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麗：籠中潮水

凌川兒

8月19日，張偉麗戰(zhàn)勝萊莫斯，衛(wèi)冕女子草量級金腰帶

在波士頓，這座離歐洲最近的大型港口城市，TD北岸花園球館，是北美體育史上，具有傳奇性質(zhì)的一處地標，它既屬于NBA波士頓凱爾特人的綠軍大本營，又是美國國家冰球聯(lián)盟波士頓棕熊隊的魔鬼主場。過去，任何體育項目的客場球隊在這里出戰(zhàn)，都經(jīng)受了非同一般的壓力。

今年8月20日這天的上午，當張偉麗代表所有UFC全體搏擊力量，第一次緩步踏入這座歷史悠久的球館時，它的上空照射下來的，是中國人喜愛的紅黃色調(diào)燈光。

張偉麗的出場背景音樂，依然選的是固定歌曲《滄海一聲笑》。這首中華兒女耳熟能詳?shù)奈鋫b風歌曲，足以讓UFC的對手在回看研究她比賽視頻時膽寒。

“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碑斏碇谏馓椎膹垈?，映入球館觀眾的眼簾時，現(xiàn)場的歡呼聲，如同山呼海嘯般響起。人們對這位頂級拳手，送上了發(fā)自心底的認可和喜愛。

此刻的北岸花園球館，無疑是UFC女子草量級冠軍持有者張偉麗名副其實的主場。

站在她對面的阿曼達·萊莫斯，其坎坷曲折的奮斗經(jīng)歷，同樣值得一部電影去書寫。這是一位出身巴西東北部的，大器晚成的選手，為了站在這個擂臺上，她曾經(jīng)一邊開摩的兼職一邊打拳，也曾因在接客的時候高速行駛，遭遇事故導致脊柱骨骨折。過去，她以犀利的打擊能力見長，比賽風格講究速戰(zhàn)速決，賽前沒有人懷疑，這個曾經(jīng)的摩托車司機，會和張偉麗戰(zhàn)至最后一絲力氣。

拳套輕輕相觸后，一場兇猛的廝殺如期開戰(zhàn)。巴西人很頑強，被張偉麗將比賽帶入地面、局勢一邊倒后，仍然沒有選擇放棄。她足足堅持了滿五個回合，但在張偉麗的重拳砸擊之下，萊莫斯只有勉力招架的份—288比21，這是張偉麗和對手的總計打數(shù)對比。25分鐘的比賽時間過后，經(jīng)過裁判的一致判定，張偉麗以壓倒性優(yōu)勢勝出，將自己的金腰帶繼續(xù)帶回中國。

從保安到銷售

相比于拳擊和自由搏擊等看起來比較類似的對抗運動項目，綜合格斗（MMA）的規(guī)則要更為開放，運動員在實戰(zhàn)中，既可以站立攻打、投摔對方，亦被允許地面纏斗—聽聽這項運動所蘊含的那些格斗技術吧：泰拳、柔道、跆拳道、散打、巴西柔術……人們在影視作品里能看到的國內(nèi)外各門各派格斗術，都能在MMA里找到影子，因此，它對選手的體能和技戰(zhàn)術，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長期以來，比賽門檻更高的綜合格斗，在中國的運動基礎也相對薄弱，一位世界級的“全能”搏擊戰(zhàn)士，在這片土地上可遇不可求。

8月19日，張偉麗和萊莫斯在賽場上

電影《百萬美元寶貝》劇照

張偉麗的出場背景音樂，依然選的是固定歌曲《滄海一聲笑》。

在中國，UFC選手所創(chuàng)下的種種紀錄，幾乎都是由張偉麗一人書寫的。

作為全球綜合格斗界規(guī)模最大、水平最高的賽事，發(fā)源于美國的終極格斗冠軍賽（UFC），無疑是頂尖選手們追求至高榮譽的夢想舞臺。而在中國，UFC選手所創(chuàng)下的種種紀錄，幾乎都是由張偉麗一人書寫的：打入UFC前十五名第一人，打入UFC前十名第一人，以及，中國乃至亞洲的第一位UFC冠軍。

