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運山
有錢無錢,打豆絲過年。在白鷺村,一進臘月,家家戶戶就開始張羅著打豆絲。
打豆絲得提前聽天氣預報,瞅個好天氣,將大米和黃豆按比例浸泡好,磨漿,炕成一張張豆餅,晾涼后摞起來切成絲。第二天,大筐小筐地扛到外面曬幾個太陽,直到手一碰,吱吱地響……
打豆絲要吃豆餅。趁豆餅還沒出鍋,舀幾勺子當年手工壓榨的菜籽油攪進鍋里,將豆餅貼著鍋的那一面炕至焦黃,再把炒好的雪里蕻腌菜在上面薄薄地攤一層,然后撒些蒜苗小蔥,裹著吃,外面焦香,里面軟嫩。大口咬下,其味美不勝收。二十幾戶人家的村子,不管哪家打豆絲,總有人上門來吃豆餅。就算沒能幫上忙,來了,只管敞開肚皮吃。
這天輪到大老王家打豆絲,三貴天不亮就起床去幫忙。那個年代鄉(xiāng)下沒有磨漿機,打豆絲全靠人力。磨、炕、攤、晾、切等,一個程序都不能少。七八個人從雞叫頭遍起床勞作,打完一戶人家的豆絲,往往已是日落星出。
推磨是個出力活,三個人一組,推約莫一袋煙的工夫,就會有人在你后背上輕輕地拍兩下,意思是換人,讓你喝點水,歇歇腳,等氣喘勻了再上來替換別人。
三貴的后背沒人拍,只是偶爾有人問他:“三貴,累不累?”
三貴輕輕搖頭,說:“還好,不累?!?/p>
只有大老王,一騰出手來便去拍三貴的后背。
磨完米漿,太陽已經(jīng)升到頭頂。這時,有人開始吆喝:“炕豆餅,吃豆餅嘍!”村民們聽到吆喝聲,聞到豆香味,一個個很快趕來。大老王的屋子、院子里都擠滿了人。
在白鷺村,一頓能吃完三張豆餅的人不多,三貴算一個。三貴吃完第一張豆餅,接著吃第二張,吃到第三張時,有人悄聲說:“像沒吃過東西似的,上輩子肯定是個餓死鬼?!?/p>
“三貴,你是沖著吃豆餅來的吧?瞧你吃得耳朵都在動彈?!?/p>
三貴乜斜著眼睛,說:“才不像你呢,沒出息?!?/p>
此話一出口,引起一陣哄笑。
“三貴這孩子,吃飯用大盆,干活有精神。要不要再來一張?”大老王笑瞇瞇地問。
有人忙用手捂嘴巴,笑聲戛然而止。
三貴咧嘴,拍拍肚皮,說:“差不多了?!?/p>
再看看,要好的伙伴冬生沒到,就像缺點什么。
冬生在城里待過一段時間,城里人把“打豆絲”叫“做豆絲”。冬生學著城里人的叫法,村里人都夸冬生見的世面多,說話洋氣、中聽。而三貴學著冬生那樣說,別人背地笑他是“騾子學驢叫”。
冬生的二舅是十里八村有頭有臉的人物。大老王家打豆絲那天,他去二舅家,直到日落山岡時才急急忙忙回來吃豆餅。見到大老王,冬生笑著說:“我來晚了,沒能幫上忙?!?/p>
大老王說:“你能來就是給咱面子?!苯又?,又吩咐灶屋:“冬生喜歡吃兩面焦黃的,不要腌菜,多放大蒜和蔥?!?/p>
三貴挪挪腳,靠近冬生,小聲說:“冬生哥真會吃。”
冬生笑笑,待豆餅端上來后,悄悄撕下一半遞給三貴。
冬生吃完第一張,接著吃第二張,吃到第三張時,有人說:“冬生的胃口這么好,能吃是福啊?!?/p>
還有人端出來一杯泡好的熱茶遞給冬生,說:“喝茶吃豆餅,越吃越精神?!?/p>
大老王從灶屋又端過來一張炕得兩面金黃的豆餅,冬生半個身子一歪,搖晃著捏筷子的那只手說:“吃不下了,王叔?!?/p>
“人是鐵,飯是鋼,你們今天吃飽吃好,我這臉上才有光?!?/p>
“冬生哥來得晚,王叔要獎勵你一張呢,撐不下也得撐?!痹谝慌缘娜F笑言道。
“三貴,快去灶屋看看還剩幾盆米漿沒炕完,天不早了。”大老王瞟了一眼三貴。
三貴嗯了一聲,轉身鉆進灶屋。大老王笑起來,眼睛彎得像天空中剛剛升起的月亮。
忙完活,三貴最后一個走。臨走時,大老王悄悄塞給他一個黑色布袋。三貴掂掂布袋有點沉,沒走多遠就打開,一看,里面裝的是幾張豆餅。
第二天,三貴帶著豆餅去冬生家,一見面,冬生掰了一塊就往嘴里塞,嚼著嚼著停下來,瞅瞅三貴:“這味道和王叔家的一樣???”
三貴說:“是姐姐家做的,拿來讓你嘗嘗?!?/p>
選自《小小說月刊》
202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