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春陽
我以前在東北經(jīng)營過一家石材廠。
廠里的工人都是管吃管住,食堂是大鍋飯,每天都有不少剩菜剩飯。廠長就跟我商量,咱養(yǎng)只狗吧,那些剩菜剩飯扔了實在是可惜。我說好呀。廠長的人脈廣,很快就弄來了一只大黑狗,廠里的人自然就喊它大黑了。
廠子里石板多得是,很快給大黑搭上了一個窩,把大黑拴在廠門口,感覺大黑威風(fēng)凜凜的。
我沒養(yǎng)過狗,有點怕大黑,所以平時很少去逗弄它。大黑跟廠里的工人混得熟,跟我卻有些生分。
有一天,朋友打來電話,說他買了新樓房,家里的一只沙皮狗沒地方養(yǎng)了,想送給我。我說可以呀。我喜歡小狗,在小狗面前,覺著自己更高大一些。我給這只沙皮狗起名叫皮皮,放在廠里散養(yǎng)。廠子在鄉(xiāng)下的礦區(qū),離村里不太遠(yuǎn),皮皮很少往外跑,吃飽喝足了就在廠里逛游,乖得很。
皮皮是只小母狗,兩腮堆著贅皮,樣子憨憨傻傻的,別人看它丑,我卻覺得可愛。從此,皮皮兩腮褶皺里的故事與我相關(guān),就像全廠幾十號工人的故事,都與我相關(guān)一樣。
皮皮乖巧懂事,我在辦公室的時候,它就晃著矮小肥胖的身軀進來,站在門口察言觀色。我要是特別忙,會攆它,它就識趣地走開。我要是閑著,會讓皮皮進來,陪它玩上一會兒。有時我攆它,它還不走,死皮賴臉地纏在我腳下,蹭來蹭去地。我心生憐惜,一邊忙著手頭的工作,一邊輕輕地?fù)崦偸呛芟硎艿臉幼印?/p>
有一天,一個工人嚴(yán)重違規(guī)操作,差點釀成大禍,我把這個工人叫到辦公室,大聲地批評了他。不一會兒,皮皮晃悠著進了門,站在門口定定地瞅著我,有些害怕的樣子。我看了一眼工人,再看一眼皮皮,忽然就消了氣。皮皮感覺到屋里的氣氛有變化了,就試探著走了過來,一邊靠近我,一邊打量著我的神色。我忍不住沖皮皮笑了,抬頭沖工人說,回去吧,以后絕不允許再犯這樣的錯誤。工人聽了,立刻向外走去,臨走還不忘回頭看皮皮一眼,嘴角帶上了笑意。
屋里只剩下我和皮皮了,皮皮立即開始撒歡,閃轉(zhuǎn)騰挪,圍在我腳下逗我開心。我心底忽生悲涼,皮皮,我知道你這樣賣力,不是為了討口吃的,而是為了討我歡心。問題是,我歡心了,你能得到什么呢?你是為了什么呢?還是也不為什么?想到這兒,我蹲下身子,把皮皮抱了起來。
有一天,食堂做大骨頭燉酸菜,吃完飯,我拿起一塊啃剩的骨頭丟給皮皮,皮皮立馬叼著骨頭跑了出去。不多時,皮皮跑了回來,好像根本沒吃。我又丟給它一塊骨頭,它一溜煙地跑出去,沒多久又跑了回來,還是盯著桌子上的骨頭。我奇怪了,再丟給它一塊,它迅速叼走,我立刻跟了出去。只見皮皮叼著骨頭跑到廠子的大門后,麻溜地在地上刨出個小坑,再把骨頭埋上,然后四處觀察,引來大黑汪汪的叫聲。轉(zhuǎn)頭看見我,皮皮立馬低眉順眼地訕訕離去。
我不禁笑出了聲,這孩子,夠聰明。
轉(zhuǎn)眼到了初冬,廠子到了季節(jié)性停產(chǎn)的時候,冬季放假時,我只留一個人打更。廠長從應(yīng)聘打更的幾人當(dāng)中選中了老史頭??此邋莸臉幼?,我特意囑咐,一定要照顧好皮皮,來年春天開工的時候,我要看到它活蹦亂跳的。老史頭撇著嘴應(yīng)了一聲,端著狗食盆子喂大黑去了。
我的父母在南方養(yǎng)病,每年冬天,我都要去南方照顧父母。轉(zhuǎn)過年開春,廠子準(zhǔn)備開工了,我再從南方回到北方。一到廠里,才知道,皮皮死了。皮皮留下的一窩狗崽,剛能睜開眼睛,正嗷嗷待哺。
我質(zhì)問老史頭,皮皮是怎么死的?
老史頭說,天那么冷,它還總往廠子外面跑,后來,它的肚子大了,有一天,就產(chǎn)下了一窩崽子。它大肚子的時候,總是趴在水泥地上,可能是著涼得了風(fēng)寒吧,勉強撐到生下崽子,就死掉了。
我聽了,心口疼了起來,怒斥老史頭,你就眼睜睜地看著它趴在水泥地上著涼?眼睜睜地看著它死掉?
老史頭見我氣憤的樣子,很是詫異,低聲說,大黑養(yǎng)得好好的就行唄,看家護院還有用。一只小狗,啥事不管,啥用也不當(dāng),死就死唄。老板要是稀罕小狗,這不,皮皮給你留下一窩呢!
看那一窩的小狗個個瘦骨嶙峋,正在互相擠著取暖,旁邊食盆里的殘羹剩汁已經(jīng)發(fā)出異味。我氣不打一處來,大聲問,它們就吃這個?老史頭抬高了嗓門說,不吃這個吃啥呀?狗死了,俺能把它的崽子們養(yǎng)活就不錯了。
我立時覺得心里堵得難受,說不出話來。
廠長把話接過來,對老史頭說,皮皮死了,你有責(zé)任。
老史頭生氣了,說道,不就是一只狗嘛,跟人比起來,咋說也是畜生啊。然后,老史頭撇撇嘴說,你們咋不可憐可憐俺呢?俺窮成這樣了,俺還不如一只狗嗎?
我看看老史頭,覺得他有些天沒洗臉了,兩腮布滿了褶皺,不過,樣子一點也不憨厚。
我擺擺手,說,你倆別吵了。
廠長問,狗崽怎么辦?
我說,養(yǎng)倆月,送人吧。
我和廠長對視了一眼,轉(zhuǎn)身走了。
突然,老史頭憤怒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猜想,此時,老史頭的手指一定在戳著我的后背。
我停下來,挺了挺脊梁,繼續(xù)朝前走去。
選自《天池小小說》
2023年第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