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提林陰謀》與羅馬共和國的衰落

□辜怡寧/文

《喀提林陰謀》是古羅馬著名歷史學家、政治家蓋烏斯·撒路斯特·克里斯普斯發(fā)表于公元前43年左右的一部歷史專題著作，記述公元前66年至前63年沒落貴族喀提林因多次競選執(zhí)政官失敗而反對羅馬元老院，最后被元老院所挫敗的一起政治紛爭?！犊μ崃株幹\》是一部客觀公正記敘歷史事件的著作，從中能一窺羅馬共和國后期腐化墮落的政治環(huán)境，是后人了解羅馬共和國衰落原因的重要史料。

1 撒路斯提烏斯生平與《喀提林陰謀》

蓋烏斯·撒路斯特·克里斯普斯（Gaius Sallust Crispus），是羅馬共和國后期的歷史學家、政治家。關(guān)于撒路斯特的生卒年月，史學界存在爭議，一般認為他生于公元前87年或公元前86年，卒于公元前35年或公元前34年。撒路斯特生于距羅馬約九十公里的薩賓人小鎮(zhèn)阿米特爾努姆（Amiternum）里的一個騎士等級家庭，在年輕時受過良好的教育，師從希臘著名學者。后來，撒路斯特步入仕途，擔任過財務(wù)官、保民官。在公元前52年擔任保民官期間，撒路斯特在米洛殺害克勞狄烏斯一案中，站在反對貴族派米洛和米洛支持者西塞羅的立場上?？赡苁鞘艽耸掠嗖ㄓ绊?，公元前50年他被監(jiān)察官彈劾趕出元老院。公元前49年，撒路斯特在愷撒的幫助下重任財政官一職并獲得了元老資格。公元前48年，撒路斯特被愷撒指派前往伊利里庫姆指揮軍團，但打了敗仗。公元前47年，撒路斯特被派往坎佩尼亞平定軍團暴動，但未能成功。公元前46年，撒路斯特在愷撒深陷阿非利加戰(zhàn)爭等待支援之時，及時運送物資到愷撒的營地里，立下大功。作為酬謝，愷撒任命他為新成立的努米底亞和阿非利加行省長官。公元前45年，由行省返回羅馬的撒路斯特被控訴勒索罪，在愷撒的幫助下最終被宣判無罪，但也因此再度被取消元老資格。公元前44年，愷撒被刺后，撒路斯特徹底退出共和國的政治舞臺[1]。

仕途中斷的撒路斯特從此開始了寫作，他流傳于世的作品有兩部完整的歷史專題著作《喀提林陰謀》（Bellum Catilinae）、《朱古達戰(zhàn)爭》（Bellum Lugurthinum）和斷代史《歷史》（Historiae）的一部分，還有一些信件。

《喀提林陰謀》主要記述公元前66年至前63年貴族喀提林（Catilinae）反羅馬元老院的政治紛爭。該書詳細敘述了事件的背景、陰謀的實施過程、最終的結(jié)局，運用了插敘、書信、演說，生動形象地描繪了事件中各個關(guān)鍵人物的形象。

撒路斯特為人稱道的是其客觀公正的治史觀，撒路斯特認為歷史撰述的困難在于史家對歷史人物的評價很容易受主觀影響。因此，是否具有客觀性成為歷史撰述的關(guān)鍵，而撒路斯特自認為他拋卻了派系的偏見，對這一工作抱有信心?？陀^公正的治史特點，在他的作品中多有體現(xiàn)，首先《喀提林陰謀》原文“Bellum Catilinae”直譯為“喀提林戰(zhàn)爭”?！皯?zhàn)爭”相比“陰謀”，是一個不帶有感情色彩的詞匯，是單純地敘述一個事件。其次，作為愷撒派，撒路斯特在描寫政治立場相反的西塞羅、加圖等人時也做到了評價相對的客觀公正。撒路斯特發(fā)表《喀提林陰謀》時，正是西塞羅被殺害不久、作品遭到查禁的時候，他在書中雖沒有明顯贊揚西塞羅，但也并沒有乘機落井下石、有意貶低西塞羅或是指責西塞羅未經(jīng)審判就處死陰謀者的爭議行為，相反，他記載西塞羅的反喀提林演說，甚至還引用了西塞羅的一些觀點。對另一個政敵加圖，在記錄完愷撒和加圖在元老院討論如何處置陰謀者的兩篇辯論后，撒路斯特對愷撒和加圖二人的性情品格作出比較，稱贊加圖誠實正直、堅毅不屈，“愷撒的偉大是因為他的善行和慷慨，加圖則是因為他一生中的正直。前者之所以出名是因為他的溫和和憐憫，而后者的嚴厲給他帶來了聲望。愷撒通過給予、幫助和寬恕贏得榮譽；加圖的光榮則來自他從不會被賄賂所收買?！鄙踔翆Ψ磁扇宋锟μ崃?，撒路斯特也并不是一味地進行負面評價，他認為喀提林就算是亡命之徒也“具有非凡的智力和體力”。在描述喀提林叛軍與羅馬軍隊的最后一場戰(zhàn)役時，撒路斯特的描寫帶有同情意味，他筆下的喀提林既是一位英勇戰(zhàn)士，也是一位優(yōu)秀統(tǒng)帥。即使是戰(zhàn)敗，喀提林“在被殺死的一堆敵人中間，還在輕輕地喘著氣，臉上表現(xiàn)出在他生前給他以鼓舞的一種堅強不屈的精神?！?/p>

