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桃記（上）

李學(xué)斌

1

爹進城趕集，回來時稱了四個大桃子。

我們?nèi)铱偣灿辛谌?。哥哥在西大灘火車站裝卸隊干活，常年不在家。四個桃子，爹、媽、大姐、二姐和我，我們五個人分著吃。

“爹，為什么不多買一個呢？一人一個，多好！”

我拿起一個桃子聞了又聞，摸了又摸。這是真正的水蜜桃，又大又圓，看上去新鮮得不得了！表皮上細細淡淡的茸毛若隱若現(xiàn)，一圈黃里透紅的桃暈從桃尖向周圍慢慢洇開，最后融在黃白色的桃皮上。放在鼻子前聞一下，一股溫軟、甜馨的味道瞬間滲入鼻孔、脾胃、內(nèi)心。

“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說得輕巧。你以為是青蘿卜、山藥蛋，說買就買？這是用五斤玉米種子跟人家賣桃子的老爺爺換的。五斤換兩斤，說了老半天，人家才肯換。水蜜桃挺貴的呢！”爹瞥了我一眼，微笑著說。

“你們姐弟三個，一人一個。我和你爹，我們分著吃。”說話間，媽把洗好的桃子端過來了。

已經(jīng)上五年級的二姐老練地把小炕桌擺在大土炕中間。一家人團團圍坐，準備吃桃子。

我仗著是老幺，爹寵媽愛，不管三七二十一，迫不及待就抓了一個。沒料到桃子大，又拿得急，一下沒抓穩(wěn)，咕嚕嚕滾到了炕席上，惹得兩個姐姐哧哧笑起來。

爹和媽卻都沒笑。爹板著面孔，瞪了我一眼：“瞧你那點兒出息！急什么？又沒人跟你搶！”

大姐手快，已經(jīng)從炕上撿起了桃子。

“秋娃，我吃這個。你重新拿一個?！贝蠼闵平馊艘獾卣f。

大姐這一年十五歲，已經(jīng)不上學(xué)了，每天跟著媽下地勞動。

我后來才知道，大姐讀書時成績一直很不錯。她小時候因為要帶我，耽擱了入學(xué)，一直到十歲才和二姐一起上了一年級?？伤苈斆?，連著跳了兩級，知道的人就說，姐姐讀書好，連跳兩級，妹妹學(xué)不過姐姐。二姐聽了不開心，大姐就安慰說：“別聽外人瞎叨叨。我比你大三歲呢，要是不跳級，十一歲才上二年級，臊都臊死了?！?/p>

見姐姐這么說，二姐也就不在乎別人的閑話了。

大姐小學(xué)畢業(yè)時考平羅中學(xué)只差了一分。也就是這一分，決定了大姐的命運。因為爹有言在先：大丫頭，你要是考上了平中，爹就是砸鍋賣鐵，也供你去讀；要是考不上，你就認命，老老實實回家掙工分。

發(fā)榜后，大姐傻眼了：離錄取線只差一分！大姐流著眼淚央求媽，說她想上中學(xué)。媽心軟，見不得女兒哭，就給姐姐說情。爹臉一黑：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哪能說改就改？差一分也是差。這就是命！認了吧！

見爹一副黑臉包公樣兒，姐姐自知讀書無望，大哭一場，隨著媽下了地。

若干年后，大姐因為婚姻不如意，沒少讓爹媽跟著操心。每逢這時，爹就懊惱不已，好幾次對媽說：唉！早知道大丫頭當初學(xué)習(xí)不錯，應(yīng)該讓她讀中學(xué)。聽了爹的話，媽也跟著嘆氣?？墒郎系氖拢e過就是錯過了，哪里有后悔藥可吃呢？

我后來也常常為大姐惋惜。是的，假如大姐當初上了中學(xué)，或者再重讀一年考上平羅中學(xué)，她后來的生活和命運肯定是另外一種模樣。

遺憾的是，對大姐來說，假如永遠都只是假如。假如和現(xiàn)實之間橫亙著一個十五歲農(nóng)村女娃根本無法跨越的世俗鴻溝。

當然，這些也都是后話。

2

那一刻，盡管大姐替我解圍，我還是覺得臊，遲疑著沒有伸手。

媽看出了我的窘迫，打圓場說：“三年五載才吃一回水蜜桃，娃饞也正常。要是天天吃，誰還這么稀罕桃子！”

