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地凝視:沉思現(xiàn)實與回歸古典
——蔡東小說論

曹 陽

“一個人的精神發(fā)育史,就是他的閱讀史?！币粋€作家的閱讀史,為認識這位作家提供了某種方法論,尤其是作家自己的聲音,更是往往被寄予厚望,具有了某種天然正義性。聚焦蔡東的閱讀歷程,我們能夠窺見她的創(chuàng)作意圖、文學觀念、寫作追求等的蛛絲馬跡,在巍峨壯觀的文學世界里尋覓到她的文學坐標與精神譜系。

蔡東在回顧自己多年的閱讀時,提到自己總是會想起美國現(xiàn)代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的那首小詩《雪夜林畔小駐》:整首詩描述了“我”雪夜趕路的場景,在趕路時“我”駐馬欣賞被積雪覆蓋的森林夜景,被黑夜和積雪共同籠罩的森林雖陰暗神秘卻又可愛迷人;但承諾要走的路途還是讓“我”回到現(xiàn)實,現(xiàn)在的“我”不會就此安眠,現(xiàn)在的“我”也不可安眠。雪夜小路儼然就是艱辛人生的隱喻,漫長的勞碌與短暫的逸出,以及余裕中優(yōu)美詩意的突然降臨①。一個疲憊至極的旅人終將選擇鼓起巨大至極的勇氣,在冰雪泥濘中繼續(xù)前行,因為冰冷的雪中總是藏著潛能與希望。蔡東的小說便是如此,她在對日常生活的冷靜凝視中,呈現(xiàn)作為社會關系總和的“人”的種種困境,但又飽含脈脈的溫情與由衷的體恤,給筆下的都市人以精神超越的詩意救贖之路。

一、 現(xiàn)實苦難與精神困境

對于葳蕤繁茂的深圳文學而言,蔡東的寫作特征鮮明,區(qū)別于一眾“80后”“打工文學”“城市文學”“底層敘述”等標簽化、代言式的寫作,蔡東拒絕了殘忍粗暴地撕開血淋淋的都市生態(tài),不再將現(xiàn)代都市置于想象的傳統(tǒng)鄉(xiāng)村的二元對立面,做簡單的“出走離鄉(xiāng)——都市受挫——回歸鄉(xiāng)村”式的結構化描寫與抒情,而是將溫情的筆觸探入社會的最小單位——家庭,呈現(xiàn)以家為基本人際關系的深度依托和心靈希求。

城市化的持續(xù)推進,特別是作為改革開放排頭兵的國際化大都市深圳,速度和效率是這座南方城市的赫赫標簽。在高歌猛進、緊鑼密鼓的城市節(jié)奏中,人的都市生活經(jīng)驗也呈現(xiàn)前所未有的豐富和深入,當下的城市文學“既不同于茅盾式的‘階級都市’,也不同于沈從文式的‘文明病都市’,又不同于老舍式的‘文化都市’,更不是周而復始的‘思想改造都市’,它主要表現(xiàn)為物質(zhì)化、欲望化、日常化、實利化的‘世俗都市’”②。關注并承認現(xiàn)代都市的日常世俗性,尊重每個人世俗性的物質(zhì)追求,是理解蔡東小說人物行為的前提。蔡東自己曾說:“我是生活的信徒,從沒有停止過向生活賦魅:收集貌美的杯盤,在清晨午后的某些時刻講究儀式感和器具之美?！鳖愃频拿枋錾踔林苯映霈F(xiàn)在了她的小說中,成了人物歆羨的理想生活:“她時常在清晨午后的某些時刻講究儀式感和器具之美:生活中需要這樣的時刻,哪怕有些做作,哪怕心知肚明這不是常態(tài)。儲物格里是軟布覆蓋的茶具,抽屜里是閑置的烤盤,角落里是蒙塵的長方形塑料盆——她喝茶、烘焙和種菜的殘留?！薄杜蠡糍M爾從五樓縱身一躍》中周素格的這一段遙想,和作者蔡東的自述構成一對精妙的互文,在相互的注解中建構起理解“蔡東式”人物行為與邏輯的基本前提。

