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的聲音（外一篇）

郭院林

2007年北大博士畢業(yè)后，我與愛人一塊兒來到戈壁明珠石河子市工作。這是詩人艾青稱作“最年輕的城市”，也是鑄劍為犁，屯墾戰(zhàn)士憑著自己的雙手在戈壁灘上建立起來的英雄的城市。在這兒生活的日日夜夜里，我們感受著與南方家鄉(xiāng)完全不同的氣息，并且深深為之感動。也許不同的城市各有其特點，不同人品味城市也各有不同。面對風(fēng)光旖旎的西湖，東坡居士不禁贊嘆：“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蹦且豢?，蘇軾用男人的眼光毫無遮掩地打量著充滿女性美的西湖。我們關(guān)注一座城市，往往多關(guān)注她的形態(tài)格局，就像欣賞美女，區(qū)分大家閨秀與小家碧玉。然而如果你基于這樣的審美心理，來欣賞軍墾城市石河子的話，那么你所獲甚少，甚至掃興而歸。因為這不是一座簡單地供眼球玩賞的城市，他更多地需要內(nèi)心的傾聽，直達你體內(nèi)隱藏最深、最柔弱的部分，并最終折服于斯。

石河子也不乏色彩：白雪皚皚的素凈、鶯飛草長的春意、碩果累累的璀璨以及漫山遍野的鮮艷。而這一切都是應(yīng)時而來，應(yīng)時即去。這似乎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感受到，也正是因為這樣，石河子傾其所有，準備了一場聲音的盛宴慰藉你那單調(diào)無聊的心靈。

在別處的春天，你是用眼睛欣賞春意，可石河子卻讓你聽到生命的律動。仔細一些，再仔細一些，你可以聽到小草身軀蠕動的聲音。一個漫長的冬天，他們存儲著希望。皚皚白雪壓著他們，寒風(fēng)凌辱他們，他們一動不動?；蛟S你對他們失去了信心，生命的活力在哪里？不要著急，不要著急，你看，他們蓄積的力量在瞬間爆發(fā)——雪水在他們的腳下流動，他們的身軀迅猛增長?；蛟S昨天你還覺得是枯黃，但是今天你就看到他們脫去了冬裝，新綠的衣服鮮亮得逼你的眼睛。每一個轉(zhuǎn)變都是呼嘯而來，每一個轉(zhuǎn)變都是擲地有聲。不是所謂的草色遙看近卻無，他們約好了，同一個時間一起喊著口號，一起走著正步齊刷刷地涌進石河子，點綠石河子。他們正以生命的活力演奏春的節(jié)律。榆葉梅開得比北京晚了近一個月，不過他們不會羞羞答答、掩掩藏藏，他們一下子全把自己的美麗展現(xiàn)：從頭到腳，從枝到干，從里到外，所有的肢體都展現(xiàn)燦爛的色彩。一朵一朵，密密麻麻，朵朵鮮艷，朵朵飽滿，連綴而成一個個碩大的花蕾。你可以看到他們蓬勃而高漲的醉意，你可以聽到他們得意而喧鬧的歡喜?！凹t杏枝頭春意鬧”，用在這兒再恰當不過，站在他們面前，不管此前你是多么的無所謂，你的生命也感染了他們的熱情，因為這不是一兩朵美麗的花朵，這是用生命的血液燃燒的情景。

如果說這兒春天太短暫，你還沒欣賞夠；那么夏天準備了一場音樂盛宴，請你聽聽石河子人生命的節(jié)奏吧。這里曾經(jīng)是茫茫的戈壁，一個上帝遺忘的角落，當初周穆王神勇的八駿騎隊也不曾跋涉到此。浪漫似乎與此地?zé)o緣，但要看你如何定義浪漫。如果僅僅是卿卿我我、花前月下的溫存，那么此地確實遠離浪漫。但如果浪漫是骨子里的桀驁不馴、為了理想而不辭辛苦的話，那么這兒到處開滿浪漫之花。你聽，那渾厚的夯地的節(jié)拍，將這片古老的土地喚醒，煥發(fā)出青春的氣息?！稗Z、轟、轟……”厚重的木樁隨著人們揮舞的手臂，一下下敲在大地上，也敲在每個人的心頭。或許有過惶惑與遲疑，然而聽到這樣曠古未有的鼓點，怎不令人振奮？“轟、轟、轟……”熱血就在這樣的聲音中沸騰，曾經(jīng)幼稚的青春在這兒逐漸豐富、成熟?！稗Z、轟、轟……”人們常說天籟之音是最美的，然而與這樣的人工之美相比，又有多少天籟能動人呢？“轟、轟、轟……”戈壁灘邊、鹽堿灘邊、沙漠邊，被勤勞的軍墾人用雙手改造為良田?！稗Z、轟、轟……”不要說大型機械，連起碼的農(nóng)具都沒有，就憑著雙手，我們的農(nóng)墾戰(zhàn)士把戈壁變成了明珠。所有的樂土都要戰(zhàn)士們用雙手創(chuàng)造出來，而不是上帝憑空賜予。

