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娥
一
如果統(tǒng)計世界上忘恩負義的人,我肯定算一個。
午休時,我和其他同學(xué)在教室里一起議論曹朗:“你們不知道,有次我的書包帶斷了,是曹朗幫我縫的呢。他把針線拿出來的時候嚇了我一跳,哪有男生會隨身帶著針線包啊!”
我說了一件其他同學(xué)都不知道的事,大家就像聽到了一個全新的笑話,興奮地讓我講更多細節(jié)。這種受到大家關(guān)注的感覺讓我很得意,于是我就添油加醋地把曹朗如何嫻熟地幫我縫補書包帶的事詳細地說了出來。
順著我的話頭,大家又說了更多曹朗“娘娘腔”的事,讓我們爆發(fā)出一陣又一陣大笑。每次我都是人群中笑得最厲害的,因為我發(fā)現(xiàn)自己每多笑一次,就會更融入這個新群體。
我不想再被孤立。
正當(dāng)我笑得前仰后合時,曹朗走了進來。
我們中的一個男生朝他喊道:“喂,娘娘腔,想不到你還會縫書包帶呢,針線活不錯啊,看來以后得管你叫‘繡花針了!”
另一個男生接話道:“喂,繡花針,我的鞋帶快斷了,你幫我縫縫吧!”說著,朝曹朗抬起了一只腳。
大家就像聽到了特別好笑的笑話,發(fā)出一陣哄笑。
只有曹朗沒有笑。他用眼睛盯著我,眼中溢滿了悲傷。
一瞬間,仿佛有一支利箭刺入了我的胸口,讓我全身僵硬,笑容也定在了臉上。此時我的笑一定很難看、很惡心。
如果曹朗對我發(fā)火,朝我大吼,我反而會覺得好受點。但他什么都沒說,只是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我徹底融入了這個新群體,但卻是用我的“忘恩負義”換來的。
二
兩個月前,由于父母工作變動,我隨他們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轉(zhuǎn)到一所陌生的學(xué)校。
面對班級里幾十張陌生的面孔,我站在講臺前緊張得一直用手攥著衣服的下擺,把下擺攥得如同老太太布滿皺紋的臉。
我小聲道:“我……我叫溫子……溫子、子……”
話未說完,有個男生大喊道:“蚊子!哈哈,竟然有人叫‘蚊子!”此言一出,全班一陣哄笑。
我憋得滿臉通紅,終于說出了后面的話:“……子玉,我叫溫子玉?!钡俏倚⌒〉穆曇粢呀?jīng)被笑聲淹沒了。
老師喊了好幾遍“安靜”,大家才停止哄笑。她指著全班僅剩的一個空位,說:“你先坐那里吧,等期中考試之后再分座位?!?/p>
我朝座位走去,數(shù)十雙目光仿佛有千斤的重量,壓得我透不過氣。雖故意不去看他們,我卻仍能聽到他們“嗤嗤”的竊笑。
短短的一段過道,我走得很漫長,好不容易才坐到座位上。我默默地拿出書,故意擋住自己的臉,發(fā)出了一聲小小的抽泣。
就在這時,一顆軟糖出現(xiàn)在我面前,下面還墊著一張字條:“吃點甜的,心情會好起來。我叫曹朗。你的名字很好聽?!?/p>
我抬起頭,看向我的同桌。他是個瘦小白皙的男生,見我看他,便朝我微微一笑。與其他人不同,他的笑容里沒有一點嘲諷,只讓人覺得親切。
我將糖含在嘴里,絲絲的甜味在口中化開,給了我來到新班級的第一份勇氣。
三
第二天的語文課上,老師讓我朗讀課文,這是我來到新班級后第一次被點名發(fā)言。對其他同學(xué)來說異常簡單的朗讀,對我來說卻如臨大敵。
我的聲音細小如蚊蚋,不免又惹來某些同學(xué)的諷刺:“真是蚊子,讀得啥也聽不見?!崩蠋熞惨笪掖簏c聲。
我不得不放開聲音,但卻讀得結(jié)結(jié)巴巴,還沒讀完一個自然段已經(jīng)引得大家頻頻發(fā)笑。老師也不讓我繼續(xù)讀下去了。
