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平
1
解放西路上,車行緩緩。夕陽從對面樓頂上探出半個腦袋,余暉灑在寬闊街道上,給路面涂抹一層橙紅色油彩。天色漸漸黯淡,街道兩邊的商鋪內燈火通明,人頭攢動,熱鬧得像緩緩行駛的豪華游輪正在舉行盛宴。縱橫儀征的道路仍保留舊時名稱,工農路,解放路,大慶路……,但是幾十年后的這座小城早已面貌一新。我正沉浸在今昔對比的感慨中,導航指示音不失時機地提醒,“右轉,然后進入五龍街”。
公司派我回家鄉(xiāng)洽談業(yè)務,我在微信朋友圈發(fā)一句感慨“回家啦”,隨即收到老三私信,“你難得從大城市回鄉(xiāng),我們必須聚一聚?!备毁F叔有三個兒子,老三排行第三,老三的“老”和年齡無關,是山村昵稱,從他蹣跚走路開始,我們就這么稱呼他。兩年前老三在儀征五龍街開了一家酸菜魚館,自己做老板兼伙計,老婆掌勺。五龍街是儀征最熱鬧的餐飲一條街,老三的魚館生意很火。從山村走出的人能吃苦,也格外珍惜在城里創(chuàng)業(yè)的機會,老三把山村人吃苦耐勞的精神和誠實善良的品質帶到城里,也帶來味道清純的山村菜肴,綠色純凈無污染,最受城里人歡迎。老三多次邀請勾起我對家鄉(xiāng)風味的懷想,機緣巧合,自然欣然接受邀約,于是就有了幾個山村人的儀征聚會。
霓虹燈閃爍,老三魚館的招牌格外顯眼,車剛停穩(wěn),老三已朗笑著迎到車前:“他們都到了。”進入包廂,相互對視,彼此眼睛里都閃爍著重逢的光亮,熟悉的面龐已增添歲月紋絡,不變的是熨帖人心的鄉(xiāng)音。彼此寒暄之后,海哥說:“沒想到啊,倒退三十年,誰能想到我們在儀征聚會,而且是自家人開的餐館?!?從儀征最邊緣地帶走出的一群山村孩子各有各的精彩人生,若干年后以山村伙伴之名在儀征團聚,這種感覺真是奇妙。草樹的莖、根、葉和果是山村的施舍與恩惠,想當初每個孩子都會在田埂上找躲風果、秧瘤子吃,吃得嘴唇紅紫。初夏,茅草的腹部鼓起來了。剝開綠色外衣,里面是銀灰色濕潤柔嫩的茅帳。微甜,據(jù)說有毒,必須煮熟了才能吃。那時我們真切地體會到,人,其實是食草動物。本性讓人對草,有一種本能的親近。
老三說,他那時沒有穿過一件新衣,都是穿兩個哥哥剩下的。少年的身體每天都在生長,衣服穿不到一年就小了,那時山村人過日子得精打細算,買一件衣服老大穿過老二穿,老二穿過老三接著穿,俗語說,新老大舊老二補補納納給老三。當年,老三的膝蓋總是兩塊大補丁,那是富貴嬸的巧手藝。
邊吃邊聊,氣氛越來越熱烈,往事可回首。在他們暢談山村今日的時候,我甘做一名忠實聽眾。新觀念新思潮引領,先進科技持續(xù)推動,這是一個巨變的時代。像是醞釀已久的勃發(fā),山村子民顯示出適者生存的一面,他們踴躍地走出山村,融入更廣闊的天地。那條通往外界的路成了沸騰的河,早出晚歸的人們演繹著激情澎湃的情景。那壯觀場面不亞于電視直播非洲草原上動物大遷徙,季節(jié)和食物決定他們的方向。山村人從那條涌動的河流匯入城市那片海,在工廠、工地、飯店和超市找到生存價值。他們山村有地有家,經過多年打拼,在城里買商品房,在山村與城市兩棲,無須日出而出,日落而歸。他們在我之后從山村出來,不同的是,我與山村已是斷舍離,而他們農忙回山村種地,逢年過節(jié)回山村團圓,可以在城鄉(xiāng)自由切換。酒是打開話匣子的鑰匙,喝一口酒,將潛伏在心里的疏離壓制,在他們要我說一說這么多年來的城市生活時,我卻絮叨起在心底封禁多年的山村往事。
2
我的往事與“疼痛”粘連,二十年山村生活植入遍體鱗傷的痛感,是我生命之初的深切體驗。如此評說衣袍之地等同背叛,但是我得實話實說,尤其是故人相見。
