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彥竹
今早起床時,我沒來由的頭痛。我感到胸口發(fā)涼,就像是不知道什么時候心被人割掉了一塊,再也補不回來了,而此刻風灌進了那個缺口。
我叫李靜,這個名字沒花幾分鐘就起好了,沒有典故,也沒翻字典,甚至都不是爹娘,而是村口一個識些字的嬸嬸取的,這個“靜”字是因為村里那時候娃娃太多了,想養(yǎng)個不鬧騰的,圖個清凈。
我只知道,我的整個兒童時代都在山溝溝里,在一個并不那么歡迎我的家中,待著,長著。小時候我蹲在地上逗雞,或者幫忙燒飯的時候,娘總是瞥我一眼,然后嘆口氣道,“姑娘家家的,中看不中用?!钡沁@樣說完以后,她卻又會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小聲嘀咕一句,“俺們家姑娘要是生在個好人家可是不得了?!?/p>
山里的日子好像每天都在重復,也不會有什么變化,于是時間和日期漸漸失去了意義,它們重疊在一起在我的記憶中蜷縮成了一團看不清楚的虛影。
而我記憶最深處的地方還是娘手掌和她懷里的溫度。在那些被饑餓包裹的日子里,我的身上涼得像塊石頭,只有蜷縮在娘的懷抱里才能依托著她的溫度墜入夢河。我還記得,娘懷里做的夢是有氣味兒的。
直到2007年,我人生的第一階段畫上了一個終點。
那是我頭一回出村,頭一回看見那么多人,頭一回看見那種會動的綠色的房子,后來我知道了那叫作“火車”。
我盯著地上一個攤位挪不開眼。在那臉上手上滿是痤瘡疤痕的老頭子面前,一個個黃澄澄圓不溜秋的橙子堆得像小山那么高。那老頭子也轉著滴溜溜的眼睛瞅著我,也許心里想著,這丫頭到底是買還是不買?他不知道的是,那是我第一回看見橙子,還以為那是娘提到過的黃金?!澳铮屈S黃的是么子?”我話音落了許久也沒聽見回應,扭頭看,只看見娘在盯著遠方的人群發(fā)愣。我搖了搖她的手又問了一遍,這回話音還沒落,一個巴掌就落了下來:“姑娘家家的,哪那么多嘴?”
我小時候雖然從來沒吃飽過飯,但是也不怎么挨過打。所以這沒來由的一巴掌下來,我不但臉上生生的疼,心更是好像被石頭壓住了,堵得難受,便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誰承想還沒哭兩聲,更密集的巴掌就像夏天的冰雹一樣前后左右拍打在我的腦袋上和身上。“哭個么子嗎?說嫩哭個么子?”我被打怕了,只好拿牙咬住嘴唇,只剩兩只眼睛還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著眼淚。我怯生生看向娘,卻見她也別過頭去用手揉眼睛。
我們坐上了那幢綠房子,那是我見過最敞最亮堂的房子,兩邊都是大窗戶。然后不一會兒,也不知從哪里傳來的吼叫聲,這個房子突然開始抖動起來并向前移動。娘抱緊我,輕聲說道,“別怕,有娘!”有娘,我真的沒那么怕了。我就在這溫暖的懷抱里漸漸地睡著了。
我半睡半醒間,竟迷迷瞪瞪地離開了那個綠房子。被娘領著走了不知道多久的路,停在了另一個白房子面前。
這個白房子比之前那個綠房子還要高。我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這里的房子和我家周圍的那些土屋不一樣,要高許多,擠很多,有許多窗戶,顏色也都是五花八門的。
一個年長些的大姨走了出來。娘拉了拉我的手,說,“叫姨婆。”
“姨婆好!”
