離去的時候,被丫丫的手蓋住了頭。我順著丫丫的手勢看過去,一個儀仗隊伍向丫丫家奔來,領頭的是寨里的儺先生,身后是四抬的隊伍。我問丫丫這個是啥,丫丫小聲說:“別說話,慢慢看!”
那四抬隊伍進了院子,當解開包裹的潔白的布之前,我還以為是一口鐵皮箱子,我一眼也沒有眨,看到的就是我們每家神龕下供奉的獨凳,原來興師動眾的四人抬就抬的幾斤重的這個,我真沒有忍住,笑聲剛到舌尖,但被丫丫捂在了嘴巴里。
我睜大眼看著丫丫,她小聲說:“慢慢看嘛!”
儺先生焚上三炷香,作揖敲鑼,唱腔圓潤,足以叩擊人的思緒,讓人想到爹娘,更讓人聯(lián)想到未來的人和事,一陣鑼聲鼓聲,感覺真是熱鬧。香燭殆盡的時候,不知道趙爺爺什么時候去換上了那身青黑的長衫子,上前,繞著供奉在大馬凳上的獨凳順走了三圈,又回走了三圈,雙手合攏又做了一個揖。
丫丫說:“這祭奠人的三世輪回。”
我問:“你怎么都知道?”
丫丫瞪著我,說:“我是哪個?那是我的爺爺嘞!”
我還是不明白,只能看。見趙爺爺雙手托獨凳,舉過頭頂,年邁的趙爺爺顯得有幾分吃力。丫丫此時顯得緊張,直到趙爺爺把獨凳放回到大馬凳,丫丫才舒了一口氣。
趙爺爺從背夾里拿出鑿刀用白布包住握在左手,再拿出一個木鼓槌依然用白布包裹住握在右手,輕輕敲打,小心翼翼鑿下獨凳的四腳。
我問:“趙爺爺右手握著的是木鼓槌,怎么不用鐵錘?”
丫丫說:“爺爺說過獨凳是神木,神木是不能用鐵錘敲打的……你慢慢往下看嘛!”
趙爺爺取出刨子,依然用白布包裹住,在凳面上刨,刨一下吟唱一句:
一刨嘞東邊祥云起
二刨嘞南邊彩云飛
三刨嘞西邊仙姑來
四刨嘞北邊淚漣漣
青山嘞止夢夢止淚
白虎嘞留名名留痕
獨凳嘞安放炊煙事
靈位嘞皈依慰亡靈
……
又換了一把鑿子,輕輕地鑿。我疑惑地望著丫丫。
丫丫回答說:“是在鑿名字。鑿上名字,這獨凳不再叫凳子了。”
我更加疑惑。
“叫靈位?!毖狙菊f,“我們那次偷偷去祠堂看到的那么多的靈位,都是在人去世后,將生前的獨凳拆下腳做出來的。爺爺說他做的獨凳,讓人們生前安放軀殼,生后安放靈魂。人到最后總得有個皈依。”
我問:“你怎么知道?”
“聽來的!”
“我怎么沒有聽到過?”
“你只學你的篾匠,木匠的事多著嘞!”
我問:“一個人如果到最后沒有靈位會怎么樣?”
“許是孤魂野鬼罷?!毖狙镜卣f,“這個爺爺沒有說過,不清楚。”
這四人抬著白布包裹嚴實的靈位,匆匆離去。
我忽然想知道,我們偏崖寨誰走了。
丫丫搖頭,說:“你這死腦筋,一天就關心你的凳腳,哪關心得過來這個寨子又走了人!”
8
這一天,從清晨開始,我就很想去看望小妮。
寨子里的人去小妮家,都會帶點遮手的家什,我在家里找了半天,不是沒有找到遮手的,是這些可遮我手的都是爹娘的家什,家里屬于并讓我可以任意處置的真沒有什么。
我尋找的時候,好多次目光下意識都落在神龕下的獨凳上,但我更明白,這不屬于我,也不屬于爹娘,這雖殘了一只腳,它仍然屬于趙乾坤爺爺。趙爺爺把千年神木制成四腳獨凳,被我沒有保護好變成了三腳,但終有一天這三腳獨凳還會在趙爺爺或者他的傳人那里經過一番變身,承載我的身后名。
下意識中,獨凳是萬萬不能當遮手的禮物。
還是丫丫精靈,說:“死腦筋,你不是親手編的有片竹席嘛!怕不?”
這片竹席是我花費好幾個晚上編制的,也是學編的第一片嘞。娘說,趁假期多編幾片,拿到鄉(xiāng)場上賣了當下學期的學雜費。
這是我唯一可以悄悄支配的,但還是有些怕。我快速卷起竹席,說:“這是我編的竹席!但得趁爹娘不在,要趕快。如果爹知道了,不僅會罵討債鬼,還會要我跪在大門口。”
丫丫拽著我邊跑邊說:“你看你這出息!死腦筋一個!”
