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為山：循跡歷史文脈鑄造中華之魂

田瀟

2018年2月5日，吳為山修改雕塑《馬克思》終稿模型。

“詩書畫塑文于我，由心而發(fā)，皆為我文藝生命的存在形式?！眳菫樯秸f。

600多件雕塑，數(shù)十部理論、專著，千余場公共藝術展覽與學術講座，還有難以計數(shù)的書法、繪畫作品。多年來，吳為山始終致力于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用符合時代審美特點的藝術語言來闡釋中華美學精神、表現(xiàn)中華民族形象。他以飛揚出眾的才情，超乎尋常的勤奮，對東西方文化不懈地探索和深刻地領悟，寫下了一個當代藝術家的傳奇故事。這個故事屬于他自己，也屬于這個時代，屬于這個世界。

1962年，吳為山出生在江蘇東臺的一個書香門第。他的伯祖父高二適是20世紀杰出的學者和書法家。從記事起，吳為山就喜歡看家藏的一些畫冊和畫，也喜歡古書中的插圖和家中陶瓷器皿上的畫作與書法。吳為山的父親吳耀先是一名高中語文老師。在他的記憶中，父親愛李杜、詠東坡、讀《離騷》。從他7歲開始，父親便要求他每天早晨背誦一首古詩，再去上學。

吳為山的藝術天賦自小開始展現(xiàn)。小學三年級時，他看到香煙盒上有一幅很美的廬山圖，便開始用水彩臨摹。后來，他自己摸索著寫生，臨摹過《芥子園花圃》。十三四歲時，還經常被叫去繪制街上的巨幅宣傳畫?！拔覀冩?zhèn)里大街上的宣傳畫都是我畫的。”吳為山說。他還畫小鎮(zhèn)上熟識的老人，在老人們臉部的結構、長相、眼神、表情里尋找溫度。到了中學階段，他已經閱讀了大量的文學名著，為后來的創(chuàng)作打下了深厚的人文基礎。

雖然具有藝術天賦，但吳為山早年的求學之路并不順暢，1978年、1979年他連續(xù)兩年以1分之差無緣大學，便選擇進入無錫工藝美術學校學習雕塑。大學夢成了泡影，他也曾有過彷徨和消沉。父親為鼓勵他盡快走出失意，特地作詩一首，并送他到了惠山腳下。到現(xiàn)在，他還能記起父親的那首詩：“求醫(yī)失路笑難關，從藝有期莫等閑。坐井觀天終是小，大江放眼快揚帆?！?/p>

1979年，吳為山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來到無錫工藝美術學校?？吹浇淌依锞S納斯、大衛(wèi)的石膏像，他一下子有一種新奇感。制作惠山泥人的惠山黑土和白石膏的雕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吳為山決定要在主流藝術和鄉(xiāng)土文化之間，找到自己藝術的生長點。

吳為山雕塑作品《父親》青銅 30×18×19cm 1991年

在無錫工藝美術學校，吳為山接觸了杰出的民間藝人和誨人不倦的老師。他整日畫畫、做泥人，常常從惠山直街的小店買上幾個燒餅當作一天的干糧就到太湖寫生。這位在蘇北生活了17年的小伙子，對蘇南的一切都感到新鮮。長江、青山、園林、水巷、古藤、石橋、篷船、老茶館，都因他的畫筆躍然紙上。因為父親早期對他的教育，他喜歡詩，注重“意境”，江南的風光中寄托著他的情和意。他也酷愛小說，看到了現(xiàn)實中的人物，便聯(lián)想他們的生活情境，尋找他們身上的故事。

當時，吳為山每月的生活費是13元，自己限定吃飯8元，買書3元，2元用于看展覽等活動。他漸漸熟悉起尼古拉·費欣、門采爾、珂勒惠支、倫勃朗、安格爾；博物館的陶俑、陶罐成為他臨摹的對象；自然中的動物、曠野里的冬陽和春風、蘇北平原的農民都曾是他速寫的對象。無錫工藝美校的學習經歷，為吳為山后來的雕塑事業(yè)打下了基礎。