坐下后,我仍能聽到別人模仿我口吃的聲音。不爭氣的淚水滴在白色的桌布上,印出一個灰色的印子。我抿著嘴,把頭埋進課本里,小心翼翼地喘著氣,生怕別人發(fā)現(xiàn)我在哭。
這時,一張紙巾無聲地遞了過來,上面放著一顆軟糖。我的心一暖,拿起軟糖放進嘴里。隨著軟糖的甜香溢滿口腔,心情也漸漸平復(fù)下來。
我用曹朗遞來的紙巾擦干眼淚,寫了張紙條遞給他:“我一緊張就會口吃。謝謝你的糖?!?/p>
曹朗朝我咧嘴一笑,用他的笑容安慰了我。
對于我的口吃,我覺得除了避免當(dāng)眾講話之外,別無他法。但是次日,曹朗卻遞給我一個U盤。
“我在網(wǎng)上找到了課文的播音員朗讀版,把音頻文件都下載下來,拷貝到了這個U盤里。你回家后可以跟著朗讀,讀熟練了就不會那么緊張了。我目前只能想到這個辦法,你試試看。”他有點歉意地撓了撓頭。
之后,我每天回家都跟著U盤里的播音員朗讀課文,漸漸地,不僅對課文越發(fā)熟悉,聲音也逐漸放大。但由于我練習(xí)時太賣力,沒注意保護嗓子,導(dǎo)致我的嗓子變啞了,疼得喝水都難受。
“這個給你,這牌子效果特好?!闭n間,曹朗將一盒喉糖遞給我。
我驚訝地接了過來。我自己都沒想到買盒喉糖,更不清楚哪個牌子好或者不好。想不到他一個男生竟會比我這個女生更加細致體貼。
四
除了這些體貼細致的關(guān)照,曹朗也會在我有困難的時候挺身而出,就像一位俠客。他的保護讓軟弱的我既感激又感動。
某天下午上課時,我彎腰去撿橡皮,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運動鞋開膠了,近一半的鞋底掉了下來,估計是上節(jié)體育課不小心弄壞的。此時,它就像一只粉色的大青蛙,饑餓地咧開了大嘴。
下課時,我想去廁所,但這只咧嘴的鞋如果被其他同學(xué)看見,肯定會惹來一陣嘲笑。于是,我只能繼續(xù)坐在座位上??晌胰塘艘还?jié)課,到第二節(jié)課時就坐不住了。這節(jié)是自習(xí)課,我一道題也寫不進去,只能在座位上捂著肚子、擰著腿,煩躁不安地悄悄扭動。
曹朗看出了我的痛苦,問道:“你肚子疼?”
我臉上發(fā)燒,不好意思直接說是因為憋得太久了,便輕輕點了點頭。曹朗立刻要給我讓道,我趕緊拉住他,他一臉不解。
我無奈地指了指腳下的鞋子。我敢說,自己此時的臉一定比番茄還紅。
曹朗看到我咧嘴的鞋子,遲疑了半晌,問道:“你穿多大的鞋?”
我如實告訴了他。他笑道:“只差兩碼呀!來,我們換鞋。你穿我的,我穿你的。我不把腳都放進去,不會把鞋給你撐大的?!?/p>
我有些吃驚,感激地接受了他的好意。我們剛換完鞋,下課鈴就響了。我用從未有過的速度沖出教室,沖進了衛(wèi)生間。回到教室時,我又是往常的我了,根本沒人注意到我和曹朗換鞋的事。
但放學(xué)時就不好辦了。我總不能把曹朗的鞋子穿走,讓他拖著又小又壞的鞋回家??墒俏胰绾卧诓槐蝗税l(fā)現(xiàn)的情況下離開學(xué)校,回到家里呢?
我正遲疑著,曹朗說道:“我的鞋你先穿著。你等我一會兒,先看會兒書,我很快就回來。”說完,他穿著我咧嘴的運動鞋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但是因為腳跟露在外面一截,他是踮著腳走的。
他剛走出教室,走廊里就傳來了其他男生的嘲笑:“瞧啊,他竟然穿了雙粉色的鞋!后面小,前面還咧開了,不知道他從哪兒撿的,哈哈哈!”
我臉上發(fā)燒,生怕曹朗說出我的事。結(jié)果他卻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說:“我喜歡穿什么就穿什么?!?/p>
男生們笑道:“哈哈,你怎么不把你全身上下都換成粉色的呢?那才適合你呢!”
