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季暢
(香港大學文學院,香港 999077)
韓愈有著獨特的家庭背景和曲折的人生經歷。他三歲而孤,由兄韓會、嫂鄭氏撫育成人。韓會正當中年卻在被貶地逝世,鄭氏對韓愈和老成(韓愈侄兒)說:“韓氏兩世,惟此而已”[1]。除了承受與親人的“死別”之苦外,韓愈還曾被貶陽山和潮州,兩次與家人“生離”,經歷了顛沛流離的遠貶生涯。
為了聚焦韓愈生平經歷,對韓愈不同空間中的親情詩書寫和詩歌創(chuàng)作成因進行深入剖析,本研究參考(清)方世舉箋注、郝潤華、丁俊麗整理的《韓愈詩集編年箋注》,以涉及韓愈親情、家庭的51首詩歌為視點,從作品入手尋找線索,試圖還原一個更為客觀的韓愈家庭生活圖景。
“穩(wěn)定的‘家’空間”與“轉移的‘家’空間”相對,是指韓愈和親朋共處一處的較為安閑、穩(wěn)定的生活。
1.大歷九年(774年)——大歷十二年(777年)
大歷九年(774年),隨著韓會入京擔任起居舍人,韓愈和兄嫂一起開始了四年在長安的生活?!都朗晌摹分杏校骸拔嵘俟?,及長,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2]。韓愈視兄嫂為父母,因為他們不僅照顧韓愈的生活起居,更是對他“誨化淳淳”。
適時,擅長文學的叔父韓云卿也住在長安。韓云卿曾與李白有過一段較為密切的往來,《金陵聽韓侍御吹笛》更是細致描繪韓云卿吹笛的畫面:“韓公吹玉笛,倜儻流英音。風吹繞鐘山,萬壑皆龍吟。王子停鳳管,師襄掩瑤琴”。[4]李白筆下的韓云卿是風流倜儻、放浪形骸的形象,氣質和風姿都與自己如出一轍。參考韓愈在《與鳳翔邢尚書書》中的自稱:“生七歲而讀書,十三而能文”[2],想必這也和幼年在長安生活期間受到的叔父的影響不能分開。
大歷十三年(778年),韓愈十一歲時,韓會被貶韶州刺史并死于被貶地,舉家南遷。
2.元和十年(815年)——元和十四年(819年)
穩(wěn)定的“家”空間首當其沖的是擁有屬于自己的“房子”,元和十年(815年),四十八歲時的韓愈在長安靖安里為家人們安置了一套房產。
參考《示兒》詩:
始我來京師,止攜一束書。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廬。
此屋豈為華,于我自有馀。中堂高且新,四時登牢蔬。
前榮饌賓親,冠婚之所于。庭內無所有,高樹八九株。
…
山鳥旦夕鳴,有類澗谷居。主婦治北堂,膳服適戚疏。
恩封高平君,子孫從朝裾。[1]
新居算不上多么華麗,但根據韓愈的描述,既能夠與家人其樂融融“主婦治北堂”、宴飲歡樂,又能夠與子孫促膝長談“子孫從朝裾”“詩以示兒曹”,因此他感到“于我自有足”。
對于房屋的結構和陳列設置,韓愈尤其中意庭院中的藤樹。《感春三首》中也描繪道:“偶坐藤樹下,莫春下旬間。藤陰已可庇,落蕊還漫漫?!瓡r節(jié)適當爾,懷悲自無端”[1]。暮春時節(jié),藤葉遮蔽了刺目的陽光,蝴蝶紛飛,韓愈坐在樹下,靜靜感受春天的消逝。
元和十一年(816年),韓愈遷中書舍人,隨后又改官太子右庶子。雖然仕途蒸蒸日上,官位越做越大,但都是閑差。這樣的生活有時讓他感到百無聊賴:“庭楸止五株,共生十步間。各有藤繞之,上各相鉤聯。下葉各垂地,樹顛各云連。朝日出其東,我常坐西偏。夕日在其西,我常坐東邊。當晝日在上,我在中央間。仰視何青青,上不見纖穿。朝暮無日時,我且八九旋”[1](《庭楸》),這也許是韓愈在長安家中生活的真實寫照。
“轉移的‘家’空間”是指韓愈與親朋分離、奔波于路途中的生活。