上映于2005年的好萊塢經(jīng)典影片《百萬美元寶貝》，像極了張偉麗成名前的銀幕演繹。

出于對武俠的熱愛，1989年出生于邯鄲的張偉麗，從小學習武術，還拿過河北的散打冠軍。但不科學的訓練，使得她年紀輕輕就身負傷病，不得不在17歲選擇退役。她選擇了北漂。期間，張偉麗前前后后當過幼兒園老師、酒店前臺，也干過保安和保鏢。一番輾轉(zhuǎn)漂泊過后，真正讓她長久安定下來的，是一家健身房擂臺上的半人高沙包。當時，前來應聘的張偉麗緊緊盯著它，沒有開口問工資，而是問經(jīng)理：“沒人的時候，我可以練嗎？”

她得到了肯定的答復。每晚九十點健身房關門，當晚剩下的時間，這里便成為了下班之后的張偉麗，回歸純粹快樂的個人天地。她戴上耳機跑步，打起了沙包，整個場地只有她急促的呼吸聲，和越來越沉悶渾厚的擊打聲。

在做健身房銷售時，張偉麗對運動的熱愛就已經(jīng)溢出體外，實質(zhì)影響了她工作場所的身邊人。880元的一張年卡，張偉麗一個月能開出二十多萬元的辦卡合同，在北京的健身房前臺職位上，她的月收入能拿到兩萬塊—散打運動員出身的張偉麗，天生并非一個善于憑借能言善辯的口才，去說服別人的人。成為健身房的銷冠，她自己反思說，靠的是自己對健身搏擊的一腔激情，和發(fā)自心底的真摯的愛，去感染對面的人。

教練蔡學軍

2019年6月21日，上海，張偉麗與當時的金腰帶對手杰西卡·安德拉德

銷冠張偉麗，曾經(jīng)對這樣一對夫妻印象深刻：妻子懷孕后，她的丈夫趁著空余時間上街遛彎，進到健身房的時候，他身上還穿著睡衣。負責接待的張偉麗和對方聊完之后，男人起身回家取上銀行卡，又迅速跑回健身房—不只是自己的會員，他幫還大著肚子的妻子也一同辦了?！爱斈阆矚g一項東西的時候，你會說得非常激情。這個人就會被你感染，然后就要練?！?/p>

也是在這里，她認識了一位職業(yè)綜合格斗運動員吳昊天，后者詫異于她無師自通的技巧和超出女運動員普通水平的力量，帶她去見了蔡學軍。2013年開始，教練“蔡哥”，她的伯樂，一路陪伴她在國內(nèi)比賽不斷上升，直到簽約UFC，走到了現(xiàn)在。

殘酷的血淚更迭史

2019年1月，正是在張偉麗在UFC奪冠的元年，賽事官方對沿用了將近20年的經(jīng)典款冠軍腰帶作出了改革。從此，在任何頭銜戰(zhàn)中獲勝的選手，他或她的腰帶上面，都會刻有專門定制的冠軍所屬量級、衛(wèi)冕次數(shù)的統(tǒng)計，以及8顆透明的寶石—選手每贏下一場冠軍戰(zhàn)，其中一顆寶石就會被UFC用紅色的新寶石替換，等到全紅，其所屬的國旗，將會被永遠鐫刻在往后的每一條金腰帶上。

拿下首冠再到衛(wèi)冕，并不是張偉麗征戰(zhàn)UFC的最終目標。她的愿望很直接，想讓五星紅旗一直留在UFC腰帶上。但是，戴上那條鑲嵌著8顆寶石和純金紐扣的UFC金腰帶后，被摘掉再想重新取回，對于競爭如此殘酷并且激烈的UFC參賽女選手來說，其難度遠遠不是一句輕飄飄的“打江山易，守江山難”所能概括形容的。

