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倆又吵架了。
年近七十的老夫老妻,相依為命地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也吵吵打打地一起度過了四十多年。他倆仿佛兩杯水倒在一起,怎么也分不開。吵架就像在這水面上劃道兒,無論劃得多深,轉(zhuǎn)眼連條痕跡也不會留下。
“離婚!馬上離婚!”這是他倆還都年輕時,每次吵架吵到高潮,她必喊出來的一句話。今天又喊出來,可見她已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同樣的怒火也在老頭兒的心里撞著,只見他嘴里一邊像火車噴氣那樣不斷發(fā)出呼呼的聲音,一邊急速而無目的地在屋子中間轉(zhuǎn)著圈兒。猛拉開門跑出去,還使勁兒“啪”的一聲帶上門。好似從此一去就再不回來。
過了很長時間,她開始感到屋里空蕩蕩的。她想,他又沒吃晚飯,會跑到哪兒去呢?她起身穿上外衣,從門后的掛衣鉤上摘下老頭兒的圍巾、棉帽,走出房子去了。
雪下得正緊,積雪沒過腳面。她一看這雪景,突然想到和老頭兒的一件遙遠(yuǎn)的往事。那天也是下著大雪。在沿著河邊的那段寧靜的路上,他突然仿佛抑制不住地把她拉到懷里去。她猛地推開他,氣得大把大把抓起地上的雪朝他扔去。他呢?竟然像傻子一樣一動不動,任她用雪打在身上,直打得他渾身上下像一個雪人。她打著打著,忽然停住了,呆呆看了他片刻,忽然撲向他身上。她感到,他有種火燙般的激情透過身上厚厚的雪傳到她身上。他們的戀愛就這樣開始了—從一場奇特的戰(zhàn)斗開始的。
真幸運呢!她這么老,還有個老伴。四十多年如同形影,緊緊相隨。想到這里,她就有一種馬上把老頭兒找到身邊的急渴心情。
她在雪地里走了一個多小時,老頭兒仍不見。她兩腳在雪里凍得生疼,膝頭更疼,步子都邁不動了,只有先回去了,看看老頭兒是否已經(jīng)回家了。
她往家里走。快到家時,她遠(yuǎn)遠(yuǎn)看見自己家的燈亮著,燈光射出,有兩塊橘黃色窗形的光投落在屋外的雪地上。她心里怦地一跳:“是不是老頭兒回來了?”
將要推開屋門時,她心里默默地念叨著:“愿我的老頭兒就在屋里!”這心情只有在他們五十年前約會時才有過。初春時曾經(jīng)撩撥人心的勁兒,深秋里竟又感受到了。
屋門推開了,??!老頭兒正坐在桌前抽煙。地上的瓷片都掃凈了。爐火顯然給老頭兒通過,呼呼燒得正旺。桌上放著兩杯茶,一杯放在老頭兒跟前,一杯放在桌子另一邊,自然是斟給她的……
老頭兒見她進(jìn)來,抬起眼看她一下,跟著又溫順地垂下眼皮。在這眼皮一抬一垂之間,閃出一種羞澀的、發(fā)窘的、歉意的目光。在夫妻之間,吵過架又言歸于好,來得分外快活的時刻里,這目光給她一種說不出的安慰。
她站著,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什么話也沒說,趕緊去給空著肚子的老頭兒熱菜熱飯,還煎上兩個雞蛋……
摘編自浙江文藝出版社《靈魂的巢:馮驥才精讀》,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