1.貞元二年(786年)——貞元十二年(796年)
在兄嫂的影響下,韓愈于貞元二年(786年)離開宣州和族人,前往長安求學。
韓愈先后在禮部和吏部的考試中應試落榜后,恰逢董晉以兵部尚書充東都留守。董晉曾與韓愈叔父韓紳卿一同有過為幕僚的經歷,韓愈隨之被接納跟隨董晉赴任。在為其奔喪途中恰逢汴州兵變,家人們卻還在汴州。
《此日足可惜贈張籍》對此作了詳細記錄:
暮宿偃師西,徒展轉在床。夜聞汴州亂,繞壁行彷徨。
我時留妻子,倉促不及將。相見不復期,零落甘所丁。
驕兒未絕乳,念之不能忘。忽如在我所,耳若聞啼聲。
…
主人愿少留,延入陳壺觴。卑賤不敢辭,忽忽心如狂。
飲食豈知味,絲竹徒轟轟。平明脫身去,決若驚鳧翔。[1]
根據詩歌,我們看到韓愈眼前浮現出幼女尚未絕乳的畫面,耳中傳來孩子的哭啼聲,作為一個父親和丈夫,陷入了深深的自責和對未來的憂懼中,卻只能徒自在床上輾轉反側。返回途中,韓愈受到河陽節(jié)度使李元淳優(yōu)禮,而此時的美味佳肴、絲竹雅樂卻都讓韓愈無感。終于得以脫身離開后,韓愈“夜?jié)稂S”。終于從二月三日董晉薨到二月尾抵達徐州與家人相逢,確認百口都安然的結果,韓愈結束了在驚恐中度過的這二十多天。
2.貞元十九年(803年)——元和元年(806年)
因作《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貞元十九年(803年)十二月,韓愈觸怒皇帝和權貴,被遠貶陽山,成為陽山令。
韓愈在《赴江陵途中贈王二十補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詩里追述被貶陽山時的細節(jié):“中使臨門遣,頃刻不能留。病妹臥床褥,分知隔明幽。悲啼乞就別,百請不頷頭。弱妻抱稚子,出拜忘慚羞”。[1]韓愈被逼催即刻上路,情急到病重的妹妹明知重逢無望,哭求話別也被拒絕。而體弱多病的妻子也顧不上內外之分,抱著孩子出來送別丈夫…與家人生離的凄慘悲惻可見一斑。
然而在陽州的日子也并非都是如此,當心情稍平靜,韓愈開始欣賞嶺南的宜人風光,乃至于“無心思嶺北,猿鳥莫相撩”(《次同冠峽》)[1]。同時,韓愈并非只身一人,《縣齋讀書》中記錄:“詩成有共賦,酒熟無孤斟”[1],據考證,區(qū)冊、區(qū)弘等人當時都不遠萬里來陪同韓愈[3]。參考韓愈所作的《游箴》:“余今之時,既飽而嬉,蚤夜以無為”[2]。在陽州兩年“飽而嬉”的時光甚至讓韓愈在移任江陵法曹時變得“腰腹空大”。
貞元二十一年(805年),憲宗即位后韓愈才迎來大赦,終于離開陽山,待命彬州。彬州生活期間,韓愈也有“叉魚春岸闊,此興在中宵”[1](《叉魚招張功曹》)之樂。三個月后,他赴江陵任江陵府法曹參軍,十月中旬抵達洞庭湖,據“男女喧左右,饑啼但啾啾”[1](《洞庭湖阻風贈張十一署》)二句可知,韓愈此時得以和家人相逢,兩人攜家眷一同前往江陵。
3.元和十四年(819年)——元和十五年(820年)
元和十四年(819年)正月十四日,韓愈以堅定的儒道立場呈上了一篇文辭激烈反對行佛事的《論佛骨表》,數日后他因得罪皇帝被貶潮州。
參考《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可知,當時韓愈一人在貶潮州的路上前進,和家人分開,因侄孫韓湘遠來,欣喜而寫下這首詩歌。原本韓愈的家人應當不必隨行,然而卻被有司以罪人親屬不得繼續(xù)留在長安為由要求全部撤離[3]。
