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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凰鳥

      2023-11-10 02:36:04喬樺
      小說林 2023年6期
      關鍵詞:派出所

      1

      牤牛鎮(zhèn)派出所位于鎮(zhèn)南北大街道西中間的位置。派出所是一棟老式磚瓦結構的平房,房子坐西朝東,四面圍著一圈榆樹墻,只在大門處留著一個方方正正的缺口,仿佛房子穿著一條帶著開衩的綠短裙。榆樹墻修剪得棱角分明,一點兒毛刺都沒有,像男人剛剃完的平頭。一只蘆花雞咕咕叫著,氣宇軒昂地在房檐底下散步。假如不是看到房門一側掛著的牤牛鎮(zhèn)派出所的牌子,我還以為這里是一處民宅。

      剛進七月,陽光如同泉水般淙淙而下,天地間仿佛扇動著成千上萬只蜻蜓翅膀,晃得人睜不開眼。大地蒸騰出來的熱氣黏稠得讓人氣喘,我身體黏膩得如同長了一層苔蘚。我匆匆推開派出所的門,戶籍大廳里沒人。我朝右轉,穿過民警宿舍,來到食堂,一個頭發(fā)灰白凌亂、身著藍大褂的男人,正低頭坐在地桌前吃飯。

      “老同志,這派出所的人呢?”

      他抬起頭,翻著白眼仁兒看我:“我不是人?”

      這男人面相上看也就四十七八歲,并不老。他精瘦,眼神犀利,眼角的皺紋如同放射線一般散開著。額頭正中有個黃豆粒大小的黑痦子,上面長了十幾根白毛,硬挺挺地向四周扎煞著,好像開裂的毛刷。他額頭上的黑痦子很醒目,我仿佛在哪里見過。

      我意識到自己剛才說話有點冒失,他挑理了,馬上笑著解釋:“您別誤會,我叫孟石,被分到牤牛鎮(zhèn)派出所工作了,我是來找曲別針所長報到的?!?/p>

      “小伙子,你先坐下?!彼疽馕易谒麑γ娴囊巫由?。我把身上的背包卸下來,和行李箱一起放到地上,坐下。

      陽光均勻地鋪在桌子上,桌面上的木紋好像泛著漣漪的金色湖泊,桌子一角放著一本已經(jīng)毛邊的《福爾摩斯探案集》。

      還沒等我坐穩(wěn),他就把他的右手伸出來,說:“小伙子,咱倆扳個腕子如何?”

      我覺得莫名其妙,但還是順從地伸出右手,把右胳膊肘拄在桌子上,機械地張開手掌。

      “你輸了可不要怪我欺生。”他不錯眼珠地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很自信。

      我心想:“我是省警校的散打冠軍,要別的沒有,要力氣有的是,他這可是撞到槍口上了?!?/p>

      我們兩個人的手扣在一起,我的手明顯比他的手大一圈。我說:“爺們兒,您就出手吧!”說話的同時,我鉚足了勁兒果斷出手,這才發(fā)覺我對形勢有一些誤判。他雖然干巴瘦,可手勁卻像不可撼動的老虎鉗子,讓人不可小視。

      我咬緊牙關,屏住呼吸,臉憋得通紅,脖子上的大筋像蚯蚓一般突突跳著;他雙眉緊鎖,穩(wěn)得像一盤石磨。我們倆扣在一起的手腕子僵持在桌子上,紋絲沒動。大概三分鐘后,他突然大喊一聲,迅速把我的手扣在桌子上。我感覺自己手腕子有種要斷掉的感覺,火燒火燎的痛。我趴在桌子上,不停地大口大口喘粗氣,胸腔里仿佛裝了一臺馬達。

      “年輕人,就這點娘兒們勁兒,還敢這么大口氣?還曲別針,曲別針該你叫的?反了你了!”

      “縣局政治處劉主任——讓我找——找——曲別針所長報到,這怎么就——口氣大了?”我心跳得厲害,說話結結巴巴。

      “你前腳往這兒走,后腳劉子厚那老家伙就把電話打過來了。我就知道他得告訴你來找曲別針。那老東西是我發(fā)小,他那張狗嘴里就吐不出個象牙來!”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愣愣地杵在那兒。見我這個樣子,他說:“咋?你這警校的高材生,就沒見過穿炊事員大褂的警察?今天是星期天,所里就我一個人,我給做飯的大師傅梅嫂放了一天假?!?/p>

      “您就是曲所長?”我甩了甩手腕子,心里暗暗吃驚。

      “本人大號曲碧針,曲別針是外號?!闭f話的同時,他“嗖”的一下站起來,手握成拳頭照著我胸脯子就打過來,我一閃,他拳頭落空了。

      “我想看看你的靈敏度如何,干咱們這一行的,身手得利索?!鼻惑@一乍,不按套路出牌,嚇我一跳。他身材瘦小,我高大魁梧,我和他站在一起,就像姚明和潘長江,充滿了喜感。

      他從圍裙前大襟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煙,夾在右手食指和中指手之間,說:“咱牤牛鎮(zhèn)在窮山溝里,是個兔子都不愿意拉屎的地方。這些年咱所里分來的新警,像走馬燈似的,來一個走一個,沒法子啊,誰讓咱水淺養(yǎng)不住大魚呢?劉子厚跟我說,是他建議你到這兒來的,你打算在這兒待多久?”他瞇著眼睛看著我,就像審視一個剛買回來的物件,臉上的表情無法琢磨。

      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急忙把話題岔開,我說:“劉主任說,咱所里警力嚴重不足,咋不管局里要人呢?”

      他嘆了一口氣,掏出打火機把煙點燃:“管局里要人,局里也沒有。編制有限,干警老齡化嚴重,全局都警力不足。牤牛鎮(zhèn)是大鎮(zhèn),按省廳要求怎么也得配齊五個正式民警。你沒來之前,算上兩個輔警,派出所才五個民警。最近這兩個月,劉志遠去北京治病了,肖彤管內勤,派出所就我?guī)е鴥蓚€輔警黑白骨碌。遇到麻煩點兒的案子,就得跟鄰居所借兵?!彼钗艘豢跓煟朴频赝鲁鲆豢跓熿F,看著煙霧像水蛇一樣,不斷地翻滾纏繞升騰到空中。

      我說:“我剛才進來時,看到門口的警民聯(lián)系臺上掛著七個人的照片,那兩個人是誰???”

      曲所說:“那兩個人是局機關的,他們就像飯店門前掛著的幌子一樣,只是個招牌。把他們的照片掛在咱們警民聯(lián)系臺上就是充數(shù),應付上級檢查的。派出所的工作和他們八竿子都打不著一下?!?/p>

      晚飯很豐盛,梅嫂做了燒茄子、肉燉豆角、大醬拌黃瓜、小雞燉蘑菇四個菜。曲所特意打電話把梅嫂和所里的人都提前叫回來了,給我接風。

      小雞就是我進院子時看到的那只蘆花雞。曲所前幾天拉肚子,一個叫金鎖的人給他送來補身子的,那個人是曲所的發(fā)小。大醬是派出所自己下的,醬缸就在南園子里。除了雞和肉,飯桌上的蔬菜都是派出所自產(chǎn)的,菜園子就在南窗戶下,里面的蔬菜長勢喜人,應有盡有。

      肖彤三十四歲,比我大一旬,人很熱情。她告訴我,全縣派出所只有我們所種菜園子,下大醬,圍著榆樹墻,像過日子的人家。鄰近的幾個派出所經(jīng)常拿著醬罐子到我們所討要大醬。全縣十三個派出所,只有我們所還是平房,其余派出所都搬進了氣派的樓房。據(jù)說,派出所都是平房的時候,曲所下大力氣修繕房屋,把我們所修成了全縣的樣板所,這反倒拖了我們上樓的后腿。

      2

      我和曲所下鄉(xiāng)熟悉人口。蜿蜒的鄉(xiāng)村公路像一條銀光锃亮的隔離帶向遠方延伸。從車窗往外看,山窩里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村莊,掩映在大山的褶皺里,仿佛是一塊塊色彩斑斕的珊瑚礁,浸在碧綠的海洋中。

      我腦子里的瞌睡蟲爬出來,懨懨欲睡。曲所晚上睡覺打呼嚕,他的呼嚕聲震天動地,蕩氣回腸,就像戰(zhàn)場上的超高音速導彈,無孔不入,把我的睡眠炸成了碎片。我有胃病,一失眠就連帶著胃絲絲隱痛,曲所的大呼嚕把我折騰得痛苦不堪。

      牤牛鎮(zhèn)地處東北邊陲河東縣西南邊界,四面被一頭頭牤牛狀的大大小小的山圍成了密不透風的鐵桶。全鎮(zhèn)兩萬多人口,十五個自然村,一個林場,有十個村是以牛身上的器官命名的。

      牛頭村是個蜜蜂養(yǎng)殖村,建在一個樹冠形的山腰上,只有十幾戶人家,打眼兒一看,村莊就像一個掛在樹冠上的橢圓形鳥巢。沿著山坡往上行駛,曲所直接把車開到一座破舊的老房子前,說:“下車,咱們去看看這屋里的老爺子。”他打開車后備箱,從里面拿出來幾盒藥,還有一袋大米、一袋白面和一桶五斤裝的豆油。

      我問:“這老爺子是誰?。俊?/p>

      曲所回答:“一個罪犯的父親,他兒子辛有才是毒販。”看到我有些不解,他解釋:“這些東西是我用工資買的。老爺子就辛有才一個孩子,辛有才出事后,在逃六七年,老人孤苦伶仃的,挺可憐。我一個月來看他一回,已經(jīng)六年了?!蔽也辉賳?,隨著曲所走進屋子。

      辛老爺子臉色蠟黃,發(fā)白如雪,仿佛頂著滿頭高粱花子。他嗓子眼拉風匣,喘氣跟捯氣差不多。腰彎得就像村頭那座年久失修的拱橋。白背心也臟得像沒有洗干凈的抹布。

      我們把東西放下,曲所對眼淚汪汪的辛老爺子說:“大爺,前幾天有人在濱江市看到有才了,有才是孝子,他可能會偷偷跑回來看您。他如果回來,您可一定要勸他到派出所投案啊,爭取寬大處理!”

      “曲所長,這幾年——虧得你常來看我,要不然——我——骨頭渣子——都爛凈了。”“咳咳咳”,辛老爺子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的咳嗽聲就像沉悶的雷聲。曲所急忙上前給他拍后背。老爺子的肩胛骨從背心里突兀地支棱出來,仿佛是兩只翅膀。拍了好半天,老爺子才緩過氣來。

      “你放心,犬子——如果回來,我立刻——帶他去所里——投案。”辛老爺子讀過幾年私塾,當過村里的養(yǎng)蜂技術員,說話咬文嚼字。

      從辛老爺子家出來,我說:“所長您這招兒真高,這叫攻心,說不定那個在逃的辛有才真被您感動了,有一天主動來咱所里投案呢!”

      “小孟,你不要想得太復雜。我告訴你,我來看老爺子,是看他可憐,和攻不攻心沒有關系。”

      “可憐的人多了,您咋不去看別人?”

      “嘎吱”,警車突然就來了個急剎車,停在了路邊。曲所沉默了好半天,才悶聲悶氣地說:“辛有才三年前就在哈爾濱露頭了,抓捕他時,他用大砍刀襲警,拒捕,當時在現(xiàn)場就被擊斃了。消息傳回來時,我特意囑咐村干部壓下了。老爺子八十多歲了。他如果知道兒子死了,馬上就撐不下去了。我每次來看老爺子這么叮囑他,就是給老人活下去的念想?!蔽以趺匆矝]有想到會是這個原因,驚得半天沒說出話來。

      牤牛鎮(zhèn)的清晨總是從鳥兒的啾啾鳴叫聲中醒來。太陽還沒有冒紅,開豆腐坊的老王頭兒就給派出所送來一個小男孩,說是在賣豆腐的路上撿的,問孩子家在哪里,孩子說不明白。

      孩子四五歲模樣,小眼睛、塌鼻子、小嘴,五官像幾顆蠶豆,親昵地聚攏在一起。他梳著一頂蘑菇頭,頭發(fā)金紅色,很柔軟,毛茸茸的,像剛出蓼的玉米胡子。孩子長相自帶笑點,很招人喜歡。我們說話,他能聽懂;我們問他話,他大都說不明白。

      曲所問:“告訴爺爺,你是男孩還是女孩?”