1983年，吳為山考取了南京師范大學美術系，主攻油畫專業(yè)。1987年畢業(yè)后留校任教。1991年，他創(chuàng)作了大幅油畫作品《收獲時節(jié)》，當時在業(yè)內頗有影響。就在吳為山躊躇滿志，準備在油畫領域尋求更大發(fā)展的時候，他遇到了一個改變他人生方向的機遇。

1991年，一個偶然的機會，吳為山受邀為“當代草圣”林散之創(chuàng)作塑像。次年，他的第一件歷史文化名人雕塑作品林散之問世。眾多藝評家對此大為贊賞，認為吳為山創(chuàng)作的林散之形象具有一種超凡脫俗的高僧氣質。

這次成功的創(chuàng)作，引發(fā)了吳為山對藝術創(chuàng)作社會責任的思考。20世紀80年代之后，中國市場經濟迅速發(fā)展，社會面臨轉型。吳為山深感一個民族的興盛需要有強有力的民族之魂支撐，而民族之魂則是由歷久彌新、生生不息的文化所孕育，由無數(shù)先賢不屈不撓的精神所鑄就。歷史發(fā)展的每個坐標點上，都有代表性人物。他們的形象上刻載著民族興衰的滄桑。作為一個雕塑工作者，吳為山希望用黃土煉就其形象，凝固其精神，以青銅鑄造其豐碑以勵志后代，昭示未來。因此，他開始為中華名人塑像。他從塑造有相可依、資料充分的現(xiàn)當代杰出人物入手，繼而逐步過渡到塑造古代人物乃至上古神話?？伤苄缘哪嘣谒麧M懷深情的手的運作中，常常痛快淋漓地表現(xiàn)著生命的律動。吳為山有意識地運用寫意手法，不囿于像，更在傳神與藝術創(chuàng)造。

2016年12月24日，吳為山在塑造雕塑《妻子》的泥稿。

1994年，吳為山塑造了一尊孔子胸像。他從中國古代石窟雕塑中找到了形式框架的靈感，決定用“古法”塑孔子，不拘泥于生理結構，而是注重體量的對比和精神的恒久。關于孔子的具體形象，吳為山想到了馮友蘭和匡亞明。馮友蘭濃密豐茂的胡須，匡亞明飽滿的天庭，他們舉止言談中散發(fā)著“儒雅之氣”。吳為山覺得這種由內而外的儒氣，吻合了孔子精神。

最終落成的孔子像，頭微前躬，謙恭、大度，外形上舍棄了一切不必要的凹凸，輪廓趨于弧線，身體以半圓體喻示儒家的中和，古韻十足。此后20多年，孔子成為吳為山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題材，他先后塑造了數(shù)十座造型不一的孔子塑像，立于世界許多重要的文化和教育場所。

2012年9月，時任聯(lián)合國秘書長潘基文欣賞吳為山的代表作品《巍然成山—孔子》。

1995年春，吳為山為費孝通先生塑像。費孝通對他說：“一個人一生中做一件事，把這件事做好已經很不容易了，望你長期下去?！辈樗}辭：“為山同志，得其神勝于得其貌。”季羨林看過他的作品后，撰文以贊：“揚中華之文化，開塑像之新天。”這也讓吳為山更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所追求的事業(yè)里有中華文脈的軌跡，能讓人感受到精神的力量。

在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的同時，吳為山以訪問學者的身份先后在歐洲、美國工作，與國際雕塑界同行進行交流。1998年，他回到國內擔任南京大學教授，并創(chuàng)建了南京大學雕塑藝術研究所。在這里，吳為山繼續(xù)他的古今文化名人創(chuàng)作。

科學家錢偉長曾訪問雕塑藝術研究所，觀賞中外歷史名人雕像。他走出研究所的時候說：“這個房子外面看起來很小，里面卻很深。”

“立像就是立人，立人就是立文化、立精神?！眳菫樯秸f。到目前為止，吳為山已經創(chuàng)作了600余件雕塑作品，其中有500多尊中國文化名人的雕塑。古代賢哲如老子、孔子、屈原、鑒真等，當代藝術科學領域的大師如齊白石、林散之、費孝通、季羨林、楊振寧、錢偉長、熊秉明等。這些作品凝聚了他的藝術理念、文化責任和民族情感。名人塑像似無言的師者，傳承著民族文化的血脈，傳遞著中華文明的薪火。

