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蕾
一
阿連山腳沙瑪堡子的人們,每年暮春種子下地后總要舉行一場防雹儀式。擇定日子后,整個村子每家每戶,不論大戶小戶,不論鰥夫寡婦都得出一份錢,湊齊后買上一只大白公雞,買上一條公狗,再買上一些酒,到那天凡能上山的男人們邀邀約約,背酒的背酒,牽狗的牽狗,抱雞的抱雞,有說有笑地朝歷年舉行防雹儀式的阿連山頂燒狗處走去。
防雹儀式上的開銷,以前物價低廉,雖然才二十幾三十戶人家,買只公雞,買只公狗,買上十幾二十斤白酒——五斤贈畢摩,喝剩的送給敲狗者,每戶出個兩三塊錢,就把儀式辦圓滿了。雖然如今戶數(shù)翻了倍,但物價上漲了,一只公雞怎么也得百多兩百塊,一條公狗也差不多要三四百塊,而且人們的口味提高了,年輕人非啤酒不喝,還要抽“軟云”,只有老年人還喝白酒,還抽蘭花煙。今年每戶出的十塊錢,因?yàn)楣凡挥觅I,除了買一只大白公雞,買二十斤白酒,十斤贈畢摩,另十斤喝剩的全送給敲狗者外,剩余的就全買了啤酒和香煙。
防雹儀式的主持者,吉事畢摩不愿意也不屑于做這種用狗做犧牲的儀式,在找不到世襲兇事畢摩的情況下,只要會誦《防雹經(jīng)》的半路出家者也可充當(dāng)畢摩主持儀式。敲狗者呢,因?yàn)橐腿擞X得狗是具有靈性的人類好伙伴,而且彝人的稻種還是狗千辛萬苦尋來的,所以循規(guī)蹈矩的人是不興敲狗,更不興吃狗肉的。只有一些無視彝人規(guī)矩的人,或者無家無室無所顧忌的人才會去干一些敲狗甚至吃狗肉的勾當(dāng)。
沙瑪堡子防雹儀式的敲狗者原先都由單身漢巴迪雷火充當(dāng),附近村子舉行防雹儀式時也都請他前去敲狗。巴迪雷火死后,大家都以為再也找不到防雹儀式上的敲狗者了,沒想到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村中才三十出頭的策布訥迪自告奮勇地說:只要不讓他出村中各種活動的份子錢,并把防雹儀式上喝剩的酒全給他,敲狗的事他包了。
從高祖沙瑪拉火起,策布訥迪是五代單傳的獨(dú)生子。他的父母接連生了三個女兒后,四十出頭才好不容易得了這么個寶貝兒子。盡管違反了計(jì)劃生育政策遭罰款,罰得家里牛羊豬雞全抵了款還不夠,半邊房頂?shù)拇油咂脖徊鹆说至P款,但他的父母心中滿是幸福,滿是甜蜜:有了兒子栽了根立了后,任什么艱難什么困苦都不在話下!
父母倆把個策布訥迪稀奇得含在嘴里怕化了,捏在手上怕飛了,但凡好吃的先盡他吃,但凡好穿的先盡他穿,他不想吃不想穿才輪到三個姐姐。父母還特別告誡女兒們:被弟弟打了不準(zhǔn)還手,被弟弟罵了也不準(zhǔn)還嘴,而且不準(zhǔn)有半句怨言。
到了該讀書的年紀(jì),整天放敞馬野慣了的策布訥迪才被束縛起來在教室里坐了兩三天,就把還散發(fā)著油墨香的新嶄嶄的課本卷成了烤豬皮不說,撕得皮皮翻翻的。原來他將書撕成條條片片在嘴里嚼成團(tuán)后,塞在竹子作的水槍中打仗玩了,為此被老師狠狠地罵了一頓。不多的上學(xué)時間里,策布訥迪一放學(xué)就向父母訴苦:昨天老師拿教鞭抽他手掌了,今天老師拿粉筆頭擲他額頭了……不到一個月,他把書包及本子鉛筆一股腦兒全丟進(jìn)放學(xué)路上的深澗后,回到家里氣呼呼地宣告:“從今往后我再也不給你們讀書了,我再也不去學(xué)校受老師們的氣了!”
