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那條江

聞婷

“我要去看看那條江。”我對秦川這樣說的時候，他清澈的眼眸里倒映著被雨水沖刷過的明亮太陽，沒有閃躲。

我也對路陽叔叔他們說過同樣的話，他們目光閃爍，誰也沒有回答我，只有李芬阿姨蹲下身抱著我，用手輕輕拍我的背。

秦川看了看天空，用手捋一捋豆包的腦袋，答了一個字：“好?！?/p>

對于這個干脆的回答，我有一點(diǎn)兒意外，追問他道：“你說‘好，那么你是聽懂了我的意思？”

“是的，我?guī)闳ァ！鼻卮隙ǖ鼗卮?，轉(zhuǎn)身去找背包。

他在背包里裝入水壺、面包、火腿腸和瓶裝水，還有壓縮餅干和幾條巧克力。餅干和巧克力是李芬阿姨常備的加班餐，秦川似乎早有準(zhǔn)備。

出發(fā)前我問秦川：“你怎么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

他眼神堅(jiān)定，回答：“我想過的?！钡玫竭@樣的回答，我確定秦川早就準(zhǔn)備好要帶我去尋找那條江，至于為什么，我還沒想到答案。

走過小溪之前，他的手指向遠(yuǎn)處，在空中畫了幾個弧，告訴我，在抵達(dá)那條江之前，要先翻過三座山頭，山上原先是有機(jī)耕路的，越野車可以上到半山腰?，F(xiàn)在路壞了，還沒完全修好，要走上去。

我還沒等他說完，就搶著說：“我能爬山，我是練長跑的，體能很好?！?/p>

“爬山和跑步不一樣?！鼻卮ㄕf。

“怎么不一樣？我肯定沒問題?！蔽乙呀?jīng)等不及要馬上出發(fā)了，眼下能想到的一切就是找到那條江。

“豆包，回去?！彼麤]有再說話，趕豆包回去。

豆包正圍著我的腳踝蹦跶，一會兒過來聞聞我的鞋子，一會兒又跑到前面帶路。秦川趕了幾次沒成功，就讓它跟著我們。

在昨天采蘑菇的松樹林的另一邊，有一個三岔路口，秦川帶著我走向中間的那條。我注意看了下：左邊的那條路，通向一片峽谷；右邊的那條路，沿著一條小溪延伸；中間的這條路，通向起伏的山峰。

踮腳遙望，遠(yuǎn)處山頂覆蓋著皚皚白雪，不知那些白雪在山頂上積累了幾百年。

向上攀登，林子疏朗了許多，幾乎看不到帶葉子的樹木了。晨光毫無阻礙地穿透森林落到地面上，清晨的樹林是通透的，猛烈的陽光把我曬得滿頭大汗，直到有風(fēng)從樹林里穿過，才感覺到了后背的一絲清涼。我停下解開外套，衣服已被汗水浸透。

正當(dāng)我脫下羽絨服系在腰間時，秦川回頭看了看我，說：“我們停下休息一會兒?！彼@么一說，原本有些稀里糊涂的豆包一下聽懂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之后蜷成一團(tuán)趴在枯草上。

我靠在樹干上，用袖子擦拭著汗水，輕微感覺到了一點(diǎn)兒耳鳴，不由得鼓起嘴巴向外用勁，想讓嗡嗡作響的耳朵安靜下來。

向下望去，叢林綿延不絕，向上看，望不到山峰盡頭，我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身處什么樣的高度，有沒有爬過第一個山頭。

我到川西這幾天，視野范圍內(nèi)，看到最多的還是山，各種各樣的山，或是陡峭，或是險峻。

我低頭看看手腕上的電話手表，還有一點(diǎn)兒信號，距離我們出發(fā)的時間，已過去了兩個小時。我們在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向深山前行了這么久。

“你靠著的樹，叫珙桐?！鼻卮ㄗ诘厣虾人?，眼睛看著我，也可能是看著我身后靠著的樹。

我滿腦子都是那條江，對身后的珙桐樹，沒有多大的興趣。只聽到秦川說這種樹是一種很古老的樹種，適應(yīng)高海拔的環(huán)境，生長在平均海拔一千五百米至兩千米的山區(qū)。

