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桂古道拾遺（組詩）

唐女

神仙離了豬頭寨

我扶住閃電爬上去

想看看你歇過的涼亭，經(jīng)過的渡口

然后就受了傷，哎喲一聲跌下來

在油菜花里跛著腳追趕

你到了豬頭寨

踩著一葉蘆葦過了宜湘河

等我趕到，河面已愈合，鬼柳長滿碼頭

在你上岸的渡口，箭鏃就要追上麻雀

你順手一擋擋住了箭，就像擋住了我那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勁頭

古道越山坡而去

涼亭古樹像對老夫妻安定從容

天空很灰，神話一樣灰

油菜花十分旺盛，柴米油鹽一樣旺盛

然后它們退回古代

把我留下。這曠世的孤獨呀，鋪滿了河面

碧綢一般。有人裁來穿去街市招搖

我從水里撈出一塊沉睡的石頭

一面是深夜一面是白晝

這就是平常的日子

我站在深夜，歷史的邊上

踢了一腳，泥沙俱下，河水輕響

盯著支棱在亭梁上的巨大船槳發(fā)呆

如果給你一只船你敢不敢再追？

油菜花的左邊是棵病樹

右邊是只沉船

鬼柳下面是三炷高香

還有不少祭奠鬼神的煙火盒子

就問你敢不敢？又一個閃電

將宜湘河劈成兩半，河里的金子隱隱有光

我擦了一把汗

聞到溢出肌膚的泥土之香

唉，歸根結底我是大地之物

又何必舍身取義去追神仙

在這鋪滿金子的河流，我只捧了那塊石頭

朝人間走去。一步一個腳印

一個輕，一個重，卻也毫不含糊

桃木鏡

在文甲莊村

你踩著落下來的黛瓦靠近一面鏡子

它在頹廢的墻壁上掛著

還在側耳傾聽主人的聲音

門口古道上的腳印

在陽光里腐爛

化作水

一段一段遠離

墻壁比生死更廣闊

你對著鏡子，呆呆凝視

或許是，看見一個對鏡帖花黃的女人

把一朵枯萎的荼蘼插入濃密的黑發(fā)