      “我系(是)小蘭(男)孩兒?!焙⒆踊卮鸬玫讱馐恪?/p>

      輔警許勝摩挲了一下孩子頭,逗他:“你怎么能證明你是男孩?我看你就是個小姑娘?!?/p>

      男孩的兩眼像算盤珠子飛快地轉動幾圈,禿嚕一下,就把褲子褪到了腳脖,指了指襠部趴著的小鳥兒。

      哈哈哈,誰也沒想到孩子會有這樣天真的舉動,他們幾個人放肆地大笑,笑聲驚動了房檐底下的幾只燕子,它們撲棱棱地飛走了。

      我沒笑,這種芝麻粒小事每天都在重復,眼睛和耳朵都磨出了老繭,我實在笑不出來。

      曲所讓輔警楊小帥馬上去牤牛村村委會,用廣播喇叭喊一喊,誰家走失了孩子?到派出所來認領。通知早晨就發(fā)出去了,晚上太陽落山了,才有個女人慌慌張張地跑來。女人腚大腰圓,衣服有些瘦,像繃帶似的裹在身上。胸前的兩只奶子猶如兩坨水豆腐一般從崩開的鈕扣處彈射出來。她說話快言快語,像爆豆。

      “早晨,趁著涼快,我和孩子他爸去地里干活,讓大寶看著二寶,大寶貪玩,二寶就自己溜出家門,走丟了。”女人邊說話,邊從肖彤懷里接過剛剛入睡的孩子,不停地親吻著孩子的臉蛋子。

      曲所問:“孩子早晨就走失了,你們兩口子中午回家就沒找?”

      女人回答:“沒找。鄰居告訴俺們了,村里廣播說派出所撿到了一個孩子,那還找啥?”

      我問:“你們既然知道孩子在派出所,咋不來把孩子接回去呢?”

      女人不好意思地笑笑:“俺們尋思著孩子在派出所比大寶看著安全,就沒來領。”我的天啊,堂堂的牤牛鎮(zhèn)派出所居然被她當成了托兒所,威武的人民警察被她當成免費保姆了,胖大嫂的話差點沒把我鼻子氣歪了。

      派出所工作就這樣,老百姓鄰里糾紛,婆媳矛盾,尋貓找狗,兩口子打仗,婦女扯老婆舌,化解矛盾糾紛,抓捕坑蒙拐騙,預防和打擊犯罪,甚至錯了一根壟,丟了一只雞,老婆和別人家的爺們兒搞破鞋了,都來派出所報案。這種不斷復制的庸常生活,像漫無邊際的沼澤地,讓我時刻都有一種淪陷之感。

      我到縣公安局報到時,跟政治處的劉主任說我在警校學的是刑警專業(yè),想去刑偵大隊工作。劉主任說刑偵大隊不缺人,讓我先到牤牛鎮(zhèn)派出所鍛煉幾年。他說:“曲所是鳳凰鳥,跟著他飛你也會成俊鳥。”我來派出所一個多月了,感覺他充其量是只笨拙的水鴨子,我從他身上沒學到啥玩意。派出所的工作雞零狗碎,碎得就像一盤酸甜苦辣的豆腐渣。我被劉主任忽悠了。

      3

      中午,太陽像被天空托舉的大火球,飛珠濺玉一般地噴濺著火星子。空氣熱辣辣的,里面似乎裹挾著無數(shù)只剛淬煉好的刀片,割得人肉皮生疼。

      我和曲所、許勝下鄉(xiāng)回來已經(jīng)是中午了。牤牛鎮(zhèn)麻雀雖小,卻五臟俱全,一年大案子鳳毛麟角,雞毛蒜皮的小治安案件層出不窮,忙得人腳打后腦勺。

      我們剛下車,楊小帥就從屋里躥出來,他看著我說:“打所長電話,所長不接,打你電話咋也不接?”

      我尷尬地笑笑。陽光像麥芒似的扎在后背,比麥芒還扎人的是母親的電話。母親粗枝大葉,經(jīng)常出其不意地給我打電話。她每次打電話,我都心驚肉跳,生怕她說給我往濱江市公安局調動工作的話題,讓所長他們聽到。所以我剛才把手機調成了靜音狀態(tài)。

      母親三十四歲守寡,這么多年來,她守著我,就像守著一座陣地。我家在濱江市里住,我到牤牛鎮(zhèn)派出所工作,離家一百多里地,兩三個禮拜才能回家一趟。母親的陣地上沒人了,她受不了這種煎熬。敏姨是母親的親表妹,敏姨夫是濱江市公安局副局長,母親想通過敏姨夫把我調回市里。她繪制的藍圖像一只烤得噴香的脆皮烤鴨,對我有著極大的吸引力。

      楊小帥說:“‘十里香’又來鬧了,她正躺在地上發(fā)瘋呢!”

      “十里香”是鎮(zhèn)上的一個瘋女人的綽號, 這個瘋女人名叫石柳香。石柳香瘋瘋癲癲,脖子上總是戴著一只手工刺繡的裝滿香草的荷包,大老遠就能聞到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濃郁的香草味,鎮(zhèn)上的人給她起了一個“十里香”的外號。

      石柳香瘋得特別,她不像別的精神病人那樣蓬頭垢面,打人,罵人,砸東西。她犯病的表現(xiàn)就是內心煩躁不安,焦慮得像無數(shù)只螞蟻啃嚙著她的神經(jīng),一門心思到派出所找曲所。曲所如果不在,她就脫掉衣服像孩子般哭鬧;曲所出面安撫一下,她就會平靜。平靜之后就唱歌,歌聲憂郁蒼涼,宛如昭君出塞,黛玉葬花,歌詞別人一句也聽不懂。

      我們走進大廳,石柳香像一只剛脫完毛的白條羊,正一絲不掛地仰躺在地上。肖彤和梅嫂一人架著“十里香”的一只胳膊,正使勁地往起拽她。兩個人臉色通紅,累得直喘粗氣。石柳香身子像僵尸般打挺,嘴里不停地叫喊:“我找碧針哥,你們兩個狐貍精把他藏到哪兒了?”我哪里見過這陣勢,嚇得趕緊轉過身子,心撲通撲通直跳。

      曲所說:“柳香,我是碧針哥,我回來了。你快穿上衣服,你穿完衣服我就送你回家?!?/p>

      一物降一物,曲所就像掌控了石柳香身上的密碼,他一說話,剛才還在大喊大叫的石柳香馬上就進入了靜音模式,她溫順得像只貓,任由他們三個人給她穿好了衣服。

      石柳香個子高挑,楊柳細腰,穿得干干凈凈。她瓜子臉,大眼睛,皮膚白凈得猶如細瓷一般,眼神如同一泓清水清澈見底。一個精神錯亂的瘋子,居然能有如此超凡脫俗的氣質,我有些吃驚。

      “碧針哥,我來找你,狐貍精把你藏起來了。”說著話,石柳香從衣服兜里掏出來一只顏色焦黃的山梨子,遞給了曲所,她的臉突然紅了,就像籠罩著一層火燒云。

      “柳香,哥知道你的心思,咱回家,哥送你回家吧!”曲所比石柳香矮了一頭,他故意走在前面,沒有和石柳香并排走。石柳香和曲所這種最萌身高差,就像動畫片里一棵樹和自己的影子。

      曲所和這個瘋女人是什么關系?我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梅嫂給派出所做飯做了十幾年,她對曲所和石柳香的事了解得清清楚楚,她給我講了曲所和石柳香的故事。

      曲所和石柳香都是牤牛鎮(zhèn)牤牛村人。石柳香在家當閨女時,面容清秀,眼眸似水,兩條麻花辮下垂到腰間,是十里八村都能數(shù)得上的漂亮姑娘。她爹石大福是村支書,在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山溝里,根正苗紅的石柳香幾乎尊貴得像格格。石柳香十八歲以后,到她家里提親的人一撥接一撥,幾乎踏破了門檻,其中不乏在城里吃皇糧的公家人,可她都不為之所動,她的心早就被一個人占滿了,這個人就是她的高中同學曲碧針。曲所上學那會兒,長得玲瓏小巧,一副袖珍樣,不過人聰明,學習成績極好。他們倆猶如俞伯牙遇見鐘子期,演繹了高山流水的旋律。

      石柳香雖然長個美人胚子,可腦袋瓜混沌得像臭雞蛋,壓根兒就不是讀書的料。

      也許是優(yōu)勢互補吧,兩個年輕人在上高中時就偷偷地相愛了,他們的愛熱絡得像剛出鍋的玉米面糊糊。

      曲所七歲那年母親就去世了,他爹領著他頂門過日子,家里窮得屁股上掛鈴鐺——叮當山響。

      兩個年輕人戀愛的消息傳到了石大福的耳朵里,石大福肺都要氣炸了。他放出話來:“我就這么一個寶貝閨女,能填他老曲家那窮坑?我就是把閨女剁了喂狗,也不能嫁給那矬小子!”

      為了徹底熄滅兩個年輕人愛的火苗,石大福給石柳香在城里攀上了高枝兒,他把女兒許配給縣社主任的大公子許大奎。石柳香堅決不同意,她在家里絕食抗議,眼睛哭得像猴屁股,人瘦得跟魚刺似的。

      一天晚上,她偷偷地從家里逃出來,找到曲所。那晚的月亮就像女人失血過多的臉,山坡上的土豆花開得轟轟烈烈,微風吹拂,潔白的花朵仿佛奔流的小溪。

      曲所的眼睛凹成了兩眼灶,里面盛著燃燒得正旺的火焰;顴骨支棱著,臉蛋子塌陷成了彈坑;胡子蓬蓬勃勃,茂盛得像樹林子。石柳香的眼睛波光粼粼,燃著火苗。兩具被相思炙烤的身體藤條一般纏繞在一起。

      分別時,曲所從兜里掏出來一只香荷包,掛在石柳香的脖子上。香荷包綠絲絨材質,上面用細絲線刺繡著一顆火紅的心,漂亮而又精致。胳膊擰不過大腿,香荷包并沒有絆住石柳香的腿,一個月后,她被迫嫁給了她爹選定的乘龍快婿許大奎。

      石柳香出嫁后,曲所不吃不喝,足足躺了三天三夜。他爹說:“兒啊,你心里難受就哭出來吧,可別悶在心里憋壞了?!鼻粋€眼淚疙瘩都沒掉,流出來的是眼淚,流在心底的是血。他沒有輸給愛情,卻輸給了貧窮,貧窮像一張蛛網(wǎng),始終盤踞在他身上。帶著一股激勁兒,他把扔掉很久的高中課本撿起來復習,終于考上了一所師范院校。挫折仿佛是一只蓄滿張力的弓彈射著他馬不停蹄地向前行走。大學畢業(yè)后,他被分配到河東縣二中當上了一名教師,后來縣公安局招警,他又考上了警察。

      石柳香新婚之夜沒有見紅,丈夫認準她是個破落貨,從此家暴成癮,后來,七歲的兒子溺水而死。她就像是一只被命運反復拉拽的彈簧,所能承受的外力,一下子就超過了彈性限度,彈簧從中間斷開了,她精神出現(xiàn)了問題。起初,時好時壞,后來就戴著香荷包唱唱咧咧滿街跑,嚴重的時候連羞丑都不知道,被丈夫一紙離婚書送回到娘家。