怪不得我有點(diǎn)兒耳鳴。記得以前爸爸（老常）周末帶我進(jìn)山玩兒，車子開到海拔七八百米的地方時，我的耳膜就會微微鼓起，出現(xiàn)耳鳴的現(xiàn)象。

現(xiàn)在我們所在地的海拔，至少有一千多米，再往上看，那些白雪覆蓋的山峰，輪廓也清晰了許多。

正想著怎么往上攀登時，秦川又帶著我往下走了。他不是說要翻過三座山頭嗎？眼看著一座山還沒爬上去，怎么就向下走了，我趕緊喊住他。

秦川回頭看我一眼，說：“我們已經(jīng)在山頂了?！?/p>

從雪峰拂向我們的風(fēng)，也比剛才的冷冽了一些。我局促地搓搓手，原來有些時候，人站在山頂卻不自知。我以為當(dāng)一個人站在山頂時，是一定能“一覽眾山小”的，哪里想到會像現(xiàn)在這樣平淡無奇，而前方還有一座更高的山峰等著我們?nèi)ヅ逝馈?/p>

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問秦川，為什么在這樣人跡罕至的山中還要修路，是為了開發(fā)景區(qū)還是有其他用途呢？其實(shí)我心里想的是，如果這里沒有路，只有連綿的野山，老常就不一定會到這里，或許后來的一切都不會發(fā)生。

“因?yàn)橛腥俗≡谏嚼??！鼻卮ǖ鼗卮穑樖种赶蜻h(yuǎn)方，告訴我那里還有人住。

住在深山里，那上學(xué)怎么辦？去不了書店、商場、游樂場？我沒有再問，因?yàn)槲野l(fā)現(xiàn)如果我把這些話問出口，會顯得自己很愚蠢。

這個世界，有人住在平原上，有人住在山間，也有人住在海邊。比如達(dá)娃，她告訴我她五歲之前一直住在山頂上，她不太記得住羌寨的模樣，只記得家曾經(jīng)在翻滾的云霧間。

我們靠在樹干上，就著水咀嚼面包，保溫杯里的水還是溫?zé)岬模瑥目谇涣魈蔬M(jìn)胃部，奇怪的是我從前很少注意到水從喉間流淌到身體里時帶來的溫暖。

安靜的山間，溫水一縷縷理清了我的思路，耳邊拂過颯颯風(fēng)聲，發(fā)絲粘在了我的臉頰上。

豆包偶爾發(fā)出一兩聲狗吠，讓周圍更顯寂靜。

往下走，山路的痕跡逐漸在腳下消失，已沒有明顯的人跡。前方雜木交錯，枯草與灌木纏繞在一起，我實(shí)在想不通為什么這樣的深山中有人居住。

秦川在前方用一柄小斧子分開雜木，我們幾乎是匍匐著穿越了一片矮灌木叢。漸漸地，兩邊的樹逐漸增高，形態(tài)粗放起來，盤根錯節(jié)的根須延伸向大地深處，頭頂?shù)囊曇氨粷饷艿臉涔趽踝　?/p>

我又抬起手腕看了看電話手表，距離我們出發(fā)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五個小時了。如果此刻不返程，天黑之前，我們能趕回去嗎？

秦川依然在前方走，沒有回頭的意思，像一頭鉆進(jìn)叢林深處的豹子，迅速向前移動著。我感覺到腳踝處開始收緊，膝蓋也隱隱發(fā)酸，快要追不上他的腳步了，只能憑著意志向前。

“再爬上那座山頂，就能看到了?！鼻卮ê鋈煌Ｗ×四_步，回頭對我說。

我正憋著一股勁兒，低頭一鼓作氣向前，差點(diǎn)兒撞上他。

“我們再休息一會兒，天黑之前，能到那座山?！彼氖种赶蜻h(yuǎn)方。

天黑之前能到那座山，我聽出了話外之音，只是能抵達(dá)那座山，那返回時天就該黑了，這樣的山路，天黑了要怎么走下去？

“在返回的路上，在半山腰，有一個巖洞。”他從腰間摘下羊皮水袋喝水。羊皮水袋比我?guī)У谋乇缕娴枚啵恢烙袥]有保溫的效果，我好奇地伸手去觸碰了一下。

“秦川，你是說要在山洞里過夜嗎？”豆包趴在我的腳邊，它倒是逮到一點(diǎn)兒機(jī)會就睡覺。我給它喂了一根火腿腸，把包裝紙裝回了背包。

“看情況吧，你放心，這條路，我很熟，以前挖草藥經(jīng)常走的?！痹瓉硎沁@樣，他除了撿菌子，還要挖草藥，我只在書本中讀到過這樣的情節(jié)。

我一心想盡快找到那條江，秦川答應(yīng)當(dāng)我的向?qū)Ш缶图贝掖页隽碎T。我不是膽小的女孩，只是，今天出門前忘記和達(dá)娃的奶奶說一聲，萬一到了晚上我還沒回去，那可怎么辦？