當然，作為個體，撒路斯特書寫時，仍擺脫不了主觀傾向?！犊μ崃株幹\》一書不可避免地帶有撒路斯特個人的政治傾向，例如在愷撒是否參與陰謀這一問題上，撒路斯特不自覺偏袒愷撒，暗示愷撒受人誣陷，并修改了加圖的辯論發(fā)言，刪掉了直接指責愷撒的內(nèi)容。但總體來說，撒路斯特對政敵的評價還是相當中肯的。

該書長久以來被奉為拉丁史學著作經(jīng)典，不僅得益于作者撒路斯特客觀公正的治史觀，也與其獨特的選題有關(guān)?！犊μ崃株幹\》讓讀者可以從中窺見羅馬共和國后期社會環(huán)境、政治生態(tài)的窗口。撒路斯特描繪了羅馬共和國衰落的圖景：社會上道德衰落、官場上政局混亂、派系斗爭嚴重，此事件更是暴露出元老院非法行為中潛存的危險。

2《喀提林陰謀》中衰落的羅馬共和國

2.1 道德衰敗

在《喀提林陰謀》中能看到身為道德論者的撒路斯特對羅馬道德衰落的批判。撒路斯特贊頌羅馬傳統(tǒng)的美德，他認為從財富或是美貌得來的名聲轉(zhuǎn)瞬即逝且脆弱，只有卓越的德行才是人們不朽的財富。在《喀提林陰謀》一書中，撒路斯特首先回顧羅馬的歷史，描寫到早期的羅馬人本性上是正直忠誠且簡樸的，而羅馬的道德衰落始于布匿戰(zhàn)爭。羅馬自建立以來逐步征服周邊的部族，通過三次布匿戰(zhàn)爭徹底摧毀地中海地區(qū)的對手迦太基，但羅馬的命運從此開始變得曲折起來，所有的事務(wù)開始天翻地覆。對外戰(zhàn)爭的勝利給羅馬人帶來了廣袤的領(lǐng)地、暢通無阻的海路陸路、豐厚的戰(zhàn)利品和奴隸，但也讓羅馬人從應(yīng)對外敵的緊繃狀態(tài)中解放，羅馬人接觸到更加奢靡的東方文化，生活方式和消費觀發(fā)生了極大的改變。羅馬昔日樸素正直的社會風氣受到挑戰(zhàn)，人們熱衷于金錢和權(quán)力，全然不顧之前的一切美好品德。撒路斯特進行著述的“后三頭”統(tǒng)治時期，羅馬的道德更加衰敗，政局混亂，內(nèi)戰(zhàn)不斷，以掠奪財富和打擊政敵為目的的“公敵宣告”更是屢屢發(fā)生。

歷史上曾多次與貴族進行斗爭獲得勝利的羅馬平民，在撒路斯特筆下也淪為一群烏合之眾。撒路斯特認為他們既貧困也不講道德、心懷不軌，對自己的國家沒有敬畏之心。不滿足于自身命運的平民寄希望于渾水摸魚。尤其是這些平民在目睹一些人在蘇拉獨裁時期因戰(zhàn)亂嘗到甜頭后，他們希望自己也能參與動亂，在混亂的時局中分一杯羹。

因此在喀提林陰謀這一事件中，道德敗壞的就不僅僅是直接參與陰謀的人，一些平民也因渴望變革而贊同喀提林的計劃。但撒路斯特接著寫到，平民們除了唯利是圖外，沒有任何自己的主見，如墻頭草一般，立場隨時都跟著風向發(fā)生變化。追隨喀提林、急于看到戰(zhàn)爭爆發(fā)的平民，在看到喀提林失敗，自己已無利可圖后轉(zhuǎn)頭吹捧起了揭穿陰謀的西塞羅?！半m然他們相信其他的戰(zhàn)爭行動會使他們得到戰(zhàn)利品而不會給他們造成損失，但是他們卻認為一場全面的大火對于他們本身來說，是殘酷、恐怖而且是特別具有災難性的，因為他們除了他們每日的食物和衣物之外是一無所有的。”