      在石柳香回到河東鎮(zhèn)的第三年,曲所的婚姻也壽終正寢,媳婦帶著閨女生活在河東縣城。曲所主動從縣公安局刑警大隊調到了牤牛鎮(zhèn)派出所當民警,后來才升任所長。

      牤牛鎮(zhèn)鑲嵌在大山深處,距離縣城五十五公里,距離濱江市六十四公里,是個憋死牛的地方。他主動從縣公安局調到牤牛鎮(zhèn)派出所,就像從金土地挪到鹽堿灘,這種選擇誰看了都覺得冒著熱氣騰騰的傻氣,其中的原因,除了他自己沒人能說得清楚。

      世間沒有一勞永逸的解藥,曲所的止痛片就是工作。他以派出所為家,經(jīng)年累月地圍繞著牤牛山打轉轉,成了為牤牛鎮(zhèn)遮風擋雨的擎天巨傘。

      曲所和石柳香是鎮(zhèn)上人茶余飯后聊天的作料,閑言碎語對曲所而言就像下了一場沒有蓋住地皮的小雪,什么也不影響。

      我偷偷地問梅嫂:“曲所因為啥離婚?不會因為石柳香吧?”梅嫂咧嘴笑笑,沒有回答。她一笑,眼角就像車輻條一樣向四周散發(fā)著魚尾紋,人中上的褶皺好像皸裂的樹皮。

      4

      我和曲所去下面的村子辦案,回來路過牛耳村時,看到一家院子里站著幾個女人,正在長槍短炮地罵仗。我們停下車,三步并成兩步,快速走進這家院子。

      “白芹菜,臭不要臉!你罵罵咧咧給誰聽?”說話的是個矮胖子女人,她邊說邊往對面叫白芹菜的女人眼前湊合。這女人上下兩頭窄,中間的肚子往外鼓囊著,像一個行走的大肚菜壇子。

      “誰偷錢了我罵給誰聽!我沒指名沒指姓,你要是心里沒鬼,你接啥茬兒?”白芹菜伶牙俐齒,嘴上仿佛架著一門小鋼炮。她瘦得驚心動魄,把她比竹竿,一點兒都不夸張。

      這兩個吵架女人外形上的極大反差就像一道別致的風景,讓人忍俊不禁。

      “你屈賴人就是欠揍,我不揍你我心都癢癢?!迸肿酉翊蛄穗u血,抖動著肥碩的身子,母狼一般豎起青色的狼毫,俯沖著,猛地頂住了白芹菜的小腹,一下就把她撞個仰八叉。

      白芹菜麻利地爬起來,沖向胖子,兩個人互相抓撓著對方的頭發(fā),很快就糾纏在一起。

      曲所大喝一聲:“警察來了,還敢往一起撕扯,還反了你們!”說完就和我一起伸手拉仗。

      剛才一直在旁邊看熱鬧的兩個女人醒過神來,也過來協(xié)助我們拽打仗的兩個人。

      被眾人拉開后,交戰(zhàn)的雙方停止了叫罵,站在烈日下,像老牛老馬一樣不停地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兩個人的臉仿佛被汗水犁成了溝溝坎坎,頭發(fā)凌亂得像拖布頭,身上的短袖衫全都濕透了。

      曲所看著兩個女人,撲嗤一聲樂了,他認識她們倆。

      “說說吧,你們倆因為啥抓撓?白芹菜你先說,你說完,馬彪子再說?!?/p>

      我急忙從兜里掏出紙筆,準備做筆錄。

      白芹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得一副苦瓜相:“曲所讓你笑話了?!?/p>

      曲所說:“別整沒用的,快說正事兒!”

      “俺們幾個閑扯淡,想在俺家打八圈,我從窗臺上拿三百塊錢。這錢昨天被俺家小崽子尿了,發(fā)黏,一股霉味,我放窗臺曬一下,去去味兒。我把這三百塊錢壓在麻將墊下面了。調風前,沒打出輸贏,這三百元錢根本就沒動。調風時,我忘記拿錢了?!卑浊鄄苏f話語速極快,就像打機關槍“噠噠噠”就是一梭子。話還沒說完,她一屁股就坐在了門前的水泥臺階上。

      馬彪子趁機搶過話茬:“調風就把我調到芹菜的位置上了,俺們剛打兩把,芹菜就掀開麻將墊兒找她的錢,找到一百元,她說丟了二百,指桑罵槐說有人偷了那兩百元錢。我坐在她原先的位置,她明顯就是罵我,四個人打麻將,她憑啥把屎盆子扣到我一個人頭上?”馬彪子說話唾沫星子飛揚,全身上下都散發(fā)著母獸的氣場。

      “白芹菜,你說你的錢有一股子發(fā)霉味?”曲所問。

      “對呀,那霉腥味可大了,都嗆鼻子?!卑浊鄄撕芸隙ǖ卣f。

      “要我說,這錢指不定過了多少人的手,是錢都有那個霉味。”剛才還在觀戰(zhàn)的一個穿粉色T恤的漂亮女人說話了,她臉上蓋著厚厚的一層粉底,就跟刷了一層涂料似的。

      “白芹菜,把你剩下的那一百塊錢給我?!鼻f。我和現(xiàn)場的幾個女人面面相覷,不知道曲所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他從白芹菜手里接過錢,用雙手拇指和食指抻開,慢慢放到鼻子前,“啊嚏”……突然,一連串噴嚏像連珠炮一樣,從他的鼻子里發(fā)射出來,清水樣的清鼻涕滴滴答答地淌個不停。我急忙從褲兜里掏出一盒面巾紙,遞給曲所。他的眼睛全紅了,紅得像兔眼,過了好半天,才平靜。

      曲所說:“你們四個人在一起打麻將,白芹菜丟錢了你們三個人都有嫌疑,現(xiàn)在就請你們三個人把兜里的錢全都拿出來?!?/p>

      我突然明白了曲所這樣做的用意,心生敬佩。大概那三個婦女也都明白了,馬彪子和一個老年婦女很麻利地從兜里掏出來一把錢,挑出其中的百元大鈔遞給了曲所,曲所聞過之后,平靜地還給了她們兩人。

      我注意到,曲所讓幾個女人往外掏錢時,穿粉色T恤的女人眼神驚懼不安,就像一只驚慌失措的小鹿,在獵人的圍堵中無力突圍一樣。曲所已經(jīng)聞完了那兩個婦女的錢,她還在磨磨蹭蹭地往外掏錢。我和曲所都看著她,我們倆的眼神都帶著尖銳的鋒芒。迫于壓力,她最終很不情愿地從兜里掏出來四百元錢。曲所接過錢,聞前兩張時沒怎么樣,女人臉上的表情似乎舒緩了一下。可是,當曲所把鼻子挨近剩下的兩張錢時,噴嚏山崩海嘯一般卷土重來,比先前還來勢兇猛,他鼻子像漏了一樣,一會兒就差不多用了半盒紙。

      曲所的眼睛像CT機,依次平掃了幾個女人,威嚴地說:“看見了吧?我有過敏性鼻炎,對塵螨高度過敏,發(fā)霉的錢上粘著大量的塵螨,所以我才會這個樣子?!彼麚P了一下手里的錢,對穿粉T恤的女人說:“這個錢你怎么解釋?”

      粉T恤的臉刷的一下就紅了,腦門子騰騰往外冒汗,臉上畫的濃妝被汗水沖花了,溝壑縱橫,仿佛遭遇了一場泥石流。

      她嘟囔著:“我可沒偷她錢,我是在地上撿的?!?/p>

      “我沒有說你偷她錢啊,你就是撿的,快把你撿的錢還給人家!”

      粉T恤的臉紅得像個雞冠子,悻悻地把那兩百元錢還給了白芹菜。

      曲所說:“這事就算翻篇了,你們以后不許拿今天的事嚼舌頭根子,遠親還不如近鄰呢,你們前后院住著,以后還得往下處呢。麻將也別打了,打麻將傷感情,這錢越耍人情可是越薄?!?/p>

      我一直在旁邊看所長調解案子,沒怎么吱聲。這會兒,我看調解得也差不多了,該我表現(xiàn)了,就沖著幾個女人說道:“你們打麻將動錢了,就是賭博;因為賭博抓撓到一起,就是違法。按規(guī)定應該給你們相應的處罰?!闭f到這里,我把目光投向了所長,向他眨了眨眼睛。

      所長心領神會,威嚴地說:“對你們提出警告,警告也是一種處罰!”

      我后來問所長:“您當時怎么就想到了用鼻子聞錢的方法?”

      他說:“干警察這一行,凡事都要顛來倒去想一想,總能找到辦法,思考是破解案情的金鑰匙?!?/p>

      5

      雨季長得像幽深的隧道,哩哩啦啦下了半個多月雨,濕得我心里好像長出了一堆菌子。雨天案件不多,曲所吩咐我整理卷宗,有時也帶著我和輔警下村入戶走訪,熟悉人口,對轄區(qū)九小場所進行安全檢查。他的腦袋像活地圖,全鎮(zhèn)十五個自然村一個林場,每村每戶的基本情況連同每條山脈與河流,他都能說個八九不離十。老百姓當面管他叫曲所,背后都叫他外號曲別針。也有他的同學發(fā)小或者和他很熟悉的村民,當面就直呼他曲別針,他也不惱,總是笑瞇瞇地接過對方遞給他的煙和人家嘮閑嗑,就像遇見了八代老宗親。

      曲所在所里總是板著面孔,他對兩個輔警比對我嚴厲,閑暇時就督促他們兩個人學習,考正式警察編制。兩個人的復習資料都是曲所給買回來的,他就像一條鍥而不舍的皮鞭,一直在抽打著他們上進。

      許勝比楊小帥大三歲,家境不好,曲所的話他多半都能聽進去。他每天都像擠牙膏似的擠時間學習,偶爾發(fā)發(fā)牢騷:“我掙那幾個錢,都不夠人家一頓飯的,要不是掛著考正式警察編制,我早就撂挑子不干了?!?/p>

      河東縣是2019年才脫貧的國家級貧困縣,輔警的待遇是一千六百元工資外加四險一金,已經(jīng)幾年沒漲工資了。和許勝同期招上來的輔警,多半都辭職去南方打工了,能堅持下來不辭職的,大都像楊小帥那樣,父母都是雙職工,家庭條件比較優(yōu)越。楊小帥一閑下來,就偷摸玩手機游戲。

      我覺得曲所咸吃蘿卜淡操心,自己的生活都沒編排好,何苦還要導演別人的人生呢?

      劉志遠結束了在北京的治療,回來了,我和曲所去局里開會順道去看望他。他患有晚期胃癌,做了全胃切除手術,術后又做了放化療,但他身體內的腫瘤就像埋在地里的土豆,盤根錯節(jié),正瘋狂地向外擴張地盤??h局剛組織完捐款,所長捐了一千,我捐兩百。

      劉志遠家住在河東縣城東北角,那是一片還沒有拆遷的平房區(qū),房子就像城市的編年史,劉志遠家的老房子經(jīng)過歲月的淘洗,前臉已經(jīng)刻出一條條深深的皺紋。炊煙從煙囪里裊裊升騰,宛如一條條舞動著的白綾。

      曲所看到劉志遠時,非常動情,他撫摸著劉志遠像螃蟹腿一般瘦弱的手指,老半天都沒說出話來。劉志遠曾經(jīng)是個很帥氣的男人,疾病使他的臉色黑得如同腌制了幾年的芥菜疙瘩,憔悴的臉頰上,兩個顴骨突兀得像兩座山丘,人瘦得跟電線桿子似的,聲音嘶啞得刺耳。

      我們臨走時,曲所往劉志遠枕頭底下塞了厚厚的一沓錢。劉志遠支撐著身子,虛弱地坐起來,說:“你老跟我——操心了,所長——我有愧??!”最后一句,他是攢足了力氣,吼著說出來的,說完,就像一面被雨水浸泡了很久的土墻,轟然坍塌。

      曲所眼睛里閃著盈盈淚光,說:“別整沒用的,好好安心養(yǎng)病,病好了歸隊!”說完,心一橫轉身從屋子里走了出去。

      劉志遠媳婦一直坐在爐子旁邊給劉志遠熬湯藥,女人無精打采,像風吹日曬的稻草人一樣萎靡。她臉色蒼白,下眼袋耷拉著,仿佛橫臥著兩只風干的老豆角。她堅持送我們到大門口,哽咽著對曲所說:“志遠那樣對你……”曲所手一揮:“弟妹不要說了,我和志遠是在一個槽子里吃飯的兄弟,是戰(zhàn)友!”