“是靜兒吧?”“靜兒真乖!”面前這個和善的阿姨笑著說道。她看上去比我娘要大一些,歲月已經在她臉上刻上了一圈圈兒的痕跡,笑起來就更加明顯。我從沒看娘笑得這樣好看過,此刻就癡愣愣地盯著她看。
她們寒暄了一陣。然后,娘突然把我的手甩開轉身要走,我手心里溫暖的感覺也隨之消散,像是緊抓著的一把熱乎乎的炒豆子全從指縫間漏下去了一樣。
“娘今天還沒抱我呢。”我說道,想要趕上去,可是娘的步子太大了。她就好像沒聽見我說什么似的,只是丟下一句,“以后在姨婆家里少食幾碗米?!本妥灶欁缘乩^續(xù)往前走。
“娘,嫩再過幾天到這里找我呀?”我急問道。
她頓住了。接著就好像是聽錯了什么似的,又往前走去。
“娘不會不來了吧?”我好像突然意識到什么,下意識地跟娘喊道。
娘很遠。她還是沒有停下。
我感到胸口發(fā)涼,就像是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的心被人割掉了一塊,再也補不回來了,而此刻風正灌進了那個缺口。
眼淚落了下來,我拔腿就追,想追上娘的腳步,可是我一步沒落穩(wěn)摔倒在地上就再也追不上了,只能看見她消失在我視線的盡頭,就像雨水滲進麥地的泥土里無影無蹤也無聲無息。
剛才白房子前面站著的那個姨婆追了上來,蹲下來急問道,“靜兒靜兒摔疼了不是!”
“我不要嫩,我要我娘。”
姨婆把我摟緊在懷里,她的懷抱也是那樣溫暖,她的氣息令人安心,她說話聲音也輕柔柔的。她說,“以后我就是你娘了。”
也許吧,也許是家里實在窮得揭不開鍋,娘把我領到了她的一個遠方表姨家里去,從此再沒來看過我。
姨婆說她喜歡女孩兒,自己每回腆著肚子總是念叨著希望里頭裝的是個女兒,可是連著生下了兩個兒子也沒能如愿。每次說到這里,她總是會總結道,“這是天上的旨意,派了你這么個小天使來我們家?!?/p>
姨婆待我那樣好,我每每看見她,總是想下定決心改口,像哥哥們那樣叫她“媽”,可是每當我張開嘴,卻像是記憶中山上的涼風灌進了我的胸腔,怎么都發(fā)不出聲兒來。對我而言,母親這個概念始終纏繞著遠方的那根線,那兒我有一個娘。城里的家有暖氣,地上也鋪著暖暖的木板,每天吃得也好,因此我的身上漸漸有了溫度,但我始終記著娘懷抱里的溫暖,那個暖跟所有的暖不一樣,那里有氣味兒。
姨婆的兩個兒子比我大上許多,只是偶爾會回到這個家來看看,每次來也待不了多長時間就走。雖然我喚他們叫“大哥”“二哥”,卻竟然連他們的名字也不知道。
在我住進姨婆家的第三個月,有次兩個哥哥都回家來了。那天姨婆卻從中午就沒出過廚房,一直等晚上那兩人到了家,姨婆才從廚房把菜一碟碟地端上來。
“小妹好!”高一點的是大哥?!靶∶煤?!”重復著的,瘦一點的是二哥。
我嘴上回應著,眼睛卻緊緊跟著那從廚房端出來的一碟碟菜盤子。打從進城以后,我每天都有新的見聞,可從未有一個像眼前的場景這樣讓我激動。
“小妹餓了!”二哥笑著道。
“姨婆,今天怎么菜這么多?”我不禁問道。
還不等姨婆回答,大哥的聲音就悠悠地從背后飄來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媽沒跟你說嗎?”
“生日……是什么?”我生怕他們笑話,壓低了聲音怯生生地問道。
“你不知道生日是什么意思?就是你出生的那天……這個怎么解釋好呢,就是你出生的那天會成為這個家里面的節(jié)日,然后每年到了這一天所有的人都會給你慶祝?!?/p>
“你是哪天出生的?”二哥插嘴問道。
我沒有生日,如果一定要說的話,那么只能說我的生日是秋天。我生于2001年的秋天。
沒有人會知道我準確的出生月份,更別提是哪一天,是上午還是下午了。
于是我沉默了。
姨婆見狀趕忙說道,“快吃飯吧,菜都快涼了?!庇谑俏覀兌悸淞俗?,留下我的思緒還站在原地不得動彈。
我坐在位子上一動不動,聽著他們在我的面前說笑,看著他們品嘗著眼前那些我叫不出名兒來的菜。那一刻,我看他們,我感到自己離他們是那樣的遠。我的那個家、那個山溝溝,離這座城市,不知道繞了幾道彎兒。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在大哥的聲音里回過神來,“今天可是我生日,她到底還要耷拉著臉多久?”我看向聲音的源頭,和他對視,恐懼讓我瞬間將目光縮了回來。他面色不快,肯定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了。
可還沒等我張嘴道歉,就聽見姨婆厲聲說道,“有你這么對妹妹說話的嗎?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從沒見姨婆如此嚴厲過,她在說大哥。
“今天是我的生日好嗎?你們就這么聯(lián)手一起氣我?好呀,媽,這個不是你生的比你親兒子還要親??!”大哥的話就像是一根針,挑破了露珠上的彩色。
姨婆用力擲下筷子,大吼道,“住口!”