按照UFC的規(guī)定，任何一位冠軍選手拿到金腰帶后，他（她）也必須在一定時間內(nèi)接受挑戰(zhàn)者的挑戰(zhàn)，不斷地去衛(wèi)冕。公開資料顯示，這個時間段一般在半年內(nèi)，UFC就會為其安排衛(wèi)冕戰(zhàn)—而比賽的對手大多是前任冠軍，或者這個量級中，競技狀態(tài)近來最為火熱的選手，以至于在圈內(nèi)，有這樣一句讓人不寒而栗的評價：在UFC，成為冠軍并不意味著結(jié)束，反而更像是艱難征途的開始。

每一位UFC冠軍運動員，想要完成自己的衛(wèi)冕心愿，必然面對重重障礙和壓力，包括但不限于：更低排名選手發(fā)起的陌生沖擊，對手根據(jù)已曝光的競技錄像所作出的針對性戰(zhàn)術和策略設計，以及頻繁備戰(zhàn)給身體帶來的高強度負荷。

而具體到規(guī)定參賽體重限制在52公斤以下的UFC女子草量級里，從2019年張偉麗擊敗安德拉德、首奪UFC的金腰帶起，在這個級別的UFC賽事中，冠軍就僅在5個人的小圈子里，被來回爭搶著：她們是美國人“餅干怪獸”卡拉·埃斯帕扎和“暴徒玫瑰”羅斯·娜瑪尤納斯、波蘭人“異形女王”喬安娜·耶德爾澤西克、巴西人“打樁機”杰西卡·安德拉德，以及UFC首位亞洲冠軍、被粉絲們在社交平臺親切稱為“小胖”的張偉麗。

2022年6月，張偉麗（左）與喬安娜·耶德爾澤西克在賽場上

對于UFC女子草量級的殘酷競爭，有搏擊愛好者給出了這樣精辟的總結(jié)：“這幾乎就是一場場，用殘暴終結(jié)鑄就的血淚更迭史—每一場冠軍賽背后，都以一種驚天動地、蕩氣回腸的偉大戰(zhàn)役終結(jié)加冕。這在UFC任何一個量級都是難以復制的?！?h3>“鬼門關”

偉大首先體現(xiàn)在每位選手的日常飲食和訓練中，要保持經(jīng)年累月的自制和清苦，它是如此漫長，要求運動員過著圣徒一般的單調(diào)生活。

偉業(yè)也源于賽前，對心志和體能已經(jīng)飽受錘煉的選手，每一次都依然算得上是恐怖考驗的減重。有來自搏擊圈內(nèi)的業(yè)內(nèi)人士告訴《看世界》，對于職業(yè)格斗運動員而言，為了達到各級別參賽的體重標準規(guī)定，賽前幾周的減重稱得上“恐怖”二字?！坝锌鋸埖?，會足足減掉自己原本體重的30%甚至40%，等到過完秤了，才能食用碳水化合物，慢慢通過科學飲食恢復身體機能?！?/p>

就在去年10月，日本一名前職業(yè)摔跤手、健美運動員，就在賽前因減重引起的低血糖導致心臟衰竭而突然離世，年僅36歲。事實上，在綜合格斗界，因減重而發(fā)生的運動員死亡事件在世界各地都出現(xiàn)過，脫水減重絕對算得上是格斗運動員在比賽前的“鬼門關”。

在保持高強度訓練的同時，賽前兩周左右時間里，正式備戰(zhàn)的格斗運動員不會被允許攝入正常量的水分，而是喝教練提前準備好的藥湯，張偉麗亦是如此—中國教練習慣在前一晚熬好自己特制的補劑，那鍋藥湯里有黃芪、紅景天等藥材，它們的作用是盡量給運動員提升血氧飽和度，來保證訓練的質(zhì)量。

在UFC，成為冠軍并不意味著結(jié)束，反而更像是艱難征途的開始。

2021年11月，張偉麗（右） 二番戰(zhàn)小分不敵羅斯

但在美國，其他UFC運動員背后的科技支持，要來得更加深厚。除了各種囊括不同方面的營養(yǎng)補劑，有的教練團隊還為自家的運動員配備了高壓氧艙—運動員躺進去，紅細胞就能增加，從而使得自身的心肺功能得到加強。