      劉志遠性格暴躁,他的脾氣就像高溫天氣里的煙火,順著細長的導線引燃,瞬間就炸成了碎片。他出警時,時不時地就跟蠻橫不講理的村民對罵,還掄過巴掌,所長沒少給他善后。老百姓把劉志遠告到局里,督察處分他好幾次了。我們所治安案件查結率位列全縣十三個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之首,內勤工作也出類拔萃,可就因為劉志遠,總也評不上先進所。

      本來曲所已經(jīng)馴服了劉志遠這匹烈馬,那天劉志遠來了幾個老同學,他被他們拉出去喝酒,幾杯酒下肚,劉志遠全身的血液沸騰了,蟄伏已久的魯莽脾氣像冬眠的野獸一般蘇醒了。曲所批評他幾句,他不服氣。去攙扶他,他使勁一推搡,曲所沒防備一下子就摔倒了,碰到暖氣上,前額當時就磕出來一個大包。半夜里,劉志遠說胃痛,所長連忙開車把他送到市人民醫(yī)院,結果查出了胃癌。

      6

      傍晚,殷紅的太陽被天空遺棄到牤牛山后的大河里,落日把最后的炙熱幻化成紫氣煙霞噴向天空,不一會兒就熄滅了。夜色像一團墨悄無聲息地洇開,剛剛撂下碗筷,整個牤牛鎮(zhèn)就掉到了無邊的暮色里。

      派出所工作像陀螺,每天都高負荷運轉,難得沒有案件,我和曲所、肖彤、楊小帥、許勝保持了吃飯時候的坐姿,開始漫無邊際地聊天。

      我見過肖彤的丈夫,一表人才,風流倜儻,梳著大雁翅膀式的偏分發(fā)型,極具個性。我很想聽聽肖彤和他丈夫的愛情故事,就說:“肖彤姐,我看你每天都笑呵呵的,你說說唄,婚姻怎么經(jīng)營才能幸福?我想學點經(jīng)驗。”我說這話時,眼前突然就閃現(xiàn)出一個女孩驚鴻一般的身影,那個女孩是縣局法制科的劉毛毛。內勤工作千頭萬緒,就像一袋方便面,擰著層出不窮的麻花勁兒,糾纏在一起。肖彤抽絲剝繭,一條一條捋直理順,我們所戶籍和檔案管理工作是全縣標兵單位。肖彤工作干得這么出色,婚姻也一定經(jīng)營得很好。

      肖彤嘆了口氣,好半天才幽幽地說:“你看到的只是表面,夾生飯吃過吧?對付著能吃,吃完了胃不舒服,我的婚姻生活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她的話讓我們大感意外,我都不知道該怎么接話了。

      曲所急忙岔開話題,他說:“小孟,你還是說說你為啥當警察吧!”

      我說:“我從小心中就住著一個佐羅,所以我要當警察?!遍T前公路上過往的車燈飛快地穿梭著,像一道道閃電橫掃著我們每個人的臉。我的思緒跳過這些“閃電”,穿越到十七年前?!拔椅鍤q那年的夏天,和母親去哈爾濱游玩,在一家商場門口,被一個產(chǎn)生幻覺的癮君子劫持做了人質,危急關頭,一個精瘦的矮個子警察沖上來,和歹徒扭打在一起,把我成功解救出來。那時候,我剛剛看完電影《佐羅》,佐羅是我心中的英雄;那個救我的矮個子警察成了我心中的佐羅?!?/p>

      楊小帥很好奇,他問:“你和那個警察叔叔還有聯(lián)系嗎?”

      我說:“沒有。我一直都在找他?!?/p>

      肖彤問:“你還記得那個警察的樣子嗎?”

      我說:“不記得,我那時候太小了。”

      曲所說:“哈爾濱那么大,時間跨度又這么長,你上哪去找?算了,別找了,你就好好當你的警察吧!”

      我們都不說話了。蟲兒們扯著嘹亮的大嗓門賣力氣地聒噪著,它們成了夜晚的主角。

      辛老爺子病得起不來炕了,指名要見曲所。

      我和曲所急忙開車趕到牛頭村辛老爺子家,老人氣若游絲地躺在炕上,屋地的凳子上坐著村長、村書記、鄰居和幾個本家親屬。

      曲所說:“我前段時間來,老爺子還好好的,這咋說病就病了?”

      村長說:“昨天幾個敗家老娘兒們嘮閑嗑,以為老爺子耳朵聾就沒背著他,老爺子聽說他兒子有才死了,當時就倒下了。唉,這人歲數(shù)大了,不扛震,像干樹枝子脆著哩!”

      曲所伏在辛老爺子耳邊,輕聲呼喚:“辛大爺,我來了,你大侄子曲別針來了。”老爺子聽見曲所呼喚他,努力睜開眼睛,他的眼神空空洞洞,就像兩眼干枯多年的老井。

      “孩子——我——燒了——啥香——遇到——遇到——你——欠你的——情——來生——來生——”老爺子說話聲音越來越小,脖子一歪,駕鶴西去了。辛老爺子中年喪妻,晚年失子,一輩子命途多舛。曲所像一眼溫泉,溫暖和潤澤了他最后的光陰。辛老爺子離去時神態(tài)極其安詳,他像一穗風干的老玉米,溘然退出了煙火漫卷的人生。

      7

      牤牛山脫下了綠褂子,換上了黃衫。季節(jié)像個愛捯飭的女人,總是在一場場時裝秀中開始盛大的遷徙。涼爽的秋風仿佛是暑伏天氣里冰鎮(zhèn)的鴨梨汁,澆滅了我內心的些許浮躁。

      天氣越來越?jīng)隽?。晚上睡覺前,我主動把所長的鋪蓋搬到民警宿舍,宿舍里人多,有電暖風,夜里開著電暖風睡覺能睡得踏實一點兒。曲所知道我因為他打呼嚕睡不著覺,晚上就在所長室支了一張折疊床。十多平方米的所長室空間太小,白天需要把床收起來,很麻煩。

      我給曲所鋪床的時候,他拍了我肩膀一下,笑了,他平時不怎么愛笑,他的笑容帶著溫暖的磁性,我被觸動了,心里暖乎乎的。

      我把所長的《福爾摩斯探案集》借來,反復閱讀、揣摩,我發(fā)現(xiàn)我越來越喜歡所長了。

      夜里,我又做夢了。夢里穿越到孩童時代,一個氣急敗壞的歹徒拿刀逼在我脖子上,冰冷的刀鋒隨時都可能劃過我的皮肉,我嚇得哇哇大哭。一個瘦小的身影閃電一般飛奔過來,一腳就踢飛了歹徒手里的刀子……我想看清他的臉,可他的臉籠罩著茫茫霧氣,怎么也看不清。我激靈一下醒了。我五歲那年被劫持當人質的場景,演變成了一個噩夢,這個噩夢翻來覆去地折磨我十七年了。

      山區(qū)的秋天比平原地區(qū)來得早,曲所對冷空氣超級敏感,他犯鼻炎了。鼻子又紅又腫,就像臉上鑲嵌著一只紅辣椒,跟馬戲團的小丑差不多。我們看著既難受又好笑。可他精氣神十足,臉上有了笑模樣,話也漸漸多起來。我猜測,這可能和石柳香有關。

      石柳香前段時間鬧完派出所之后,曲所協(xié)調村委會、鎮(zhèn)民政所,一共籌集了三千多塊錢,他自己又墊付一兩萬,把石柳香送到市精神病院治療。石柳香沒有兄弟姐妹,她和七十多歲的老爹相依為命。這些年里,她爹和曲所也曾斷斷續(xù)續(xù)地送她去市精神病院治療,可治療的效果都不顯著,她的病時好時壞,一直反復。

      梅嫂是石柳香的鄰居,她知道我對曲所和石柳香的事情很關心,就說:“小孟,找機會你去老石家看看,不然你總好奇?!?/p>

      我問:“石柳香出院了?病治好了沒有?”

      “早出院了,這回是真治好了。她這次在醫(yī)院住了三個月,咱所長可是沒少往醫(yī)院跑。你別看咱所長表面冷,心里熱著呢,我看他心里裝著那女人。那瘋子命真好,能遇到咱所長這樣心眼兒瓷實的好人?!?/p>

      我想,石柳香像一只飛蛾,曲所是火,她到派出所鬧,就像飛蛾在奮不顧身地撲火。一個男人如果能被一個女人這么熱烈地愛著,何其不是一種幸福?我正想得出神,肖彤走了過來,遞給我兩盒藥,說:“小孟,你把這兩盒藥給石老爺子送去,這是咱所長托我在市里買的降糖藥,這藥是老爺子的命根子,斷頓了可不行。”

      我接過藥,急忙往鎮(zhèn)中心石柳香家方向走。梅嫂家住在石柳香家東院,我去梅嫂家園子里薅過菜,認識路。

      石柳香家住著兩間陳舊的老磚房,院子不大,中間鋪著紅磚甬道,干凈得連個草刺都沒有。甬道兩邊夾著齊刷刷的木板障子,就像兩架古樸的木琴。園子里的向日葵沒心沒肺地開著,仿佛在和秋天較勁。

      牤牛鎮(zhèn)幾乎家家院子里都散養(yǎng)著家禽,而且燒火做飯多用秸稈,像這種一塵不染的小院落真是不多見。

      我推開里屋門,曲所正在給石柳香喂藥,看我進來,有點意外。他說:“我去鎮(zhèn)政府辦事,回來順路到這兒來看看?!彼呎f邊把藥碗放在桌子上,向石柳香介紹:“柳香,這是咱派出所的民警孟石?!?/p>

      石柳香轉過頭來看我,羞澀地抿嘴一笑,并沒言語。她的臉就像欣欣向榮的向日葵葵盤,美得令人驚艷。這是幾個月前的“十里香”嗎?我簡直無法置信。她的樣子,讓我想起了小家碧玉的江南女子。

      石老爺子從小里屋走出來,老人脊背微駝,臉上稠密地匍匐著古大錢一樣的老人斑,門牙處有個挺大的豁口,就像敞開的門。他沖我咧嘴笑了一下,露出里面褐色的牙床,他的牙床像一面被歲月的煙塵熏烤多年的老墻。我把藥遞給他,他急忙朝小里屋走去,說去給我拿藥錢。

      曲所湊近他耳朵,大聲說:“石叔,不用你給錢了,這藥錢我已經(jīng)給過了?!?/p>

      “又讓你花錢了?!笔蠣斪佑樣樀卣f,臉上現(xiàn)出一絲欣慰的笑容。

      秋天的陽光雪亮而干爽,順著窗前果樹枝葉的縫隙照進來,散落在石柳香身上,她看起來就像一尊體態(tài)安詳?shù)慕鹕裣瘛?/p>

      曲所打開了話匣子,他說要給我介紹對象,對方就是我心儀已久的女孩劉毛毛。我第一次看到劉毛毛時,就像青春遇見維納斯,三萬六千個毛孔都鼓滿了風帆。母親說敏姨夫已經(jīng)答應給我調回市局。愛情是一個人一生的事業(yè),我盡管暗戀著劉毛毛,但我不能潦草地戀愛。我如果調到市公安局,異地戀母親肯定不能接受。我違心謝絕了所長。

      8

      我和楊小帥借大樹當掩體,遠遠地跟著“唐老鴨”在山林里穿行?!疤评哮啞笔峭嶙熳哟迕裉萍t旗的外號,他因為走路像鴨子那樣左右搖擺,村民給他起了個“唐老鴨”的外號。

      “唐老鴨”吸毒,是個誰也惹不起的屯大爺。毒品像個浪蕩的女人,榨干了他的身體,弄得他妻離子散。劉志遠因為強制送他去戒毒所,他照著劉志遠的胳膊就咬了一口。劉志遠那火爆脾氣哪受得了這個?飛起一腳就踢了他一個趔趄。他從戒毒所出來,就開始告劉志遠,劉志遠為此背了個處分。本來這事縣公安局已經(jīng)處理完了,可他還是到處煽風點火告劉志遠,劉志遠心里憋屈,經(jīng)常背著曲所喝悶酒,不知道他患胃癌和“唐老鴨”有沒有關系。

      “唐老鴨”在我和楊小帥包片的村子,為了安撫他不上訪,我們倆隔個三四天就得到他家看看,可最近半個月來,我們每次來他都不在家。問鄰居,鄰居說他天天起大早進山,很晚才回來,具體去干啥鄰居也不知道。

      我說:“‘唐老鴨’天天進山能干啥呢?”

