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諾

荊靖媛

一

轉(zhuǎn)眼間，江湖無事已是二十年。

范清秋蕩著小船到了藕花深處，此時正值盛夏，荷花開得絢爛，澄凈的水面上似乎燃起了一片胭脂。但母親讓她找的地方?jīng)]有這婀娜嬌艷的粉臉，那里只有些零星的白睡蓮，因為生長的水域不好，常年都是半開半凋的樣子，因此光顧的人很少，在熱鬧的夏季荷田里格外冷清。幸而范清秋也并非好熱鬧的人，她本也很喜歡睡蓮的，今天卻有些不情愿到那里去。母親今天叫她去接的是一個叫白也的陌生人，她不喜歡見生人。她一邊走一邊思忖著：這人也真是奇怪，偏要在隱秘的地方等人，也不知是怎樣一個人物。

從記事以來，她便一直和母親住在一間云深處的小竹屋里，到她們家里去的都是些見不得光的小人物，這些人往往是急匆匆地前來，住上一兩個星期后便匆匆離去，也未曾給清秋留下過什么印象。然而，這次與以往不同。一星期前，母親收到一封漬跡斑斑的信，便一把拉住她的手囑咐她每天都去白蓮坳里等一個人。她注意到母親怪異的表情，那是一種混合著驚訝和恐懼，或許還有些歡喜的神情，現(xiàn)在想來也能讓她倒吸口涼氣。

今天，白蓮坳的水格外冷，在盛夏也生出扎進骨里的涼氣。一片蓮葉上站著一個黑影，烏黑的披風上掛著一枚晶瑩剔透的玉佩，竟與母親的那枚一模一樣。她慢慢把船移近，輕聲問道：“大俠，您就是白也？”聲音小得像怕被那人聽到一樣。黑衣人默不作聲，只是指了指身上的玉佩，她才看到上面刻了一個白字、一個夏字，便請黑衣人上了船。黑衣人的臉被斗笠和面紗遮得嚴嚴實實，即便如此，他也總是背對著范清秋。

母親站在竹叢邊等他們回來，蔥郁的竹叢間透過一絲風聲，仿佛夏天忽然吹動它的竹笛。見到女兒帶著黑衣人回來，她眉頭輕輕皺了一皺，望著黑衣人輕輕說：“白也，真的是你嗎？”黑衣人鞠了個躬卻沒有回答。她便引他向小竹屋走去。清秋覺得氣氛壓抑得可怖，不愿跟隨母親回去，便留在岸邊看夕陽下漁舟唱晚的情景。

二

“白也，這些年你去哪兒了？”

“白也二十年前就不在了?！?/p>

“但你還是來了。”

“因為還欠兩個承諾?！焙谝氯苏f。他緩緩解下玉佩，放在桌子上?！斑@個還你。白也答應替你保管二十年，他沒有悔約?！?/p>

昏暗的小屋里只有一根蠟燭，孤獨無依的燭火照在玉佩上，映出了夢一般的幽藍光澤。

“收好它，我走了，你我從此再無瓜葛?！闭f著他便往門口走去，蕭颯的風聲埋在木屐踏在樓板上發(fā)出的吱吱聲里。

“哈哈哈！白也？”范清秋的母親忽然大笑起來?！澳阋詾槎昃湍茏屛彝浺磺袉?？好吧，我就算忘了所有的事，也不會忘記你的身影、你的面孔，你要走，為什么就是不愿意讓我跟你一起走呢？白也，我哪里都能去?！?/p>

“夏籬，不要為難我，你知道的，我對別人也有承諾?！?/p>

“難道你就活在所謂的承諾里？你所允諾的那些人，到底有沒有一個是你真心實意愛過的？”

“抱歉，這個問題我也回答不了?！?/p>

“如果有，你又何必拘泥于此；如果沒有，你又為何要答應別人。我，我真的不明白。”

又是一陣該死的沉默。她一字一頓地說道：“也好，你把玉佩都帶走吧，我不要了。這本來也不是我們的東西?！狈路疬@幾句話耗盡了她所有力氣。黑衣人拿起玉佩，又慢慢向竹門走去。

突然，一支冷箭向他的面門飛來，他往旁邊一閃，箭幾乎擦著他的臉飛了過去，扎進兩根竹子間。白也若無其事地仍向前方走去。

他知道，放暗箭的是帶雪裾。他們終于打了照面。

“白也，你怎么連臉都遮起來了？要不是你那張英俊的臉，我也許根本就不會在這里?！遍T口的女人刻薄地說道。

“可是現(xiàn)在它沒有了，你也不必再跟著我了?！?/p>

帶雪裾一怔，卻又笑盈盈說道：“白大哥，當年你答應了我三件事，如今可還記得？”