“一夜連枷響到明”寫江南的收獲喜悅，與這兒相比那是微不足道的?！芭?、啪、啪……”一個亙古未有的大型打擊樂隊就這樣上場了，一些不穿軍裝的戰(zhàn)士，揮舞著原始的農(nóng)具，合著節(jié)拍，在天地大舞臺演奏著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樂曲。“啪、啪、啪……”單調(diào)嗎？不，更多的是雄壯。勞動不僅是技能，也是娛樂、比賽、會戰(zhàn)。在他們的手中，贏得的不僅是物質(zhì)的豐盈，更多的是精神的洗禮。這是兵團歌舞劇告訴我們的歷史，也是兵團人的精神傳承。

或許這樣的神話已經(jīng)遠去，但我們的旋律始終激昂。在西公園、在休憩廣場、在東公園、在人工湖，到處都能聽到英雄的戰(zhàn)歌：“駿馬奔馳在遼闊的草原， 鋼槍緊握戰(zhàn)刀亮閃閃， 祖國的山山水水連著我的心， 決不容豺狼來侵犯！……”所有旋律婉轉(zhuǎn)高亢，所有歌詞簡潔真摯?！皝戆桑瑏戆?！年輕的朋友，親愛的同志們，我們熱情地歡迎你，送給你一束沙棗花（送你一束沙棗花）?！碑敵鮾?nèi)地的青年聽了這一曲《送你一束沙棗花》就來到了邊疆，如今他們?nèi)匀粦汛Ю硐?，豪邁高歌。二胡、嗩吶、笛子、手風(fēng)琴，指揮、樂隊，一應(yīng)俱全，來一曲《十送紅軍》：“一送（里格）紅軍，（介支個）下了山，秋風(fēng)（里格）細雨，（介支個）纏綿綿，山上（里格）野鹿，聲聲哀號叫，樹樹（里格）梧桐，葉呀葉落光，問一聲親人，紅軍啊，幾時（里格）人馬，（介支個）再回山……”當然，石河子地面最多的是白楊，石河子人喝“小白楊酒”，而歌唱最多的也是小白楊：“一棵呀小白楊，長在哨所旁，根兒深，干兒壯，守望著北疆，微風(fēng)吹吹得綠葉沙沙響啰喂，太陽照得綠葉閃銀光……”小白楊是中國邊防軍人的寫照，石河子人是他們的典型代表。這兒的軍墾老人就自娛自樂，同時在詮釋著這座英雄的城市。

雪在石河子是常態(tài)，一年有半年會下雪。雪景固然可觀，久了就有審美疲勞；但是如果你能改用耳朵欣賞，傾聽雪的聲音的話，那你就會陶醉其中。初雪即已遍地盈野，此后更是肆意拋灑。老天毫不吝嗇，這塞外的萬千珍珠恰好珍藏。最為令人感慨的是下雪后的第二天清晨，屋外“嚓嚓嚓”的聲音喚醒沉睡的我們。從窗戶朝外一看，陽光灑滿大地，大路上都是鏟雪的人群。他們手中揮舞著鐵鍬或鏟子，或者拿著掃帚，一排一排朝前行進。他們經(jīng)過的地方，地面一塵不染，雪粒一顆也沒有。而道路兩邊是高高的雪堆。這雪堆逐漸向前，形成一座長城。每經(jīng)一場或大或小的雪，這長城越發(fā)雄偉堅固。于寂靜的清晨，或者在昏暗的傍晚，聽驚雷，似蠶食。一片一區(qū)，一點一滴，漸漸匯成清爽世界。初聽不知哪里發(fā)出的聲音，仔細尋覓才知是清潔工的勞動旋律。這時你會怎么想呢？人定勝天？“唯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lián)Q新天”？這些都是虛的，兵團人就是實打?qū)嵉母墒?。人與天沒有什么對立，但人在這片戈壁天地改造出這片美麗的家園，也就是這種精神吧。