曹朗沒再接話。二十分鐘后,他回來了,手里提著我的粉色運動鞋。他笑著對我說:“學(xué)校旁邊就有個修鞋的,已經(jīng)粘好了?!?/p>
我看著他沒穿鞋的腳和手里的運動鞋,驚訝地問:“你怎么不穿上?”
他笑了笑說:“鞋都修好了,我怕再給你穿壞了。外面是柏油路,教學(xué)樓里都鋪了地磚,不硌腳,何況我還穿著襪子呢,不穿鞋也沒事?!?/p>
我們換回了鞋子。曹朗的善意讓我心中暖若春陽。在這個班里,我初來乍到,就像一株沒有根的浮萍飄來蕩去。曹朗的體貼和善意就像一根救命稻草,讓我恨不得把全部的重量都倚靠上去,尋求安全感。于是,我們成了朋友,或者說他成了我的保護者。仿佛有他在身邊,我就無懼風(fēng)雨。
五
幾天后,曹朗拿著手機,給我看里面的照片。這張照片是貼在學(xué)校走廊里的一則公告:學(xué)校要舉行一場書法比賽,想?yún)⒓拥耐瑢W(xué)可以將作品交到306辦公室。
其實,我昨天在學(xué)校的微信公眾號上看到這則公告了,但我一直很猶豫。
見我看著公告許久沒有說話,曹朗說道:“你的字寫得那么好,肯定能獲獎!”
因為說話時可能會口吃,所以我不喜歡講話,相對地就特別喜歡寫字。我喜歡安安靜靜地看著一個又一個字隨著筆畫的舒展出現(xiàn)在紙面上。每個字都像一件小小的工藝品,每個筆畫都經(jīng)過我精心的安排,承載著我的所思所想??墒俏译m然喜歡寫字,卻從未想過參加比賽。
“別猶豫了,距離提交作品的截止日期還有一個星期,你趕緊想想寫什么,怎么寫。你要是一個人不敢參加,我可以陪你一起。我那兩筆字,反正寫什么都獲不了獎?!?/p>
他的樂觀鼓舞了我,是啊,就算沒獲獎又能怎樣呢!于是,五天后我寫好了自己的作品。曹朗主動把我和他的作品一起送到了指定的辦公室。
說不期待是假的。那篇作品我寫得很認真,只要有一筆不滿意,都會拿張新紙全部重寫。所以短短三百字的作品,我寫了十幾遍才寫好。
誰料在等待結(jié)果的日子,出了一件尷尬的事。
不知怎的,曹朗對我的關(guān)懷在有些同學(xué)口中變了味道。他們說我們倆是不正當(dāng)?shù)臅崦陵P(guān)系,甚至一些難聽的字眼兒也飄了出來。哪怕在課堂上我們被先后叫起來回答問題,也會有人咳嗽或者發(fā)出“嗤嗤”的笑聲。這些事讓我感到難堪。
可就如大家給我起的綽號“蚊子”一樣,別人一巴掌就能把我拍死,而我卻沒能力更沒勇氣反抗,只會忍氣吞聲,躲在曹朗的保護之下。
曹朗安慰我道:“我們正正當(dāng)當(dāng)?shù)?,不用怕他們。?/p>
一個星期后的中午,學(xué)校廣播中播報:“這次書法比賽中涌現(xiàn)了許多非常優(yōu)秀的作品……下面公布獲獎名單……”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兒。廣播員一個個念著獲得“優(yōu)秀作品”稱號的名字,我焦急地聽著,但是幾十個優(yōu)秀作品中都沒有我。接著是三等獎、二等獎,依然沒有我。
我的心瞬間涼了。原本我心中存有一絲僥幸,以為處處平庸的自己能有一個閃光點,認認真真完成的書法作品能拿到一個優(yōu)秀獎或者三等獎,讓大家接納我,但這樣渺小的希望竟也落了空。
曹朗見我一臉沮喪,笑著說:“我也沒聽到我的名字呢。說不定老師看我的字風(fēng)格獨特,又和你的放在一起,讓我們并列第一呢?!?/p>
我被他逗得撲哧一笑。就在笑的剎那,我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一等獎,作品《春風(fēng)》,作者是溫子玉。恭喜以上獲獎同學(xué)……”
廣播員再說什么我已經(jīng)聽不到了。曹朗激動地抓住了我的手:“同桌,你得了一等獎!看我說什么來著,我就相信你肯定能獲獎!”他眼里的興奮和真誠就像窗外明媚的天空。