父母拿他沒辦法,只得自己寬慰自己:“既然這么受氣,這個書不讀也罷。讀了書的不見得個個都有工作干,都有薪金拿。這些老師也是,我們都舍不得動一指頭的寶貝,他們倒狠得心下得手……”然后他母親每天給他準(zhǔn)備一個拳頭一樣大的飯粑團(tuán)或饃饃,任由他跟著輟了學(xué)當(dāng)牧童的孩子滿溝滿崗地捉石蚌、掏鳥窩,或和三四歲的孩子在村巷中掏地洞,屙尿和泥捏泥人玩。后來在其父親苦苦動員下,才勉強(qiáng)跟著父親放了幾天羊,他就嫌放羊太孤獨(dú)太寂寞,不愿意干了。要他跟母親和三個姐姐下地干活,他又嫌累。反正那時放羊有他父親頂著,地里的活有他母親和三個還沒出嫁的姐姐頂著。他呢,整天任由他游手好閑,哪里有親戚婚喪嫁娶就去哪里湊熱鬧。一到趕場天就心急火燎地趕去山下街子看錄像、戳臺球。父母還健在時內(nèi)親外戚的紅白喜事總得隨一份禮,去個人跟主人家打個照面,表表情意,也就樂得讓他去當(dāng)這個差,后來發(fā)覺他并沒有把禮錢掛上人家的禮簿,而是用來自己吃喝玩樂,去人家那里純屬蹭吃蹭喝。父親把他狗血淋頭般罵了一頓后,再也不把錢交給他了??伤杖ゲ徽`,而且每次都醉得一塌糊涂,成為人們閑暇時光的笑料,教育子女的反面教材。
可憐的父母心想給他成家立業(yè)后,狂野的心可能有所收斂,于是傾盡所有積蓄給他娶了個媳婦。相親時那個姑娘被策布訥迪的一表人材所迷惑,加上媒婆以三寸不爛之舌在一旁循循善誘:“我說丫頭Ⅱ也,那可是個可遇而不可求的殷實(shí)人家呢。他上邊的三個姐姐眼看就有三筆不菲的身價收入,策布訥迪是獨(dú)兒,沒得哪個和他分這些身價,兩個老的也還得力。這樣條件的人家你就是打著燈籠火把也難找哦,你嫁過來有享不完的福呢。我們女人哪,就像一粒種籽,種籽遇上肥地自然就長得茂盛,女人嫁得好自然就活得滋潤。”姑娘覺得媒婆的話是對的,于是歡歡喜喜地嫁過來了。
可過門才半個月這姑娘就看出策布訥迪不是一個潛下心來過日子的實(shí)在人,于是在半夜收拾起她的全部行李出逃后,即使面臨要賠比身價多好多的悔婚金也不愿再回來了。后來接連娶過兩個也是同樣的結(jié)局。
這時,三個姐姐相繼出嫁各自成家立業(yè)去了,年邁的父母再也無力為他撐起這個家,病憂交加相繼去世了。雖然對這個冥頑不化的兒子不抱什么希望,甚至后悔傾盡家財養(yǎng)下這么個孽障,但還是留下了一筆可觀的、足夠給他娶媳安家的錢財,只不過沒交給策布訥迪,而是由大女兒掌管,并留下遺囑:“你們?nèi)忝镁瓦@么個弟弟,山崖是蜜蜂的依靠,森林是麂獐的依靠,吉夫是你們唯一的靠山,你們一定要扶持他成家立業(yè)……”