這兒的雪是那么的晶瑩與堅脆，不像南方的雪，一見太陽就化為污水，你想親近一下就把你的鞋弄得濕濕的。這兒的雪沒有那么嬌柔，你踏上去它也還是晶瑩，而且報答給你“嘎——吱——”脆脆的聲音。這兒你可以真實地體驗自己走路的節(jié)奏——我們很多時候都忘了自己的步伐以及自己究竟走得穩(wěn)不穩(wěn)。把腳踩下去就是一個完美的腳印，不過如果你慌亂了，對它不夠信任，匆忙拔出，那么你的腳印可能瞬間就亂了，鞋里也灌上滿滿的積雪。用最閑逸的心態(tài)踏雪，用真誠傾聽自己的腳步，踏踏實實地踩上去，安安心心地拔出來，完成旅程每一個驚喜。如果可以，在腳印的前方，拖出一個淺淺的弧形。這時你回頭看看，那片靜謐的森林劃下了一道軌跡——這就是我們的旅程呀。當我們見到流星剎那而閃爍的生命歷程時，心里總會涌現(xiàn)無盡的思緒，有感動、有羨慕、有悲壯，也有柔情。然而，當這一切能夠真實地發(fā)生在我們生命里，而且讓我們永久銘記時，你會是怎樣呢？我們很多時候忙著生活，從來沒有留一些時間回頭看看自己的精彩，漸漸地迷失了自己。其實，回頭看看，我們的腳印是如此的美麗。縱使你有凌波微步，還留雪上爪痕。踏雪有聲，腳步或匆忙、或凝重，而聲音亦隨之變化：如西域歌曲，節(jié)奏瞬間難揣測；如中原古琴，端莊千古可想見。獨行時雪地可聽心聲，心靜則雪聲清脆穩(wěn)重，心燥則雪聲凌亂嘈雜。群出時曠野演奏交響，整齊如行進千軍萬馬，混亂如兩軍對陣廝殺。傾聽踏雪的聲音其實就是傾聽自己的心聲。現(xiàn)代的我們腳步太快，來不及聽，也聽不見自己的腳步聲。

來石河子吧，聽聽踏雪有聲的感覺。

一棵梨樹或一種生命狀態(tài)

每一個渴望優(yōu)秀并珍惜生命的人，肯定會讀得懂這棵梨樹的心思：他經(jīng)常懷疑自己的種屬，正如每一個失意的人一樣──自己難道真的是劣種？他的軀干纖細瘦弱，葉子暗淡無光，表皮也是干燥破裂……他可能會時時想起有關(guān)年輪的問題。年輪對于一棵樹是一種生命的記錄。不過，所有記錄的歷史總是強者的歷史?；蛟S，他不敢去想：如果不能顯示生命的綠意，年輕又如何？如果不能展示生命的博大，年老又如何？年輕是一種從內(nèi)到外的勃勃生機，他沒有；年老則應(yīng)有盤根錯節(jié)，復(fù)雜而豐富。他呢？確定不了自己的年齡，只是勉強地活著。

如果可以強求，每一個觀賞者應(yīng)該考察這棵梨樹的以前和現(xiàn)在，正如對人，不應(yīng)以成敗論英雄。他曾經(jīng)生于野外，像所有的野草，自生自滅，無怨無悔，處于混沌的生存中。春天來時，或遲或早，總會冒出嫩黃的芽；夏天來時，不管多少，總會有深綠的葉；秋則枯，冬則藏。一切都順乎自然。而現(xiàn)在呢？生命的節(jié)奏依然，可是感受卻大不相同。當冬雪融盡時，努力蓄積力量冒出嫩芽，卻發(fā)現(xiàn)此時桃花早得世人青眼。等到“梨花一枝春帶雨”時，只得幾個落魄書生相對傷神。一旦“千樹萬樹梨花開”，人們并不喜歡白色，“梨花院落月溶溶”，人們喜歡的是月光。唉，作為這樣一株梨樹，他的價值在那里？他以為是自己的花色在眾花中顯不出特色，所以在一年的十月，他大膽地開放。結(jié)果只得人們“十月小陽春”的理性的評論，功績歸于陽光，絲毫沒有為他的生命的魅力考慮過。難道這一切煩惱都是無謂的嗎？難道他應(yīng)該選擇一種渾渾噩噩的生活嗎？他呀，只是煩惱而勉強地活著。