與羅斯的二番戰(zhàn)之前，蔡學軍曾帶著張偉麗，來到了美國亞利桑那州，亨利·塞胡多的訓練營球館里，跟著這位奧運會自由式摔跤與UFC雙料冠軍學習訓練。賽前，張偉麗韌帶拉傷，塞胡多的團隊第一時間安排張偉麗抽血，然后分離血清，再將其注射在張偉麗受傷的部位，使得她的傷勢恢復得更快，這樣的運動康復水平震驚了蔡學軍—“他們真的是會有很多這種技術。”

但這些從來沒有成為張偉麗擔心的地方，備戰(zhàn)科技水平方面存在差距，可以用勤能補拙來追趕，外國運動員的團隊配備再高端，自己和蔡哥是一條心去追夢，這產(chǎn)生的能量，是前者無法比擬的。

真正的考驗，是賽前的減重時期。飲食攝入沒有油鹽，更不可能會有碳水，最后階段連水都不能喝，在苦寂修煉的道路上，脫水降重這個“鬼門關”，無數(shù)次讓張偉麗難受得哭出聲來，生理性的煎熬，甚至讓她在夜里無法入眠。

2022年11月，與羅斯在紐約麥迪遜廣場花園舉行的二番戰(zhàn)前，張偉麗需要在短短兩天降重4公斤，方符合自己參賽級別的體重要求。再無其他傳統(tǒng)手段可以達到目標，張偉麗被迫用上了更為痛苦的桑拿脫水：穿著運動內(nèi)衣的她，在熱水池子里浸泡許久后，再被厚厚的錫紙包裹住，害怕身體出事，一整夜，身邊七八個人圍著她，大家都沒有睡覺。

等到距離比賽開始只剩不到40個小時，再怎么折騰，連一滴汗都無法排出的張偉麗開始吐口水；口水也干了，體重還超標一點，張偉麗又上了個廁所，把內(nèi)衣也脫了，讓同事用浴巾把自己圍起來，再上秤，終于驚險過關。

也是這個原因，張偉麗很少會因為比賽感到緊張，對于絕大多數(shù)綜合格斗選手來說應該都不會，走入八角籠僅供一人進出的小門后，那就是徹底釋放自己所有激情和能量的時刻—意味著所有訓練的苦痛和煎熬可以告一段落，比賽成為了相對輕松的一件事情。

在綜合格斗界，因減重而發(fā)生的運動員死亡事件在世界各地都出現(xiàn)過。

審美自信

在拿下屬于中國人的第一條UFC金腰帶后，聲名如同鵲群般涌起的張偉麗，被推到了一圈又一圈鎂光燈前。在中國，MMA綜合格斗依然是一項小眾的運動，只是現(xiàn)在，在這片神州大地上有了一位黃皮膚的標志性人物—身高一米六三的“小胖”。

“小胖”，這是早在2006年，張偉麗剛進入江蘇散打隊時，隊里的師兄給當時矮矮壯壯的她起的外號。身邊的朋友覺得親切，就這么一直喊了下去，直到后來她長高了，肌肉線條也練得更加明顯了，為了打格斗比賽嚴格控制體重，也變得更瘦了，“八塊腹肌上面就是一層皮”，她還是喜歡大家這么喊自己。這么一個中性的外號，似乎張偉麗從來不介意，自己沒有過展示一位普通女孩子柔弱形象的機會。

但她并非沒有透露過對平凡幸福生活的向往。在一檔女性都市情感觀察真人秀節(jié)目里，張偉麗談起過自己所設想的十年后的美好生活：那時候已經(jīng)40多歲的自己，很可能已經(jīng)從職業(yè)搏擊圈退役，自己也許有了美滿的家庭，依舊從事著推廣格斗相關的工作，“生活在北京，有自己熱愛的事業(yè)，如果可以的話，買一棟大別墅”。在鏡頭里，她這樣笑著憧憬道。

在國內(nèi)，包括不少從業(yè)人員在內(nèi)，對UFC乃至綜合格斗的認知與了解，都尚屬簡陋的萌發(fā)階段。也是出于盡可能大范圍地普及和推廣綜合格斗這項運動知名度的考慮，2016年時，張偉麗還參加了另一檔相親節(jié)目的錄制，如今回過頭看，這像是粉絲們挖出來的一小段“黑歷史”笑料，但通過它，讓我們清晰窺見了，這位搏擊斗士內(nèi)心無比堅定的信念力量，以及始終如一的目標。

