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盧思穎

那是一個平凡的星期一，晚自習(xí)的教室里，每個人都在與時間玩分秒必爭的游戲。比起同學(xué)們的爭分奪秒，此刻的我顯得無所事事。大腦放空，我瞥見了桌上那不起眼的角落里放著一個橘子，那是一個小小的透著一絲青色的橘子。剎那間，往日的記憶似電影般自動播放，將我拉回到六年前關(guān)于橘子的記憶。

記憶一直延伸到我的奶奶，那是位年逾八旬的老太太，用自己的雙手，不聲不響地在我的記憶里埋下了專屬于她的、橘子的味道。時過境遷，我仍忘不掉那清香、溫暖的味道。奶奶，我多想再吃一次您親手栽種的橘子?。?/p>

我的奶奶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村人，從我記事起她便是佝僂的背，滿頭的銀絲，皺巴巴的臉上有著一雙能洞察內(nèi)心的眼。她的一生始終與泥土相伴，身上常年帶有泥土混合著花的清香。她常說：“泥土好哩！種地要泥，建房要泥，我們離不開泥啊！”她深深熱愛著家鄉(xiāng)這片滿是泥土氣息的土地。

奶奶栽了一棵橘樹。一到秋天，橘樹便生出密密麻麻的小青橘。一開始，我瞧著那整片的青澀心生恐懼，害怕滿嘴酸掉的感覺。在奶奶的勸說下，我不情不愿地吃下一瓣，竟是別樣的清甜，這使我不由得喜歡上了小青橘。每當(dāng)橘樹結(jié)果，我總會自告奮勇與奶奶一起摘。說是一起，其實是奶奶摘我吃，她從不責(zé)備我的貪吃，總是笑著看我吃完，還讓我小心別噎著?，F(xiàn)在回想起來，當(dāng)時的我似乎只顧著自己吃，從未問過奶奶吃不吃。但小青橘那沁人的清甜像罐頭一樣封存在我的心房，與奶奶在橘樹下相偎而坐吃橘子的場景也鐫刻在記憶中揮之不去。

當(dāng)早上的天還蒙蒙亮?xí)r，奶奶已經(jīng)將被子疊整齊，去雞舍為成群的雞準(zhǔn)備佳肴。喂完雞，她便會慢悠悠地背著手，一小步一小步地從鵝卵石路上踩過，不知所蹤。等我們起床，奶奶肩上已經(jīng)扛著成捆的柴踏著碎步不緊不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肩上的柴幾乎占據(jù)了她肩膀的三分之一，但她仍十年如一日地堅持背柴回家，用柴火燒水做飯。我們心疼她，想方設(shè)法勸她不必如此勞累，但奶奶總不以為然，擺擺手說自己閑不下來。奶奶辛苦忙碌了一生，直到晚年，她仍牽掛著她的樹，她的雞，她的院子，她所熱愛的一切……

爸媽因為心疼奶奶太過操勞，將奶奶接到了城里，但奶奶似乎與這座城市格格不入，她無事可做。有好多次，我都看見奶奶坐在窗邊愣神，似乎一下子老了許多。在城市呆了兩個月后，奶奶終于忍不住了，她無比執(zhí)著地向爸爸提出要回老家。爸爸心中知道，奶奶之所以如此執(zhí)著，不僅是因為她在城市住不習(xí)慣，更是因為那個生養(yǎng)她的土地里埋著爺爺，她的心始終與爺爺相依，生生不息。這座偌大的城市已然成了她心中的枷鎖。

奶奶的心好似大隱者周夢蝶般，只求有一小塊地，種得下七棵蒜苗。最后，爸爸拗不過奶奶，為她添置了好些衣裳，里里外外檢查了一番才送奶奶回家。到了老家，奶奶的眼里泛起了淚光，她顫顫巍巍地走過熟悉的鵝卵石路，背著手檢查花的長勢，許久未見的活力又回到了奶奶身上。離開時，我怔怔地看著奶奶佝僂的身影，日落的余暉打在她身上，給離別增添了幾許落寞之感。在那漫長的歲月中，親人們東奔西走，聚少離多，一年中老家只有幾度時光會有人聲鼎沸、燈火通明的場景，然后又馬上歸于沉寂。留在里面沒走的人，步履蹣跚，滿頭白發(fā)?；ㄩ_得正旺，可怎么看都越發(fā)凄清。

記憶中奶奶身體一直很好，沒吃過什么藥，更沒生過什么大病。直到80多歲的一年，她上山意外被蟲咬傷，健步如飛的她一瞬間衰老下來。一開始，奶奶以為不是什么大事，去村醫(yī)那里隨便抓了點草藥敷在腿上，以為很快就能恢復(fù)正常，可沒想到越敷越爛，她不得已告訴了媽媽。媽媽馬上帶她去醫(yī)院檢查，沒想到傷口惡化，發(fā)炎嚴重，意外地將許多老年病牽了出來，最后甚至進了ICU。87歲的奶奶，生命已像風(fēng)中的蠟燭，只剩一點點光亮，一吹就滅，最后徹底失去光亮。

當(dāng)我看到長長的人群穿過村莊，當(dāng)我看到前方的人們低聲嗚咽，當(dāng)敲鑼打鼓的哀樂聲在風(fēng)中漸漸變小，我想起奶奶在我放聲大哭時說過的話，難過的時候要抹干眼淚繼續(xù)向前走；想起奶奶佝僂著身子，一步一步帶我去后山摘果，一邊摘一邊擦干凈給我吃；想起每次從老家離開，后視鏡里奶奶逐漸縮小的身影。我想放聲大哭，但我哭不出來，我的眼眶發(fā)酸，抬手揉了揉眼角，我將目光望向媽媽——她正用手背抹淚。我的情緒幾乎麻木，直到喪禮結(jié)束，我的情緒仍然處于麻木的邊緣，無法自拔……

一輪又一輪的哀悼儀式過后，媽媽牽著我的手，看著成群的哀悼者燒紙，看著他們悲慟的臉龐。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我都素未謀面，但在他們中間坐下時我無意聽到了他們的談話，有人說奶奶是個有福氣的人，有人說奶奶總會盡自己所能幫他們渡過難關(guān)，有人說奶奶縫衣服拒絕收錢……我才明白，奶奶在村里，在人們心里，留下了多少烙印。如今她駕鶴西去，再也沒有人告訴我那些古老又深刻的土道理了。

這時，爸爸讓我收拾東西和媽媽先回家。坐上車，車窗外，爸爸遞給我一袋青色的橘子，“你奶奶臨終前囑咐我一定要摘完這些橘子讓你嘗嘗，她說你最喜歡吃她種的橘子了?！蔽翌澏兜亟舆^橘子，媽媽發(fā)動了車，我朝車窗外看——老家的門口，爸爸的身影像奶奶一樣在我眼里逐漸縮小，直到消失不見。我才意識到，以后再也沒有人佝僂著身子，目送我們離開了。

我真的永遠失去她了。

我相信這個世界上一定有那么一個空間，沒有衰老，沒有病痛，那里有爺爺，有奶奶……也許鮮花會凋落，綠葉會腐爛，但我會永遠記得有關(guān)于您的一切。從此，您長眠，我常念。

（責(zé)任編輯/孫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