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茂晶
有一種感情,它無關(guān)愛情,也不像友情,而是溫情。我想人是無法長期生活在太強烈的感情中的,那些余下的平凡日子,正是需要被這種淡淡的溫情來支撐的啊。
在劍橋讀書時,我每天都迷路,也跟寄宿家庭鬧了點矛盾,索性就用“回家的路太復(fù)雜”這個理由上報學(xué)校,希望能換一個家庭寄宿。沒想到,老師完全沒有理解我的意思,還安排了一個和我順路的男同學(xué)每天送我回家。
那個從沒和我說過話的男孩——菲利普,與我并排坐在辦公室里,一字一句聽著老師的安排。他乖巧地點頭答應(yīng),我也只好答應(yīng),在心里嘀咕:“偷雞不成蝕把米”。
菲利普來自中國澳門,這個大我兩歲的天蝎座男孩,不到迫不得已,絕不多說一句話,也不和女生交際,完全看不出來他是個怎樣的人。他的動作至少比正常人放慢了一倍,水要一口一口地喝,桌子上的東西要一件一件地放進包里。他轉(zhuǎn)身走到我面前,問一聲:“要走了嗎?”之后,掏出一雙黑色的皮手套戴上,就出門了。我把桌上的紙和筆一把塞進袋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他走出校門。
英國已進入深秋,下午三點多太陽就落山了?!巴@邊嗎?”他指著路問我?!昂孟袷前??!薄斑€是那邊?”“應(yīng)該也可以?!薄笆菑倪@里走吧?”“不知道。”菲利普拿出地圖對照著他標出的一條曲折的黑線,堅持說:“這才是最近的一條路?!蔽覠o奈地跟在他身后,在他說的近路上繞來繞去。天越來越黑,路上一個人都沒有,我們都不說話的時候,只有自行車鏈條轉(zhuǎn)動的聲音。但我受不了跟陌生人之間的沉默,于是積極找話聊。
“你是從哪里來的?”“家里住哪里?”“有幾個兄弟姐妹?”“你去過云南嗎?”“你喜歡英國嗎?”菲利普的普通話很差,一句話同時夾雜英語、粵語還有極其不標準的普通話,我居然都聽懂了。我接著問,他接著答;我不問,他就不說話。要么突然停下來,說:“等等,你別說話,我要找到路了……”終于到家,我已經(jīng)累得不行了。
跟菲利普一起回家,就像做作業(yè)一樣,我提前一天想好話題,可上了一天的課又給忘了,話堵在喉嚨里什么都說不出,心里喊著:“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無聊的人??!”“你說什么?”他突然停下來問我。“我沒說話呀!”我顧左右而言他。
剛開始一個人走夜路,因為神經(jīng)緊繃,我沒有多余的心力去記路。后來和菲利普一起走了一個星期,我就完全記熟了,不再隨身帶著地圖,還盤算著找個機會和他說以后不再送我了。
又是一天放學(xué)后,我和菲利普走在路上。他停下來把手伸進包里一摸,像是忘帶什么東西了,說要回學(xué)校一趟,接著就騎上車往回趕。我站在路邊等,風(fēng)呼呼地吹,比起害怕,我更覺得冷。我站在兩個大垃圾桶后面躲風(fēng),一滴雨砸到我頭上,接著是兩滴、三滴……雨嘩啦啦地下起來。我捂住頭跑著找避雨的地方,誰知在雨里一陣亂跑,居然就到了家門口。
洗了澡,換了睡衣,我的心還在撲通撲通地用力跳著。下那么大的雨,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回去了吧?剛要吹頭發(fā),寄宿家庭的媽媽敲了敲門?!坝腥苏夷恪!彼噶酥笜窍抡f。我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風(fēng)衣,跟她走下樓。冷風(fēng)吹進褲管,想到那個唯一會找上門來的人,我的每一步都變得沉重。
菲利普扶著自行車站在門口,頭發(fā)和衣服都濕了。他看到我,跑上前問:“那你剛才走的是我說的那條路嗎?”“可能是的……”我說?!翱墒俏腋緵]看到你呀!”我從來沒聽過菲利普一口氣說這么多話,他兩頰紅紅的,明顯是急壞了。
見我不語,他只好“唉”了一聲,說:“你安全到家了就好?!比缓髷[擺手,把自行車調(diào)轉(zhuǎn)了個方向就走了??粗退能囅г诤诎档男÷飞?,想到他和我一樣,年少遠離家人故土,承受著身為外來者的壓力,我覺得自己對他實在太冷漠了。
第二天,菲利普沒有來上學(xué)??粗莻€空著的座位,我的心被內(nèi)疚感浸透。到了第三天,我注視著同一個方向——他還是沒有來。生病了?生氣了?心灰意冷?我開始一遍遍地在心里哀求:“菲利普呀,求你明天一定來上學(xué)吧!只要你沒事,我保證,以后每天都乖乖讓你送我回家!”