一陣咳嗽和嗤笑傳來。我臉上一紅,立刻抽回了手。
六
因為這場書法比賽,我在學(xué)校里出了名。語文老師更是多次在課堂上表揚我,讓同學(xué)們向我學(xué)習(xí),好好練字。同學(xué)們對我的態(tài)度也有了180度的轉(zhuǎn)變,我的稱呼從“蚊子”變成了“文字大師”。這些撲面而來的贊美讓我變得自信起來。
同時,靠著曹朗的辦法,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練習(xí),我口吃的問題也改善了許多。即使精神依然緊張,但由于對課文太過熟悉,句子竟會自動從我嘴里流出來。之后我也用同樣的方法跟讀英語課文,課堂上的朗讀也變得連貫了。語文課和英語課的進步增加了我的信心,漸漸地,我在課堂上不再緊張了,回答問題時也流暢了不少。
現(xiàn)在除了我自己還會留意,沒有人再認為我口吃。大家就像得了健忘癥似的,忘記了我過去的種種。而我也悄悄融入了這個新群體,交到了幾個新朋友,好像我本來就屬于這里。
從新朋友口中我聽到了一些關(guān)于曹朗的事情。某天,一個女生說道:“真佩服你,竟然能跟娘娘腔做這么久的同桌。”
“娘娘腔?”
我這張寫滿問號的臉?biāo)坪跻鹆嗽S多人的興趣,又有幾個男生女生圍上來跟我說曹朗的種種事跡。比如他知曉菜市場各種菜肉的價格,能跟菜市場的阿姨為了幾毛錢的香菜爭論半天;又比如去年冬天,男生們玩打雪仗,曹朗沒有參加,有人故意把雪球從他的衣領(lǐng)塞了進去,他不得不跑到廁所去處理;結(jié)果有同學(xué)發(fā)現(xiàn),他里面竟然穿了一件已經(jīng)起球的帶著紫色花紋的女士秋衣……
如果是之前的我,聽見他們說曹朗的壞話,大概會在心里默默難過,質(zhì)疑他們?yōu)槭裁匆g毀曹朗。但現(xiàn)在,這些事卻在我心中掀起一個又一個浪潮。難怪班里的男生們打籃球時從不帶他,難怪我有時沒做什么也會聽見背后傳來嗤笑。我原以為那些笑聲是笑我的,如今看來,是在笑曹朗嗎?
午飯后,曹朗照例主動要幫我刷飯盒。我卻突然把飯盒拽了回來,說道:“不用了,學(xué)校我已經(jīng)熟悉了,以后我自己刷就好?!?/p>
曹朗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之后他對我的種種好意,我都用各種理由拒絕了。過去曹朗的那些溫暖和體貼,我現(xiàn)在竟覺得怪異且令人嫌惡。期中考試后重新分了座位,我和曹朗不再是同桌,我也終于松了一口氣。
七
不知道曹朗是過于遲鈍還是故作不知,即使我多次拒絕他的好意,他對我的熱情仍然不減。直到我也加入了取笑他的大軍,他才像終于明白了什么,開始盡量回避我。
然而,當(dāng)今天看到我把他曾經(jīng)的好,當(dāng)成他是個娘娘腔的佐證時,他眼中的悲傷讓我心悸。那神情就像一頭垂死的獅子,放棄了最后的掙扎。
我摩挲著縫補好的書包帶,那整齊的針腳扎得我生疼。
回到家,我拿起桌上裝喉糖的盒子,把發(fā)繩摘下放進去。這喉糖是曹朗之前送給我的,因為盒子好看,吃完后我把它留下來裝發(fā)繩。如果沒有曹朗的幫助,我現(xiàn)在可能還在因為口吃被同學(xué)們嘲笑。房間的墻上掛著書法比賽一等獎的證書,鞋架上還擺著曹朗幫我修好的運動鞋。
這時,我的胸口就像被一股氣堵著。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清秀的臉蛋,大大的眼睛,是個受歡迎的優(yōu)秀女孩,但恍惚間我又覺得這個人不是我。由于我曾經(jīng)被孤立過、被嘲笑過,便畏懼再次遭遇同樣的下場,甚至為了融入群體,不惜昧著良心,和施暴者們一起用不公正的方式對待自己的朋友。這樣膽小懦弱的我分明還是那個只會嗡嗡叫的“蚊子”,不僅沒有成長起來,還成了自己最討厭的人。