“我和阿婆說過了。”秦川再一次猜中了我在想什么?？赡芩揪蜎]有猜我的心思，只是早有準(zhǔn)備，沒想到他考慮問題這么周到。

今天太陽下山前就能看到那條江了。在此之前，我已在心中默念千萬遍“要找到那條江”，可當(dāng)自己越來越接近它的時候，我的腳步停滯了。

不知怎的，膝蓋開始抖動，我彎腰，雙手扶在膝蓋上，臉上的汗水一滴一滴掉落在雜草叢生的地上。

眼前出現(xiàn)了一只手掌，手指關(guān)節(jié)細(xì)長，手背皮膚粗糙。

秦川拉了我一把，我才扶著樹起身，站定，又望向山頂。山腰是叢林，山峰也是叢林，在叢林與叢林之間，我迷失了方向，山風(fēng)撲面而來，里衣已被汗水浸濕，后背涼颼颼的。

我瞇起眼睛，直起腰，繼續(xù)跟上秦川。豆包在我身后竄來竄去，偶爾脫離我們前行的路線。我不時抓住身邊的一些樹，或者藤蔓，抓到一些熟透了還未落下的果實(shí)，果實(shí)啪嗒掉下，滾落到草叢中。

耳膜鼓起時，聲音被包裹在了胸腔中，我聽見自己清晰的心跳聲、呼吸聲，甚至感覺到手腕上的脈搏。頭頂似有飛鳥掠過，持續(xù)扇動著清冷的山風(fēng)。

我喘著氣，不由得用一只手用力扯住了身邊的一條藤蔓，斜靠在一棵筆直的松樹上。秦川走過來查看我的狀況，我偏過臉，把臉頰貼在粗糙的樹皮上，然后轉(zhuǎn)身靠在樹干上，不再挪動。

從早上起一直在爬山，體力快要耗盡了，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不敢再往上走，每往上一步，腳步就有千鈞重。

秦川說，爬上了這座山，就能看到那條江。見到了那條江，對我而言意味著什么？我這才猛然醒悟，找到那條江，就宣告了我的希望破滅，相當(dāng)于把我此前所有的幻想終結(jié)。

秦川的手落在我的肩膀上，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訴我，累了就停下歇一會兒，如果繼續(xù)往上走，太陽下山前，我們能到山頂。

好，那就停下腳步，我不想再往前了。

我們喝了背包中一半的水，干糧只吃了三分之一。我的呼吸困難，吸氣之后，不知道怎么把那些氣體從胸腔中擠出，停頓了很長時間，我才發(fā)現(xiàn)是自己在啜泣。

在沒有抵達(dá)那條江之前，我就開始哭了。我怎么都不算一個堅(jiān)強(qiáng)的孩子，與我的媽媽一樣，我們各自把面具戴得好好的，卻在某一時刻突然崩潰，盡管，此時我不該崩潰。

我微微張開嘴，長長吸了口氣，舌頭觸碰到了缺失虎牙的那塊牙齦，頭腦逐漸清醒起來。

在我有限的寒假內(nèi)，尋找我想要的答案，這難道不是我此次到川西的目的嗎？

“還要繼續(xù)走嗎？”秦川過來問我，他的聲音與山風(fēng)一樣清朗。

我抹去眼淚和鼻涕，點(diǎn)點(diǎn)頭。

最后一段距離，路變得很陡峭，或者說已經(jīng)完全沒有路了。秦川在前面扒開矮灌木，讓出一些縫隙，他自己在某處站定之后，才拖著我的手，把我一點(diǎn)點(diǎn)拽向山頂。