第四天,他終于來了,看上去一點兒事也沒有,只說是得了流感,放學(xué)后還是和我一起回家。我跟他像往常一樣安靜地走在路上,反而覺得很安心。我觀察到他思考的時候會抿嘴唇,半蹲著開自行車鎖的動作像拿著一根絲綢的針,緩慢而溫和。我邊和他走著,邊感受著心里微妙的變化,再也沒有迷路。
從那天開始,寄宿家庭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變了,像在說:“才來幾天就交到男朋友了??!”可是我該怎么讓他們明白菲利普帶給我的那種無關(guān)愛情的小小觸動呢?他們不說破,弄得我連解釋的機會也沒有。
過了寒假,學(xué)校就不再讓菲利普送我回家了。他恢復(fù)了一個人騎自行車上學(xué)、放學(xué)的生活,我們卻比以前來往得更頻繁了。
三月初,一個朋友過生日,請了很多中國同學(xué)去一家叫“小上海”的中餐廳吃飯。我叫了菲利普,他背了一個大背包姍姍來遲。吃飯吃到一半,他打開包,拿出一把吉他,說要唱一首歌作為生日禮物。
菲利普抱起吉他,餐廳里所有人都停下筷子,準備鼓掌。他把手放在弦上摸索,找準位置,開始彈。他彈了一會兒,停了一會兒,彈完了我也沒聽出來是哪首歌。在場所有人用掌聲掩蓋笑聲?!斑€是有點兒好聽的?!庇腥诉@么說。
吃完飯,我們在餐廳門口分別,轉(zhuǎn)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即便入春了,天也黑得很早。我拉上外套的拉鏈,一個人走在路上,墨黑色的天空掛著幾顆星星,我幻想自己就是其中一顆。那些固定在旁邊的星星是家人,那些在路上遇到的人是流星,他們短暫劃過我的天空,帶來一瞬間的光亮,我也許會錯愕,但不會對這樣的交錯有所期盼。如果可以這么看待的話,面對聚散我是不是可以輕松一點兒了。那些來來去去的人,無所謂緣深緣淺,也不一定是遺憾,而是在看一場流星雨。
在國內(nèi),我總是愛恨分明,要好的時候總把一輩子掛在嘴邊,吵架了就老死不相往來。后來才慢慢懂得人與人之間的維度有很多。有一種感情,它無關(guān)愛情,也不像友情,而是溫情。我想人是無法長期生活在太強烈的感情中的,那些余下的平凡日子,正是需要被這種淡淡的溫情來支撐的啊。
就是這種慢慢發(fā)現(xiàn)到處可尋的平淡溫情,讓我開始對遇到的各種各樣的人感興趣。我對著鏡子,模仿菲利普說話的樣子。一想到他,我就會覺得,無論如何都不要忘記這種牽掛,不要對與人交往失去信心。然后又不得不陷入一種黯然——過了這么多年,我從沒問過他的中文名字。
張澤林摘自《時代青年·悅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