由于道路險峻,作為罪臣漂泊路途的韓愈開始追憶往昔在長安與家人的和美生活。例如《過始興江口感懷》是韓愈路過始興時感懷往昔而作,“目前百口還相逐,舊事無人可共論”[1],可見,此時家人還未與其匯合,今昔對比令韓愈深感一人之孤苦凄涼?!端拊谑局秾O湘二首》作于韓愈和侄孫韓湘同宿曾江口時。隨著越走離家越遠、越感知到被赦免希望的消失,韓愈痛苦地發(fā)出“茫然失所詣,無路何能還”[1]的無家可歸的漂泊感慨。
元和十四年(819年)四月,韓愈攜韓湘抵達潮州,其他家眷則安頓在韶州。
隨行的韓愈家眷中有韓愈的第四女韓挐,年僅十二歲身患疾病被迫上路,不幸死于“層峰驛”。直到元和十五年(820年),韓愈以國子監(jiān)祭酒的身份原路返回長安時,才得以經過小女凄涼落葬處。《去歲自刑部侍郎以罪貶潮州刺史乘驛赴任其后家亦譴逐小女道死殯之層峰驛山下蒙恩還朝過其墓留題驛梁》記錄下韓愈對無辜冤死小女的一腔悔恨:“致汝無辜由我罪,百年慚痛淚闌干”[1]。
十月韓愈量移袁州,經過韶州與家眷會合。由于家眷在韶州受到韶州刺史張蒙很好的照料,令韓愈得以在潮州安心赴任,因此在去袁州途中韓愈與刺史餞別。來回潮州期間恰是兩年正月都在韶州度過,令他不禁感嘆:“來往再逢梅柳新,別離一醉綺羅春”[1](《韶州留別張端公使君》)。
韓愈的侄孫韓滂,隨叔祖母南遷,年后死于韓愈赴任地袁州,雖非死于路途,卻也與韓愈之貶有直接關系。此次韓愈的貶潮之路雖只有短短一年,但給家庭帶來了很大的災難。
韓愈尤為重視對族人后輩的教育,希望他們長大后“以興吾家”(《祭滂文》)[2]。
例如對性格桀驁不羈的侄孫韓湘,韓愈就異常費心。劉斧《青瑣高議》卷八的《韓湘子》中如此描述:“文公諸子皆力學,惟湘落魄不羈,見書則擲,對酒則醉,醉則高歌”[5]。韓愈在《醉贈張秘書》中也有提及:“阿買不識字,頗知書八分”[1]。阿買是韓愈之侄,極大可能就是長侄孫韓湘。元和十四年(819年)正月,韓湘遠游歸來聽聞韓愈被貶的消息,便選擇跟隨遠赴潮州。韓愈作《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1],感嘆對國家的一腔熱忱背后也不乏對侄孫的教導和感化。
在韓愈的影響下,此后韓湘便潛心跟從學習。三年后,韓湘于長慶三年(823年)年三十時,進士及第。韓愈在韓湘即將去宣城赴任時,作詩《示爽》?!八笔琼n湘的小名,詩中充分表現了一個長輩對后輩終于登第為官的欣慰之情。“宣城去京國,里數逾三千。念汝欲別我,解裝具盤筵。日昏不能散,起坐相引牽。冬夜豈不長,達旦燈燭然”[1],欣喜過后,韓愈又覺得冬夜太短不足以話別,心中更多的是對后輩即將遠行的憂慮和不舍。
韓愈長子早夭,對自己的次子韓昶,他必然給予厚望,教育不敢松懈。從韓愈的親情詩中也可以看出其子的成長歷程和韓愈心態(tài)的變化。
元和三年(806年)旬日之間,孟郊的兩個兒子先后死去。韓愈以“有子與無子,禍福未可原”“好子雖云好,未還恩與勤。惡子不可說,鴟梟蝮蛇然”[1]來安慰孟郊。韓昶當時九歲,據其《自為墓志銘并序》記載:“書至年長,不能通誦。得三五百字,為同學所笑”[1],如果韓昶果真年幼不才,那么韓愈說這席話時一定也含有對自己兒子能否成才的隱隱憂慮。[6]
元和十一年(816年)韓愈課子讀書于剛置辦的城南新家中,以父親的口吻寫下真誠的育兒詩《符讀書城南》,勉勵兒子“燈火稍可親,簡編可卷舒。豈不旦夕念,為爾惜居諸。恩義有相奪,作詩勸躊躇”[1]。令人慶幸的是,韓昶在成長中不負期待。從韓愈《贈張籍》中可以看出張籍曾教育韓昶,并對其才學感到滿意與欣慰:“此是萬金產。吾愛其風骨,粹美無可揀?!桃碎L有人,文章紹編刬”[1],字里行間透露出后繼有人、香火可以傳承的欣喜。
