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學洋 李春煦 岳維提
(紹興文理學院蘭亭書法藝術學院,浙江 紹興 312000)
徐渭,初字文清,后改字文長,號青藤老人、天池山人、山陰布衣等,紹興府山陰(今浙江紹興)人氏,是明代著名書畫家、文學家、戲曲家及軍事家,著有《南詞敘錄》《歌代嘯》等文集存世。明代嘉靖以后,至明代末年,泰州學派迅速發(fā)展,從哲學到文學藝術,都表現出強烈的個性解放思潮,而徐渭就生活在這一時代背景下。徐渭“少嗜讀書,志頗閎博”,但八次科考皆名落孫山,自從發(fā)妻離世后,又經歷了三段不幸的婚姻,后因國運不昌、仕途不順。晚年時的他縱情自然,瀟灑懷抱,把對自己跌宕悲情的命運皆寄寓于山水之間,許多能體現其非凡天資的杰出作品大多從這段時間中產生。好友沈明臣云其:“脫巾大叫問所以,濡墨噀水知為誰。”這與“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筆,或以頭濡墨而書”“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是何其相似,不同的是張旭多為興之所至,而徐渭更像是悲鳴自放,于縱浪大化中將胸中塊壘化作筆底明珠。[1]
1.小楷
徐渭生平中曾言:“渭素喜小楷,頗學鐘王,凡增人必親染墨?!笨梢娖湫】纤菸簳x,鐘繇生活于東漢末年與三國曹魏之間,這期間楷書初具雛形,人們還不能完全做到完整的將楷書作為一套完整的文字體系從其他書體中割裂出來,因此鐘繇《薦季直表》中的點畫蘊含著隸書平直簡易、橫勢強烈的特點,整體表現出古樸厚重的氣勢。每個點畫的起收,字的收放都能夠流露出其天然書寫的筆勢特征,每個字的橫豎、鉤挑和使轉里面都沒有像約定俗成的套路體系,鐘繇的起收筆便是在毛筆自然狀態(tài)下與紙面的自然流露,都是順鋒而行?!端]季直表》字形偏扁,中心靠下,結構上疏散而變化豐富、靈活多變,帶有濃厚的隸書氣息,凡帶有捺畫的字形會著重舒展開闊,整體字形上以強調橫畫舒展為主。在整體章法排布上,氣息渾重大氣,但又不會因此而產生氣息憋悶的感受,在橫向排布上,橫向上字間距空隙基本相同;而縱向排布上,字與字之間有疏有密,字形大小兼?zhèn)?,每行不會有固定的字數限制,像極了行書的章法排布??傮w而言,鐘繇自然的書寫方式,包含了一種氣脈疏通的連續(xù)感。
徐渭的小楷作品《致禮部明公小楷札》通篇頗有鐘繇意蘊,特別是在字形點畫的重按處,用筆的摁壓提頓清晰明了,古法的運用使徐渭的小楷字形舒展、點畫厚重,字形結構別出心裁,體現出自然抒發(fā)的筆勢。字形上有較為明顯的斜勢,字形中的重筆與輕筆對比強烈,整體給人強烈的視覺沖擊。在章法排布上,徐渭將其全部散開,橫向與縱向之間,字與字之間,空間排列均勻,留白分布自然,氣息貫通在通篇之中,在吸取了鐘繇自然書寫之時,又把自己的理解灌輸在其中。
2.大草
就懷素草書代表作《自敘帖》來看,其筆畫如鐵線篆一般普遍偏細,但又根根緊繃,處處充滿彈性,這與懷素當時的書寫工具是密切相關的。從字帖中看,懷素草書線條特點一是藏鋒用筆,二是硬,三是鋒長,因此想要保持圓勁、細挺的筆畫狀態(tài),必須要善用筆尖,通過筆尖完成的線條,以光澤跳動、富有彈性最為突出,而懷素便是將此發(fā)揮到了極致。若說懷素的筆畫以“點”“線”為重,那么徐渭則更加強調“塊”與“面”的共處。懷素以圓筆果斷取勝,而徐渭在前人筆畫勁挺的基礎上,更加強調對毛筆的應用,其線條中毛筆的按壓頓挫等動作清晰可見,此乃書法史上對毛筆使用方法的一大進步。另外,徐渭擅長長短線交替使用,在用線的同時大量地穿插使用“塊”,因而側面影響了徐渭草書的整體視覺形象。