我看著這棵樹，也看到周圍的梧桐與冬青。我是現(xiàn)場見證人。梧桐每年發(fā)芽總晚于梨樹，可一到夏季，它就枝繁葉茂，高高在上，籠住陽光，密不可漏；等到冬天時，她就迅速地落盡枝葉，等候冬眠。梨樹只有爭取早晨斜斜的陽光維持生計。同時，梧桐樹上的害蟲也順勢入侵，將梨樹的葉子卷起來，花蕾破壞，于是每年見花不見果。梨樹下面是綠油油的冬青，它們個個奪取水分、養(yǎng)料，瘋狂地求乞生活。在這樣的情況下，梨樹只能勉強維持生計。

對于一棵梨樹，他的價值應(yīng)在于果實。實業(yè)家會這樣分析。盡管他曾經(jīng)開過繁盛的花，或是在十月顯示奇才，但在人們的期待中沒有果實，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培育優(yōu)良品種，就應(yīng)該剪掉弱蕾，甚至砍伐弱枝，進而滅種。不過對于哲學(xué)家而言，他沒有梧桐的樹大招風(fēng)，冬青的囂張蔓延；沒有艷花，沒有碩果，沒有強干……沒有即是有，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等生死，齊禍福?？墒抢碚摽偸腔疑?，生命之樹應(yīng)該常青。

我久久地注視著這棵梨樹，我想，如果有感應(yīng)的話，那棵樹也同樣能聽得懂我心里的話。

你必須艱難而孤獨地活著，像所有青史留名的人一樣。這就是你的命，不可選擇，不得不如此。無論成功與失敗，你沒有追隨的人，連心中的喜悅與悲傷都只能自己消融。你，家門前的梨樹，孤立在世俗中，梧桐的挺拔擠對你，冬青的綠意刺傷你，一些害蟲嗜咬你。沒有碩果累累的豐收，沒有小鳥依人的弱姿，拼著命在十月開出幾多白花也不過象征著悲涼的氛圍。

你卻堅強地活著。不管軀干如何瘦弱，不管葉片如何卷曲，不管他人如何看待，你始終堅強地活著?；蛟S會想起以前的時光——不論快樂與痛苦，事后回想總會有些甜蜜；也許會傷感現(xiàn)在——一些有思想的族類面對現(xiàn)實總會惴惴不安；或許憧憬未來，未來總讓人盲目激動。不管如何想，你卻無聲地忍受現(xiàn)狀，堅強地活下來。還有什么比好好活著更難呢？如果因為孤獨、屈辱、困苦而結(jié)束生命，那是多么容易。但那是多么懦弱多么無知。為了某個觀念去死呢？如果不是那個觀念騙人，那就是因為那個觀念超前提出來了，那注定是悲劇的結(jié)果。你堅強地活著，因為你相信：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你不去想一些虛無的事，因為你覺得行動才是最重要，設(shè)定的軌道在自由的頭腦是一種畫地為牢。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你所有的便是執(zhí)著地活下去的觀念。

這是一片貧瘠而干涸的土地。沃土不到一米遠，那里生長著黃澄澄的稻谷，一年年接受人們的寵愛，心安理得。于是它們就拼命地獻出生命，換得人的贊譽。它們就這樣為了優(yōu)裕和榮耀慢慢失去自己，退化得不成為自己。而你沒有什么語言。既然不能度人，也不要被人度去。你依然故我，坦然地活著。

梧桐既不講究條件，隨意而安，瘋狂地擴張自己的領(lǐng)空，夏季便把野心擴張，炫耀自己的高大挺拔。它為了生長，奪取水分、土壤、陽光，一切都為了自己的擴張。然而它體內(nèi)滋生了多少害蟲，不僅腐蝕了自己，而且損害了近鄰。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何況自己已奄奄一息呢？

冬青賣弄自己的生命力，有誰注意呢？

你喲，忍辱負重的生活。雖然你連平凡都稱不上，但無疑你是一種特殊的存在：只要活下去，這生命就有希望。

責(zé)任編輯 丁莉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