      楊小帥說:“你可別疑神疑鬼的,他能干啥?”

      我跟曲所這么久,遇到事情也學會了像曲所那樣反復思考。我說:“這個季節(jié)采野菜、蘑菇都過季了,采野果子不至于天天都往山里跑,‘唐老鴨’天天進山肯定有貓膩!”

      我說服了楊小帥,我們倆遠遠地跟著“唐老鴨”往山里走。

      牤牛山常年云霧繚繞,縈繞在山頭上的云霧,仿佛是大山戴著的白色絨帽;籠罩在山腰上的云霧,宛若大山獻出的一條條潔白的哈達。整座大山覆蓋著茂密的原始森林,大森林就像牤牛山的毛發(fā),蓊蓊郁郁,連綿不絕。鳥兒站在大樹的胳膊上,呼朋引伴;重重疊疊的枝丫間,漏下斑斑點點日光,猶如瑣碎的銀子;成片的白樺林,仿佛是一群俊眉朗目的白衣少年。我們顧不得欣賞林中美景,不錯眼珠地跟蹤著目標,在林間緩慢行進。

      兩個多小時后,“唐老鴨”在一個向陽的僻靜山坡上停住,他先是抻長了脖子四下里張望,望了一會兒,從兜里掏出一個類似工具的東西,慢騰騰地彎下腰去,似乎在采摘什么東西。

      我和楊小帥躲在距離“唐老鴨”一百米左右的一棵大樹后面,死死地盯著。楊小帥說:“咱倆干脆來個神兵天降,直接沖到他跟前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如果他在干壞事,正好抓個現(xiàn)行。”

      我思考了一下,說:“不行。你忘了他是怎么告劉志遠的?這個人太難纏了,在沒弄清楚他在干什么之前,我們先不要打草驚蛇?!?/p>

      時間猶如慢騰騰行走的蝸牛,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們倆像在桑拿室蒸過一樣,全身都濕透了。兩個多小時后,“唐老鴨”終于停止了彎腰采摘的動作,他開始從山坡按原路往回走。我和楊小帥急忙迂回趕到“唐老鴨”剛才待過的地方,眼前的景象讓我們大吃一驚:一圈牽牽連連的灌木包圍著一片植物,大概能有一千多棵,這植物一米多高,果實深綠色,形如口小肚大的壇子,果實的口(頭頂)部是由十幾條放射線一般的金色骨架支撐起來的帶著鋸齒的圓盤,仿佛是“壇子”的蓋兒。很多果實上都有剛剛被刀割過的傷口,傷口處冒著乳白色的漿液。有幾個矮小的植株上,零星地開著幾朵猩紅色的花朵,花朵狐媚而妖艷,花瓣薄如蟬翼,就像蝴蝶的翅膀一般美麗。

      前段時間,縣公案局組織過全縣警察觀看禁毒宣傳片,我們都知道這種植物是罌粟。我和楊小帥用手機拍了照片取證,怕迷路,我們不敢多停留,急忙尾隨著“唐老鴨”往回走。

      我們走出大山時,仿佛從另一個世界重返人間。正午的陽光直射而下,我倆全身都被澆透了,衣服又濕又黏如同淋上了飯米湯。早晨喝了一點兒稀粥,我餓得好像失去了五臟六腑,只剩下一副空蕩蕩的皮囊,但心里異常興奮。

      我們牤牛鎮(zhèn)派出所聯(lián)合縣公安局禁毒大隊,成功查獲了“唐老鴨”種植毒品案。局長在全縣公安干警大會上表揚了我和楊小帥。我心里那個美啊,仿佛被清澈的溪流滌蕩過一般。送“唐老鴨”去看守所的那一刻,我的眼前多次疊加著閃過劉志遠憔悴的身影。

      我突然想起劉主任說過的話:“曲所是鳳凰鳥,跟著他飛你也會成俊鳥?!鼻区P凰嗎?我說不好,但他絕不是平庸的水鴨子。我意識到我來牤牛鎮(zhèn)派出所來對了,跟著所長我的確學到了很多本事。

      曲所最近對我有一點兒特別,他幾乎手把手地教我處理案件,我的業(yè)務能力在突飛猛進地提升。有好幾次,他出神地凝視我,雙眼像兩眼溫潤的泉,彌漫著霧氣茫茫的柔情,這柔情簡直就要把我融化了。

      我和楊小帥一回到派出所,就聽到肖彤割腕自殺正在市人民醫(yī)院搶救的消息。最近一段時間,因為省廳要來檢查工作,肖彤已經(jīng)連續(xù)加班兩周沒回家了。昨天,她去市局開會,順便回家看看,她開了門,聽到臥室里面有聲音,悄悄走進去,看見自己的男人正和一個女人膠合在一起,兩個汗淋淋的身子正撞擊出有節(jié)奏的聲音。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女人寒狗一樣的呻吟聲,讓臥室里充溢著淫蕩的荷爾蒙氣息。

      肖彤當時就崩潰了,讓她更崩潰的是,那個女人不是別人,是她的親姐姐肖曄。肖曄比肖彤大八歲,是個沒有嫁出去的老姑娘。肖彤工作忙,有時候托姐姐幫她經(jīng)管一下孩子,沒想到,一來二去,自己的丈夫就和姐姐勾搭上了。人的情欲就像毒品,一旦沾染上,就會上癮。這種畸形的小火星子,很快就形成了燎原大火。兩個人像兩條白鰱魚,不顧一切地潛伏到水里交媾。肖彤被這把冷漠無情的雙刃劍刺中,當天就割腕自殺了。

      9

      寒露過后,秋天像過氣的宮女,即將退出風光一時的舞臺。入冬之前,總有幾場雨有備而來,似乎在跟秋天做最后的告別。

      一天中午,黑云壓境,大雨傾盆,派出所突然接到群眾打來的報警電話,說:“湯二丫頭”喝醉了,正躺在鎮(zhèn)中心十字路口的大道上“耍猴”呢?!皽绢^”本名湯地羅,因為在家排行老二,說話嗲聲嗲氣,一副娘娘腔,人送外號“湯二丫頭”。

      我剛來派出所工作時,就常聽到鎮(zhèn)上的老百姓念叨順口溜:

      牤牛鎮(zhèn)山風吹

      酒蒙子一大堆

      湯二丫頭打頭陣

      天天灌貓尿

      喝得人不人鬼不鬼

      ……

      巴掌一般大小的牤牛鎮(zhèn),出名掛號的酒蒙子就有四五個,其中,頂數(shù)“湯二丫頭”最硌硬人。一個大老爺們兒叫二丫頭聽著就很別扭,他人比名字還別扭。

      “湯二丫頭”五十多歲,光棍,住在鎮(zhèn)西頭一座老祖宗留下的百年石頭房子里。他短粗胖,長得比例嚴重失調,腦袋瓜像個壓扁的小號葫蘆瓢,安插在脖腔里。身子肥大扁粗,腰部仿佛箍著幾層游泳圈。他走路仰臉朝天,腰桿拔得溜直。三伏天氣里,別人都穿著背心短褲,他卻裹得嚴嚴實實,活像一只大笨熊。鎮(zhèn)上的人說,他包裹得嚴實是怕喝醉了酒摔壞了身子。他平生沒啥愛好,就喜歡喝兩口,也甭管白酒啤酒,舉起瓶子咕咚幾下一瓶酒就見底了。劣質酒像個風騷的女人,把他的身子都掏空了,智商也嚴重退化。他有個特點,只要喝上酒,就絕對不會干人事兒,不分黑白,一遍又一遍地給派出所打騷擾電話,恨得我們牙根直癢癢。

      有一次,我和許勝、楊小帥背著所長,把“湯二丫頭”堵在一個胡同旮旯處,照著他的屁股一人踢一腳。因為有劉志遠被“唐老鴨”訛上的先例,我們只是象征性地踢他屁股,并沒有使力氣。他的屁股暄騰得像個特大號的發(fā)面饅頭,根本就傷不到他的筋骨。沒想到我們踢到了蝲蝲蛄上,他找到曲所,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好一頓控訴。曲所把我們三個人損個茄皮子色兒,這還不說,還逼著我們給這個卑鄙的家伙買一堆藥,買了四盒禮,扔下五百元錢,好一頓給他道歉,才算了事。

      群眾的報警電話就是命令,我和曲所迅速出警,我們趕到現(xiàn)場時,大雨扯天扯地,飛瀑一般傾瀉下來。幾臺體型瘦小的三輪車像剛學會飛翔的鳥兒,笨拙地在水里撲棱著翅膀,慢騰騰地擦著他的身邊開過去;體型較大的車開不過去,就像一只只在淺灘上趴伏的烏龜,淤堵在一起。

      冰涼的雨水澆到“湯二丫頭”身上,他有些醒酒了,像個大水耗子似的正從路中間的泥水里往起掙扎。很多司機從車窗里探出頭來,看他“耍猴”。

      我和曲所站到“湯二丫頭”面前,曲所把傘舉到他頭頂上,說:“老湯,你也五十大幾的人了,咋又喝得五迷三道的?因為你都造成交通擁堵了,快起來,我們送你回家?!?/p>

      “你是誰?”“湯二丫頭”問。他醉眼惺忪,眼球混濁得像死魚的眼睛,眼角擠滿了藥膏樣的眼屎。

      “他是咱派出所的曲所長,還不趕快起來?”我大聲訓斥。

      “孫子,你還真以為你爺爺我喝醉了?曲別針算個屁呀,他和‘十里香’那個瘋子搞大破鞋,誰不知道?”嗝嗝,他連連打了兩個酒嗝。

      “老湯,別整沒用的,快起來,我們送你回家。”曲所一手拿著傘,另一只手死命地往起拽他。

      “我就不走,能咋的?”“湯二丫頭”說話間,兩只腳故意往地上的水泡子里狠勁一蹬,我和曲所干凈的警服上,瞬間就噴濺上了無數(shù)個骯臟的泥水點子。

      我攥緊了拳頭,咬著牙,強忍著滿腔怒火。

      曲所索性把手里的傘遞給我,說:“小孟,我抱著他身子,你托著他的腳,咱倆合力把他抬到車上?!?/p>

      我說:“這不行。他身上太埋汰,會把咱倆都弄臟的?!?/p>

      “別整沒用的,你沒看見交通堵塞了嗎?快來吧!”