第一痛來自腰部。那是一個春日晌午,我騎牛過一道水溝,牛前蹄蹦過去,后蹄卻沒有邁過,后腿拖在溝邊,牛背垂直,我從牛背上滑落下來,腰重重撞在溝沿。雖然溝邊泥土松軟,也撞得不輕。耳鳴,耳朵里嗡嗡作響;失聲,張口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腰痛,上下身分離的痛楚。也就是我們這些山里孩子整天摸爬滾打,經這一跤,我竟然無礙。戳痛是另一種痛,來得突然,來得兇猛。秋天山民收割山草后,我撿拾柴草時,一不留神右腳踩到一根削尖的樹樁,腳板被樹樁刺破,鮮血洇濕解放球鞋。我都不知自己怎么回到家的。只記得到家后,手扶著痛腳,好痛啊,痛到心里。沒有去醫(yī)院打針,受運氣眷顧,竟然痊愈,后遺癥是,多年后挑重一點的擔子,因為腳板要發(fā)力才能邁開步子,發(fā)力之時曾經受傷的腳板有張裂的隱痛。扁擔是山村少年的成人禮,扁擔壓肩膀,磨出老繭是我們的成人儀式。我十五六歲開始挑擔,在蜿蜒小路上跌跌撞撞,肩膀磨破皮,磨出血。爬坡,前腿后蹬后腿前邁,每一步都艱難。今天收工,明天還得繼續(xù)。第二天挑第一擔,肩膀上磨破皮的部位一接觸扁擔,好疼啊,必須咬牙挺住,扁擔壓迫肩膀,挑吧,直到筋疲力盡。
在山村,我的每一步似乎都伴隨疼痛。山村是我成長的搖籃,也是禁錮的樊籠,為什么不能改變,為什么不可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離開山村的念頭不知何時滋生,又何時變得不可遏制。一條蜿蜒伸展的公路是山村通向外面世界的唯一道路,卵石與沙礫混合鋪成的路面,坑洼不平,偶爾駛出又回來的拖拉機載著外面世界的懸疑。路邊是草,暮春開始,瘋狂生長的草從路邊向中央倒伏,要把路面覆蓋,變成草地,道路更加狹窄。我騎著又高又笨的老式“長城”牌自行車在公路上顛簸。出山就是陡坡,難以控制車速和方向,我摔倒在路邊??蔹S的草屑粘在褲褂上,膝蓋磕破一點皮,皮下一片紅,沒有出血,這是山村給我的最后的疼痛印記,我顧不得傷感或怨懟,像一個決然而去的叛逃者,站起身,撣撣身上的灰塵和草屑,繼續(xù)上路。不回頭,一直向前,山村之外,但有棲身之所,都是此生歸宿。
3
其實是逃離,但我有令山村伙伴羨慕的理由——我考上大學了。即使那被山村人羨慕的大學只是省城一所排不上名號的??拼髮W,也足以讓父親倍感榮光。因為在人才缺乏的年代,它可以讓我在城市找到工作,父親也就此卸下一副重擔。兩年后,我在遠離山村的城市進入一家外企工作,從一名推銷員做起,從此徹底剪斷山村臍帶。從推銷員到營銷經理,事業(yè)良性發(fā)展,在城市建筑叢林中筑巢,我有自己的獨立單元,單位是我的覓食之所,家是棲息之地,我是一只覓食在城市樂而不返的候鳥。幸福,更多的是來源于自我滿足,即使再平凡的日常,也因為遠離偏僻的山村而變得美好。在逃離山村后的日子,我在無數(shù)次比對中感受城市幸福。季節(jié)在更替,幸福指數(shù)在與山村生活對比中逐漸上升。江南草長的日子,不再有牛背上摔下的痛楚,這是一種幸福。夏天突然一陣雨,想象山村人閃電下冒雨出行,穿著雨衣,提著鐵鍬疏通水溝,引水到秧田,而我安逸在室內,是幸福。每到收割季節(jié),撫摸褪去老繭的肩膀,又是一種幸福。我算是永久告別山村,告別疼痛了。
如果說,我和山村還有一根線牽連,那就是父親。近年來,來自家鄉(xiāng)的信息不斷,新修一條省道經過山村,通往外界的那條公路已經建成一條柏油路。一些外出謀生的村民重回山村創(chuàng)業(yè),桃源仙居,黎花坊,玫瑰園,東籬蔬菜基地,櫻花大道,芍藥居……一個個山村發(fā)展項目漸次實施,山林保護和荒山改造也同時進行。巡山本是父親的職責,如今山上有監(jiān)控和無人機巡查,父親這位老義務護林員光榮退崗。退崗的他還在田地里忙碌,大哥攔不住,我更勸不動。