我嘲笑曹朗時,他那悲傷的眼神就像一個巴掌打在我的臉上,控訴著我的忘恩負義。我的行為不僅刺痛了他,更刺痛了自己。
我犯了大錯,必須去彌補。
次日恰好是周末,我在同學(xué)錄中找到了曹朗家的地址。我決定登門道歉,并在路上買了一籃水果當(dāng)作賠禮。
曹朗打開門,見到是我,眼神中透著驚訝與疏離。雖然一路想了很多道歉的話,但面對曹朗,我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進來吧?!?/p>
在曹朗冷淡的話語中,我走進屋,把水果遞給他。曹朗接過水果,說了聲“謝謝”。
這是一間并不寬敞的老式住宅,包括餐桌在內(nèi)的所有家具都有些破舊,一看就知道他家的生活比較拮據(jù)。
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里屋傳來:“誰來了?”
“奶奶,我同學(xué)來了,她還帶了不少水果?!辈芾首哌M里屋,我也跟了過去。
老太太朝曹朗招呼道:“你叫什么名字呀?來玩就好,怎么還帶水果。”站在旁邊的我聽得一頭霧水。
曹朗耐心地說:“奶奶,這位才是我的同學(xué),她叫溫子玉。我是曹朗,您的孫子,曹磊的兒子?!?/p>
老太太聽到曹磊的名字,皺起了眉頭:“小磊還沒回來呀?這都幾點了,飯都涼了……”
曹朗安慰道:“奶奶,您休息一會兒吧。我爸爸很快就回來了,飯還沒做呢。”
老太太在曹朗的安慰下,回到床上躺好,像個聽話的小孩兒。
曹朗關(guān)上門,帶我走出房間,解釋道:“我奶奶有老年癡呆,一會兒糊涂,一會兒明白?!边@件事即使他不說,我也看出來了。
我環(huán)顧四周,赫然看到一張黑白照片擺在柜子上,照片前還放著一枚勛章。照片中的男人和曹朗有七八分神似。
曹朗見我注視著照片,說道:“這是我爸爸?!?/p>
我有些震驚又有些歉意地問:“他……去世了?”
曹朗平靜地說:“我爸爸是消防員,他在一次救火行動中犧牲了?!?/p>
一瞬間,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一種肅然起敬之情油然而生。
曹朗看了看時間說:“我媽快下班了,我得做飯了?!?/p>
我不想此行的目的還沒達成就草草離開,于是便找了個不容易被拒絕的理由:“今天我父母加班,沒有人做飯,我可以在你家吃嗎?”
曹朗看了一眼桌上的水果,點了點頭。一籃水果換一頓飯,好像是一場公平的交易,他不想欠我什么。
之后我看著曹朗游刃有余地洗菜、切菜、燒菜。趁他做飯的時候,我偷偷給父母發(fā)了消息,說自己在同學(xué)家吃飯,要晚點回去,讓他們放心。
曹朗的媽媽回來時,一桌飯菜已經(jīng)做好了,有熗蓮白、冬瓜豆腐湯、清炒茄子還有紅燒帶魚。
在家里吃帶魚的時候,我總嫌麻煩,會讓媽媽幫我剔好了刺再夾給我。而在曹朗家,曹朗會將帶魚的刺細心剔掉,然后給奶奶送去。奶奶不在桌邊吃飯,曹朗會把每道菜都給奶奶分出去一些。
曹朗的媽媽對我說:“朗朗每天都是喂完了奶奶,自己再來吃飯。因為我回家晚,所以做飯和給奶奶喂飯的任務(wù)都是朗朗在做。你餓了吧?先吃飯吧?!?/p>
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為何曹朗與其他男生那么不同。因為他爸爸去世后,他早早地承擔(dān)了原本父親的責(zé)任,自然比其他男生更加成熟懂事。也因為他平時就已經(jīng)習(xí)慣了照顧奶奶和媽媽,所以總是體貼細致,很會照顧別人。
我與曹朗的媽媽等曹朗給奶奶喂完飯,才一起吃晚餐。曹朗的手藝很不錯。
飯后天已經(jīng)黑了,曹朗將我送到公交車站。
我猶豫著問道:“我們還能做朋友嗎?”