      不容分說,曲所已經(jīng)彎下腰,抱住“湯二丫頭”的身子就往起舉。我把兩把傘合上夾在腋窩底下,托起了酒瘋子的兩只大泥巴腳。

      “曲別針,操你八輩老祖宗!你他媽少管閑事!”“湯二丫頭”酒氣熏天,不停地罵。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和曲所總算把“湯二丫頭”抬到警車后座上。他不停地掙扎反抗,又踢又咬。我死命地按著他,連氣帶累,心臟都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了。

      我和曲所被冰涼的雨水澆得像落湯雞,他不停地打噴嚏。我說:“所長,我真想狠狠揍他一頓?!?/p>

      “他踢打咱行,咱要是打他那就是犯錯誤?!?/p>

      “啥時候咱警察變成弱勢群體了?我感覺窩囊!”

      “阿嚏,阿嚏……”曲所不斷流地打噴嚏,“咱是人民警察,人民警察就得為人民服務,這不是窩囊不窩囊的事兒。你看這路上得有幾十輛車塞著吧,咱們的一言一行那些司機可都看著呢!”

      “曲別針,別看你穿一身狗皮,穿狗皮你也拿我沒招兒,你爹我比你還尿性,哈哈哈……”酒瘋子發(fā)出猙獰的狂笑,嘴里噴出酒精混合著下水道的氣味,粘滿牙垢的黃牙猶如幾年沒有擦拭過的窗戶一般骯臟。我干噦了好幾次,胃里翻江倒海,像潮汐一般來回涌動。

      道路終于暢通了,馬路上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喇叭聲。幾乎所有司機都把窗戶搖開了,在如瀑的雨簾中,伸出胳膊向我們警車的方向招手。這場景,成了一段難忘的影像,銘刻在我的大腦皮層里。

      肖彤康復出院后,我和所長專程去市里看望她。我們三個人找了一個茶吧,坐下來聊天。

      肖彤臉色蒼白,眼窩深陷,人瘦得就像一副骨架。肖彤說,她早在新婚蜜月期間,就發(fā)現(xiàn)丈夫和單位的一個女同事關系曖昧。為了孩子,她選擇息事寧人。沒想到,嘗到了甜頭的男人像毒蛇一樣,吐著猩紅的信子,朝她最信任的姐姐張開了血盆大口。那天她無意間撞見丈夫和姐姐通奸,這等同于遭遇了一場滅頂之災,她一時想不開,思維鉆進了死胡同,就割腕自殺了。

      我突然想起,以前大家在一起聊天時,肖彤把她的婚姻比作了夾生飯,原來她心里藏著這么多風霜。

      曲所說:“鞋子合不合適,只有腳知道。如果你覺得和他過不下去了,就離婚,犯不上為渣男把命搭上。要說婚姻,我比你更苦。”他點燃一支煙,用力吸了兩口,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你們都知道我非常愛我閨女菲兒,可那孩子不是我的,她是我前妻婚內出軌和別人生的?!彼砬槟?,眉頭蹙得像一座隆起的冰峰。

      我急忙把話題引開,情真意切地說“肖彤姐,我們大家可都在等你歸隊呢?!闭f完了,覺得沒力量,又補充了一句:“人生如星辰大海,未來璀璨,不必糾纏于過去的半畝方塘。”這句話是《人民日報》發(fā)布的金句,我一激動,就把它溜達出來了。曲所贊許地朝我伸出了大拇指。

      所長的故事太扎心了,我聽了心情仿佛陷落在澇洼塘里,好幾天都拔不出來,以至于冷落了母親,她老人家對此頗有微詞。

      被我反復叮囑后,母親已經(jīng)不再冒失地和我在電話里聊調動工作的事情,改成微信留言了,她留言說只要我同意,就可以啟動調動程序了。我沒回復。母親的留言像一只只小蝌蚪,被我遺棄在網(wǎng)絡的汪洋大海里。不知咋了,調工作的話題對我已經(jīng)失去了最初的誘惑力,就像院子里的榆樹是否已經(jīng)落葉,落了多少,我并不上心。

      10

      破獲了“唐老鴨”種毒案,我像葦毛子一樣有點飄了。我跟曲所說:“所長,我想獨立處理治安案件,小雞崽總有一天要離開老抱子?!蔽覀冋f話時,院子里突然傳來嘈雜的腳步聲,伴隨著吵吵嚷嚷的叫罵。

      曲所一努嘴:“你不是要獨立處理案件嗎?這個案子就歸你調解了。記住,穩(wěn)住架,要細心,要公平公正,要親民愛民?!闭f完,疾步走進里面的會議室。

      我中氣十足地對許勝說:“你做筆錄,我詢問?!陛o警可以做筆錄,但輔警的筆錄得正式民警把關,署名得署正式民警的名字。

      許勝說:“Yes,孟Sir!”我倆還沒調侃完,民調室就闖進來幾個人。

      許勝一見來人,哈哈大笑。我一看,也忍不住笑了,我努力憋住笑,感覺自己馬上就要憋出內傷了。

      這來的三男兩女我都認識。三個男人中,張青和鄭久雨都掛彩了,張青一只眼睛烏眼青,鄭久雨頭上胡亂地纏著幾圈紗布,紗布上滲著血,冷眼一看,兩個人就像剛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傷員。沒有掛彩的男人是村警務助理李黑子,李黑子黑不溜秋,雖然沒掛彩,但毛衣的領子被拽耍圈兒了,抻出來的毛線能有半里地長,他一坐下就開始用手指頭纏毛線。張青媳婦曲大翠膀大腰圓,臉上沒傷,看樣子沒吃虧。鄭久雨媳婦臉像被礤板礤過一樣,上面排滿了紅蘿卜絲一樣的血道子。

      李黑子氣喘吁吁:“敗家玩意,他們兩家又打起來了,我整不了,就把他們送到派出所了。”

      我學著曲所平時調解案子時的樣子,對兩個女人說:“你倆一個一個說,叫什么名字?哪個村的?”

      “俺們來派出所好幾次了,你都認識,擺什么臭譜兒?”曲大翠斜楞著眼睛看著我,有些不屑。

      “你來八回也一樣,這是辦案的程序!”我提高了嗓門,想把她的氣勢壓下去。深秋的陽光從打開的窗戶照射進來,陽光并不灼熱,可我全身的汗毛孔都在瘋狂地往外冒汗。

      梅嫂跟我講過,曲大翠是全鎮(zhèn)有名的大彪子。有一次,她和村里的幾個男男女女合伙出去給人家插稻秧掙錢。幾個男人逗弄她說:“大翠嫂子,你要是敢脫下褲子讓俺哥幾個看看你屁股,你這幾天的活兒俺們幾個全包了。”話音剛落,曲大翠就轉過身,背朝大家,毫不猶豫地褪下褲子,露出里面白花花的大屁股。幾個男人大驚失色,只能啞巴吃黃連,把曲大翠那幾天的活計全都包攬了。

      張青和鄭久雨兩家人東西院住鄰居,早就結下了梁子。前年冬天的一個夜晚,張青、鄭久雨和幾個村民聚集在一起耍錢,突然,門口有人喊:“鄭久雨老爹拎著棒子來砸場子了,你們快跑吧!”屋里的幾個人聽到聲音急忙往外跑。張青和鄭久雨兩個人個頭差不多,又穿著同樣顏色的羽絨服。鄭久雨他爹老眼昏花,錯把張青看成了鄭久雨,一棒子就打在他的右腿上,他的腿當時就骨折了,腫得像水桶,足足躺了三個月。后來派出所出面調解,鄭久雨賠償了張青的醫(yī)藥費,但兩家人因為這件事鬧得很不愉快,徹底結下了仇。

      曲大翠嗓門比二缸還粗,經(jīng)常在院子里指桑罵槐。鄭久雨媳婦氣不過,接上話茬兒兩個人就開始對罵。形勢常常像山火一樣迅速蔓延,經(jīng)常把兩個大老爺們兒也席卷到戰(zhàn)場上。

      鄭久雨家庭儼然是戰(zhàn)敗方,他滿肚子怨氣,氣乎乎地說:“孟警官哪涼快你去哪兒待著吧,讓曲所來,他來才能解決俺們的問題!”他的話像一根硬骨頭,噎得我哏嘍一下,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我一時僵住,不知如何往下進行了。這案子還沒審呢,我就敗下陣來了。

      我故意朝著戶籍大廳的肖彤喊:“肖彤,曲所去哪里了?”

      話音剛落,曲所就大步流星地從外面走進了民調室,用帶著冰碴的眼神掃射了一下交戰(zhàn)的雙方,冷著臉說:“怎么又是你們?這都來派出所幾回了,糧庫死個耗子,多大點兒事啊!不就是那點兒陳芝麻爛谷子嗎?還沒完沒了了,砢磣不害臊,我都替你們害臊!”第一次聽曲所爆粗口,我既感覺意外又感覺新鮮。

      鄭久雨媳婦嘴唇哆嗦著:“曲所,我不是不知好歹,你說的話我可都記著呢。曲大翠天天在院子里罵雜兒,總說一些敲邊鼓嗑兒。”

      “我那是罵俺家孩子,我罵你了嗎?”曲大翠針扎火燎。轉瞬間,民調室里就吵成了一鍋粥。

      啪的一聲,曲所的手死命地往桌子上一拍:“都給我閉嘴!在派出所你們還敢這么囂張,還反了你?”他用手指著張青的鼻子,“我問你,鄭久雨兩口子抱你家孩子下井沒有?”他把頭又轉向鄭久雨,“我問你,張青兩口子挖你家祖墳沒有?都沒有吧?沒有不就得了!老娘兒們抓撓兩下,你們倆老爺們兒咋也不壓事?

      在牤牛鎮(zhèn),抱人家孩子下井和挖對方祖墳是最缺德的兩件事情,曲所的話分量挺重。

      我用眼睛掃了一下,幾個人身上的枝枝杈杈宛若被曲所拋出去的利斧削去了,他們剛進屋時候的囂張氣焰都收斂了不少。

      李黑子說:“我沒少勸他們兩家,這處鄰居就得互相擔待,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咋說來著?”他忘詞了,窘迫地問我。

      “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蔽姨貏e加重了語氣。

      曲所見幾個像車輪胎一樣氣鼓鼓的人都撒氣了,慢悠悠地從口袋里掏出煙盒,從煙盒里拿出四支煙來,依次發(fā)給三個男人和曲大翠,然后又掏出一只夾在自己的手指上。我見狀急忙拿過曲所的打火機,依次把五個人手里的煙點燃。

      五桿煙槍同時發(fā)射,屋子里煙霧繚繞,就像廟堂里升起來的香火一樣,嗆得我直咳嗽。

      曲所換了一種比較柔和的口氣:“口是砍人斧,言是殺人刀,你們兩家人針尖對麥芒,傷敵一千,也會自損八百,整不出個啥甜酸來。你們想想是不是這么個理兒?”

      打仗的兩家人都低下了頭,心里似有所動。

      李黑子帶著交戰(zhàn)的雙方回去了,曲所說:“這些芝麻粒的小事,其實都不小,整不好,兩家人腦袋都能打開瓢兒。所以我總強調,老百姓的事,事無巨細,沒有小事?!?/p>

      曲所給我上了一堂生動的民調課,我說:“這兩家人的矛盾調解好了,他們以后就不會再鬧了吧?”