節(jié)目里，從妝發(fā)到穿衣風格，再到自己的真實職業(yè)，人物設定被描述成“女漢子”的張偉麗，被迫接受了節(jié)目組的連番數(shù)落和審視。當她穿著不習慣的裙子和高跟鞋，歪歪扭扭踱步走向男嘉賓時，身邊的工作人員還在一再提醒她，要對自己的世界格斗冠軍頭銜盡量作委婉潤色。

節(jié)目播出后，有這樣一句評論，在網(wǎng)上獲得了高贊認可：“張偉麗根本沒有必要參加這個相親節(jié)目，簡直就是在侮辱。”要想打破許多人心里的性別刻板印象，也許比取得一個世界格斗冠軍還難，但在不斷錘煉自身的前行途中，張偉麗慢慢地，被更多的人看到和欣賞，也讓更多人意識到，身體強健的女性美，正是審美多樣化的體現(xiàn)。

張偉麗和寵物狗“米奧”

張偉麗在微博分享的穆桂英造型

有記者問她，覺得哪個女明星最美？她回：“我說我自己行嗎？哈哈哈哈。”

終于，她突破了刻板臆想給自己設置的藩籬。但是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在電視節(jié)目里，張偉麗仍然面臨著諸多毫無道理的質(zhì)疑：“娶她需要注意被打嗎”“這樣的女人是否好嫁”。但她已不會再懷疑自己，更不會因為如此滑稽的偏見，丟失自我，她選擇光明正大地回擊：“你想多了。我們打別人是要錢的，你給錢了嗎？”

拒絕垃圾話

對于綜合格斗這項運動，要想在山巔站得更久一點，需要運動員日復一日去堅持，為了最強壯的肌肉，和最具破壞力的拳頭，付出自己的全副身心。在各幅將張偉麗的肌肉線條和堅毅眼神，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的比賽宣傳海報之下，她作為女性更鮮活而真實的一面，在日常生活中不加遮掩地被展露了出來。

每天的訓練計劃要雷打不動地執(zhí)行，但生理期帶來的身體不適和負面情緒難以避免。教練團隊都是“爺們”，感覺自己不被理解，她會一邊拌著嘴，吵著吵著干脆在沙發(fā)上躺下，眼睛一閉鬧一會兒脾氣；明明自己在場上的每一記重拳充滿力道，讓人直呼“像子彈出膛一樣”威力巨大，但她在現(xiàn)場觀看其他搏擊選手的打斗場面時，卻把嘴張起“O”形，越看越害怕，還會用雙手捂住眼睛背過身去。“我不敢看這種，我的媽呀，太疼了！”

“（我）就跟普通女孩兒生氣是一樣的，著急也會哭?！睂τ凇安珦暨\動員會否家暴伴侶”這類的提問，張偉麗已經(jīng)從感覺可笑，再到無奈。情感狀態(tài)長期保持單身的她，也曾經(jīng)簡單透露過自己的擇偶標準，無非就是“談得來”。

角斗場上，從來不缺乏血腥和暴力元素對視覺產(chǎn)生的刺激乃至沖擊。有一個傳聞是，在UFC舉辦之初，為了增加比賽的噱頭和賣點，賽事主辦方甚至考慮過，在八角籠外挖上壕溝，溝里放上鱷魚，以防止籠中的運動員，因無法忍受比賽的強度擅自逃跑。

但如今的UFC女子草量級冠軍張偉麗，并不喜歡血腥，身邊人說她私下連帶血的照片都不敢點開來看。另一邊，2018年11月，張偉麗在UFC參加的第二場賽事，主辦方安排的對手，是已經(jīng)出道十幾年的巴西柔術高手杰西卡·阿吉拉爾。比賽中，張偉麗使用肘擊，對手的面部被砸擊至大量出血，卻仍不放棄還擊。張偉麗想要終結(jié)對方，進而使用鉗制技，兩人在地面翻滾，手腳糾纏，鮮血蹭得張偉麗滿大腿都是，自己的嘴角也染上斑斑血跡，又糊滿了半邊臉，很快迫使對方認輸。