我看著眼前的一切,心里就好像一鍋冒泡的滾水,水汽冒上來在眼眶里翻滾。我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么,也沒有勇氣說,只能眼瞧著大哥“嘩啦”一聲站起身來扔下一句話,“那還吃個屁!”摔門而去。
然后二哥和姨婆悄悄說了幾句話,也放下了碗筷,告辭了。
晚上,只剩下我和姨婆兩人在房間里,秋蟲在天冷之前就躲到地底下去了,很靜。也許是姨婆沒來得及開暖氣,我再次感覺到那熟悉了的全身冰涼。
我看見姨婆一個人背對著我沉默地坐在桌邊。她佝僂著身子,滿頭白發(fā)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在燈光下泛著白光。她在想些什么呢?我這個外人,這個不是她親生的孩子挑撥了她和她兒子的關系。她會討厭我嗎?她會不會也和娘一樣,把我送走呢?
我本能地抱緊了自己。
黑夜是凝固了的一汪墨,月亮游走起來才知道天有多黑夜有多長。她聽見我慢慢走到她邊上的聲音。我們的視線交匯的一瞬間,她將手抬了起來。我緊閉上眼睛想著臉上即將要迎來的那火辣辣的刺痛感。
三個月前,我記得娘也是這樣,在打了我之后,把我送到了這里。而現(xiàn)在這一切眼瞧著又要再次上演。
可是那刺痛感沒有到來,取而代之的,是我后背上的溫暖,那溫暖從我的背后蔓延,在一瞬間抵達了我的每一根手指、每一根發(fā)絲。
我睜開眼,眼淚從我心里涌出,下意識地落了下來,聲音也從我的心里滾動著,下意識傳了出來,“媽,對不起!”
她愣了一瞬,然后緊緊抱住了我,“孩子,我的好孩子,不是你的錯,都是我們這些大人的錯?!?/p>
她抱得那樣緊,我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心跳。這心跳的主人不再是那個城里遙遠的姨婆,她從此在我心里和那個娘的形象重合在了一起。
在無數(shù)個晚上,她總是別扭地佝僂著背,弓著腰,只為了試圖給懷里那個小姑娘多帶來一絲溫度??墒羌幢氵@樣細心也無濟于事,山里的涼風仍從瓦片的縫隙里滲進來,哧哧地飄在姑娘的臉上,也吹在她的心頭。她半夜睡不著覺,一聲聲地在心里向姑娘道歉。這地方太偏遠了,就像是被人忘了的一個地方。這地方除了星星多,什么都缺。如果不是出生在這個鬼地方而是在別的什么其他地方,她們家的姑娘會過著多么快樂的生活呀??墒侨缃?,卻只能每天同她一起,挨著這風,受著凍。
憑直覺,她覺得自己懷的是姑娘。安安靜靜的,像村口大樹下那汪塘水,在自己的懷里泊著。在她剛懷上姑娘不久的時候,孩子他爹說要進城打工去,誰承想,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過。她等了他整整六個月,還是杳無音訊,她明白了,于是她就死心了,決定把孩子拿掉??墒瞧邆€月的孩子怎么可能說拿掉就拿掉呢?她嫁到了這邊山里無依無靠,也沒臉回去那邊的山里面對自己的爹娘。想著之后沒有指望的日子,她就買了一瓶叫甲胺磷的農藥打算自我了結。據(jù)說這種農藥有劇毒,是禁售的,只有老店里能偷偷買到,可是那藥端到嘴邊上的一刻,那汪塘水流動了起來,她仿佛感覺到肚子里有了她驚悚的心跳聲,她一愣,手里那碗藥摔在了地上,流了一大片。
于是她就對自己說,那就生下來罷了,靠我自己的雙手也能把這個娃兒養(yǎng)大。
