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是上班摸魚的老文青

阿踢踢

一

1990年3月25日，一個平凡普通的星期日，我的爺爺在日記中寫道：“昨天是52歲生日，今天是邁向53歲的第一天，生活是一團麻。”

據(jù)爺爺說，那天家庭中產(chǎn)生了一點不快，他的身體也不怎么舒服。晚上去學校值班，原本打算看看作文、備備課，無奈接二連三被人打斷，先是有人來問問題，后是有人來談思想，最后好不容易靜下心來工作，又有人來找他告狀，導致一整晚只看了三篇作文。工作效率低倒在其次，最可憐的是，爺爺在日記中訴苦：“看來今晚的值班是義務性的了，因為領導都沒來?！?/p>

爺爺無疑是非常熱愛工作的，他1964年大學畢業(yè)，原本有更好的去處，但他偏偏要響應號召，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工作。爺爺四處一打聽，山東省內(nèi)屬德州最艱苦，就毫不猶豫報了名，來到德州一中從事高中語文教學工作。幾十年來，他的日記本中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備課、上課、看作業(yè)、刻鋼板、參加教學會議等內(nèi)容，還會把當年的分數(shù)線謄寫在案，分析學生的成績，他的日記本中處處流露出對工作的熱愛。

即便如此，爺爺還是忍不住像個當代社畜一樣“吐槽”工作，一會兒說“精力不足，一看作業(yè)就犯困”，一會兒說“閱卷，辦公室如蒸籠，背心濕透了”，一會兒又說“今日開學，我原本可以不來，但還是來了”。爺爺吐槽歸吐槽，該做的工作卻從來不耽誤，偶爾還要在日記中一本正經(jīng)地警醒一下自己，展現(xiàn)他老人家的高風亮節(jié)，“我無他求，多做點工作吧，只要我能做，我就要做好，做到何時算何時”。

爺爺?shù)目炭嗯Ρ煌聜兛丛谘劾?，有人夸贊他在辦公室從來不閑著，真是一種了不起的精神。這原本只是別人一句隨口閑談，爺爺卻用誠懇的語氣在日記中記錄：“實在教人不好意思，工作者要工作，這本來是很正常的，現(xiàn)在卻成了一種了不起的精神，這可不得了?！?/p>

我讀爺爺?shù)娜沼洠瑫r常見到一些自相矛盾之處，他有時渴望自己的付出被人看到，會因為領導不在而調(diào)侃當晚的值班是義務性的，但真正被人夸獎之后，卻又要客氣謙虛一番。后來我琢磨，他是既希望別人看到他的辛勤努力，又希望別人看到他的謙虛有內(nèi)涵，真是一個外表矜持內(nèi)心澎湃的小老頭啊。

我起初也有些懷疑，爺爺為什么一天到晚都在工作，上班工作，下班回家工作，甚至連休息日都在工作，爺爺?shù)墓ぷ髡嬗心敲疵?？我?guī)е@個疑惑在他的日記中找尋答案。

1988年4月2日，爺爺這樣記錄：“第一節(jié)學習（象棋），第二節(jié)編寫習題，困得實在難受，第三節(jié)睡一覺，老姚來，談論職稱問題，分析謠傳的消息。”

這段日記讓我豁然開朗，爺爺一上午的工作時間幾乎都在摸魚。第一節(jié)課雖然在學習，但仔細一看小括號，他學習的內(nèi)容竟然是象棋；第二節(jié)課雖然在正經(jīng)工作，但困意難當，犯困的原因在前一天的日記中可以找到蛛絲馬跡——“看電影《危險的蜜月旅行》”；到了第三節(jié)課，爺爺?shù)亩分厩谥芄?，終于在辦公室里睡了一覺，醒來之后，又與同事談論道聽途說的八卦消息。在那之后，爺爺去參加了同事女兒的喜宴，與另一位同事下了四盤棋，又睡了一覺，才回到辦公室。我的爺爺是時間管理方面的失敗者，他的工作效率實在慘不忍睹，雖然一年到頭都在加班，但我一點都不替他感到委屈。

二

爺爺喜歡下棋、打牌、搓麻將，在這些事情上下了許多功夫。下棋就要有個下棋的樣子，他為此買了一大摞書回家苦讀，但也沒下出什么名堂。據(jù)他說，只是在校園里小有名氣而已。我翻遍爺爺?shù)娜沼?，發(fā)現(xiàn)他贏棋與輸棋的次數(shù)不相上下，但他很會為自己的輸棋找理由。