一個比賽細節(jié)是，UFC每場對決，都設有“花紅”獎勵，意思為若這場比賽打得足夠激烈，觀賞性高，勝利方會得到數(shù)萬美元的額外獎金。與阿吉拉爾的這場比賽，如果為了花紅，張偉麗大可把比賽拖到第二局，對手臉上的傷勢會繼續(xù)加重，再把她拿下更加容易。

2021年11月，對戰(zhàn)羅斯，張偉麗走入八角籠

她在一眾盛氣凌人的UFC選手里，更像是一位“謙和的武者”。

但賽后，張偉麗說，早早結(jié)束才是對對手最大的仁慈，因為當時阿吉拉爾已經(jīng)流血太多，自己無法看著對方硬撐。“如果我不終結(jié)的話會更慘，真的更慘……我就覺得不能那樣，作為一個運動員的話?！?/p>

無論擂臺上下，張偉麗更不是一個喜歡表現(xiàn)憤怒和驕傲，或在氣勢上壓倒對方的人。她在一眾盛氣凌人的UFC選手里，更像是一位“謙和的武者”。

每次UFC賽前發(fā)布會的垃圾話對飚環(huán)節(jié)，張偉麗的發(fā)言也是簡短且迅速，她從來都不想說垃圾話，“因為這會給孩子帶來不好的影響，我們是冠軍，不是暴君”。除了2020年3月8日，與喬安娜那場著名的比賽，她賽前真正感受到了生氣。

這是張偉麗奪得UFC女子草量級冠軍金腰帶后，接受的第一場衛(wèi)冕戰(zhàn)。賽前，新冠肺炎疫情的病毒陰霾已在中國籠罩開來，不知是否出于挑釁，喬安娜卻在網(wǎng)上發(fā)布了一張引發(fā)爭議的海報。一幅她與張偉麗對決的賽事海報里，喬安娜卻戴上了防毒面具。

“取笑別人的不幸是一個人品質(zhì)的真實表現(xiàn)。很多人在面臨死亡，他們中有父親，有母親，有孩子。如果能讓你感覺自己更加強大，說我什么都可以，但不要拿這里發(fā)生的事開玩笑。祝你在3月7日前身體健康，我很快就會見到你?！睆垈惖幕貞槐安豢?，但任何一名粉絲，都能聽得出她蘊含的怒意。

對于對手場外無端污名化的挑釁，張偉麗用全力以赴的賽場表現(xiàn)，給出了自己的回應。張偉麗和喬安娜的鏖戰(zhàn)，持續(xù)了整整5個回合。在這極高強度對壘的25分鐘里，兩人一共發(fā)動了超過600次的打擊，完成有效打擊351次，排在UFC歷史第三位，為觀眾送上了該項賽事歷史上最為精彩的女子比賽之一。狂風暴雨般的攻勢過后，兩人的面目，和賽前海報上的模樣相比，幾乎變了個人似的。

她們被送進了同一家醫(yī)院治療，兩人中間只隔了一道簾子。當時，喬安娜痛苦地哭了出來，哭聲持續(xù)了幾小時。于心不忍的張偉麗，主動上前安慰，鼓勵對方打得好?！昂煤眉佑停銜絹碓诫y。”喬安娜回以了這樣的祝福。

一切的不尊重和詆毀已然散去，臨走的時候，喬安娜還給張偉麗留下了這樣一句話：繼續(xù)衛(wèi)冕下去，我會看著你。

張偉麗的日常訓練

被平靜包圍著

挫折就在一年后，如喬安娜預言般到來。2021年4月25日，張偉麗與羅斯·娜瑪尤納斯的衛(wèi)冕戰(zhàn)開打。開賽73秒時，她被后者左腿的一記高掃擊中頭部摔倒，羅斯隨即跟上，在地面繼續(xù)補拳，裁判直接吹停了比賽，張偉麗被判負。時間太快了，現(xiàn)場輸?shù)袅私鹧鼛У膹垈?，眼神里透露的滿是茫然和疑惑。