生下李靜的時候,她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果然是個姑娘。就別過頭去掉眼淚。大家都以為她是嫌姑娘力氣小沒法幫著干農活,可沒人知道,她看見姑娘的那一刻好像就看見了姑娘的整個人生,看見了姑娘如同她自己一樣的人生軌跡。她的眼前是一面巨大的鏡子,鏡子里可以看見自己的姑娘在山溝里長,在山溝里大,再嫁到另一座山里另一個村里為人妻、為人母,然后一生勞碌,一生為子女忙碌到老。不久后,她又發(fā)現(xiàn)自己的姑娘體弱,總是渾身發(fā)冷??粗媚锿砩仙w著一層薄薄的被子,凍得發(fā)抖,聽著姑娘那一聲聲地叫“娘”,就像那個汪塘水里砸進去一塊大石頭,她的心都快要被敲碎了??墒撬B帶姑娘看病的路費和藥費都拿不出來了。
2007年是一切的轉機,那年她聽來串門的親戚提起了她的一個遠方表姨,一個住在城里的,不愁吃喝的,渴望著能有個女兒陪伴的女人。聊天聊到一半,她的思緒已經飛走了,像山里的那只快樂的小雀,她的目光投擲向在門口逗雞的自家姑娘。在姑娘白皙的臉蛋上,她看見了另一種人生的圖畫在徐徐地鋪開來。
就這樣,她用一天天存下來的十顆棗皮雞蛋,拜托村口的嬸嬸代筆,和表姨取得聯(lián)系商討好了細節(jié),就決定在十月的某一天將孩子帶去表姨家?!奥渥訜o悔?”“不悔!”“你要多少錢?”“什么?”“你要多少補償?”“……俺什么都不要!”這是她姑娘生日的前一天,她怎么會忘,可那日子卻像耙地的釘耙一樣抓在她的心上,翻動著她的心思,她并不知道,那是她對于這個孩子無盡的愛與悔的開始。
隨著約定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她的心卻像風吹過干枯的麥地,每一刻鐘都翻騰得更亂了。她睡不著覺,只想著要多用些時刻仔細看看自己的姑娘,聽聽她叫喚的那一聲聲“娘”。可是看著聽著眼淚卻啪嗒啪嗒地掉下來。留下是對不住她,送走也是對不住她,都說世上路有千百條,可是這次,除此以外,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2007年10月5日,約定的這天終于到了,她牽著姑娘的小手恍惚著踏上了火車,進了城,如今站在了這個她從未見過的表姨面前。
她突然想到,如果這一切都只是一個夢那該多好呢?那個每天晚上鉆在她懷里撒嬌的姑娘,那個總是笑臉盈盈的姑娘,那個遠遠看到她就會喊著“娘”跑上來的姑娘,那個她寶貝心肝一樣的姑娘,不用跟別人走了,任誰也沒法分開她們母女。
可是,在她想要退縮的那一刻,她看見表姨家里那盞吸頂燈發(fā)出了刺眼得讓人心醉的光亮。于是她想到,幸虧這不是夢,這樣姑娘就能走上自己一輩子想有卻無法有的那條路,越走路越寬,越走前面越亮。也在那會兒,她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從此后將不可能再以任何形式來往,那會兒她怕自己會忍不住將姑娘帶回去,怕自己不爭氣,撒不開自己的那只手,也怕表姨會嫌姑娘有個煩人的娘不要她姑娘了。于是她閉上眼睛,不想將這一刻烙印在腦海里。明天是2007年10月6日。而從這一天起,她的姑娘和以前不一樣了,就像村口大樹下的那汪塘水,在一場暴雨后隨著急流山溪沖了下去,到了更加遼闊和干凈的地方,那兒風吹麥浪,芳香千里。
她是笑著離開的,因為她驚訝于自己終于撒開了那只不爭氣的手,但是她沒管住自己的眼淚,一邊笑著一邊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了一路。
