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莊

蔣保林

一

我活在兩個地方，一個是我現(xiàn)在生活的地方；另一個呢，應(yīng)該是我在二十一歲就逃離的小山村。

小山村是我的故鄉(xiāng)，是我出生求學(xué)以及剛開始工作時所住的地方，但結(jié)婚后我就搬走了，而后越搬越遠，一步步地遠離故鄉(xiāng)，從幾公里，到幾十公里，以后會不會搬到更遠的地方？我不知道。

但近年來，故鄉(xiāng)的面貌卻在記憶里愈發(fā)清晰，它頻繁地出現(xiàn)在夢境里，或一個發(fā)呆的瞬間，或一句詩，或一句話，故鄉(xiāng)的影像無端地浮現(xiàn)在腦海，好像從未遠離。故鄉(xiāng)已經(jīng)長在我的身體里，流淌在我血液里，潛伏在我記憶里，不休不止，隨時就會像青草一樣從剛淋過雨的土地里生長出來。

有句非洲諺語說：培育一個孩子需要整個村莊的幫助和支持。的確，故鄉(xiāng)的村莊養(yǎng)育了我，給我無窮的歡樂，也給了我深刻難忘的記憶，夏天的酷熱，冬天的嚴寒，泥濘的道路，割不完的青草，刨不完的地，無一不時時提醒著我，那曾經(jīng)是我活過的地方，無法割舍，無法忘卻。

我記不清七歲之前發(fā)生的事，好像有位專家說過，人在七歲之前的記憶會被后來的記憶覆蓋，抑或清零，就像乳牙在七八歲時全部換光，拋到房頂上去。真的有一天，天下大雨，我在屋檐下?lián)斓揭活w被雨水沖下的牙齒，我不能確定那是我的牙齒，還是二哥的牙齒，它靜靜地躺在我手心，像過去的時光溜進了我的手掌?？墒沁^去的光陰早已過去，徒留一顆失去生命的牙齒骨骸在手心。

七歲后進入了離家三里的學(xué)校讀書，我去讀書純粹是看著村上小伙伴一個個被一座叫學(xué)校的怪物收去了，關(guān)在那個有兩排平房的院子里牙牙學(xué)語。于是，被遺棄的我反復(fù)央求父親也把我送去關(guān)起來，我好同小伙伴延續(xù)童年的友誼。

好像從那時起，我對我所居住的村莊有了記憶，一棵樹，一洼池塘，一方田地，一縷炊煙，一座瓦房，它們從我的眼睛里顯亮出來，活生生地勾勒出它們生動的圖景。

那時，在我的眼里，這個坐落在山丘上的村莊就像迷宮，房屋橫七豎八，高高低低，村路曲曲折折，寬窄蜿蜒，樹木高得超過所有房屋，快爬到天上去了，仿佛云朵、星星就是它們的伙伴。而太陽卻趾高氣揚，熾熱炫目。

我洞悉這個小山村所有的奧秘，探索過它所有隱秘的角落。村民“老虎”的瞎眼老娘總坐在堂前，睜著兩只白烏珠看著我走過他家門口，看我飛速逃離?！袄吓！眲硬粍泳痛颉芭ｎ^”，“老?！笔恰芭ｎ^”的父親，當(dāng)聽到“牛頭”鬼哭狼嚎的聲音傳來，我就變得無比聽話。

老肖家過幾天就燒肉，香氣飄出廚房窗戶，絲絲從枝葉間躥過來，比風(fēng)還快，鉆進我的鼻孔，爬進我的肺里，口水就沿著嘴角流出來，二姐看見了，便罵我不爭氣。“我是爭氣的，但口水不爭氣?！蔽以谛睦锇蛋禒庌q道。

我知道鳥巢在門口的大樹上，我曾經(jīng)手腳并用上樹，掏了幾枚鳥蛋，卻在樹上看見父親正趕回家，嚇得趕緊溜進屋。我知道漿黃樹的果子七月成熟，果子甜絲絲的，不比桑果差。我還知道，夏天雷雨前的早晨，樹前池塘里的魚都拼命地從水里伸出頭來，呼吸空氣，好像叫我救命一樣。我更知道，夜晚的鬼火（磷火）從后山上升起，與螢火蟲一起，活著的，死著的，一起在天邊黑夜里跳舞。每當(dāng)夏夜里看見磷火飛舞，父親就警告我不要去后山——大孤山，那是埋葬死人的地方。其實是怕蛇蟲傷害我，但父親凝重的神情卻讓我堅信這個世界上還有些可怕的事物。