開頭幾年,姐姐們還遵循父母的遺囑,想合力扶持策布訥迪娶個媳婦,撐起門庭將家譜續(xù)下去。每年一到春種秋收,總是相約著放下自己家里的活,先來幫他播種收割,但策布訥迪卻像個事不關(guān)己的外人,在姐姐們汗流浹背地為他干活時,他卻連口熱飯熱湯都不給姐姐們準(zhǔn)備,整天東游西蕩地或貼墻根曬太陽,或戳臺球賭酒喝.而且總是借酒蓋臉逼著大姐把存折交出來,三個姐姐誰說這錢不能動,他就罵誰“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誰都沒權(quán)利來掌管我的錢”,并借酒發(fā)瘋搬起石頭砸大姐家的門:“你想吞我的錢財?!沒門!除非我死了。”話說到這份上,雖然是親姐弟,大姐也不敢再為他掌管存折了。而且因彝人認(rèn)為家被砸會引起家神不安而帶來災(zāi)難,忍無可忍的姐夫?qū)ζ拮酉铝撕菰挘骸笆虏贿^三,你那個寶貝弟弟要是再來砸一次,你給我滾回你娘家去!”被逼無奈的大姐只好請動娘家父兄中主事的長輩們,在大家見證下把存折交給了策布訥迪。
策布訥迪拿到存折后,經(jīng)常被狐朋狗友攛掇著充老大揮霍,姐姐們還認(rèn)為到一定年齡,浪子總會有回頭的時候,所以還不至于痛心疾首,但聽說策布訥迪不但花光了所有錢財,還墮落成防雹儀式上的敲狗者,這是作夢都想不到的,姐姐們先是遭雷擊一樣震驚,然后是絕望。她們捶胸頓足地哭作一團(tuán):“天??!可憐的爸爸媽媽啊,你們一輩子含辛茹苦積攢下的家財,全叫沙瑪吉夫揮霍完了不說,沙馬拉火家的家譜再也無法往下續(xù)了啊,沙瑪拉火家的根脈絕在沙瑪吉夫手中了啊!”
從那以后,三姐妹熄滅了所有對弟弟策布訥迪的熱望與摯愛,她們不再回娘家,春播秋收不再來揮汗如雨地幫忙了,就連天上大雁南飛,天下女子回娘家的過年時節(jié)也不再回來拜年了——她們不想再見到這個辱沒祖先名聲,玷污父母靈魂的弟弟了。策布訥迪成了徹徹底底的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的孤家寡人。
參加防雹儀式的人們沿著低矮的灌木叢中曲里彎拐的牧道向山頂爬去。他們互相替換著抱雞、提白酒桶、扛啤酒箱,唯獨(dú)沒人來換一下策布訥迪手中的梿枷柄。一米多長的梿枷柄一頭結(jié)了個活套,套住這場防雹儀式的犧牲克巴拉尼。被繩套勒得直翻白眼的克巴拉尼,想逃掙不脫,想咬人被梿枷柄頂住無法靠近人們的身邊,只好將脫了毛,顯得特別難看的尾巴夾在腿襠中,渾身不住地觳觫著,無可奈何地被人們簇?fù)碇蛏巾斪呷?。它知道這一趟畢定又是兇多吉少——因?yàn)榇饲八驮?jīng)經(jīng)歷過一場九死一生的噩夢。
走到能看到山腳沙瑪堡子的路段,克巴拉尼用那雙被勒得眼白多于黑眼珠的大眼睛,深情地望著那一律白墻,上面蓋了或紅或藍(lán)或灰彩鋼瓦的村莊。雖然這時節(jié)村莊周圍滿是赤褐色的土地,只有房前屋后還有一塊塊或圓或方的圍墻圍起來的,大大小小的園子里有點(diǎn)綠意,但它這才覺得這片土地原來這么漂亮,這么可愛!