2018年5月5日是馬克思誕辰200周年紀念日，吳為山受邀創(chuàng)作的馬克思青銅塑像在德國特里爾市西蒙施蒂夫特廣場揭幕。

吳為山從這些文化名人的精神世界里不斷汲取養(yǎng)分，塑造他人的同時，也在塑造和豐富著自己。他全面系統(tǒng)研究了中國雕塑史，總結出原始樸拙意象風格、商代詭魅抽象風格、秦俑裝飾寫實風格、漢代雄渾寫意風格、佛教理想造型風格、宋代俗情寫真風格、帝陵程式夸張風格、民間樸素表現(xiàn)風格等八大風格論。他將中國藝術、傳統(tǒng)文化和時代精神融入雕塑藝術發(fā)展和成果創(chuàng)造之中，在實踐中道出了“寫意雕塑”這一理論。2002年8月，吳為山在福建惠安“第八屆中國雕塑論壇”上首次正式提出了“寫意雕塑”的概念。

中國雕塑有著多元的寫意傳統(tǒng)，但與西方寫意雕塑重視造型的外在形式不同，中國寫意雕塑重視生活體驗和情感表達，一方面強調創(chuàng)作手法的“寫”，另一方面突出作品內涵的“意”。中國現(xiàn)代寫意雕塑，正是將傳統(tǒng)雕塑中的寫意精神與西方寫實主義中出神入化的形神表現(xiàn)和抽象主義、表現(xiàn)主義的形式創(chuàng)造置于同一文化空間，在現(xiàn)代話語中尋找“異口同聲”的心靈表達，打造出一種神似與形似之間的精妙平衡，既具備民族藝術精神又不失人類情懷。

自吳為山提出“寫意雕塑”的概念及理論以來，中國雕塑的寫意性有了更清晰的探索方向：塑中華文化之“形”，傳中華文化之“神”，寫中華文化之“意”，成為具象的哲學、流淌的詩歌、舞動的書法、融合中華美學，表現(xiàn)中國精神。

正如熊秉明所說：“寫意雕塑既是中國傳統(tǒng)的，也是現(xiàn)代的。這是中國藝術的真精神?！币踩鐥钫駥幩撌觯簭闹袊曷L而復雜的歷史中探索“中國”二字的真義，打造了一種神似與形似之間的精妙平衡，而這種平衡正是中國藝術的立足之本。

吳為山的探索立足于厚重的文化支撐，催生出無盡的意蘊。他的雕塑作品《問道》由孔子、老子兩尊青銅雕像組成，取自《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所記載“孔子問道于老子”的典故。雕塑采用大寫意的創(chuàng)作手法，融合中國傳統(tǒng)泥塑造型加以表現(xiàn)，心手相應，任運自然。孔子像渾然高古，展現(xiàn)儒家仁愛為本的道德追求；老子像飄逸悠游，體現(xiàn)道法自然的精神內核。

他為杜甫草堂博物館創(chuàng)作了表現(xiàn)詩圣杜甫的系列雕塑作品。從游學壯歌、長安沉吟、流寓秦州，到夔門抒懷、草堂歲月、洞庭余響，一尊“一覽眾山小”的主雕和六個飽含詩意的主題雕塑塑造了詩圣形象。這組以意象與具象相結合的藝術表現(xiàn)，使杜甫的形象從泥的黏性中活出來，又在1800度的高溫熔煉中化為青銅?！笆幮厣鷮釉啤?，立于大地，詩化于當代。

“中國的美術家要找到支點，才能在世界藝術史圖景中立定文化坐標。正是基于這樣的考慮，我在對中華美學精神、對中國傳統(tǒng)雕塑藝術進行研究的基礎上，提出‘寫意雕塑’的概念。新時期的中國寫意美術，要向世人講述中國、中國人，講述中國藝術家的夢想?！眳菫樯秸f。