曹朗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淡淡地說:“車來了,快回家吧?!?/p>
我上了車,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悲傷地承受著忘恩負義的下場。
八
為了彌補我對曹朗的虧欠,那天之后,我總是想方設(shè)法地表達自己的歉意。
我會趁沒人的時候把零食放進他的書桌,并附上紙條表達自己對他的感謝和歉意。但這些零食總會在放學(xué)前原封不動地回到我的書桌。我也會在周末拎著水果到曹朗家去,說是給他奶奶吃的,但兩三次后他就謝絕了我的拜訪,并把買水果的錢返給了我。
我的這些做法并沒有換來曹朗對我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他禮貌的疏離讓我的心悶悶地痛,不知道有什么辦法挽回我們的友誼。
兒童節(jié)前,為了活躍氣氛,減輕學(xué)習(xí)壓力,老師讓同學(xué)們每人交一張童年照片貼在教室后面,裝飾六月份的板報。交上來的照片各式各樣,有逗狗的、有放鞭炮的、有滑滑梯的,甚至還有摔了一身泥哇哇大哭的。
曹朗的照片上他正在做飯,大勺里的菜黑乎乎粘成一坨,簡直就是黑暗料理,完全不像他的水平。他身后站著一個男人,正看著大勺里的菜哈哈大笑。
我認得這個男人,他是曹朗的爸爸。那笑容是如此燦爛,仿佛生活中沒有苦難,只有幸福。
我猜他交這樣一張照片是想讓爸爸看看他現(xiàn)在的樣子,而他呢,也可以每日一回頭就能看到爸爸的笑臉。
體育課上我因為身體不舒服,請了假在教室里休息。課程大半的時候,有兩個男生跑回教室喝水。
我正伏在桌上休息,忽然聽到他們壞笑道:“咱們給這照片修修圖吧?”便好奇地抬起頭來。
只見他們拿著筆在教室后面的照片上涂涂畫畫,我心中一驚,他們畫的正是曹朗的照片。
“在別人的照片上亂畫不好吧……”我想要出言制止,但發(fā)出的聲音卻小得可憐。
兩個男生聽見了,回頭看我。其中一個男生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冷哼:“切,還說我們,平時你也沒少笑他??!”
我的心頓時像被針刺了一下。
另一個男生嘲笑道:“她是嫌咱們只給繡花針修圖,沒給她修圖。咱們把他倆照片放一起,都給修修圖?!?/p>
“別!”我頓時慌了。
“不想就閉嘴!”
在他們的警告下,我不敢再多說一個字,只能看著他們在曹朗的照片上亂涂亂畫。他們給曹朗和他爸爸的頭上都加了兩條小辮子和齊眉的劉海。
因為害怕他們給我的照片也做手腳或者在其他地方使壞,我甚至不敢將這件事告訴老師,只能在心中期望沒有人注意到照片上小小的改動。
但偏偏就有人閑得無聊,喜歡下課去看那些已經(jīng)貼了好幾天的照片。在一個同學(xué)的驚呼下,越來越多的人發(fā)現(xiàn)了曹朗照片的變化。大家湊在板報前,響起一浪一浪的嘲笑聲。
這詭異的笑聲終于讓曹朗發(fā)覺自己竟是漩渦的中心。他撥開人群,看到照片,一把扯了下來。周圍吵嚷的譏笑瞬間變成了互相揣度的眼神。
就在我以為這件事就此作罷的時候,下一個課間,曹朗竟將那兩個亂畫的男生揍了。
沒有人告訴曹朗那件事是誰做的。但聰明的他經(jīng)過一節(jié)課的思考想必已經(jīng)推測出來。上課時不可能去畫,下課時教室里人多,不會沒人看見,只可能是在大家都出去上體育課時,才有機會畫。而體育課上,只有我和那兩個中途跑回去喝水的男生回到過教室。怪不得下課經(jīng)過我身邊時,曹朗會用那樣怨恨的眼神看著我。在他看來,我已然成了那兩個男生的幫兇。