在李靜被送到我家的十年前,我曾有個小女兒。小女兒從生下來就很愛哭,一哭就哭個不停,誰哄都不作數(shù)。但只要我將她摟在懷里時,她那哭聲就像是被一把無形的剪刀剪斷,立馬停了?!澳阊绢^長大準跟你親!”周圍人總是這樣說著,這話聽了我總是忍不住把笑掛在臉上,心里暖乎乎的。
回想起那些與女兒度過的每一天、每一刻,像是在沙灘上拾起貝殼。即使那么多年過去了,那些日子的光彩也從未褪色過。唯有十年前的那幾天是我永遠也不愿意回憶的至暗時刻。
在女兒三歲的時候發(fā)了一場高燒,燒了五天,而我也抱著女兒跑了五天五夜四處找醫(yī)生看診。那一針針打在她身上,卻像烙鐵燒痛在我的心中。第六天,我抱著懷里那團小生命的時候,感到懷中的那份喘息漸漸變得微弱。我不愿朝不好的方向去想,眼淚卻無法自控地一道道滑下來了,落在女兒的臉上就像雪花一樣融化了。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見女兒的生命也像雪花一樣在自己的懷抱中綻放,然后消失。
所以十年后,當我聽到自己遠方侄女家有個女兒想要送養(yǎng)時,心就仿佛漏跳了一拍,但真正讓我決定的還是因為我聽到侄女在電話中說到那個小姑娘,“靜兒總是犯冷,但是在山里治不方便,怕是要落下病根,以后真的不曉得有么子出路?!本鸵驗槟菐拙湓?,我看見了電話機旁我女兒在哭。
見李靜第一面時,我按捺著滿心的激動惴惴不安了許久。我遠遠看見那個梳著麻花辮的小不點兒,看見了無數(shù)次憧憬過,卻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清清楚地能看見的自己女兒擁有的人生。可是當我在淚光中重拾冷靜,卻看見那小女孩兒眼睛里透出了怯懦。
她是怕我的,她站得很遠,我心想道,暗嘆了口氣,這個小姑娘終歸和自己的丫頭不同。
就這樣,這個小姑娘雖然勉強住了下來,卻就像掉進清水里的油點怎樣也融不進我們家。無論在這個房子的任何一處,無論我們做什么,無論她做些什么,無論說著方言還是普通話,她都仿佛與我們格格不入。我知道,那是她的心里還牽著一根線,這根線很長很長,一直通向遙遠的山里。
直到老大生日那天,家庭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我頭一回與老大發(fā)脾氣,卻滿腦子都想著李靜那姑娘。她那格格不入的瘦小身軀如今顯得更加孤立無援。
傍晚,我坐在餐桌邊上,看見這個瘦弱的姑娘噙著眼淚從暗影里走來,站在了燈下。她害怕地發(fā)著抖,卻還是朝我一步步地靠近。她在想些什么呢?她在這個家里會感到恐懼嗎?她會想起那座她魂牽夢縈的山,她會把我和山里真正的媽媽比較嗎?一定會的。
她還這么小,卻已經承受太多了。我不禁將手輕輕搭在她的背上。別怕,我不會將你送走,我在心里這么想著。
然后她緩緩張口,“媽!……對不起。”那聲媽是脫口而出的。之后她的聲音那樣顫抖,那樣細小,我?guī)缀趼牪灰?。可就是那樣簡單的幾個音節(jié),如同雷聲在我耳畔炸開,讓風暴在我心中席卷。我們這個地方很少有風暴,電影里好像見過,而此刻,我看見了自己心里有,挺嚇人的那種。
我將小小的李靜擁進了懷里,這一次并不為那短暫的溫暖中我能看見的我自己的丫頭的虛影,而只為抱住眼前的這個小姑娘。
就在這一刻,我感到心上一陣沒來由的溫暖,那暖意熟悉得讓我想要落淚,就好像是來自我女兒那久違的擁抱。是不是,從今后,我將會擁有來自兩個女兒的溫暖?