我不去大孤山，也不敢去小孤山，小孤山是埋葬小鬼的地方。聽說有些可憐的小孩兒夭折了，就用席子一卷扔到了小孤山上。我怕得不行，而“牛頭”就不怕，有一年秋夜我們玩捉迷藏，大家都找不到“牛頭”，他也不知躲到什么角落里去了，他父母也沒有找到他，我懷疑他被黑夜收走了。第二天早上“牛頭”出現(xiàn)了，原來他在小孤山的墳堆里過了一夜，因為太累了，他睡著了——同小孤山上的無數(shù)小孩兒鬼魂一起睡著了，他們和平共處，度過了一個美好的秋夜。自此以后，我看“牛頭”，便多了絲畏懼，也可能是敬意，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在小孤山上過夜的。

后來，我曾多次跟“牛頭”探討那夜探險的經(jīng)歷，“牛頭”總是諱莫如深，留給我一個神秘的笑。于是，我更堅信，我們村就是一個謎，謎底就藏在村前的莊稼地里，屋后的竹林里，村后的池塘里，以及后山的某一個角落里，或者是在大人們的隱忍深沉的心思里。

二

大約到十來歲，我對我們村莊才有了大致了解，那是個并不很高的平緩的小山丘，現(xiàn)名叫“上蕩山”。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一個大大的問號便留在心底，“上蕩”諧音是“上當(dāng)”，誰上當(dāng)了，還是大家都上當(dāng)了，或者外村人上當(dāng)了，誰也不知道，誰也解釋不清。

但我卻知道，我生長在小山村里，肯定不能說上當(dāng)。自記事起，小山村就在我眼前徐徐展開了綺麗美好的畫卷。春天里，山坡上野花爛漫，綠草如茵；夏日，村外池水清清，禾苗如綠色海洋般向前翻滾；秋來，后山梨樹上結(jié)滿了沉甸甸的果實；冬至，一場大雪過后，一種靜謐安詳?shù)姆諊\罩著山村，老人們偎在草堆旁，抽著紙煙，臉上笑瞇瞇的，連天上的太陽也變得和藹起來。

一到春夏，整個山村就是我的游樂場，我的少年宮，我的探險之旅便由此開始。

春天，村外的田野里、犄角旮旯里、溝壑田埂邊便覆蓋了青草，它們像秘密部隊一樣，冬天里都蟄伏在土地下，或隱藏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幾場春雨過后，就像戰(zhàn)士一樣占據(jù)了高地，埋伏于田埂，連油菜田里也處處是它們的身影。我家養(yǎng)了幾只羊，熬了一冬的羊瘦骨嶙峋，它們應(yīng)該為上個冬天沒成為人們桌上的美食而慶幸。但慶幸是它們的事，割草喂養(yǎng)它們這是父親交給我的任務(wù)。于是，我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割草事業(yè)中，油菜里極細的青草，剛剛生長出來的馬齒莧、馬蘭、狗尾巴草、蒲公英、蒲草、薺菜、婆婆納，一把把地割過，裝滿竹籃，投入羊圈，羊兒報我以感激的眼神，連平日里討厭的“咩咩”叫聲，聽起來也變得分外溫柔。

不上課的周日，更是我玩樂的時間，我和伙伴們飛奔在春天的田野，累了就躺在麥田地看云，看鳥，看蟲，風(fēng)輕輕地吹，菜花幽幽地香，天地靜謐，我覺得山村就是我的天堂。

而夏日垂釣是我的最愛。村前的池塘靠近我家，我固執(zhí)地認為那便是我的領(lǐng)地。有天夜晚，我偷偷把一根魚竿放在池塘邊的禾田里，第二天中午，趁著人們午睡，便去偷釣。夏日寂靜，太陽寧靜而又輝煌地照著，我拋下魚鉤，不一會兒，漂兒下沉，用手拎起，沉甸甸的，一道奪目的白光閃過我的眼睛，心里狂喜，一條一斤多的鳊魚手到擒來。再下鉤，又是一條。我控制住狂跳的心，偷偷將魚放入竹籃，用草掩蓋，收好漁具，慢慢回家，我感覺到自己的腳步是虛飄的，像踩在云霧里一樣。晚上，我品嘗到鮮美的魚湯，那滋味，我至今記得。

當(dāng)然，垂釣也有失算的時候。田野深處有一處野塘，可以自由垂釣，伙伴們說，那塘里有大魚，可是誰也釣不上來。我不信邪，周日下午便去下鉤，穿好蚯蚓，拋下絲線，便低頭整理釣具，再抬頭，魚竿不見了，原來魚竿已被魚拖到池塘中央了。我懊惱至極，今天著實被魚調(diào)戲了一把，回家跟二姐說起，二姐笑著說：“我知道的，喂跑了的都是大魚?！倍愕脑捵屛业哪?biāo)查g發(fā)熱，如果照鏡子的話，我估計臉跟猴子屁股差不多。我恨那條該死的魚，它讓我的臉面丟盡，讓一個少年嘗受了被嘲諷的滋味。