網(wǎng)絡上，隨之而來的惡評持續(xù)很久。在她2021年對陣羅斯的兩場UFC冠軍戰(zhàn)落敗后，網(wǎng)友攻擊張偉麗在社交平臺上的日常分享生活為貪圖享樂；為推廣綜合格斗參加幾檔體育類綜藝節(jié)目，被當作耽誤訓練、辜負廣大粉絲期待的罪證，像這樣的網(wǎng)絡暴力言論，鋪天蓋地一般，向她涌來。

被比賽失利夢魘困擾的張偉麗，陷入了罕見的脆弱狀態(tài)里。她原來喜歡在閑暇時間，偶爾開啟網(wǎng)絡直播一小會兒，坐著和粉絲聊聊天；也愛在微博分享自己的日常自拍和美食照；她還會收養(yǎng)流浪的小動物，除了黑白相間的泰迪“小七”，一只雪納瑞品種的寵物狗“米奧”被她養(yǎng)在拳館，和米奧的親密視頻，也是張偉麗上傳在微博里，除了訓練和比賽內(nèi)容外，難得的動態(tài)之一。

長期和教練團隊同住的張偉麗，身邊的伙伴幾乎都是男性，網(wǎng)上沖浪的放松片刻，原本是她體驗普通女生日?？鞓返男√斓?，卻在對戰(zhàn)“暴徒玫瑰”羅斯的UFC兩番戰(zhàn)失利后，成為了自己想要逃避的嘈雜空間，不再想要交流。

蔡學軍察覺到了她的不妥。在那段鎩羽而歸的暗淡時光里，他提出每天訓練完，張偉麗把手機交給自己保管，希望這樣來杜絕她睡前瀏覽互聯(lián)網(wǎng)各種信息，避免更加胡思亂想；他帶張偉麗定期看心理咨詢師，“小胖”很認真配合著，盡管她并不習慣這種煞有介事的治療方式。

輸給羅斯后，一口氣就頂在了張偉麗的喉嚨里，那是一種渴望立刻復仇的強烈執(zhí)念，它不停折磨著張偉麗：“訓練的時候總覺得累，想休息；但休息的時候，又會不安，覺得應該去訓練?！辨|羽歸國后，心神不寧的張偉麗干脆暫停了訓練，彼時方一結(jié)束為期30天的疫情隔離，她就直接回老家了，河北邯鄲。

輸給羅斯后，一口氣就頂在了張偉麗的喉嚨里，那是一種渴望立刻復仇的強烈執(zhí)念。

這是她踏入職業(yè)搏擊領域以來，第一次給自己放那么長的假。兩周的時間，張偉麗重新感受到了久違的松弛狀態(tài)，和爸媽的相處變得更輕松，也更親密，她也有了勇氣，再度出發(fā)赴京，為自己職業(yè)生涯的下一條金腰帶重新積蓄力量。

回到北京，恢復訓練，張偉麗意外地發(fā)現(xiàn)，那口一直頂著自己的氣消失了。奔跑，就是奔跑，踢靶，就是踢靶，她的腦海里沒有了各種念頭冒起紛擾。像水一樣，空空如也，她只是感受到自己被平靜包圍著，這是她在過去的運動生涯里，從未有過的體驗。全世界的聚光燈下，最受矚目的搏擊舞臺上，張偉麗經(jīng)歷過勝敗的跌宕起伏后，按照蔡學軍的話，她沉住了氣，“不是動腦子，是動心了?！?/p>

半年后，2021年11月，與羅斯的二番戰(zhàn)，兩人戰(zhàn)至了第五回合的最后一秒。比賽結(jié)束，裁判握住了她們兩人的手。然后，羅斯的手被舉了起來，她開始痛哭。