一次,父親不慎跌跤,我讓大哥把父親送來城里就醫(yī),我推掉所有業(yè)務,全程護理。雖然父親一再說,你忙你的,我自己可以料理自己,但是我要以行動表示我是他孝順的兒子。一周后出院,我將他接到十二層高樓的三居室,這里有一個房間屬于他。我說:“今后,你在這里安度晚年?!蔽乙詭滋煨袆雍驼Z言詮釋一個孝子的誠意,希望能夠照料父親晚年,可是僅過三天,父親就收拾行囊要回山村。像一頭老牛習慣脖子上架著牛軛,離開山村的父親心無著落,他把自己活成山村一分子,自覺地要回到那片土地上耕耘?!霸趺淳鸵厝??人不是樹,不是草,是可以選擇更好生活的高等動物,城市才是人人向往的聚居地?!蔽医吡ν炝?,與其說我要報答父親的養(yǎng)育之恩,不如說從父親身上嗅到的泥土味道讓我迷戀。父親沒說話,他本就不善言辭,他只是定定地看我,像看一個天外物種……他眼窩凹陷里目光渾濁,我不忍和他對視,更不敢與他強辯。在他下樓的那一刻,看他急匆匆的神色,我所謂的幸福感像一個花瓶瞬間爆裂,碎了一地殘渣。父親回山村了,從此不再進城。他回山村的那晚,我在夢中回家:走在回家那條公路上,費力爬坡,一道高墻突然擋住道路,繞不過,翻越不了。
此后,睡夢中總是出現(xiàn)回家路斷的情境,每一次夢醒,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種惆悵,心底有一絲隱痛。離鄉(xiāng)至今有近三十年光陰,時間越久,距離越遠,山村與疼痛的糾纏如影隨形,它是我和山村另一條看不見的線。心在山村,痛在山村,我以為早已逃離,誰知一直困守原地。
在一次外貿交流會期間,和一位海外客戶在麗江邊喝酒閑談,我訴說了多年來一直困擾我的夢,他寬慰我說:“夢與現(xiàn)實是反向的,這說明山村在等你回去,說不定那里有你的新機遇?!蔽铱此桓闭苋四樱χ鴵u頭。他搖晃著酒杯,凝視著杯中紅紅的葡萄酒說:“不知哪位高人說過,圓滿的人生其實就是畫一個圓,起點即終點,別人或許不信,但是我信了。我是麗江人,這場外貿洽談會是我送給麗江的禮物?!蔽也恢绾位貜?,從他志得意滿的臉上,我讀出了一句話:若要心安,唯有回家。
4
烏云密布天空,數(shù)不清的烏龍在翻滾,雷神的戰(zhàn)斧一劈而下,云層劈開一道縫隙,閃電無聲而迅疾,一場暴雨即將來臨,我必須盡快趕回家。隱約看見我家的矮屋蜷縮,斑駁的土墻和塌陷的屋脊在迷霧中沉默,然而那條卵石路的陡坡上又一次橫亙一堵高墻,尋覓中發(fā)現(xiàn)墻上垂下一條軟梯,似乎可以爬上去,但是軟梯晃動厲害,雙手緊抓繩索,每上一級都擔心掉下深淵,最慘的是上到頂部卻沒有梯子下去,望著無底深淵,我徹底崩潰:父親還躺在病床上,我該如何回家。
崩潰,在崩潰中醒來,我躺在酒店床上心底殘留著一絲隱痛。又是夢,那個回家路斷的夢。窗外夜色深沉,街燈朦朧,空中有星星三兩顆睡眼蒙眬。不管哪一座城市,繁星滿天的景象都難得一見。
昨晚酒喝得不多,話卻說得不少,想喝水,水壺是空的。燒水泡茶,坐在沙發(fā)上等水開,反復回想昨晚聚會時說過的話。是的,我說過我是被永久地打上山村封印的候鳥,飛出一片叢林卻迷失在另一片叢林中。也像那個曾被我們笑話的迷路人,在一片陌生的山林轉悠,頭發(fā)蓬亂,臉上被樹枝刮了一道道印痕,褲腳也破了,鞋子只剩一只。我現(xiàn)在經常想我們的山村,想我的家。平山頂突兀在西北,山頂很平而且寬闊,綠草如茵,沒有一棵樹。那是和天銜接的地方。天地的相交處可見豬、牛,它們像在天上吃草,太陽做它們的背景光。平頂山連著小松山。卵石堆上種植松樹,松脂蜂蜜一樣的顏色,比蜂蜜更粘稠因為無人提取,只在蟲子啃噬樹皮后才得以溢出,凝結在樹皮表層上。松菌是黃色的,一叢叢。松林兩片夾著兩塊水田。那清涼甘甜的山水蓄積在田坎邊,成涓涓細流。一年四季都是泉水淙淙。水沿著山腳邊的水溝流出,過涵洞,不遠處是水庫。盛夏放牛,大多去小松山,只為那一片陰涼。山上無房舍,避雨就去老狼洞。夏天,暴雨突襲,進入老狼洞,貼著洞壁,可以看見半邊天,水從上面沖下來,形成一道小瀑布,卻沖濺不到人身上。暴雨之后,天上一道彩虹七彩分明,山路上坑洼處積水,無數(shù)道彩虹分明七彩,那是彩虹編織的世界……