我不知道自己在山的縫隙中前行了多久，也不知道還要走多久。路過半山腰的巖洞時，秦川指給我看，巖洞背陰，防風(fēng)，洞口有藤蔓掩飾。

豆包開始煩躁不安，它的叫聲變得不同尋常，突然狂吠幾聲，把我從迷糊的狀態(tài)中喚醒。

我只感覺到自己的手腳并用，交替往前，陷入了一片流質(zhì)土地，土地向上，我就向上，不是我在山間走，是有一條無形的山路拽著我向上。

老常失蹤后，我似乎更擅于幻想了。他說我從小就想象力豐富。當(dāng)幻想開始時，我會迅速躲進(jìn)飛行艙，短暫地逃離地球，腦海中翻滾起零星的片段，因?yàn)橐惚苡洃浀淖汾s，總要很快才行，甚至要快到超越光速。

那些亦真亦幻的場景總是在夜晚出現(xiàn)?？山裉煳覅s看見了，這是我第一次在白天見到飛行艙。我抬起頭，看見了雪山，也看見了飛行艙，它就盤旋在我的頭頂，如陰云般覆蓋住我的天空。它投下了一束光，我看著那束光，游離向前。

“看，就是那里了?！鼻卮ò盐覐娘w行艙的光束中拉出來，他就站在我身后，手指著遠(yuǎn)處起伏的山巒。

我渾身一激靈，沒有什么飛行艙，也沒有光，剛才是秦川半拖半拽拉著我上了山。

站在山頂上，前方的一切盡收眼底，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看見了坍塌的整座山，黃褐色的泥土像一道撕裂的傷疤，在陽光下敞開。夕陽沉沉，在遙遠(yuǎn)的山尖上掛著。晚霞漫天，火焰般燃燒著。

沒有江，哪里有江，江在哪里？

秦川站在我身后，他再用手指了一次：“那里，峽谷里，曾經(jīng)有一條江，就是你要找的那條?！?/p>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正是山脊上的“傷疤”裂開最深的地方。

我使勁搖著頭，不相信。我所在的那座城市，也有江，那條江在漢朝時就開通了航運(yùn)，游船順流而下從內(nèi)陸到江南，一直到東海。千百年來，那條江或變寬或變窄，沿江挖出的鍋碗瓢盆和各類種子化石可以證明，它一直在平原上流淌。

就在去年的年初，我們那里一條原本沉寂千年的航道又全線開通了，老常抽了兩天時間帶著我坐游船，沿途在古埠下船，每到一處我們都興高采烈地去吃當(dāng)?shù)匦〕?。古埠石級邊沿有青苔，老常說一千多年前，古人就是踩著那些石級上岸的。

我和他一前一后踩在石級上，竟有穿越千年的錯覺，因?yàn)樗恢痹谏磉吔榻B有哪些人在古埠上過岸?！坝袣W陽修，有蘇軾，有楊萬里，你以后都會在唐詩宋詞中學(xué)到?！?/p>

我聽得迷迷糊糊。老常很興奮地回頭，說：“笑笑啊，你要記住，我們踩的石級和那些大詩人是一樣的，多好！多好??！”

隱隱間，我無法呼吸了，只覺得渾身僵硬，回頭，秦川就在我身后。我站不穩(wěn)，只能借力扶著他的手臂。

他再次告訴我，他手指的地方，就是我要找的那條江。不知道他此刻反反復(fù)復(fù)提醒我是為了什么。

“我聽見了！我知道了！”我捂住耳朵大聲喊道。不，那里早就不是江了，江已經(jīng)改道從另一處峽谷流淌出山?，F(xiàn)在那里是在大地上突然破裂的山峰，植被連根脫離，亂石堆積，如一大片還未結(jié)痂的傷口，呈現(xiàn)在天地之間。

我緩緩地癱坐在地上，豆包蹭著我的腳踝，尾巴甩在我的臉上，我全然無知覺，渾身麻木。怪不得路陽叔叔他們欲言又止，怪不得我媽媽從最初的歇斯底里到后來的面無表情，他們，早就知道了。

帶走老常的那條江，在地球上，已經(jīng)消失。

我的呼吸從急促到緩慢，緩慢到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我坐在地上，想象著地球上突然消失的事物，有恐龍，有《山海經(jīng)》中的珍奇異獸，有一座山、一條河、一陣風(fēng)，或許還有一場雨。

很久很久之后，或許能在化石巖層中找到它們。

晚霞逐漸散去，天色暗淡下來，我站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