在這場榮譽之戰(zhàn)中,曹朗以一敵二,雖然身上的紫青程度比那兩個人更甚,但氣勢上卻不輸分毫。在別人的照片上亂畫不對,打架也同樣不對。老師嚴(yán)厲地批評了他們,罰他們每人寫一份檢討。
九
曹朗看我的眼神讓我很不安。放學(xué)時,我悄悄地跟在曹朗后面,想要解釋,卻遲遲開不了口。
正走著,路邊的花壇中忽然出現(xiàn)一只瘦弱的野貓,用楚楚可憐的眼神盯著曹朗。
曹朗從書包里摸出一根午餐剩下的火腿腸,蹲下身子說:“你餓了嗎?想吃火腿腸嗎?”說著就把火腿腸掰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扔在小貓面前。
小貓謹(jǐn)慎地向前探了下身子,又小心地退了回去。但它到底沒能敵過火腿腸的誘惑,慢慢靠近,吃了起來。
曹朗露出安心的笑容,陸續(xù)把剩下的火腿腸也給了小貓。
看著小貓狼吞虎咽的樣子,他溫和地說:“小貓,你想你的父母嗎?我很想我爸爸。他做飯很好吃。一年暑假,我讓他教我做飯,那時我特別笨,不是糊了就是半生不熟,我爸總笑我。可是我沒想到,就在那個暑假,我竟然永遠地失去了他?!?/p>
躲在樹后的我心猛地一揪,原來那張照片記錄了父子間最后一次溫馨。
“在我心中,爸爸永遠是個英雄。別人可以嘲笑我,但我無法容忍別人嘲笑他?!辈芾首灶欁缘卣f著,小貓并不回應(yīng),只是低頭吃著食物,很快就吃完了最后一塊。
忽然,不遠處傳來幾聲犬吠,嚇得小貓立刻鉆進花叢底下,警惕地瞄著外面的動靜。
待遛狗的人走遠,曹朗輕喚道:“出來吧,沒事了?!?/p>
小貓怯怯地探出了頭。曹朗見它這惹人憐愛的樣子,忍不住想伸手摸一下。誰料剛在曹朗這兒飽餐一頓的小貓竟翻臉不認人,猛地撓了曹朗,還齜著牙發(fā)出威脅的聲音。
突然的變化讓我差點兒驚叫出聲。幸好曹朗閃避及時,小貓只抓到了他的膝蓋,由于隔著一層褲子,沒有被抓破。
曹朗搖了搖頭,發(fā)出一聲失望的嘆息:“我用真心待你,你卻如此忘恩負義?!?/p>
這話讓我驀地怔住了,仿佛自己就是那只貓。莫非曹朗早就知道我躲在樹后,剛剛那些話其實是說給我聽的?
我心中著急,從樹后走了出來,迫切地想要解釋一切:“我勸過他們的!只是沒有成功……”我的聲音低了下去。
曹朗什么都沒說,也沒有轉(zhuǎn)頭看我。他站起身,靜靜地離去。
忽然間,我發(fā)覺自己向曹朗示好的一切行為都只是一種自我感動,就連方才那無力的辯解也是為了逃避自己的責(zé)任。曹朗曾給過我許多切實的援助,但我卻從沒有實際幫過他,就連他最珍視的照片都保護不了。我真糟糕!
十
半個月后,化學(xué)實驗課上發(fā)生了一場意外。由于某個同學(xué)操作不當(dāng),一團火焰騰地躥起,在臺面上蔓延開去。
同學(xué)們頓時驚慌失措,那幾個平時總帶頭嘲笑曹朗的男生更是哇哇大叫,跑得比誰都快,而平日被他們嘲笑為“繡花針”的曹朗卻最為鎮(zhèn)定。他迅速砸開存放消防器材的柜子,拿出滅火器,熟練地拔掉保險栓。滅火器噴出的白色泡沫像一只饑腸轆轆的妖怪,貪婪地吞噬著火焰。
曹朗的果斷和冷靜阻止了火勢的蔓延,把損失降到了最小。事后,他受到了化學(xué)老師的表揚,同學(xué)們看他的眼神也與以往有了些許不同。
我以為曹朗的處境會因此改變,但微小的變化很容易在繁重的課業(yè)中沖淡,眼看一切又要回到原點。
我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袖手旁觀。那場意外是上天賜予的機會,如果錯過了,恐怕再也無法挽回。
因為缺乏勇氣,我從不主動爭取什么,總喜歡把自己藏在人群里。但這次我破天荒地主動找到班主任:“老師,我們是不是很久沒開班會了?”