懷素可謂將方與圓的運用發(fā)揮到了極致,做到了方中有圓,圓里帶方,有暢快淋漓之感。另外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即懷素其草書字形在原有的基礎上進行簡化,懷素將這一特點進行了擴大,還有一個重要的特點是懷素的結體簡,大道至簡,在不違背草法的基礎上進行簡化,這里的簡不是簡單,是簡約抽象,很多字形簡得很模糊、很抽象,可以使人延遲審美,顯得高古、恣肆、雅致。[2]
懷素草書結體外緊內松,與之相反,徐渭則是內掖外拓,以突出字形端穩(wěn)而又靈動,結體變化多端而其實連貫之形象。另外,徐渭善于鋪毫,鋪毫也使線有了“面”的傾向,“面”的存在大大增強了作品的形式感,點、線、面的結合大大豐富了作品的形式構成內容。因此,徐渭很擅長通過線條的變化來形成自己獨特的字形結構,不同的線條形象能夠經徐渭之筆融合成全新的結體,這也是徐渭書法的又一創(chuàng)新之處。
徐渭草書在其鋪毫用筆的基礎上,通過字體的“塊”“面”形象形成頓挫有序、濃淡適宜的章法結構,視覺沖擊力較懷素更加突出。值得注意的是,徐渭自稱“吾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在其最得意的書法上,也繼承了趙孟頫“書畫本來同”的觀點,使得其書法作品中也富含了畫的審美意境。同時,徐渭草書作品行距較為緊密,給人焦急緊張之感,這與徐渭個人的人生境遇相關,又與徐渭的人生經歷完美契合。而徐渭的用墨又帶有較強的創(chuàng)作成分,為了章法的完美而對用墨進行了有意識的控制,在一行中,往往從濃到枯自然更替。其任意揮灑和對墨色的大膽使用,應是徐渭風格的一個重要部分。
縱觀懷、徐二人的整體風格,最突出的便是二人的作品形式。懷素草書作品多為橫幅長卷,橫幅長卷的特點是紙張左右空間足而上下距離短,這便使得懷素能在短暫的豎排空間中發(fā)揮千鈞之力,每行都給觀賞者雄厚噴薄之力,強弩勁弓之感。而徐渭中晚年時期書掛軸、高堂大軸數量驟然增多,對筆法、章法、墨法的視覺創(chuàng)造也到達最成熟時期。此時的徐渭基本已經歷了人生風雨,內心的感慨、思緒萬千,通過掛軸上下長,左右短的特點,可以將自己的心緒揮灑而下,連綿不絕,可謂長軸形式與徐渭的情感完美融合,也只有長軸能完全表達徐渭的內心所感。
1.小楷
文征明的小楷具有飄逸脫俗的特色,尤以其的小楷作品《草堂十志》為代表,這樣的風格與他的仕途和交友具有密切關聯(lián)。文征明的仕途經歷十分坎坷,54 歲入京擔任翰林院侍詔,但只用四年便辭官回鄉(xiāng),在此期間,因為其高風亮節(jié)的為人和在藝術上不俗的造詣收到了同僚之間的嫉妒和排斥,正是因為這些坎坷曲折的經歷,更加磨練了文征明的心性,與郁郁寡歡的仕途經歷不同,他的書風特色體現了飄逸瀟灑、心性超然的特色。與文征明相比,徐渭的生平經歷坎坷可以說有過之而無不及,在楷書作品里他卻做到了與文征明相反的道路,其小楷秀雅遒媚、古樸脫俗,一點也不像他的草書狂放不羈,也不像文征明小楷瀟灑自如,反而是將自己的內心牢牢的封閉其中,他的小楷更像是用理性和法度規(guī)范住自己,這可能與他早年追求仕途有關。
2.大草
明代初期,書壇崇尚復古主義,將當時書法基調定在了“傳統(tǒng)”一詞上,然而事與愿違,該時期往后的書法風格逐漸偏向拘泥、僵化,到了明代晚期,解放思潮扭轉了這一問題,以徐渭、張瑞圖為代表的書法家才打破這一局面,為書法藝術重新注入活力源泉。徐渭、張瑞圖雖同處于明代晚期,但人生經歷和書法風格卻大相徑庭。