三

如果我有能力刪除記憶的話，就像刪除電腦里的廢棄文本一樣，我會選擇刪除記憶里關(guān)于山村故鄉(xiāng)最忙碌的“雙搶”季節(jié)。“雙搶”，搶收，搶種。農(nóng)活不分白天黑夜，割麥、打麥、翻田、打水、耘田、拔秧、插秧，每到此季，全村人都在村長指揮下，冒著酷熱，揮汗如雨，直至村外田野一片青綠，才告一段落。每次“雙搶”結(jié)束，父親的臉更黑了，更瘦了，母親也蓬頭垢面，二姐最愛戴的梔子花也不采了。我覺得，“雙搶”就是一場浩劫，一個不堪回憶的噩夢。

那時，我就不清楚，為什么我們村有那么多農(nóng)活。今天耕田，明天拔草，后天刨草皮，接著挖塘泥，平整場圃，開挖水渠，好像不把山村搞個底朝天，誓不罷休。農(nóng)忙時，各種蟲子也來湊熱鬧，蚊蟲叮咬，螞蟥咬人，蛇蝎橫行，老鼠上梁，這日子過得揪心。所以，每到這個季節(jié)，就特別心痛父母，可愛莫能助，誰讓我們生來就是農(nóng)民，面朝黃土背朝天就是我們的命，也是全村人的宿命。

可父親不信這些，也許年輕時曾經(jīng)走南闖北，知道山村之外的世界大得很，比海洋更大，比天空更遠。在勞作之余，他便拼命叫哥哥、姐姐讀書，我也概莫能免。那年，一向讀書成績名列前茅的我，看到村子同齡人都沒心思上學(xué)，也荒廢了學(xué)業(yè)，想著自己讀再多的書還不是要回家種地，書又有何用？于是，成績直線下降，中考臨近，看著我死豬不怕滾燙鍋的樣子，父親心急如焚，果斷地找到學(xué)校，為我辦了休學(xué)，一把把我拎回家，狠狠訓(xùn)斥，第二天就下地干活。

于是，十四歲那年夏天，我榮幸地體會到一個農(nóng)民的“美好”生活。

記憶猶新的干農(nóng)活有兩次，一次去麥田割麥。烈日當(dāng)空，右手執(zhí)鐮刀，左手把麥，一行行，一壟壟割過，頭頸瘙癢，汗?jié)裱劭?。頭暈?zāi)垦ＶH，不小心鐮刀就招呼到了手上，小拇指指甲割成兩半，鮮血直流，點點灑在麥田里。我大呼之際，二姐趕來，為我包扎了傷口。父親也過來了，不過，僅僅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刀一樣，劃向我手，劃過我的眼，直刺我的內(nèi)心，我不敢直視，那眼神分別在訓(xùn)斥著我：“誰叫你不好好讀書？”怯懦的我無地自容。

記憶深刻的還有給稻田除草。在沒有普及使用除草劑的年代，稻田里的雜草全靠人工拔除。除草時，雙腿跪在水中，雙手奮力拔草，亦步亦趨，跪拜前行，就像這片稻田就是我祖宗似的，我有些討厭這個祖宗。

在稻田里跪久了，腰酸膝痛，臉被禾苗刮得生疼，手臂上處處是劃傷的痕跡，看著眼前一望無際的禾田，這個日子無法過了，于是也不管父親了，起身奔向田邊池塘，洗凈身上污垢，便癱軟在田埂上休息。父親過來了，我大叫著：“我不干了！我去念書！”父親投給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幽幽地說：“小伢哎，念不好書你連飯也吃不飽哦?！笔堑?，我吃不了種田的苦，除了讀書，我再也沒有其他路可走了。

現(xiàn)在想來，那個十四歲的夏天，那無邊的金黃麥浪，那延伸到天際的青青禾苗，那點點鮮紅的血液，那生疼的膝蓋，那渾身汗透的疲憊，時時像夢魘一樣緊緊抓住了我，它逼著我逃離，逼著我遠走他方。雖然我的肉體逃離了，但是精神和靈魂呢？

再回首，我已年過五十，故鄉(xiāng)早已面目全非，“牛頭”在一個暴雨天趕鴨時掉到水庫里淹死了，終于與小孤山的童年伙伴會合了。村上的人我也不認識幾個了。村前的池塘變成了良田，良田變成了蝦塘，村外的墳塋也不見了，變成了開發(fā)區(qū)的廠房，或許，那些游蕩的靈魂也遠遁他方了。

終于，我的村莊再也不見了，只能在夢里找見。

責(zé)任編輯：楊林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