“殺范小泉、毀比目玉，不知最后一件是什么？”

“哦，還記得，如此甚好。那我要你殺了夏籬，你可愿意？”

白也說：“不可，我向范大哥承諾過不會傷她?！?/p>

“哦，只是不傷她？那倒好辦。我這第三件事，便不要你殺她，只要你什么也不做，在旁邊看著就行。”

“好?！卑滓舱f。

她拿出一條殷紅的長鞭，向夏籬身上掃去。夏籬自知武功不敵，虛晃幾招便想帶著玉佩逃走，后面卻另有一群人攔住了去路，她只得竭盡全力招架。青灰色的布裙上逐漸鋪滿了血痕。白也在夜風中像一棵樹，樹根扎在地底，枝干卻微微顫抖起來，然而他不能動，一動就輸了。

三

江湖無事已經(jīng)二十年。

二十年前，一個叫范小泉的魔頭帶著一伙旁門左道的徒眾四處招搖。這個魔頭殺人有他的原則，從不殺老弱婦孺，也從不遷怒他人。這一次，為了幫一個兄弟報滅門之仇，他帶人殺死了荊州司馬帶佐良，并劫走了他的比目玉佩。傳說分持兩半玉佩的人最終一定會死在一起，范小泉把玉佩的一半當作生日禮物送給了夫人夏籬，自己握有另一半。可惜夏籬不解這份情意，她所傾慕的是范小泉的表弟白也，這位表弟在江湖上有言出必行的好名聲，只要他許下承諾就一定會兌現(xiàn)。白也是名門正派出身，私下卻又與表兄聯(lián)系密切。

帶雪裾是帶門血案中被白也救出的一個女孩。她親眼看到手刃父親的那群人里，有白也那張英俊的臉。多年來，她對他幾乎形成了一種奇怪的依戀，她恨他，卻不愿意他離開。她在一個夜晚把他灌醉，逼他許下幫她實現(xiàn)三個愿望的承諾。她也告訴過他，她家祖上有一種叫比目玉佩的東西，承載著同生共死的誓言，只要這個誓言一破，江湖便永無寧日。她這些年最大的愿望，就是尋找丟失的玉佩。

范小泉六十大壽那天，白也聯(lián)合江湖正道里應外合，把范小泉置于死地。不明真相的范小泉在彌留之際囑咐他照顧好已有身孕的妻子，并把玉佩交給了他，讓他承諾好好保管。范小泉死后，黑道先是陷入群龍無首、相互傾軋的亂局，后來出了一個叫白頻之的惡人率領徒眾與正派為敵，江湖從此陷入了一場腥風血雨。

夏籬和帶雪裾都聽說正派最后結(jié)成同盟，攻打白頻之的據(jù)點，最終使他全軍覆沒，自己也葬身火海。那天，夏籬看到遠處閃爍的火光，低頭只見玉佩里嵌進一縷黑色的污痕。從此，她帶著玉佩和剛出生的孩子隱居凝碧溪畔，再不問世事。帶雪裾則一直在找白也和玉佩，她相信他沒有死，因為江湖已平靜了二十年。但這平靜使她痛苦，她看到別人家庭美滿幸福，心中越發(fā)怨恨，為何江湖恩怨的犧牲品只有她，她不甘心。

四

江湖無事已有二十年之久。

范清秋見天色已晚，便不情愿地向母親的竹屋走去，她聽到一陣壓抑的兵器聲，便往竹林跑去。她看到母親被一群人圍在中央，已經(jīng)體力不支，濕冷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血腥味。突然，她看到母親用盡最后一點氣力突破包圍圈，向黑衣人的方向跑去，迅捷地扯下他的面紗，卻驚叫一聲倒在地上。那個人轉(zhuǎn)向清秋藏身的方向，借著燈光可以看到那是一張被大火燒干的臉，或者說，根本沒有臉，兩只失神的眼睛陷進枯骨里。帶雪裾也驚呼了一聲。

“你怎會這樣？”

“我說過，白也已經(jīng)死了，在范大哥死的時候他就死了。”

“所以，群盟攻山那晚，你是自焚的？”

“是又怎樣？”

“你根本沒有兌現(xiàn)給我的第二個承諾，沒有毀掉那一半玉佩，你就不能死。”

他沒有回答，只是抱著夏籬向懸崖走去。他默默地站著，良久，突然縱身向幽暗的谷底躍去，兩聲清脆的玉碎聲響遏行云。

江湖，又歸于平靜。

（責任編輯/孫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