“忍疲勞與鐘偉太對弈，處下風”，“心情不適，與孫金潭下棋1：2”，“與盧善文下棋，三敗，對方雖棋風不太好，可也不該輸”。日記中屢次出現(xiàn)類似的句子，仿佛在告訴幾十年后讀他日記的孫女：你不要笑，輸棋不是我的錯，而是我下棋時精神不佳、情緒不良，或者對方棋風不好。

爺爺很喜歡唱歌，但他永遠只唱他的看家曲目。前段時間，爺爺過去的一位學生聯(lián)系到我，向我講述他對爺爺?shù)幕貞?。他記得，有一年學校開聯(lián)歡會，爺爺上臺唱了一首歌。聽到這里，我立即搶著問他：“是不是唱了《真是樂死人》？”對方連連點頭稱是，說：“劉老師胖乎乎笑瞇瞇的形象和這首歌的風格很契合，同學們聽完哈哈大笑，一下子就記住了他。”

我之所以反應這么快，是因為我從小到大在各種場合聽過爺爺唱這首歌。

爺爺還癡迷于寫作。從日記中的記錄看來，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都會被他寫進詩歌里。1987年暑假他曾說自己“吟成《撲克警語》一首”，可惜我沒找到這首詩，無法知道爺爺?shù)膿淇司Z是什么。他雖然熱衷寫作，卻也像熱衷象棋一樣，沒有寫出什么名堂。某次他收到一期雜志，奶奶問有沒有他的作品，他答沒有，奶奶撇嘴說：“真沒用?！睜敔斖耆辉鼓棠?，他說這是奶奶對他用的激將法，他感激她的用心良苦，發(fā)誓一定要寫出個樣子給她瞧瞧。我原本以為接下去爺爺會廢寢忘食專注寫作，沒想到當天下午的日記又是“在胡同口下棋”。

20世紀80年代末，爺爺開始發(fā)胖，家里人都勸他控制體重。為此，爺爺開始在日記里記錄體重，但每次都會在數(shù)字后面添一個括號，寫明稱體重時的穿著，秋季服裝或棉衣，以此暗示體重數(shù)字有誤。某天發(fā)現(xiàn)學校的體重秤竟然壞了，爺爺更是在日記本中大書特書，盡訴自己稱體重以來的委屈，把責任都推給了體重秤。

三

新千年之后，爺爺奶奶從運河河堤邊的小院，搬進了鬧市區(qū)樓房，爺爺?shù)娜沼浿袕拇嗽僖惨姴坏健霸诹质a中下棋”“在河堤上下棋”，而是用上了電腦，開始了網(wǎng)絡下棋的征戰(zhàn)之途，有時還會因為“連續(xù)輸給一位低級別棋士”而感到羞愧。爺爺退休后，又在各類培訓學校代了幾年課，我總能見到他寫自己“上午上課，下午上課，中間利用休息時間上網(wǎng)下棋”。

爺爺從苦難的童年一路走來，走得容光煥發(fā)、神采奕奕，雖然偶爾發(fā)發(fā)牢騷，但我從未在他日記中見過一句真正的抱怨。他始終會在發(fā)現(xiàn)問題時，想到解決的方案，解決不了問題，就暫且寬慰自己的心態(tài)。他始終會感恩生活中微不足道的小幸運。爺爺外出上課不小心翻了三輪車，摔了一跤，他的日記中卻是這樣記錄的：“萬幸大兒在家，可以騎自行車送我去上班，未遲到。”

爺爺喜歡拍照、擺造型，也很重感情，家里人給他買了什么東西，哪怕是一個電話的問候，他都會事無巨細地寫進日記里。某年過年，他在日記中津津樂道，說孩子給他買了一件黑色長外套，大家都夸他的氣質(zhì)像大學教授。

50歲之后，爺爺每年過生日，都會感嘆歲月飛逝。一邊在日記中宣稱以100歲為目標，一邊附言其實還想活得更久一些。他會用略顯浮夸但又極度真誠的語氣寫道：“蠅營狗茍，阿諛奉承，爾虞我詐，過去不屑去做，今后更無閑心去做了。不管現(xiàn)在時興什么，我行我素，不管別人說我傻也好，呆也好，古板也好。”

有時生活中出現(xiàn)一些煩惱，爺爺又會在日記中這樣勸慰自己：“我不自尋煩惱，煩惱卻來尋我，我亦蔑視之?！?/p>

我一路讀下去，發(fā)現(xiàn)爺爺?shù)?00歲小目標逐年增長，2010年春天，他說：“今天是72歲生日，已經(jīng)走完第六個本命年，生命已經(jīng)近半?！?/p>

看這架勢，爺爺是準備好活到150歲了。

（摘自“阿踢的二十世紀”微信公眾號，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