如果她還活著,今年也有十三歲了。三歲那年,她死于一場高燒。那雙平時滴溜溜轉的小眼睛竟然那么輕易地就合上了,等再睜開時,她看見周圍只有一片茫茫白色,這是不是有人說起過的極樂世界?
自此后,她俯瞰著人世,就這么在天堂徘徊了十年。這十年里,她看見一年一年就像水波漣漪般在這個世界上一圈圈漫開,看見皺紋一點點爬上那些陪伴過她短暫人生的叔叔阿姨們的臉頰,看見白發(fā)一根根纏繞在他們的耳畔。她可以放下塵世的一切去向往生,但是這個世界上還有她所眷戀的東西——她懷念媽媽懷抱的溫度。
于是她就靜靜化作一朵無法降落到大地上的雪花,坐在云端上的一片虛景里默默看著世界上的一切,也注視著她的媽媽,那個因為失去了女兒而傷心了很久,不得不提前退休了的媽媽。好像那目光能傳遞溫度,那早就從她懷中散去的溫度。
她不愿離去。她想,興許她會一直在這里坐到她記憶中世界上的一切都變了,又興許要等到幾十年以后命運再次讓她與媽媽會合。人們不是都相信世上有一件叫奇跡的事情嗎?
直到那一天,她看見一個小女孩兒走進了她們家,她也看見自己的媽媽抱了那個小女孩兒。跟以前抱她一樣。她感到難以遏制的傷感與無助。
“那明明是我的媽媽!”她心里這樣無聲地吶喊著。
她知道這心聲是嫉妒的產物,畢竟她是多么想再體會一遍媽媽懷抱的溫度呀。
所以當后來看見大哥與這個小女孩兒吵架時,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心里短暫地開心了有那么一小會兒??墒钱斔匆妺寢寣幙膳c大哥爭執(zhí)也要維護這個女孩兒時,那喜悅也隨之消失。
在客廳昏暗的燈光下,她看見那女孩的嘴形,看見那是女孩喚了一聲“媽”的形狀。她雙手捂住耳朵不忍聽。她本以為妒忌會再一次占據(jù)她的心靈,然而奇怪的是,她發(fā)現(xiàn)感受到更多的卻是心里滿載著的動容與感激。
這是她渴望卻再也無法達成的事。
媽媽,她想著,她輕聲叫著,看來從今天起,會有另一個女孩兒代我依偎在你身邊了,即使我是這樣的羨慕她妒忌她。她還是決定不再徘徊在現(xiàn)世與往世之間了,于是她在心中輕輕念了一聲,再見媽媽。
然后,她花盡云露賦予的最后一絲力氣,化作了一陣暖風降臨人間,再一次鉆進了媽媽的懷抱里。我感受到了,媽媽那暖暖的抱抱,和以往不同的是,邊上還有一個跟我一樣渴望抱抱的妹妹。
今天本來是我十六歲的生日,但掃興的是,兩天前我剛剛動了闌尾炎手術,住院到了今天。本來早就痊愈得差不多,媽媽這兩天擔心得一直沒合眼,我勸了半天總算讓她先回家休息了。但是今早起床時,我又沒來由的頭痛。我感到胸口發(fā)涼,就像是不知道什么時候心被人割掉了一塊,再也補不回來了,而此刻風灌進了那個缺口。
這種感覺讓我想起了我的童年。
當和別人聊到我小時候的故事時,我總是沉默,就好像人生開始的歲月被人從我的生命中偷走了,那幾年只留下了一片空白。
八歲之前,我與娘一起在山里生活。八歲那年,我被娘送到了這個家里,從此我再沒見過她。多年以來,我再也沒有說出過“娘”這個字眼,它與我關于那段歲月的回憶一起塵封在了我腦海深處。我已經有媽了,是否不該再要求更多?
我看向手邊那個邊緣已經泛黃的本子,那是我的日記本。媽將我在她家中的第一天算作我的生日,而我只有每年生日時才會寫日記。我深吸一口氣,翻開了日記最開始那幾頁。我看到了我的手有些抖。
2008年10月6日
我九歲了,第二回生日不同娘一起,想娘了。我就在這里等著,她會再來接我嗎?是不是我哪里做錯了,是不是我太多嘴了,惹惱了她才把我留在這里?