在對日常生活的書寫中,蔡東呈現(xiàn)普通人的種種苦難與無可奈何,這種苦難并不是階級對立式的血海深仇,而是俯拾即是的眾生皆苦,在看似重復無聊、波瀾不驚的日常生活敘述中,再現(xiàn)生活的浩蕩車輪下每個人都不可逃遁的悲戚與苦難,現(xiàn)代人在家庭、職場、婚姻關系中的真實困境。《朋霍費爾從五樓縱身一躍》有一句話,生動而殘酷地描述了這一現(xiàn)實:“服著天地間古老而平凡的役,平淡無奇的勞累。”在西西弗斯式的推石上山困境中,每一個人都在以荒謬而悲劇的姿態(tài)體認重復庸常生活的真相。以《往生》為例,康蓮已經(jīng)年逾花甲,本該安享晚年,卻還要照顧八十五歲患有老年癡呆癥的公公,丈夫常年在外奔波,無暇他顧,小叔子一家對待老人粗暴簡單,推卸責任,所有的辛勞全部落在了這個命苦的女人身上,長年累月的操勞,作為人的尊嚴與體面早已喪失殆盡。蔡東為我們講述了疾病與衰老給老人的軀體、給子女的內(nèi)心所帶來的影響與震撼,在公公身上,我們看到了生的受辱感,看到了衰老的殘忍與無奈;在康蓮身上,我們看到了道德使命的折磨,她要承擔起贍養(yǎng)老人的義務,可是她又害怕自己終將和公公一樣,陷入悲劇命運的循環(huán),成為兒女的負擔。

死而不得,生亦艱難,蔡東為我們呈現(xiàn)了當下社會真實的家庭困境,這種困境不是傳奇式的,沒有緊張驚險的矛盾沖突,只有平淡如水、冷靜克制的日常敘述,而《往生》的意義恐怕在于康蓮的困境是我們每個人即將或正在面臨的,是無法逃脫、無處遁形的。正如饒翔所說:“作者的關注顯然不在具體的倫理實踐與道德景觀,而是日常生活的苦難,是近乎無解的精神困局。”③

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每個人身上都有種種社會關系與社會身份,正如馬克思的經(jīng)典論斷所言:“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這些社會關系共同交織構成了人的社會屬性,使人得以成立;但現(xiàn)代性的發(fā)展使得每一種屬性都在增強,屬性的日趨膨脹勢必產(chǎn)生沖突齟齬,從而束縛人、綁架人?，F(xiàn)代人無解的精神困局絕不止體現(xiàn)在家庭這一倫理范疇,應該說,親子、婚姻、家庭等關系是以外顯的方式,在與外在世界的交互中證明著自我的存在;如果聚焦于個人更為幽深隱秘的心靈世界,那么困局的無力感將以令人窒息的方式放大。

《和曹植相處的日子》《我想要的一天》兩篇小說都指向了生活與藝術的關系,蔡東設置了現(xiàn)實世俗生活與靈魂藝術世界的相互沖突,在富有張力的對比中具象化現(xiàn)代人的價值迷茫與終極選擇?！逗筒苤蚕嗵幍娜兆印饭适孪鄬唵?因為追慕曹植而選擇研讀古代文學的碩士生禾楊,入學后遭遇了肉身和精神的雙重困境:對象找不著,工作成問題,逐漸對曹植也失去了想象力,文學的能力逐漸變得蒼白孱弱……理想無處安放,現(xiàn)實終究殘酷,在藝術與生活的浪潮間,禾楊尋覓不到得以平靜呼吸的空間,最終只能在顧影自憐中讓人唏噓感傷。而《我想要的一天》情節(jié)和人物關系則相對復雜立體,小說原名為《我們的塔西提》,顯而易見,這是對毛姆《月亮與六便士》的獻禮?！对铝僚c六便士》中斯特里克蘭德為了藝術而拋棄日常生活,甚至離經(jīng)叛道,做出常人不可理解的種種行徑,最終在隔絕喧囂繁華的塔西提島創(chuàng)作出讓后世震驚的藝術杰作。《我想要的一天》中的春麗并沒有文學寫作的天賦,但她卻希望能夠來深圳追尋自己的文學夢想,從而對抗無聊倦怠的重復工作和日常生活。春麗的文學之路是可以預見的悲劇結局,她以決絕的方式,希冀藝術能夠拯救她的世俗人生;好友麥思完全清楚這一點,“她覺得春麗只是急于尋找一個外殼,一個臆造的自由澄明之境,好不去面對真實的世界”。更具有反諷意味的是,麥思自己以及她的丈夫高羽也陷入類似的現(xiàn)實困局與精神困境,局外人亦在局中。三個人迥異的世界里,理想和現(xiàn)實呈現(xiàn)出一致的貌合神離的分裂,而如何跨越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鴻溝,似乎看不到方向,因為生活總是“正入萬山圈子里,一山放過一山攔”。