一是形成了西充“有機充國香桃”、儀隴“五媚糧”等一批具有市場影響力的農產品品牌,其中,西充產的香桃通過電商網賣到北上廣等一線城市,售價從原來的6元/kg賣到16元/kg;張飛牛肉、保寧醋、保寧蒸饃、川北涼粉、方果掛面等部分農特產品遠銷海外。二是南充市良好的農業(yè)經濟發(fā)展環(huán)境可以更好地發(fā)展新產業(yè)。近年來,根據各縣獨特的自然地理條件,南充市逐步引入新農村工業(yè)項目,人無我有、人有我優(yōu)、人優(yōu)我特,避免同質化競爭,努力形成產業(yè)集群的優(yōu)勢和帶動作用。
《示兒》詩更是韓愈教子詩的代表之一:“嗟我不修飾,事與庸人俱。安能坐如此,比肩于朝儒?”[1]為人為文為官正直而不“修飾”,這是韓愈三十多年奮斗歷史的總結。而作詩目的是“詩以示兒曹,其無迷厥初”[1],意圖讓兒子在成長中不忘家族安身立命之本。
為了形象地理解韓愈對親情倫理的重視,不妨從反面入手,看其所鞭撻的親情觀念。韓愈在唐代文壇中以堅定的排佛老立場出現,而表現在親情詩中,可以發(fā)現,他只是痛恨其中違背人倫之處。
韓愈在《謝自然詩》中力斥謝自然“繁華榮慕絕,父母慈愛捐”[1],認為她拋棄父母的慈愛、輕視世俗生活、不重人間親情而“反欲隨物遷”是不可理喻的?!墩l氏子》中的家人們同樣因誰氏子輕信神仙術而被拋棄,其妻子和母親都悲慘不堪:“白頭老母遮門啼,挽斷衫袖留不止。翠眉新婦年二十,載送還家哭穿市”[1]。
那么韓愈是怎么擔當家庭責任、維護家庭情感的呢?正如他在《謝自然詩》里所列舉的:“人生有常理,男女各有倫。寒衣及饑食,在紡績耕耘。下以保子孫,上以奉君親”[1]。他認為正確的家庭觀念應當是男婚女嫁、寒衣、饑食、紡織、耕耘、保子孫、奉君親之類。然而,遵守家庭秩序的韓愈自己的家庭卻沒有封建家庭的死板印象。例如人日休假時:“親交既許來,子侄亦可從?!保ā度巳粘悄系歉摺罚1],與子侄宴飲同樂。在家中心情不暢時,兒女還會為他唱歌解悶:“嬌童為我歌”(《感春三首》)[1]。如此種種都向我們說明韓愈所追求的家庭秩序是有著濃厚的人間溫情的。
除此之外,韓愈并未將自己囿于一己之親情之中,他繼承了孟子的仁愛觀,在《原道》中用“博愛”釋“仁”[2],關懷他人家庭的苦難。
從韓愈貶謫陽山起,區(qū)弘就一直跟隨他左右。在《送區(qū)弘南歸》中,韓愈表達了對區(qū)弘的感激之情:“服役不辱言不譏,從我荊州來京畿”[1]。但轉而聯想到區(qū)弘是“離其母妻絕因依”,想到“母附書至妻寄衣”“開書拆衣淚痕晞”的畫面,韓愈又為區(qū)弘的家庭而心中不忍。
同樣,在《寄盧仝》中,韓愈描述其貧困:“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數間而已矣。一奴長須不裹頭,一婢赤腳老無齒”。[1]而貧困的原因則是他“上有慈親下妻子”,這令“百口偕行”的韓愈深有同感。因此他“俸錢供給公私余,時致薄少助祭祀”[1],無私地把本人的薪金除了自己的公私開支外都供盧仝家用。
在創(chuàng)作動機中我們看到了他為了振興家道通過“歸女教男”的方式把更多的期待寄托在子侄身上。他辛勤教導侄孫韓湘和次子韓昶,并為他們的成功而欣慰。韓愈還極其重視家庭情感倫理,他反對佛老正是痛恨其中違背人倫之處,在《謝自然詩》《誰氏子》中都有所表現。因此他在構建理想家庭時追求的家庭秩序不是冰冷的,而是有著濃厚的人間溫情的。
對韓愈親情詩的研究,既是對唐代親情詩研究的補充,又是對韓愈研究“向內轉”的一次嘗試??吹巾n愈詩歌中所面臨的對家庭生計的擔憂、購置房產后的喜悅畫面,韓愈的個人形象得以脫離冰冷的文字和遙遠的時代,變得更加立體、豐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