赤褐色的土地中央有一條蜿蜒的小溪,那是發(fā)源于阿連山林箐中的泉水,特別清洌甘甜,克巴拉尼記得即使是干旱的暮春時節(jié),太陽下泉水依然閃著碎銀似的波光靜靜流淌。溪流所經(jīng)之處驢蹄草、燈芯草、水芹菜、牛耳大黃,還有開著一輪輪粉紅花朵的燈臺迎春以及身被白色綿毛、頂著明黃花朵的鼠曲草,一派生機(jī)勃勃。溪邊小水凼中有許多聚集在一起的黑黑的蝌蚪,有些水草上還掛有隨水飄蕩著的青蛙卵帶。
往年這個時節(jié),克巴拉尼和它的妻妾們總是在暖暖的春光里,迎著和煦的春風(fēng)在原野在溪邊盡情地撒歡。看眼下萎靡不堪、惶恐無助的克巴拉尼,誰能相信它曾經(jīng)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就像披了一匹棗紅色的軟緞,豎起那束蓬松漂亮的尾毛走過母狗們的身邊時,眾多的母狗都會情不自禁地委身求寵。而正和母狗繾綣纏綿的大小公狗們呢,一見到克巴拉尼豎起獵獵戰(zhàn)旗般的尾毛,雄糾糾氣昂昂地走過來時,立馬偃旗息鼓,垂了眼皮,將尾巴緊緊夾在腿襠下唯恐避之不及地開溜了。
然而,克巴拉尼不可撼動的王位在去年那場綿綿秋雨中崩塌了。
回想起那天的秋雨秋霧,回想起由此引起的一系列霉頭,克巴拉尼的心中懊悔、悲哀、惱意、恨意五味雜陳,禁不住從喉嚨中發(fā)出低沉的嗚咽:“嚶嚶嚶——嚶嚶嚶——”
二
那是去年一場秋雨的午后,在火塘邊錈得百無聊賴的惡魚包見門外灰暗的天空終于有點(diǎn)亮色了,下了十來天的綿綿秋雨也終于停住了,想出門活動活動筋骨的他步履蹣跚地來到村邊。村邊斜坡下是一片狹長的谷地,谷底有一道溪水,溪邊一塊大石板上坐著他兒子沙瑪姆且家的母狗克嫫阿果,埃嫫拉嘎家的公狗克巴拉尼正含情脈脈地踞守在一旁。惡魚包心中頓時翻涌出一股濃濃的醋意:“遭狗瘟的克巴拉尼!遭豹拖的克巴拉尼!瞧把你美的,看我怎么收拾你!”他撿起一塊雞蛋大的石頭正要朝克巴拉尼用力擲去時,在時聚時散時濃時薄的云霧中,見對面的灌木叢中有只母羊正叉開后腿讓羔子撞奶吸奶,眉頭一皺計(jì)上心來。
惡魚包賊眉鼠眼地環(huán)顧了一番.見四下里了無人影,便竭盡全力將石頭擲向灌木叢,然后壓低嗓門發(fā)出嗾使狗出擊的指令:“唆——唆——唆——”
蟄伏在潛意識中的獵狗基因被喚起的克巴拉尼,聽到惡魚包的指令,又聽到石頭“欻——”地落到對面灌木叢的聲音,然后又是綿羊母子“窸窸窣窣”的動靜,便如離弦的箭悶聲向?qū)γ娴墓嗄緟诧w躥而去。一旁的克嫫阿果見克巴拉尼飛躥而去,抑制不住興奮尖聲狂叫著緊跟其后。被突如其來的險情驚嚇的母羊,沒命地向山那面狂奔時,更激起克巴拉尼和克嫫阿果追逐獵物時的噴張激情,先前還悶聲不響的克巴拉尼這時也用震動山谷的粗獷吠叫應(yīng)和著克嫫阿果的尖聲吠叫,一路緊迫著母羊翻過了山嘴。
克巴拉尼、克嫫阿果追逐獵物的狂吠攪動了寂靜的山村,村里的大狗小狗如臨大敵般都跟著狂吠起來,一些有著獵狗基因的也緊隨其后翻過了山嘴。