正是這樣道德衰落的大環(huán)境，給予了喀提林發(fā)動叛亂的土壤?？μ崃衷诖撕苋菀装训赖聰恼吆头缸镎哒偌谧约瑚庀隆?/p>

2.2 政治腐化

共和末期的羅馬內(nèi)部動蕩不安，政治力量錯綜復雜。民主派與貴族派，龐培與元老院，龐培與克拉蘇、愷撒，愷撒與貴族派之間都存在著復雜的關(guān)系。特別是經(jīng)歷過蘇拉獨裁后，羅馬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矛盾進一步激化。獨裁的種子一旦種下就不會輕易消亡。蘇拉的勝利刺激了一部分圖謀不軌的政治投機者想要效仿他進行獨裁。與此同時，受蘇拉打壓的一部分人則渴望再次發(fā)動戰(zhàn)爭，推翻現(xiàn)有的政權(quán)奪回自己曾有的權(quán)力。在野心和貪婪的驅(qū)使下，各方勢力為了利益相互斗爭，羅馬共和國后期的政局陷入一片混亂。在喀提林陰謀這一事件中，無論是支持喀提林還是支持元老院，貴族們的本質(zhì)目的都是為了爭奪權(quán)力，“還有一些貴族也參與了這次陰謀，只是他們與陰謀的聯(lián)系更加隱蔽一些而已，他們這樣做與其說是由于貧困或任何其他迫切的動機，不如說是因為想取得權(quán)力?！?/p>

在這一事件中，也能找到龐培與克拉蘇權(quán)力之爭的痕跡?？死K和愷撒被懷疑參與了陰謀，喀提林陰謀失敗后一個告密者向?qū)０刚{(diào)查官檢舉愷撒曾參加喀提林集團，當時的人們也普遍懷疑喀提林是受克拉蘇扶持，因為這樣既能幫助克拉蘇對付對手龐培，又能對元老院起到牽制作用，“當時還有一些人相信，瑪爾庫斯·李奇尼烏斯·克拉蘇對這一陰謀不是完全不知道的；但是由于同他為敵的格涅烏斯·龐培正在統(tǒng)率著一支大軍，所以他希望看到有誰的勢力成長起來同他的對手的權(quán)力相抗衡，而這時他完全相信如果陰謀成功，他本人是很容易成為他們中間的一位領(lǐng)袖人物的?！睍r人的懷疑也并非捕風捉影，早在公元前66年的第一次喀提林陰謀中就有克拉蘇和愷撒參與的傳聞，在公元前64年的執(zhí)政官選舉中，克拉蘇和愷撒更是竭盡全力支持喀提林。當時一名元老對喀提林提起訴訟，而時任法官的愷撒在克拉蘇的指使下幫助喀提林競選執(zhí)政官，始終沒有對喀提林進行審訊，致使案件拖到了執(zhí)政官競選結(jié)束，而喀提林最終被宣判無罪。

除了激烈的派系斗爭，撒路斯特還認為羅馬共和國后期的官場腐化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那里沒有謙遜、廉潔和誠實，有的只有令人灰心的厚顏無恥、腐化墮落和貪得無厭。統(tǒng)治集團對新貴，即對沒有顯赫的出生、祖先中沒有擔任過高級官吏的人十分排斥。撒路斯特提到羅馬的貴族們或多或少對西塞羅抱有一種嫉恨心理，他們認為新貴“不管他多么優(yōu)秀——取得執(zhí)政官的職位，那這個官職就可以說受到了玷污。”此外，這一時期，行省長官濫用職權(quán)、搜刮錢財是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共和國時期的羅馬高級官吏都是沒有薪金的，但通過到行省出任長官可以獲取大量的財富。行省居民雖然可以到羅馬元老院控訴長官貪贓枉法，但十之八九只是走個過場而已，并不會得到補償?？μ崃衷疽彩侵竿ㄟ^當選執(zhí)政官，期滿后外派行省總督時借機搜刮錢財，因選舉之路屢屢受挫才憤而發(fā)起反擊。撒路斯特本人雖然在自己的著作中痛心于官場腐敗，但在他擔任新阿非利加行省長官時也不能免俗，甚至被當?shù)鼐用褚岳账髯锩卦V，在愷撒的幫助之下才得以脫身[2]。撒路斯特承認自己雖然對這些官場惡習十分厭惡，但身處這樣的環(huán)境還是難免被污穢浸染，“我的年輕軟弱還是使我誤入歧途并被野心所控制。盡管我決不像別的人那樣干壞事，然而追求虛榮的愿望使我和他們一樣，也干出來不光彩和嫉恨別人的事情?！?/p>