      曲所說:“你別看他們表面滅火了,心里的氣可都沒順呢,說不定哪天還得打起來?!?/p>

      “那怎么辦?”曲所的預言我深信不疑。

      曲所撥通了李黑子的手機:“我是曲碧針,今兒晚上,讓你家弟妹拌個黃瓜菜,煎一盤雞蛋,我一會兒去市場買瓶白酒,整兩樣熟食帶著。你高低把打仗的兩家人都約到你家里,這兩家人積怨已久,越積攢越深,不從根上解決,怕是沒完了。”

      我說:“這個案子反正咱調解完了,你就別管閑事了?!?/p>

      “哪個是閑事?你這種想法大錯特錯。我們從根上調解一個案子,就解開了一個死結,社會就多了一份穩(wěn)定?!闭f完,就拔腿出去了。

      我和楊小帥去鎮(zhèn)南頭新建的水廠出警,突然發(fā)現(xiàn)“湯二丫頭”穿著一身嶄新的保安服,正在院子里巡視??匆娢遥駳獾卣f:“孟警官,你看我這身衣服帥不?”

      我瞥了一眼我手背上被他咬的紫色牙印子,嘲諷地說:“帥是帥,就怕你酒后無德,再好的衣服也白搭?!?/p>

      “你咋哪壺不開提哪壺呢?這活兒是曲所給我找的,我都跟他打保票了,我掙的錢他替我存上娶老婆,我要再喝酒,就不是人揍的,是他媽這個?!彼延沂值奈逯阜珠_,做了一個烏龜狀的手勢。

      我和楊小帥從水廠出來,街上的路燈亮了。墨色的夜空中,突然飄落下零星的雪花,就像潔白而小巧的降落傘。冷風迎面襲來,頃刻間就吹薄了身體。我突然想到了曲所,依我的經(jīng)驗,他今晚多半會喝醉酒。于是我和小帥把車開到李黑子家去接所長。

      果然不出我所料,曲所喝多了,我和楊小帥把他從李黑子家屋里攙出來時,李黑子和打仗那兩對夫婦都跟出來了。

      曲所說:“小孟、小帥,一筆寫不出兩個曲字,大翠可是我剛認下的本家妹妹?!彼譀_著曲大翠說:“妹子,你以后收斂一下你那魯蠻的脾氣,別破馬張飛打八街,你得給你當所長的哥哥,給咱們老曲家人爭口氣?!闭f完,他像大鵝似的打了一串酒嗝。

      曲大翠的舌頭像鞋墊,說話直打卷,她一口一個大哥地叫著,不停地跟曲所表決心。曲所說:“別整沒用的,我要看你的行動!”

      李黑子醉醺醺:“在咱們牤牛鎮(zhèn),我喝醉了扶墻,不喝醉就服曲所。他是真有兩下子,尿性!”

      我和楊小帥把所長扶上車,楊小帥開車,我在后面照顧曲所。我們的車剛走到村口,所長就讓停下來,他踉蹌著下車,在路邊蹲下,用手摳著嗓子,“嘩啦”一下全吐出來了。

      節(jié)氣是一支溫度計,山區(qū)的夜晚,空氣冷得似乎凝結出了霜。明亮的車燈下,瘦小的曲所顯得弱不禁風。

      他重新回到車上,嘴里碎碎念叨著:“這回好了,打破腦袋的事不會發(fā)生了,我妹子大翠咋也得給他哥留一個面子。”不一會兒,他嗓子眼就拉起了風匣,進入到了睡眠狀態(tài)。

      擦肩而過的車燈,照亮了他蒼白的臉。我突然很心疼所長。派出所的工作有一半都是芝麻粒一樣的小事,可滿地的芝麻粒足以讓人崩潰。曲所像一頭拉磨的老驢,天天原地撿芝麻粒,他卻撿得津津有味。如果我不調走,他的模子是不是能刻出我未來的樣子?

      吃早飯的時候,曲所說:“小孟,你是科班出身,我這種土辦法不一定合你的胃口,可對基層工作,還就這方法最好使。有時候,我也很無奈,就像我明明知道六條規(guī)定不讓咱警察喝酒,可為了化解矛盾,就得咬著牙,硬著頭皮去喝,沒法子呀!”

      我咧嘴笑笑,心里猶如吃了苦瓜般苦澀。

      “小孟,你說打擊和預防犯罪是咱警察的職責吧?”

      “當然!”

      “犯罪分子不全都是十惡不赦的壞人。有很多案件的起因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當事人因為一時沖動,使錯手,導致犯罪。人都有感情,咱們調解案子就是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對癥下藥,讓當事人心里窩著的那股氣都順溜了,這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張青和鄭久雨兩家人因為一點兒小事鬧騰到咱所里好幾回了,如果不從根本上解決,下次再鬧就有可能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那性質可就嚴重了?!?/p>

      11

      冬天的河東鎮(zhèn)像一幅蕭條寡淡的鉛筆素描,毫無生氣。臘月二十三,曲所一大早就起來到院子里掃雪,他掃雪的樣子,就像在潔白的宣紙上書寫遒勁的毛筆字。

      今年冬天雪特別多,老天仿佛總是在妊娠中,不經(jīng)意間就分娩出一場場大大小小的雪。早晨,白毛風咆哮著,刮起來的雪煙鋪天蓋地。每次下雪,幾乎都是曲所自己掃院子。我和許勝、楊小帥干得很少,我們幾個早晨睡懶覺,曲所從來不驚動我們。

      梅嫂嗓門豁亮,一大早就喊:“小孟、許勝、小帥、肖彤你們快起來,餃子包好了,可是你們愛吃的酸菜豬肉餡的。”

      派出所平時粗茶淡飯,伙食標準不高,但每周基本上都能吃上一回餃子。

      我去院子里招呼所長吃飯,曲所拄著掃帚,正和一個穿貂皮大衣的大個子男人說話。這個人叫金鎖,是牛尾村書記,他和所長是發(fā)小,兩個人平時關系不錯,他常來派出所找所長,還給派出所送過他家里熬制的辣椒醬。

      金鎖說:“我弟弟家超市想上個機子,就年后倆月時間,保證不給你造成啥影響,掙錢你和我弟弟五五分成。”金鎖的聲音很低,可那聲音如同“躥天猴”,乘著呼呼的西北風迅速鉆到了我耳朵里。

      曲所嗷的一聲:“別跟我整沒用的,那東西能讓老百姓傾家傾產(chǎn),虧你還是個村干部,這事你也敢想?”

      “你怕錢咬你手啊?操,在縣里連個窩都沒有,還清高個毛!我說了這么半天,你這腦袋瓜子咋像榆木疙瘩不開竅呢?”

      “別整沒用的,你要是背著我整那玩意,我指定辦你!”曲所說完揮舞掃帚使勁掃了兩下,飛揚的雪面子像破碎的棉絮,瞬間就覆蓋了金鎖的腳面子。他恨恨地哼了一聲,一倔搭就走了。

      金鎖說的機子是一種賭博機,這種賭博機通過交費上分的形式,機子主人一天可以獲利上萬元。上個月,我們派出所在牛舌頭村沒收了一臺這樣的機子,機子主人也受到了相應的處罰。曲所眼睛不揉沙子,他不顧及和金鎖的交情,做事堅持原則,我挺佩服。

      因為工作需要,派出所經(jīng)常和村干部打交道。村干部相當于一個村莊的土皇帝,級別不高,派頭不小。金鎖身兼牛尾村書記、村長和警務助理三職,把他得罪了,以后在牛尾村的工作就不好開展了。

      臘月二十八早晨,曲所讓我和楊小帥去鎮(zhèn)上的超市買些啤酒飲料,給林場場長和幾個單位的頭頭送去。我問:“咱為啥給他們送禮?”曲所說:“咱虧欠著人家的人情唄。派出所的辦公經(jīng)費最近三年才全額撥款,前些年,縣局有好多年只給派出所撥萬八塊錢,還趕在年末撥,咱所里冬天取暖煤和工人開工資,可都是幾個單位贊助,咱虧欠著人家的人情呢?!?/p>

      肖彤插話說:“那幾年曲所總墊錢,咱派出所現(xiàn)在還欠著曲所三萬多塊呢。”

      曲所說:“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我那發(fā)小——就政治處劉子厚那老小子,人家四高(四級高級警長)都好幾年了,我還是一級(警長)。”

      我說:“所長,您還立過好幾回三等功呢,劉主任可沒立過啥功?!?/p>

      曲所說:“小孟,你剛參加工作,我不該和你抱怨。一級咋了?一級也沒影響咱干工作,也沒影響咱守護一方平安。人活一輩子,總要有點情懷。對吧?”說完,他咧嘴笑了,他的牙被煙熏成了生鐵的顏色,就跟剛吃完山葡萄差不多。

      曲所最近心情不錯,他和石柳香剛剛拍完婚紗照,照片就鑲嵌在他的手機屏幕上。這個美麗的女人讓曲所荒漠一般的愛情長滿了青蔥的綠洲。

      我們正說話間,門嘩啦一聲就被推開了,走進來一個女人,等她摘下頭上的紅圍巾,才看出來是石柳香。石柳香說:“碧針哥,爹說今天殺鴨子,讓你中午帶全所的人來家里吃飯?!?/p>

      石柳香的臉凍得像剛上市的桃子,有紅似白。眉眼清澈得不染纖塵。劉海、眉毛、衣襟和袖口處都沾著霜雪,宛若鑲嵌著雪白的流蘇邊,人看起來非常精神。愛情是世間最好的良藥,治愈了石柳香,她不發(fā)病時可真是一個打著燈籠都難找的漂亮女人。

      曲所憐惜地給石柳香焐手,心疼地說:“打個電話就得了,大冷的天,你還親自來通知,傻瓜?!彼粗覀儙讉€:“小帥、許勝、肖彤和梅嫂,你們幾個去吃吧,讓小孟值班,你們吃完給小孟帶回來點兒。我吃不上了,我去市里把我閨女接來,陪我過年。”

      所長和石柳香一起離開派出所,梅嫂望著他們兩個人的背影,有些動情地說:“石柳香瘋瘋癲癲十幾年了,像今年這么長時間不犯病,以前還沒有過,看樣子她的瘋病這回是真治好了,也不枉咱所長的一片癡情,這回這對苦命的鴛鴦該結婚了。”

      楊小帥有些擔憂:“我聽人說石柳香的瘋病一到春天就犯,這馬上就到春天了,真怕她犯病結不成婚?!?/p>

      “小帥,閉上你的烏鴉嘴。”肖彤狠狠剜了楊小帥一眼。我們都知道楊小帥說的是真話,心情一下子都裸露在莫名的擔憂中。

      12

      沒有疫情捆綁的春天來得似乎特別早,剛過完年,派出所的房檐上就掛著一排冰溜子,像女人的齊劉海一般。道路上的積雪開始融化,一疙瘩一塊,猶如烏漆麻黑的碎補丁。

      北方春季干旱,刮風天氣多。林區(qū)春天防火意義重大,每年二月份冰雪開始融化時,牤牛鎮(zhèn)政府就召開春季防火工作會議。陽春三月,一旦進入防火期,派出所就要馬不停蹄地到各村田地里巡查,嚴禁農(nóng)民在大地里焚燒秸稈,引起森林火災。曲所當所長的十幾年間,牤牛鎮(zhèn)還沒有著過山火,鎮(zhèn)政府對派出所工作非常滿意。

      早晨起來,天灰蒙蒙的,就像流浪漢沒有洗干凈的臉;風嗷嗷嚎叫著,猶如關在籠子里的困獸發(fā)出來的嘶吼。省氣象臺發(fā)布了大風天氣黃色預警,曲所帶著我和許勝,開著警車馬不停蹄地到各村檢查防火情況。我們的車剛開進牛尾村,就看見從南趟街東面冒出一股股黑色的濃煙。曲所說:“不好,八成有人家著火了,風這么大,快去看看。”曲所說話時,我急忙撥打了119報警電話。兩分鐘后,派出所警車開到了現(xiàn)場。

      濃煙是從住在村子最東頭的村書記金鎖家里冒出來的。金鎖家開辣椒醬廠,生產(chǎn)的“辣妞”牌韓系辣椒醬遠銷省內外,是縣里重點扶持的民營企業(yè)。他家院子開闊,有前后兩趟房,前趟房是廠房,后趟房是居住和辦公區(qū),濃煙是從前趟房中間的一個窗戶里冒出來的。

      金鎖沒在家,他老婆正在屋里睡大覺,聽到警車開到院子里,金鎖媳婦才知道車間著火了。她眼神驚懼,精神萎靡得如同被霜打了一般,像個帕金森病人一樣全身顫抖。

      曲所問:“屋里燒火了嗎?”