媽說著，從盤子里拿起一個大桃子遞給我。

我從媽手里接過大桃子，回轉(zhuǎn)身，坐在大姐身邊，小口小口吃起來。

“老大要在家就好了。兄妹四人，正好一人一個！”媽從盤子里拿起最后一個桃子，用小刀從中間劃了一道，掰成兩半，其中一半遞給了爹。

“我哥在家，我們一人一個，爹、媽不就沒的吃了嗎？”聽媽這么說，二姐有些不解。

“這東西味道也就那樣，又不能當飯吃，我和你媽不吃也沒啥?！钡鶓?yīng)和媽的話，輕描淡寫地說。

半個桃子，爹已經(jīng)吃完了。當啷一聲，把桃核丟進盤子里，探起身從窗臺上拿起旱煙桿、旱煙袋，挖一點兒煙葉填進煙鍋，然后含著長長的煙嘴，劃著了火柴。猛吸一口，從鼻孔里徐徐吐出兩股煙來。頓時，屋子里彌漫著一種微辣的劣質(zhì)煙草的味道。

這么好吃的桃子，還說沒味道。爹味覺真差！肯定是抽旱煙把舌頭抽麻了，覺不出味兒了。

在我看來，這水蜜桃真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

很多年后，我定居上海，吃水蜜桃早已是尋常事?；蛟S也正因如此，每每鮮桃入口，卻總覺得不過爾爾。無論怎么細嚼慢咽、咂摸、回味，再也品不出小時候那種馨香、甘醇、軟糯、綿長的滋味。

當然，這也是后話。

3

我把吃剩的桃核攥在手心里把玩了兩下，隨即有了主意。

這當兒，二姐已把另外三個桃核收藏起來了。

“二姐，我要桃核！”我一把抓住二姐的手腕子，“快給我！”

“你要桃核干什么？我留著有用呢?！倍愫懿磺樵福涯侨齻€桃核攥得更緊了。

“快給我！我要把桃核種起來！”我把自己的桃核揣進褲兜，騰出一只手來，兩只手一起使勁，想掰開二姐緊攥著的右手。

“桃核是好東西，我要攢起來。攢多了，能換一個新鉛筆盒！”二姐嘴里振振有詞，又加了一只手，護著自己的寶貝。

想換鉛筆盒？哼，她可真是異想天開！

“二丫，算了吧。咱家一年都吃不了兩次桃子，你想換個鉛筆盒，那要攢到猴年馬月?。?弟弟要，你就給他吧！”大姐看不下去了，出場替我?guī)颓弧?/p>

“好吧，好吧。給你吧！真是個白有理！”二姐見拗不過，氣哼哼地松了手。

我一把抓過三個桃核，蹦跳著出了門。

我把四個桃核放在泥巴小碗里，然后找來一把小鏟子，又用給小牛犢飲水的舊木桶打來半桶井水。我把這些東西都擺在沙棗樹下，準備大干一場。

四個桃核，要種在四個不同的地方，這樣院子里到處都能摘桃子。真是太棒了！可種在哪里好呢？

我站在院子中間四處張望。

嗯，沙棗樹下應(yīng)該種一個。小桃樹有大沙棗樹護著，刮風(fēng)下雨也不怕，肯定長得好。

靠近院門的地方也要種一個。這樣小桃樹長大了，結(jié)大桃子了，路過的小伙伴都會瞧見。人人都羨慕！那多帶勁兒，多有面子！

還有兩個。一個要種在窗根底下。以后桃樹長高了，開花了，掛果了，一推開窗戶就能摘到大桃子，想想都覺得美！

最后一個嘛，就種在牛欄旁邊。我們?nèi)胰颂焯斐源筇易?，小牛犢一定眼饞，?yīng)該讓它也嘗一嘗。就是不知道，小牛犢喜歡不喜歡吃桃子。就算不喜歡吃，聞聞味兒也好啊，水蜜桃味道那么香，小牛犢一定很喜歡！

這么想著，我的眼前立刻有一株、兩株、三株……整整四株桃樹出現(xiàn)了。每一株樹冠都很寬大，它們向外張開的樹枝上全都果實累累?？拷梦荽斑叺哪侵觊L得最茂盛，一小半枝條壓到了墻上、窗戶上，滿樹的大桃子就懸掛在方格子窗戶外面，我一開窗，就有熟透了的大桃子咕嚕嚕滾到窗邊的土炕上……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