生活與藝術的關系紛繁復雜,游走于兩端的每個人謹慎地拿捏著各自的尺度。現(xiàn)代主義的文學創(chuàng)作,往往是取藝術而舍生活,讓理想的“另一種生活”呈現(xiàn)迷人而恍惚的色澤;而蔡東獨具一格的是,她看到了藝術與生活相通的某種可能性,“我始終不能拒絕家庭生活的召喚和誘惑,熱愛它所能提供的安穩(wěn)閑適”,但同時又警惕“家庭生活具有某種意義上的沼澤的質(zhì)地,充滿著細小的吞噬和‘如油入面’般的黏濁難纏”④,在不?！跋蛏钯x魅”“做生活的信徒”和“拉開距離,撇開關系”之間實現(xiàn)了某種融通:既能夠凝視、直面現(xiàn)代人的現(xiàn)實困境與精神危機,承續(xù)現(xiàn)代主義對“內(nèi)在的人”的關注,尋覓一個供心靈棲居的詩意烏托邦;同時又對世俗的人保持信心,在彌漫的詩意中烘托出人這一主體所固有的高貴和德性,“蔡東式”人物都在壓抑苦難的現(xiàn)實與精神困境下閃耀出人性的熠熠光芒。這是一種獨屬于蔡東的寫作美學與生命哲學,也是蔡東的深刻與超越。

二、 以輕寫重與古典詩意

面對現(xiàn)實世界絕望壓抑的沉重苦難,文學以何種方式來反映,體現(xiàn)了不同作家各自的寫作動機與美學追求。一大批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以“敘述之重”呈現(xiàn)“現(xiàn)實之重”,再現(xiàn)廣袤厚重的現(xiàn)實生活,作品分量深厚、力度雄厚,如余華、陳忠實、賈平凹等;但同時出現(xiàn)了一批“以輕寫重”的作家,在敘述的輕盈、輕逸中觀察和表現(xiàn)厚重的外部世界,使得現(xiàn)實之厚重與文學之輕盈形成了絕妙的反差,產(chǎn)生奇異的文學張力。

卡爾維諾在《新千年文學備忘錄》中就有這樣的推崇:“我寫了四十年小說,探索過各種道路,進行過各種實驗,現(xiàn)在該對我的工作下個定義了。我建議這樣來定義:我的工作常常是為了減輕分量,有時盡力減輕人物的分量,有時盡力減輕天體的分量,有時盡力減輕城市的分量,首先是盡力減輕小說結構與語言的分量。”⑤卡爾維諾對于輕盈的重視,并不意味著刻意回避現(xiàn)實的沉重,而是通過解除現(xiàn)實生活的種種束縛,引導人們超越現(xiàn)實世界,進入一個相對空靈、澄澈、輕盈的詩意文學世界,是對文學無限可能性的呈現(xiàn)。這樣就對作家提出了極高的要求與挑戰(zhàn),作家應該在生活真實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出主觀感覺的心理真實,將筆墨聚焦于人的情感世界和精神領域。