2.3 元老院的非法行為

在喀提林陰謀這一事件中，元老院是否有按羅馬法律正當程序行事一直是一個飽受爭論的話題。西塞羅在其法學著作中闡述了自己對羅馬司法程序的理解：在訴訟過程中，未經(jīng)審判不得對罪犯進行定罪處罰，他認為獨裁者不受任何懲罰就能任意將任何公民不加審判處死是非正義的[3]。此外，追究罪責的程序應(yīng)當合法，審判應(yīng)當公開，判處刑罰要在民眾面前公開進行和宣判?！捌湫塘P是死刑或剝奪公民權(quán)的案件只能在最大集會上由監(jiān)察官從公民之中吸收的人來進行審判。[3]”在西塞羅作為辯護人的法律實踐中，也曾以不經(jīng)審訊判刑為由控告西西里總督。然而，在喀提林陰謀這一事件中，卻出現(xiàn)了元老院未經(jīng)審判就判處被捕陰謀者死刑的非法行為。元老院原本只是一個具有咨詢職能的議事機構(gòu)，它的決議在被民眾會議通過之前并沒有法律效力，只是提供給執(zhí)政官的建議。在喀提林陰謀這一事件中，元老院沒有審判權(quán)卻判處陰謀者死刑，并立即執(zhí)行，沒有給陰謀者進行申訴的機會。

在司法體系中有程序正義和結(jié)果正義兩種概念。所謂程序正義即是指嚴格遵從公平正確的法律程序，結(jié)果正義即是不管程序只求目的。在喀提林陰謀一事中，羅馬元老院顯然是按結(jié)果正義在行事。而追尋程序正義還是結(jié)果正義，《喀提林陰謀》中記載有一段愷撒同加圖的辯論。無論是否出于私心，愷撒對不加審判而判處陰謀者死刑提出了明確的反對，他認為這是元老院在濫用權(quán)力，而權(quán)力一經(jīng)濫用就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后果。他指出蘇拉獨裁時不加審判就下令處死通過內(nèi)戰(zhàn)飛黃騰達的一批陰謀家，人們認為這是正義之舉并為此歡呼雀躍，但他們卻沒料到災難即將到來。這樣的非法審判既能降臨到犯罪者的頭上也能降臨到無辜者的頭上，“要知道，不論任何時候，只要任何一個人覬覦另一個人在城里或鄉(xiāng)間的房屋，最后甚至他的財產(chǎn)或他的衣服，他就設(shè)法把這個人列到被宣告不受法律保護者的名單上。這樣，那些曾因達瑪希普斯之被處死而歡欣鼓舞的人，不久他們自己也就被匆匆忙忙推向刑場，并且直到蘇拉使所有追隨他的人都大發(fā)橫財之后屠殺才告中止?！笨μ崃株幹\這一事件中元老院的非法審判行為，暴露出了羅馬共和后期司法秩序的崩潰。蘇拉獨裁開了先例，此后再有濫用權(quán)力行非法之事時便很難再去制約，這種擔憂在愷撒獨裁后也成為現(xiàn)實。

3 結(jié)語

在撒路斯特看來，喀提林陰謀是羅馬共和國末期一起值得追憶的典型事件，此事件以及因此事件而產(chǎn)生的危險具有非同尋常的性質(zhì)。通過追溯喀提林陰謀，撒路斯特批判、揭露了羅馬共和國末期社會、政治上的亂象，并企圖從道德的角度尋求羅馬共和國衰落的原因?？μ崃株幹\雖然失敗，“但它暴露了羅馬政府的無能，從反面反映了這樣一個事實：即基礎(chǔ)日趨縮小的共和國政府已經(jīng)無力解決羅馬面臨的各種社會矛盾，無力擔負起維護階級統(tǒng)治的任務(wù)，共和制的滅亡不過是時間問題。[4]”■

引用

[1] 撒路斯特.喀提林陰謀 朱古達戰(zhàn)爭[M].王以鑄,崔妙因,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6.

[2] 羅納德·塞姆.薩盧斯特[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20.

[3] 西塞羅.國家篇 法律篇[M].沈叔平,蘇力,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

[4] 李雅書,楊共樂.古代羅馬史[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