      “沒——沒有,停產(chǎn)——半個月了。電閘有病——以前——以前——打過火?!迸苏f話結結巴巴,突如其來的危險把她嚇得靈魂都要出竅了。

      “著火的是哪個車間?”

      “著的是——生——生產(chǎn)車間。把最東頭——熬醬車間有——有五個——五個煤氣罐?!闭f完,撲通一聲坐到了地上,號啕大哭。

      顧不得安慰女人,曲所大聲喊道:“許勝,你快去通知村民來救火,我和小孟去背煤氣罐?!苯疰i家緊把村子的最東頭,東面隔著一條南北走向的羊腸小道,就是遍布玉米秸稈的大地,連著大地的是一望無際的大森林。如果五個煤氣罐同時爆炸,巨大的沖擊波很可能把火團發(fā)射到大地,點燃地里已經(jīng)風干的玉米秸稈,引起山火,后果不堪設想。

      滾滾濃煙像一條條怪獸,扭動著肥胖的身子,狂放不羈地撲向天空。濃煙下面,房子已經(jīng)躥出了火苗子,火苗燃燒時,伴隨著奔騰的熱浪和啪啪的聲響,奮力向上沖,宛如一群穿著金色大衫的癲狂女人,不停地在賣弄風騷。

      這時候,院子里跑來了幾十個拿著水桶臉盆等救火工具的村民,金鎖也跑回來了。

      危急關頭,我和曲所跑進臥室,從立柜里拽出兩床被子和幾條枕巾,把被子和枕巾按到水缸里浸濕,在大家伙的幫助下,一個人身上披著一條被子,頭和臉圍著幾條枕巾,從東門往熬醬車間里沖。

      車間里都是濃煙,嗆得人睜不開眼睛,耳朵里聽到的都是噼里啪啦的燃燒聲。雖然腦袋、臉和鼻子上都纏著濕毛巾,但也感覺被炙烤得呼吸困難,就像馬上要窒息了一樣。金鎖說煤氣罐就存放在北墻西北角。我們倆緊貼著白瓷磚墻壁,蹲著身子往前探索著走,過了大概四五分鐘時間,才摸到煤氣罐,我們倆同時抱起了滾燙的煤氣罐往出沖,煤氣罐四五十斤左右,抱著煤氣罐就像抱著一個滾燙的石磨。從火場沖出來時,把煤氣罐放到地上,所長沖著救火人群大聲嘶吼:“快把煤氣罐搬離火場!”

      我和曲所先后出入火場兩次,搬出了四個煤氣罐,還有一只沒搬出來。這時候,火勢更大了,強勁的西北風像催化劑,巨大的火舌在房檐上像游龍一般飛走,所到之處,發(fā)出咔咔的燃燒聲音,高溫炙烤得人不能呼吸,濃煙嗆得人根本辨不清方向。曲所反身就要去搬最后一只煤氣罐,我和許勝拽住他,幾乎同時大喊:“不能去了,危險!”曲所沒說話,他從地上拎起一桶水,把水舉過頭頂,照著自己的身體就潑下去。

      金鎖和一幫村民圍過來,金鎖拽住曲所的胳膊,帶著哭腔說:“別針兒你不能再進去了,放煤氣罐那屋子也著了,你進去太危險了?!?/p>

      “我不去,更危險!”曲所使勁一甩,掙脫了金鎖,奮不顧身地向火海沖去。

      火場上的哭聲、喊聲、著火聲,一切嘈雜的聲響在火光中糾纏著,人們的恐怖感被無限放大了。我和許勝絕望地看著大火,淚水滾滾而下。

      時間一分一秒地挨過去,十幾分鐘的時間仿佛過去了半個世紀。曲所終于露頭了,體力嚴重透支的他把第五只煤氣罐從門里骨碌出來,我去拽他,剛探進頭,咔嚓一聲,一截燃燒的木頭掉下來,曲所瞬間就被大火吞噬了,我身上也噴濺上了一串火苗子。

      我拼命大喊一聲:“所長——”就暈過去了,我倒下去的瞬間,遠處依稀響起了消防車的鳴叫聲。

      13

      “孟石——孟石——”有人在我耳畔不停地呼喚著我的名字,那聲音仿佛是從顛簸的小船上晃晃悠悠地飄來。我努力了好幾次,終于睜開了眼睛。我周圍都是白色,我感覺自己正躺在一座白色的孤島上,鼻子里聞到很濃烈的來蘇水味道,兩只手臂和胸部都纏繞著厚厚的一層紗布。我感覺全身骨頭和肉都痛,嗓子眼火辣辣地難受。我稍微側身,看到了坐在我床邊凳子上的肖彤,她兩只眼睛紅得像爛桃。

      我想了好半天,才記起發(fā)生的事情,急促地問:“所長呢?”肖彤按著我的胳膊,低著頭不說話。我突然想起以前在哪里看到過的一句話:沉默是女人最大的哭聲,我拼盡全力坐起來,死命地搖動著肖彤的胳膊大聲喊:“你快告訴我曲所在哪兒?”

      “曲所他——犧牲了。”肖彤的聲音很輕,輕得就像擦過樹梢的微風,眼淚順著她的面頰繽紛飄落。

      “曲所——”像在沙漠中行走的旅人,我發(fā)出了帶著毛刺的干嚎,感覺自己的心臟正被一把刀片切割,疼痛迅速蔓延,痛得我大汗淋漓。

      曲所的葬禮非常隆重:寬廣的牤牛鎮(zhèn)中心廣場上,白花勝雪,挽幛如云,站滿了神情悲戚的悼念群眾。所長佝僂著身子,靜靜躺在冰棺中,身上覆蓋著鮮紅的中國共產(chǎn)黨黨旗。

      石柳香穿著一身白色衣服,戴著那個香荷包,在梅嫂和肖彤的攙扶下,走在送葬隊伍的最前面。她臉色蒼白,脖子上的血管清清楚楚地顯現(xiàn)出來,像一根根青色的細繩。曲所的離去,對這個五一節(jié)就要做新娘子的苦命女子是致命打擊。我們大家都捏著一把汗,生怕她犯精神病,可出乎意料的是,她一直都在支撐著料理所長的后事,平靜得有些可怕。

      當曲所的靈柩被縣公安局精心挑選的八位特警抬著,從牤牛鎮(zhèn)廣場緩緩地走向靈車時,一輪紅日穿越淺灰色的云層,露出了整個身子。那紅日紅得撕心裂肺,就像天空的傷口,可以看見里面殷紅的血肉。一時間,曲所的音容笑貌宛若撥動琴弦的手指,我心中轟然響起悲愴的旋律。

      “哥啊——”一個女人凄切的哭聲傳來,是曲大翠的聲音,緊接著,一大片哭聲響起,分不清是男聲還是女聲,抓心撓肝,撼天動地……

      曲所火化的當晚,石柳香失蹤了。牤牛鎮(zhèn)政府臨時成立三支搜索隊,圍繞著近處的大山小嶺,尋找了大半夜,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線索。亮天時,縣公安局房局長和政治處劉主任趕到了牤牛鎮(zhèn),劉主任沉重地說:“去曲所墓地吧,鳳鳥飛走了,凰鳥保準在那里?!?/p>

      三月的夜晚,山區(qū)夜晚的氣溫零下十多度,石柳香的安危讓大家心急如焚。我和搜索隊員們疲憊不堪趕到曲所的墓地,石柳香果然在那里,她穿著一襲鮮紅的嫁衣,戴著那只香荷包,臉色晶瑩,嘴角微綻,渾身凝著霜雪,背靠著所長的墓碑端坐著,仿佛美麗的冰雕一般,已經(jīng)去世多時了。石柳香身上沒有傷口,也沒有服毒的跡象,她的死因成了謎。

      曲所犧牲的第七天,我和肖彤、梅嫂、楊小帥四個人,凌晨四點多就提著冥紙和祭品來到曲所的墓地。當?shù)厝擞薪o逝去的親人燒頭七的習俗。傳說,逝者的魂魄會于去世的第七天返家,叫回魂?;鼗暌话阌袃蓚€時段:凌晨四點左右到天沒亮之前;夜里十一點到凌晨一點。

      曲所的墓地,坐落在牤牛山主峰山坡一處向陽的高地,背靠一棵百年老松,老松身子挺拔,直徑有兩個人合抱那么粗,樹干直插云霄。

      巍巍的群山靜默著,料峭的空氣中流淌著春天的氣息。曲所的墓碑形銷骨立,就像他生前的樣子。

      我們把祭品擺放好,然后點燃了冥紙。紙灰盤旋著上升,升到半空,又紛紛揚揚地落下,像一群翩翩起舞的蝴蝶。

      梅嫂說:“咱們給曲所喊魂吧!”

      于是,我們每個人都把自己的雙手放到嘴邊,圍成喇叭狀,虔誠地對著沉默的大山齊聲喊:“曲所,魂魂回來吧!”按照當?shù)氐牧曀?,我們連喊三聲,大山也回應了三聲。

      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我們停止呼喊后,大山又響起了“曲所,魂魂回來吧!”的喊聲,起初,是一兩聲,后來就此起彼伏了。我們同時向山下望去,看到有很多老百姓也在往曲所墓地走,他們邊走邊喊。那聲音蒼涼凄切,形成一種巨大的合力,撞擊著莽莽群山。

      我們依依不舍地離開所長的墓地,往回走,走到山腳,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回頭望。我的鳳凰飛走了,我還沒有成為俊鳥,我會經(jīng)常到這里來看望曲所,陪著他說話,向他匯報工作,這是一片我一生都會努力抵達的高地。

      我在收拾所長的遺物時,看到了一張泛黃的黑龍江日報,報紙上的一篇通訊報道里,年輕的曲所親昵地抱著一個剛剛被他從歹徒的屠刀下解救下來的孩子,那個孩子就是我。原來,曲所早就知道我就是他當年救下的孩子,他為什么不告訴我呢?為什么?巨大的悲痛萬箭穿心一般,我全身顫抖,無淚無語也無眠。

      母親來到牦牛陣派出所,她蒼老的面容好像曬蔫的菜葉子,布滿了細密的皺紋。頭發(fā)猶如枯草般亂蓬蓬的,沒有條理和章法。我受傷的這段時間,她備受煎熬,一下子蒼老了十幾歲。母親用顫抖的手,依次撫摸著我手、胳膊和臉上的傷痕,眼淚就像秋風吹拂下的樹葉,撲簌簌落下。

      母親小心翼翼地跟我說:“你敏姨夫已經(jīng)答應,先把你借調到市局刑警大隊,手續(xù)以后再辦。”她生怕我再有個什么閃失,一刻都不想讓我在牤牛鎮(zhèn)派出所停留了。

      我握住母親的手,輕聲說:“我不想走了,曲所在這里干了十六年,我也想試試?!?/p>

      作者簡介:喬樺,高級教師,佳木斯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簽約作家,1990年畢業(yè)于佳木斯師專中文系,同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于《作家文摘》《小小說選刊》《微小說選刊》《北方文學》《小說林》《中國鐵路文藝》《天池小小說》《海燕》《詩林》《散文詩》《博愛》等刊物。出版抗聯(lián)紀實文學《血色花季》《血色玫瑰》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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