一幅幅山村畫面又在腦海浮現(xiàn),都是我眷念的從前。燃起一根煙,彌散的煙霧在橙黃的燈輝里變換圖案,我隱約看見那張臉。
山村每一處都有我的身影我的故事,然而每一處風景每一個故事背后都少不了父親。平頂山上我放牧的牛走失了,是父親找回來的。老狼洞只能躲一陣雨,沒有父親及時送來雨衣,我早已淋濕在瓢潑大雨中。至于小松山下,要不是父親趕來將我從水庫救起,我所有的疼痛在十歲的時候便會隨一個落水夭亡的故事而消逝。為了讓我面對山村,熟悉山村,父親總是隱身,我一直踩著父親的足印成長,在我需要他的時候,他會及時出現(xiàn),他一直守護著我,直到我離開山村。
他可以陪我一程,卻不能守護我到永遠;為生活計,我可以盡孝心于一時,卻不能長久侍奉。十年前一個下午,接到大哥電話,大哥在電話里說,“父親走了”,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感覺自己就像斷尾壁虎,扭曲著身子祈求再生。父親是在自家玉米地走的,他和平日一樣到田間勞作,那天是給玉米地鋤草,他彎腰在玉米地手握鋤頭,保持這樣的姿勢不倒,靈魂不知何時離開身體。對一個山民來說,活成玉米地里的一株苗,這樣的人生或許更有尊嚴。我在暮色中趕到山村,又在月光撫慰下回到我的十二層高樓,像一只倉皇的候鳥,借著晨曦或暮靄的微光在城市高樓間盤旋。祖墳在背山面水的向陽之地,將父親安葬在家族墳地一角,父親入土為安,我似乎看到山村和我牽連的那根線就此斷開。我的心已無牽掛,本應該輕松,然而竟然蒼涼,回家路斷的夢境更頻繁出現(xiàn)在睡夢里。
凌晨四點,我給老總微信留言,以發(fā)現(xiàn)新的發(fā)展項目之名,我要多逗留一天。
5
時值金秋,金色是田園主色。陽光給田野涂上迷人色彩,還未收割的稻穗鋪展在田地,充盈著成熟和豐收的挑逗。幾只麻雀吃力地撲騰翅膀飛在田野上,它們顯得胖了點。銀杏葉是最陽光的葉片,琉璃黃是銀杏最后的色彩。光線從路邊的銀杏枝葉的縫隙里斜射下來,在車內搖晃著光影,我拉下遮光板。那條唯一通往外界的路和新修國道呈“十”字交叉,改造之后坡緩了,柏油路面平整又寬闊??諝飧裢馇逍?,曠野的風把天空打掃得異常明凈,不遠處有一朵云懸浮在低空,云朵上部覆蓋一層金燦燦的光暈,底部顏色素白,它是那么低,那么近,如果稍加馬力,車會飛起來,穿過那朵云?!扒胺轿迨椎纛^,然后到達目的地。”翻過這座山,就到村黨支部,和書記約定的時間是下午三點。
昨晚,微醺的二虎對我說:“你有沒有想過回來?山村需要你,我們也歡迎?!薄罢娴目梢裕俊蔽彝麄?。他們一個個都笑了,“當然,只要你愿意?!闭嬲\友善的笑湊在一起是一種蠱惑,于是電話聯(lián)系村支部書記。是老三幫我撥打的電話,書記是他同學。我先回山村,如果一切順利,我要在山村構筑我的藍灣莊園,大山凹處,溪水之畔,薰衣草連成蔚為壯觀的一片……
然而意外猝然而至,一輛橘紅色大貨車突然猛沖出來。斷片在幾秒后恢復,窗外是路,玻璃碎片在眼前碰撞,翻轉,散落,反彈,散了一地。那輛大貨車像犯錯的孩子尷尬在路邊,車主倒立著下車向這邊走來。天在腳上,云在腳下,天那么藍,云那么白那么近。我怎么了?驚訝于身體的麻木,一點沒有感到疼痛,很想閉眼,似乎這樣昏睡更好,夢中的那堵墻正在緩緩升高。
恍惚間,那朵悠悠懸浮的白云竟幻化成父親模樣,容顏蒼老的父親一道道皺紋在眉頭舒展,他默默看著我,凹陷的眼窩盛滿贊許。父親走了,我回來,這是一種接力?;貋砭筒幌胱吡?,我必須兌現(xiàn)昨晚的承諾,任何意外都不能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