從筆法的角度來說,張瑞圖雖為解放思潮代表人物,其書作中不乏天真爛漫個人風格,但細究其筆畫,仍有繼承古法之味,總體來說,張瑞圖用筆果敢強勁,具有復古雅致的趣味。徐渭書法遠觀大氣磅礴,點畫狼藉,洋洋灑灑而下,是徐渭寄入了自己的人生經歷,表達對自己命運不公的感慨與憤懣。傳世的超大幅立軸《七絕詩軸》是徐渭書法風格的代表,結字多用橫撐之態(tài)加之夸張的重筆拖長,垂筆多作虎尾節(jié)狀,有如天塌山崩之感,讓人不禁感慨:書法作品能有如此之氣勢,不得不歸功于其夸張而大膽的用筆。
同時,我們看張的用筆固然功力深湛、挺拔痛快,但其粗疏處、輕飄處亦難以掩飾。這些筆法上的病處與徐渭在用筆上的疏失還是不一樣的:徐是急于表達內心的情感而不顧及筆畫的精美;張則是為了不過分難為自己,而不愿處心積慮地在乎一點一畫的精到。他是盡量順乎自己的心情,隨心所欲地書寫,不是不能精到,不為也。[3]
張、徐二人在墨法方面也存在著明顯的差異:張瑞圖好用濃墨,少有淡墨,其用筆強勁而有力,在濃墨的襯托下更能展現其淋漓盡致的書寫效果及藝術風格。其墨色著力點也較為均勻,在視覺層面看來較為精致、緊張有力。
徐渭則較張瑞圖不同,用墨濃淡自適,這也使得其作品疏密形式分外明顯。這種效果也與徐渭的用筆方式有關:徐渭習慣在每個筆畫的起筆以及收筆處頓筆強調,而在行筆過程中流暢通達,這便導致用墨效果為兩頭中中間輕。因此徐渭的用墨可謂濃與淡平分秋色。張瑞圖作品字距緊而行距大,給人以整齊而又飄逸之感,讓人回味無窮。在章法上,他采取疏空行距,壓緊字距,從而形成其完全不同于前人的特殊風格。這種風格在“二王”一路的傳統(tǒng)帖學中是從未有過的,體現了晚明浪漫主義狂飆掀起的時代精神。可以說,是時代特色造就了張瑞圖的絕無僅有,正如魏晉時期出現了王羲之這種特有魏晉韻味、風骨的書家。[4]
徐渭書作章法自成一派,同他的筆法一樣,與歷來傳承的書法法度皆不相同。開合、避讓、穿插、呼應,徐渭用自己獨特的書寫藝術為我們后人展示了他同命運斗爭的不屈不撓的精神,同時也體現出了他自己內心的痛心與不滿??傮w來說,徐渭書法藝術由80%的個人情感與20%的法度組成,成為中國書法史上一個獨特的閃光點。
徐渭年少時廣涉前人書藝,真書的晉唐真意,勁挺絕倫;草書習顛張狂素之容,恣意縱情。徐渭不是一個放棄傳統(tǒng)書法技法的人,其書法時時透露出古人的氣息,有著索靖、鐘繇、王羲之、蘇軾、黃庭堅、米芾、祝允明、倪瓚等書家的影子,但又不是完全吻合哪家哪派,而是綜合他家之法,兼收并蓄,融合自我,求變創(chuàng)新[5]。從中不難看出徐渭對古法技法的長期錘煉,是其今后創(chuàng)作的必要條件。因此,在創(chuàng)作書法作品時,一定要保證有豐厚的習古基礎,書法的“法”是極其嚴謹的,容不得一絲輕視。我們需要像張芝“臨池習書,池水盡墨”一樣,在傳統(tǒng)法帖的臨習上花大量精力,使書法之“法”外化于手,內化于心,為往后的創(chuàng)作奠定堅實的基礎。
“心手達情”是歷朝歷代書家所追求、崇尚的書寫境界,要求書家手中的毛筆能夠充分地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等情緒。徐渭書法藝術所體現出來的筆法創(chuàng)新,其法中求變、率意天真、孤高散逸的書法風格,與他人生閱歷完美地結合在了一起。徐渭一反當下逐漸僵化的書法風氣,重視自我真情實感的流露,不主故常而格調多變。其重視自我表達,而又能化古法為己用,這是徐渭書法為我們后世之人所開的一條康莊大道。
綜合來看,徐渭用自身為后人做了完美的示范與榜樣,啟發(fā)后世人學習古法而又不違背當下時代潮流,對前人的精華兼收并蓄,而又要具備審視的雙眼;同時追隨當下的時代氣息而又不與流弊相混雜,即上文所述“古不乖時,今不同弊”之意,在古法中追求“新我”,以通達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