賽后數(shù)據(jù)顯示，張偉麗272次出擊，命中162次，11摔5次成功；羅斯219次出擊，命中130次，2次摔法全中，在現(xiàn)行的正規(guī)搏擊規(guī)則下，這是一場勢均力敵、比賽精彩程度同樣值得觀眾反復回看的較量。這一次，張偉麗一臉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結(jié)果，她在賽后擁抱了羅斯，她學會更加坦然和從容面對賽果，也更加發(fā)自心底尊重每一位優(yōu)秀的對手。

心態(tài)上愈發(fā)趨于沉穩(wěn)成熟，再也沒有什么能阻擋張偉麗精進的步伐。同樣是在美國紐約的麥迪遜廣場花園，同一位主裁判，去年11月13日，張偉麗在次回合干凈利落地戰(zhàn)勝了時任冠軍埃斯帕扎，重新奪回了金腰帶。

八角籠內(nèi)外最后的沸騰時分，發(fā)生在主裁判舉起張偉麗右手的同時，那副沉甸甸的金腰帶再次掛在了她的腰間。對著話筒，她喊出“I come back”。

567天后，張偉麗攀回了頂峰，直到今年8月，她再度衛(wèi)冕成功。《百萬美元寶貝》里有這樣一句臺詞：“如果拳擊運動中有訣竅的話，那么這種訣竅就是不停戰(zhàn)斗，超越耐力的極限，超越折斷的肋骨、破裂的腎臟和脫落的視網(wǎng)膜?！边@應該是對張偉麗從山頂?shù)浜?，沒有放棄自我、重新奮斗的最好注腳。

潮水繼續(xù)奔涌

而就在今年8月20日剛剛結(jié)束的，張偉麗重奪金腰帶后的首場衛(wèi)冕戰(zhàn)中，她對對手萊莫斯完成288次有效擊打，從站立到地面，給身下的巴西重炮手形成了全方位足以窒息的進攻壓制—就像在賽前接受采訪時，張偉麗這樣給自己描述的預期目標：這次我希望更柔一些，做到剛?cè)岵?，做到像水一樣流暢?p>

2020年3月，張偉麗擊敗喬安娜·耶德爾澤西克衛(wèi)冕金腰帶

有一種說法是，UFC最早起源于李小龍，他曾被UFC的總裁白大拿稱為“MMA之父”?！耙詿o法為有法，以無限為有限”，李小龍倡導的這樣的綜合格斗競技理念，在發(fā)展至今的UFC賽事里，已經(jīng)得到了多次的實踐與效仿。

但他在1971年的訪談節(jié)目里，李小龍那句名言“Be water，my friend”，卻在更廣大的搏擊運動乃至武術愛好者群體里得到普遍傳誦，這也成為張偉麗在UFC那座稱得上血腥且殘酷的八角籠中，身體力行實踐的武技哲學。

張偉麗還記得，2009年，自己坐上高鐵，第一次來到北京時的情形。這名20歲的北漂散打體校學生，準備到這投奔哥哥。走出了火車站，她要跨過一座天橋去搭公交。

那是晚上六七點的時候，車流的高峰期應該還未過去。站在高處望下去，她從來沒有見過，像這樣沒有盡頭的車流，“哪兒都燈火輝煌的，大城市的感覺。我就感覺，天哪，自己好渺小”。天橋上的張偉麗尚不清楚，自己從體校退役后的人生，命運在未來將以何種方式鋪開。

十年之后，在深圳的那個夜晚，隨著裁判舉起張偉麗的手，UFC的亞洲首冠記錄被書寫了下來。UFC亞太地區(qū)高級副總裁張卓麟對于張偉麗，給出了這樣一句評價：“她是托起所有船只的潮水?！?/p>

如今，一往無前的潮水，已然找到自己奔涌的方向。這些外界極高程度的贊譽，并沒有讓曾經(jīng)沉浸在北京車流里發(fā)呆的張偉麗沖昏頭腦：她細數(shù)過UFC名人堂歷年公布的入選名單上的每一位前輩，那些真正的斗士，沒有一個人是從冠軍位置上退役的—她希望未來的自己，“上去的時候漂亮一點，下來的時候也漂亮一點”。

“我想成為一個傳奇。”

責任編輯何承波 hcb@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