班主任看著我的眼睛:“你是有什么想說的嗎?”
我咬了咬下唇,點頭道:“我有些話想對全班同學(xué)說,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
第二天,我們召開了一次班會,主題是“勇氣”。
當(dāng)班主任讓大家發(fā)言時,她的眼睛直視著我。我的胸口怦怦直跳,仿佛有一團跳躍的火焰。我撫著自己的胸口,舉起了手。
我站在講臺前,再次緊張起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我、我今天是、是……”
我的口吃惹來一陣哄笑。但這次我沒有畏懼,我深深吸了幾口氣,看著曹朗。
曹朗起初沒有看我,但我接下來的話,卻讓他抬起頭一直注視著我。
我調(diào)整好呼吸,重新開始:“我今天是來承認錯誤的。我剛到這個班級時既自卑又內(nèi)向,說話口吃,惹人嘲笑,是曹朗一次又一次幫助了我。但當(dāng)我逐漸被大家接納時,我卻恩將仇報。為了讓自己不再被排擠和嘲笑,不再承受流言蜚語,不再顯得與別人格格不入,我背叛了自己的好友曹朗。我開始疏遠他,甚至和其他人一起嘲笑他?;瘜W(xué)實驗課上意外起火時,有幾個男生跑得比女生還快。他們平時總嘲笑曹朗不是男子漢,是個‘繡花針,但真正遇到危險時,曹朗比他們?nèi)魏我粋€人都有擔(dān)當(dāng)!”
那幾個男生低著頭,羞愧的“紅云”從脖子蔓延到了耳朵根。
我繼續(xù)說道:“難道別人與自己不同就該受到歧視嗎?難道為了融入群體就要昧著良心也去當(dāng)一個施暴者嗎?作為這個班級的新人,我比你們看得更清楚,我本該一早就站出來指出其中的錯誤,但我不敢,我做錯了。你們也做錯了。當(dāng)發(fā)生孤立與欺凌時,根本不存在無辜的旁觀者,每個旁觀者都是共犯!在這里我要向曹朗鄭重地道歉。他不畏懼別人的看法,也不畏懼生活的苦難,在危險面前臨危不懼,沉著冷靜。就連讓我站在這里說這番話,做自己從不敢做的事的這份勇氣,也是曹朗教給我的。在我心中,他是真正勇敢的人?!?/p>
我的話講完了。全班陷入了久久的寂靜。
我知道,倘若我在演講中說出曹朗父親的事,會更容易得到認同。但我不想,因為那是曹朗的隱私,我沒有資格代人說出。所以我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即使這番話會把自己推到所有人的對立面,我也心甘情愿。這一次,我會堅定地站在曹朗這邊,無懼一切流言蜚語。
我設(shè)想了一百種不利的可能,卻怎么也沒想到,班里竟然響起了熱烈的掌聲,連那幾個曾經(jīng)帶頭嘲笑曹朗的男生也在為我鼓掌。
曹朗鼓著掌,紅著臉,眼中似有晶瑩的淚光在閃動。
在我的影響下,陸陸續(xù)續(xù)有好幾個同學(xué)向曹朗當(dāng)眾道歉,遠超我的預(yù)期。原來,所有人都知道某件事不對,但在沒有人明確指出的時候,大家都會心虛地以為自己的行為無傷大雅,不過是同學(xué)間的“玩笑”。只有當(dāng)一切敞亮地攤在面前,每個人才能直面自己內(nèi)心的愧疚——最重要的恰恰就是那個敢于指出錯誤的人。
當(dāng)天,我收到了曹朗的紙條,里面包著一塊軟糖。紙條上寫著“謝謝”,落款是“你的朋友曹朗”。
我笑著將軟糖送進嘴里,甜甜的滋味一直滲入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