然后慘然一笑

一朵凋零的荼蘼，是一個時代的圖騰

我看見你穿著長裳，文質彬彬地站在過往

看歲月枯萎

你取下鏡子，像取下舊時代

你說要帶回家跟它慢慢對話

而我，只看見鏡面塵封

如石板路上的那層水泥

封印了歷史也遮蔽了現(xiàn)實

一個紅雙喜幾朵牡丹和一個桃子

浮在亞白的鏡里，鮮艷得

像一個時代的桃符

桃符？你說，在這個瘟疫剛過的閏年

確實需要桃符護佑

一棵遮蔽三千里的桃樹，上面站著金雞

紅雙喜，一個叫神荼一個叫郁壘

牡丹，富貴平安

金雞一叫，神鬼歸位

司秩序、公正與和平

我說，這個舊物有點意思

把它掛在兔年的門口

國民就踏實了

你說，這就是民間智慧

你把塵埃洗去，它亮晶晶的

照見了你照見了我，照見了一個新時代

馬燈和京胡

一座大宅，屋頂已經(jīng)坍塌

藍天鳥瞰它雨雪侵犯它

太陽翻揀屋主的家當和秘密

后門還緊緊閂著

前門已經(jīng)丟失

像風丟失在洞里

牙齒丟失在歲月

煙熏火燎的墻壁

亮出屋主的底牌：一盞馬燈

一把京胡，一個米篩

和一張獎狀

他奔跑的雙腿超越一個學校

踏上領獎臺，如今到了哪里

他的米篩還在，米去了哪里

他的京胡還在，戲去了哪里

他的馬燈還在，光去了哪里

他的床頭還在，床去了哪里

他的煙灰還在，火去了哪里

他的掛鉤還在，鍋去了哪里

后門緊緊閂著

他的拘謹和病痛去了哪里

他的安全和歸宿去了哪里

他的家去了哪里

他去了哪里

我留下了他的馬燈和京胡

太平鋪敘舊

現(xiàn)代的路很大條，通往高樓或者矮樓

那條進入太平鋪村的大路被擠壓得

很小，很隱蔽

就像外婆的銀絲，埋在土里

閃爍著童年的光芒

引我穿越繁華，站在古老的街道

不，是站在綠色的廢墟上

夕光里，古街已經(jīng)坍縮，我的身影高大

時間在這里扭捏徘徊

它不可能再往前走了

村里的外婆外公

在地基上長成了土人參和蛇割藤

用他們的花朵喚我，用他們的觸須摸我

外婆呢，她的老屋還在

她長成何首烏，已經(jīng)爬過廚房的窗戶

那扇在童年嘩啦啦響著遮風擋雨的尼龍紙窗戶

她決定抱住這個家抱住，那些溫暖

我們?nèi)∠滤龥]上鎖的門板

進去看了看供桌上的遺照

她燦爛的笑容已經(jīng)融化

融化成滿屋子滿村子滿天空閃閃的微塵，到處，都是

我蜷縮在外婆的懷里，聽她輕聲說

別動，有很多鬼怪，我去把它們趕走

她的懷抱安全又溫暖

很快我就睡著了，做了很多追趕星星的夢

你說，多好的屋呀，還有糧倉

我想了想，這不是屋

城郊鄉(xiāng)七一太平鋪村

遵約守法戶005號

是一個孵夢的卵巢

神仙走出來

你說，這一片竹林真好呀，住在這里聽風

就是神仙了。嗯，你看，從幽暗的屋里走出來一位

披著黑衣的神仙。他叫我小名

原來是太平鋪眾多外公中最小的那個

他對我的近況了如指掌

我詫異他還是原樣

他提了提黑衣說，沒幾天活了

腦子里進了這么大個東西

我看著他，跟腐朽的房子混為一體

心想，將來他會長成地基上的什么草

會是竹嗎？風吹竹林真好聽

但不如活著的外公喊我一聲小名

他的聲音撐起了熱鬧的童年老街，人來人往的老街

外公外婆眾多的老街，我備受寵愛的老街

他正好站在老街的門檻上

如果他倒下，整條街就徹底倒了

荒草之下的地宮，就不是我夢游的地方了

你按下快門：竹林下，屋門邊，我跟

身懷絕癥的小外公談笑風生

他披著黑漆漆的外衣

自此御風游

這里叫九龍莊

田地長滿茅草，村落空蕩不見人

周圍是空寂的山嶺

還有去年干旱引發(fā)火災的傷痕

我捧了一捧井水喝下

然后走到村口，默然坐在石頭上等你

時間被坐扁

世界靜得要爆了

我聽見有東西墜落

九龍莊的樹木落光了葉

它們把最寶貴的東西交給了大地

這個村莊的后人把九條龍交出，退進湖南

我不覺酸然搖頭

心上重物落下?；氖徚恕；氖彶⒉皇且粋€壞詞

它是丟棄虛偽的集體

丟棄這些自上而下的積累

無識無知無相無念無欲無求

七竅開混沌至，自然而然

自此可以御風游

時間是我空間是我

雨雪雷電皆是我

你在村里喊了一聲

我飄飄蕩蕩越過屋頂

看見你拄杖而來

身后跟著陽光和落葉

清風停下

鳥飛過的天空

鳥落腳的樹木

是道

青石青草古柏

清風停下

看村口李花開桃花開

是道

老村死了，它的道還活著

卵石閃閃的像龍鱗

兩條繞著老屋

我怔了怔，把它看成了一個擁抱

陽光打個彎

照亮老村，像一張紙錢

蓋在它的臉上

風跪在地上送行

此刻的老村溫柔得像一片楓葉

在山林間飄蕩

慢慢安放進黑色土壤

沒有永遠

所有的道，終要歸結到一個黑點

桃花為誰紅

從棗木鋪走上廣西的第一座拱橋

我們經(jīng)稻田經(jīng)菜地經(jīng)一棵

286年的柏木經(jīng)古井

走進這個叫圖田頭的老村

它跟湖南那個九龍莊毗鄰

是廣西第一村，后人也搬走了

老村的黛瓦落盡，只剩黃色的斷壁殘垣

像一群謝頂?shù)睦先斯庵蜃訒裉?/p>

很懶很懶地

看著一屋子的雜木長成參天大樹

住在村口年近九十的駝背夫婦

在屋前屋后碼滿了柴，種滿了菜

搞得村里大大小小的卵石路上

長出很多菜花，它們簇擁著

坐在人家的大門口

老人忙著曬菜干

有一棵桃樹

粉紅的桃花像井水冒出來

對，像那口廢棄的古井冒出無用的水

那么美麗，那么美麗

你說，它們都是天使，來過人間

我說，圖田頭的那么多后生卻找不到愛情

粵楚亭記

一只黑鳥落在粵楚亭的橫梁上

看了看北門外的春蘭

又看了看南門外的春蘭

它們有不同的歸屬

北楚為湖南，南粵為廣西

它看了看北邊的田垌

又看了看南邊的斷木橋

一條叫石期河的小江從南流到北

它念了念北門的“楚粵亭”

又念了念南門的“粵楚亭”

它念了念南門的對聯(lián)：

粵嶺壯南天宜舒眼界

楚江觀北海好潤心田

又念了念北門的對聯(lián)：

楚水羨瀟湘此下清塘堪媲美

粵山推風洞斯中爽氣可同休

它讀出了血雨腥風的文斗

唉，鹿馬含草獼猴摘桃獻楚人

不知南邊那倒覆的石塊上誰在臣服粵人

它去北門叼了根干草飛向斷木橋邊的古槐

這讓楚粵亭很為難

這只鳥屬粵屬楚？

最后兩地秀才敲定：

它住粵食楚，乃共同財富

你說，鳥類不是財富

它們和風高出了人類，是自由國的子民

（編輯 吳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