關于不同文明之間如何形成有效對話，吳為山談到了“三個一”—一張臉、一顆心、一個魂?！澳樖敲褡鍑椅幕奶卣?，在世界豐富多樣的文化對話當中應當凸顯各自的文化價值；心是平和、平靜、平等的溫潤之心、真誠之心，彼此坦誠真摯地對話，就會在對話之間形成情感的紐帶；魂是人類共同發(fā)展和平之魂?！?/p>

因為雕塑，吳為山在中西文化之間行走，與羅丹、莫奈、德加、亨利·摩爾不斷神會際遇，更有感于人性的力量、藝術的力量。他在1996年為荷蘭女王塑像；在41歲時，以作品《睡童》獲得人生中第一個雕塑界的國際大獎—英國皇家肖像雕塑家協(xié)會的“攀格林獎”。

2012年起，吳為山以“文心鑄魂”為題開始了國際巡展。聯(lián)合國特展開幕式上，時任聯(lián)合國秘書長潘基文面對100多個國家的外交官，手撫孔子像說：“孔子教我們如何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闭钩龅淖髌纺暇┐笸罋⒂鲭y同胞紀念館組雕模型，引起了各國參觀者的情感共鳴。潘基文表示：“蘊含的不僅是一個國家，更是全人類的靈魂?！?/p>

同年，吳為山的作品在意大利羅馬的威尼斯宮展出，吳為山以“對話”為主題，創(chuàng)作的《超越時空的對話—齊白石與達·芬奇》組雕被意大利文化部收藏，文藝復興的故鄉(xiāng)留住了中國的齊白石。

此后，吳為山的作品開始大規(guī)模在世界展出，作品安家于不同的文化熱土之上，印鑒著人類共同的價值觀。最能代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面孔的老子像和孔子像，先后在法國、意大利、韓國、新加坡等國家的重要博物館、美術館與駐外藝術機構展出或永久陳列；2018年，在馬克思誕辰200周年之際，吳為山創(chuàng)作的《馬克思》作為中國政府贈送給德國特里爾市的禮物永久矗立于馬克思的故鄉(xiāng)；2019年5月4日，以紀念中國留法勤工儉學運動100周年為主題的雕塑《百年豐碑》落成于法國蒙達爾紀市；2020年1月18日，在歐洲文藝復興大師達·芬奇逝世500周年之際，意大利達·芬奇博物館立起一組由吳為山創(chuàng)作的大型雕塑《超越時空的對話—達·芬奇與齊白石》；2022年7月20日，吳為山創(chuàng)作的《鑒真像》在日本東京上野恩賜公園不忍池畔正式落成并揭幕；《靈魂之門—塔拉斯·舍甫琴科與杜甫對話》《神遇—孔子與蘇格拉底的對話》等“文明對話”主題雕塑作品近年來落成于烏克蘭、希臘等國家……不久的將來，吳為山塑造的古今中外文化名人雕塑還將落戶烏拉圭、塞爾維亞、哈薩克斯坦、古巴等更多國家，這些永不落幕的雕塑成為深化人文交流、促進民心相通的橋梁。

吳為山曾求學任教于南京師范大學，創(chuàng)立南京大學雕塑藝術研究所與美術研究院，執(zhí)掌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中國雕塑院，在為藝為學的經歷中，他也接續(xù)了中華美育傳統(tǒng)的使命。2014年，吳為山開始擔任中國美術館館長。

近十年，吳為山見證與親歷著中國美術館不斷走向世界、不斷對話世界的進程。自2014年至今，中國美術館共舉辦30余個國際展覽，組織策劃赴國外展覽20余個，逐步形成并推動了“來自中國美術館的藝術”“中國寫意”等系列品牌展覽走向國際舞臺，積極推動金磚國家人文交流合作和“一帶一路”人文交流的倡議，先后牽頭組建了“金磚國家美術館聯(lián)盟”和“絲綢之路國際美術館聯(lián)盟”。這些都成為中外文化交流互鑒的藝術印證。

“各國藝術中蘊含著民族性和生命力。只有通過對不同文化的包容與認同，我們才能真正體現(xiàn)文化的意義所在?！眳菫樯奖硎?，人類文明發(fā)展史本就是一部多元文明共生并進的歷史，歷史呼喚著人類文明同放異彩、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