2009年10月6日
我已經三年沒有見到娘了,我知道她不會再來。是不是我哪里做錯了?她又怎么能忍心把我撂在這里?以后她還會再來嗎?
2010年10月6日
生日一年只有一回,所以今天生日時大哥特意給我買了好多橙子。我突然想起來很久以前也是在第一次見到橙子的那天,我第一次見到媽,也是最后一回見到娘。
在如今這個家里得到的愛,讓我都快忘了我本來并不是這家里的一員,也快忘記娘了。有時候我會在想,娘把我留在這里,也再沒有來看我,是不是因為我并不是她想要的孩子?是不是因為我沒能做到她期望的樣子?
看到這里我便不想再看下去,我始終對于被娘拋棄耿耿于懷。我怨娘,但我更怨我自己,我怨我自己懂事太晚,怨我話太多,也怨我不該盯著那地攤上黃澄澄的橙子就走不動道了。在這一陣陣的恍惚里,我感到手術的傷口縫合處陣陣地作痛,可能因為術后的虛弱,眼前因微微的暈眩而變得有幾分模糊,竟不知不覺地就這么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一種熟悉的氣味喚醒,這氣味如同我今早起床時一樣仿佛毫無阻礙地通向了我記憶的最深處,讓我想要落淚的那種難受。醒來時,我看見天色將晚,那晚霞綺麗的顏色仿佛一幅來自大山深處的有關童年的畫,又像一個夢,夢里一聲一聲地有人在呼喚著我。
于是我強忍困意和因為行走而加劇了的痛感,慢慢地踱近窗前,也就是在那瞬間,我看見晚霞金色的逆光中,一張極為陌生卻又最為熟悉的面孔。她就站在窗外。
那是一位中年婦女,她臉上的褶皺層層疊疊,遮蓋了真實的年紀。她兩鬢的白發(fā)從耳后溢出,像銀絲一樣閃閃發(fā)光,在風中凌亂地飛舞著。她身上幾件灰突突且不太合體的衣服勉強裹住了孱弱的身軀,仿佛下一刻就會如同融化的土渣一樣融進一地的泥濘。
她有一張我好像從未見過,卻閉上眼睛也能認出的臉。她是我娘。
在我看見她的時候,她也看見了我,她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揚,卻又怕被發(fā)現(xiàn)而極力地掩飾著她那臉上的情緒。但是在慌亂中,我還是看見了她藏在眼眶中的淚光。
那顆淚包含了太多往事,以及太多話語,我來不及細細分析,但是我還是看見了這其中最觸動我的那種東西。
那種東西從地面上飄忽起來,飄上了三樓,飄進了我的窗子里,縈繞著我的思緒。那種東西大概就是我們常說的情緒。情緒這種東西將我?guī)Щ亓四莻€小時候,那天,我也像現(xiàn)在這樣困得迷迷瞪瞪,就趴在娘的懷里,暖暖的,我把頭埋在娘那讓人安心的溫暖的氣味中,她還是用那熟悉的口音,在我的耳畔輕輕地說道,“我沒有拋下你,我一直記掛著你?!?/p>
然后她轉過身,像被夜幕帶走的最后那道霞光一樣消失在了黑暗中,卻在我的心中懸掛起了漫天的星星。
晚上,和媽媽、大哥及二哥吃完了蛋糕,我再一次翻開了那個泛黃的本子。
2016年10月6日
我又長了一歲,不知不覺間已經十七歲了。今天在身高儀前測量個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現(xiàn)在已經比媽媽要高了,但媽媽說不論我多高都始終是她的小寶貝。我時時感受得到,我想我媽媽對我的好,已經是一個母親能對自己女兒最大限度的好了。
算到今天我已經離開娘八年了,但最近這些日子里,我有時還常常會再想起娘。如果還能再見到娘,我想對她說,娘放心吧,媽對我很好,我在這里很好,我也很想念娘。
沒人和我說過,但我在夢里似曾見過,在一座大山里,有一個村,村口有棵大樹,樹下有一汪塘水,一年四季都是清清的、綠綠的,澄澈而透明。我猜,那是因為周圍有層層疊疊的群山擁抱著,暖暖的泉水叮叮咚咚地流淌著,從未間斷。
責任編輯 丁莉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