20世紀以來,伴隨著現(xiàn)代心理學的急速發(fā)展,柏格森、威廉·詹姆斯、弗洛伊德、榮格以及其他許多哲學家、心理學家對人的意識和潛意識的研究,顛覆式地改變了人們對現(xiàn)實的看法?，F(xiàn)實不再僅僅是外部的社會現(xiàn)實,還理應包括人的內(nèi)心世界,人的意識活動、內(nèi)心體驗和思想感情無疑也是客觀存在的,因此一個人的內(nèi)心生活和內(nèi)心世界就是其本質(zhì)的、最重要的現(xiàn)實。這一認識反映到文學領域,就意味著以卡夫卡為鼻祖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對人心靈世界的充分開掘,由內(nèi)而外地,以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探索來認識和表現(xiàn)外部世界,心理存在成為文學領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蔡東的小說中,我們經(jīng)?？吹酱笃男睦砘顒雍吐?lián)想想象,她善于捕捉瞬間的心理活動,并以具象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并進行放大,從而為讀者所感知。如《我想要的一天》中麥思夫婦在面臨夫妻情感的隔閡困擾時,“仿佛幽閉于黑魖魖的山洞,從一個絕境走向另一個絕境,始終沒覓到通往光明之門的道路”。又如《朋霍費爾從五樓縱身一躍》中的周素格終于擺脫丈夫,忙里偷閑來到市博物館看到三百萬年前的石器時:“她呆住了。跟精巧無緣,但也絕不粗陋,她觀察著小小的石球,一側是毛糙的巖石粒,一側光滑。它起起落落,砸開過多少顆堅硬的果實,她想象著那個場景。刮削器更讓她驚嘆,那磨過的一溜薄石片邊兒,那一點非天然的弧度,現(xiàn)在這樣看著,既叫人心生謙卑,又不禁后怕,那驚心動魄的一磨,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要是沒有那道靈光閃過,此刻我又在哪里?”“她久久地盯著這根被制成笛子的鶴骨,鶴骨娉婷,擔在兩塊肥圓的石頭上。笛聲如一縷輕煙從笛孔里飄出來,淡青色的煙,淡青色的笛聲,升到穹頂處,頓了下,散開了。她的身體猛然一抖,靈魂歸竅?！背錆M了通靈玄妙的場景,成功地讓周素格從逼仄壓抑的生活中抽身出來,置身于三百萬年前的原始曠野,寂寥的宇宙中只剩她一個人,而這正是她現(xiàn)實生活求而不得的補償性心理與替代性想象。

除了心理活動之外,濃郁古典主義氣息的文學意象也是實現(xiàn)文本輕盈的重要載體。富有抒情意味的中國古典文學意象,向來都能成功地建構起詩意的桃花源,讓人從現(xiàn)實的困頓與淤滯中暫時逃遁。在早期創(chuàng)作的《木蘭辭》中,蔡東就已經(jīng)有意在尋覓古典的雅致與韻味:柳萍接到女兒的錄取通知書時,“木蘭當戶而織的恬靜畫面倏然而過,接下來,是萬里赴戎機,寒光照鐵衣”;對泡茶細節(jié)的描寫,“泡茶的手,經(jīng)過清水和微風的洗禮,遠離異味和塵埃,保持了絕對的潔凈。隨勢微笑的前奏動作,欲語還休的預告,卻如此意味深長,調(diào)動起人們對后續(xù)部分的渴盼。每個人的心都被撩動了,酷寒的冬日喝上一杯醇厚的熱茶,本就是美事一樁,何況,這杯茶還來自考究、復雜的沖泡過程。程序本身就是一門自給自足的藝術,是形而上的、精神性的,有美學層面的意義,超越了低級的口腹之欲”,蔡東用同樣考究、復雜的文字營造了一個精致唯美的藝術境界,讓人得以減輕現(xiàn)實的重量,追逐片刻的輕盈靈魂。《凈塵山》中“世界變了,梧桐和青鳥的生命,氣若游絲地在字面意義上延續(xù),已是一縷余緒。梅雨柔韌,從未過氣,每年由虛構步入現(xiàn)實,遮天蔽日,連月不開,將現(xiàn)代世界籠罩在它古典婉曲的氣質(zhì)里”,梧桐、青鳥和梅雨這諸多雅致的古典文學意象,以及《岳陽樓記》中名句的引用,蔡東用極富古典韻味的詩化意境隱喻張倩女的情感現(xiàn)實和隱秘幽深的愛情心理。

應該說,蔡東擅長內(nèi)向型的心理現(xiàn)實主義寫法,她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以綿密繁復的心理活動、聯(lián)想和古典主義意象編織了一個浮動恍惚的心理世界,文本縈繞著濃郁得化不開的古典詩意。