小妮不知去向,是丫丫推開小妮沒有上鎖的房門的。
小妮娘走了,我親眼看到趙爺爺是如何把獨凳做成靈位,就是做給小妮娘的。我一直羨慕小妮有一個不會念叨的娘,現(xiàn)在我不知道還應不應該繼續(xù)羨慕。我跟在丫丫身后,在小妮家順著四壁走了兩圈,地面是空的,墻上除了破舊的神龕,沒有別的東西了。
“要……”這是小妮烙在我耳鼓的聲音。
“我的個娘嘞!”這是小妮唯一能說的第二句話。
丫丫沿著四壁走,她沒有說話,我不確定她是在尋找墻壁上的什么,但她細致的神情,讓我相信她有她的意圖。
但我終于還是忍不住了,歪著頭湊上前問,找啥?
丫丫用手放在嘴前:“噓——這墻上有小妮的聲音!”
我停下了一切,包括思維,只有機械地邁著雙腿跟在丫丫身后,沿四壁轉了半晌聽了半晌。
小妮家神龕下應該還有一條獨凳才對,但那里空著。我對丫丫說。
這是我轉了半晌發(fā)現(xiàn)的。
丫丫停下,轉身盯著我,讓我心頭一顫,我急忙問:“干嘛?”
“要……”
這音調陰陽怪氣,讓我毛骨悚然,我倒退了三步,已經做了撒腿便跑的準備。
“哈哈,”丫丫大笑起來說,“這像不像小妮?你真是死腦筋!”
“像——簡直太像啦!”我說,“你可別學她了,我會認為你中邪了,如果順手給你兩耳摑子幫你退神光咋辦?”
“敢——你!你不想修腳了?”丫丫說,“小妮今天中午就走了。”
我問:“去哪里了?”
“去幸福院了,我爹告訴我的,來接小妮的工作人員在我家吃的午飯?!?/p>
“怎么不早告訴我?”
“告訴啥?是你自己就應該早點來看小妮,小妮娘走了這么些日子了,你今天才想起來,虧了小妮在整個寨子對你說的話最多了!”
“小妮就只會說兩句話,對我說的什么話最多?”
“你自己想!”
“那是她想要我的東西?!?/p>
“對啊,她想要你的東西的次數(shù)最多,你給了她啥?就連一片竹席也沒有送出手!”
我急了,把竹席扔在地上,惹得丫丫哈哈大笑。
“我的個娘嘞!”
丫丫推著我往外跑,我與正跑到門口的小妮撞了個滿懷。丫丫拽開我,上前去抱著小妮,誰想到丫丫會泣不成聲。我抱著竹席,看著沒了娘的小妮,衣服還是娘在的時候的紅花棉襖……頭發(fā)凌亂,好像偏崖寨后山上的雞窩草。
小妮扭過頭,直勾勾的眼神定在我的手上,說:“要……”
我瞬間懊惱,要是我手里捧著的是那條獨凳就好了,哪怕只有三只腳。
9
這個臘月,長桌宴的前三天,祠堂前教場壩的千瓦大燈亮了三個通宵。三個通宵丫丫的組長爹依然忙著開導我爹的思想。我的娘這三天三夜都在教場壩,和寨子的所有的家庭主婦一起沒有合眼,總算把金秋的稻田搬上長長的桌面,鋪在教場壩往珍州城延伸的公路上,看這長長的一桌“三幺臺”望不到頭,饞人得很。
啥叫“三幺臺”?爹剛才還板著臉告誡我這個討債鬼嘞,說,只許吃,不許語。
丫丫抱著她的獨凳,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我也抱著我的三腳凳,心著急成一鍋粥。
丫丫明知故問:“你著急個啥?死腦筋一個!”
“我急個啥?我的獨凳還是三只腳嘞,你的四腳你肯定不著急。”
丫丫奪走我的獨凳,把她的凳子塞進我的懷里,跑了。
先入席的是趙爺爺族長,儺先生要在祠堂敬香,晚了些。我看著那些站在旁邊張著饞嘴的孩子,想起自己童年在長桌宴的往事。看著一條條獨凳都入席了,我抱著丫丫的獨凳在尋找丫丫,很是焦急。
所有的獨凳都找到自己的席位了,丫丫終于跑來了。看著她把我的三腳凳用紅頭繩纏了個遍,看不出與四腳凳有啥區(qū)別,我的眼睛紅紅的,許是讓紅頭繩映的。
丫丫的組長爹趙富貴把手里的擴音器送到趙乾坤爺爺嘴邊,只聽趙爺爺老態(tài)龍鐘的聲音從高音喇叭里傳來:
皇天后土
列祖列宗
時吉時良
禱告蒼穹
……
儺先生接過擴音器:“開——席——嘞!”
剛坐下,聽到——“我的個娘嘞!”
我轉過身去尋找這個聲音是從哪里傳來的,怎奈一個后仰,四腳朝天。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