三、 自由意志與古典德性

彼得·蓋伊曾簡明扼要地指出“現(xiàn)代主義中的核心原則是自由主義”⑥,希利斯·米勒也在《文學死了嗎》中通過哲學譜系的梳理,指出了“自我”之于現(xiàn)代文學的核心意義。蔡東筆下的人物大多是哈姆雷特式的憂郁貴族,是受過教育的具有理想主義、人文主義價值追求的精神貴族與敏感人。他們追逐著靈魂的自由與詩意的存在,在與現(xiàn)實種種困頓與滯澀的抗衡中求而不得,他們向往精神的烏托邦,可是又和現(xiàn)實世俗生活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聯(lián)系,游走在生活天平的兩端,仰望自由與回歸世俗的悖論使得他們的生活散發(fā)出特有的迷人光澤。

我們在蔡東筆下的人物身上看到了某種一致性:《往生》中的康蓮最終還是扛下了所有,照料年邁公公的起居,履行一個妻子、兒媳的家庭責任;《朋霍費爾從五樓縱身一躍》中的周素格面對丈夫生活不能自理,終究還是選擇帶他一起去看演唱會,并在喧囂的演唱會現(xiàn)場深情親吻他;《伶仃》中的徐季身處一段無愛的婚姻,還是選擇接受婚姻撫養(yǎng)女兒長大,之后才獨居孤島……這種種的人物選擇,都基于激烈的內(nèi)心沖突,在自由意識與倫理道德之間做出艱難的取舍,最終回歸責任、愛與義務?！笆澜缟嫌袃杉|西能震撼人們的心靈:一件是我們心中崇高的道德標準;另一件是我們頭頂上燦爛的星空?！笨档碌倪@句經(jīng)典名言,似乎能夠成為蔡東筆下人物的生動注解。

在喧囂的都市生活、膨脹的物質(zhì)欲望與遙不可及的自由追求之間,人的價值迷茫似乎成了一種注定的時代宿命。何為美好生活?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答案,卻又莫衷一是。法國當代著名思想家埃德加·莫蘭在《倫理》中有一段精彩絕倫的解釋:“人性地活著,就是要充分擔當起人類身份的三個維度:個人身份、社會身份及人類身份。這尤其是要詩意地度過一生。詩意地活著,如我們理解的那樣,‘是從某個閾限達至的參與、興奮和快樂。這種狀態(tài)可能會在與他人的關系中,在與共同體的關系中,在審美關系中突然出現(xiàn)’。這種體驗表現(xiàn)為快樂、沉醉、喜悅、享受、癡迷、歡欣、痛快、熱情、吸引、福樂、神奇、敬愛、交融、興奮、激動、銷魂。詩意地活著給我們帶來肉體或精神的極樂。它使我們達及神圣的境界:神圣是一種情感,它在倫理和詩意的巔峰上出現(xiàn)?！雹卟號|的寫作,立足于倫理和詩意的孿生巔峰,人物的倫理邏輯扎根于深厚的現(xiàn)實生活,貼近地面的粗糲與滄桑,在具體而微的生活細節(jié)中呈現(xiàn)人物的艱難與選擇;同時,短暫的歡欣愉悅與日常世界的痛楚等量俱在,現(xiàn)實的幽暗中又透出理想的微光,就像《來訪者》當中的那句話:“還有一種光,是屬于葦草般柔弱又強韌的生靈的。”

注釋：

①蔡東:《像遠山上突然亮起樹枝形的閃電——閱讀我所熱愛的女作家們》,《當代作家評論》2022年第1期。

②雷達:《新世紀十年中國文學的走勢》,《文藝爭鳴》2010年第3期。

③饒翔:《追摹本色,賦到滄?！摬號|的小說創(chuàng)作》,《百家評論》2013年第5期。

④蔡東:《寫作:天空之上的另一個天空》,《文藝爭鳴》2013年第11期。

⑤伊塔洛·卡爾維諾著,黃燦然譯:《新千年文學備忘錄》,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頁。

⑥彼得·蓋伊著,駱守怡、杜冬譯:《現(xiàn)代主義:從波德萊爾到貝克特之后》,譯林出版社2017年版,第121頁。

⑦埃德加·莫蘭著,于碩譯:《倫理》,學林出版社2017年版,第29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