先前只是想釋放一下憋悶、無聊的情緒,順帶嗾使克巴拉尼去咬羊。克巴拉尼咬了羊,羊主人肯定要埃嫫拉嘎翻倍賠償,這也算是給鄙視他如鄙視貓狗,厭惡他如厭惡魔鬼的埃嫫拉嘎一點(diǎn)苦頭嘗嘗,以了卻他被輕侮、被羞辱的心頭之恨。沒想到就像一點(diǎn)火星被狂風(fēng)吹燃一片林子,面對失控的場面,知道惹下大禍的惡魚包嚇得心“咚咚咚咚”不住地狂跳著,趁著一陣大霧充塞了村子的當(dāng)兒,趕忙溜回家,然后在人們紛紛走出家門互相詢問發(fā)生了什么事時,他才若無其事地出門跟著詢問發(fā)生了什么事。
人們循著狗為爭食相互撕咬的聲音找到山那面的谷底時,只見一群狗正在爭先恐后地撕扯著血肉模糊的母羊,撕扯羊肉的同時還不忘齜牙咧嘴地威懾對方。
被狗們撕扯得血肉模糊的是沙瑪優(yōu)惹家的母羊,雖然母羊引開狗,使羊羔隱進(jìn)灌木叢得以保命,但還在吃奶的羊羔沒奶吃很難成活,村人們協(xié)商的結(jié)果:所有參與咬羊的狗,狗主人們平均分?jǐn)?,共同賠三千塊錢給沙瑪優(yōu)惹家。并且一致約定:所有參與咬羊的狗,要么賣了,要么打死。如果誰家不把咬羊的狗處理了,以后再發(fā)生狗咬羊的事,全由這家人賠償。家中有人的人家都把各自參與咬羊的狗用鐵鏈拴了,只待入冬狗販子們來收狗時賣掉;全家關(guān)門閉戶外出打工的人家打回電話說:誰有能耐把狗捉來賣了錢歸誰。
雖然惡魚包想報復(fù)埃嫫拉嘎,讓埃嫫拉嘎嘗嘗斥責(zé)、侮辱他惡魚包的惡果,但他隱瞞了克巴拉尼帶頭肇事的事實(shí)。因?yàn)檫@樣就等于把他人所不齒的惡劣行徑曝光在人們面前不說,他的兒子沙瑪姆且家也得多賠錢。
埃嫫拉嘎用葉子邊緣帶尖刺的黃背櫟將克巴拉尼劈頭蓋臉一頓狠抽后,用一條粗鐵鏈將它拴在豬圈外,單等著狗販子們到來就將它賣了。但埃嫫拉嘎至死都不可能知道給克巴拉尼和她的幺女埃嫫薩薩帶來滅頂之災(zāi)的罪魁禍?zhǔn)资菫榱藞髲?fù)她的惡魚包。她將幺女薩薩嫫的意外出生,將克巴拉尼的同胞離開母體即被凍死,而它卻奇跡般地活下來,賣給狗販子三個月后逃回要了薩薩嫫的命,歸結(jié)為這都是命。她覺得冥冥之中有一雙無形的大手在掌控著人們的生老病死——命里該溺亡的不會墜崖,命里該墜崖的不會溺亡。雖然一想起薩薩嫫的死心中就像被摘了肝掏了肺一般痛,但想到這都是命中注定了的,也就對薩薩嫫的死坦然想開了。
惡魚包的真名叫沙瑪倭惹——沙瑪堡子的人最熱衷于給人起歪號,而且歪號一喊開往往比本名還叫得響。比如沙瑪薇薇嫫被叫成“埃嫫薇薇”,沙瑪薩薩嫫被叫成“埃嫫薩薩”?!鞍f啤比∽杂谀赣H埃嫫拉嘎的前兩個音,叫得之順溜,好像“埃嫫”原本就是她倆的姓氏。“埃嫫拉嘎”同樣是歪號,意思是“老母鴨”,埃嫫拉嘎原名為麻羅阿嘎,因?yàn)閮蓚€羅圈腿走起路來一搖一擺活像老母鴨。整天價罵罵咧咧看什么都不順眼的母親,覺得家里出了這么個兩腿長來又短又彎,走起路來一搖一擺活像老母鴨的怪物,才導(dǎo)致家中百事不順,時時把麻羅阿嘎當(dāng)出氣筒,一不順心就“埃嫫拉嘎(老母鴨)"“埃嫫拉嘎(老母鴨)”地罵。麻羅阿嘎剛會走路“埃嫫拉嘎”就取代了她的本名,不僅在麻羅河谷喊響了,還如影隨形般跟著她在阿連山下喊開了。策布訥迪也不是本名,策布訥迪的本名叫沙瑪吉夫,因?yàn)樾r候他父親給他剃頭時總在腦門頂上留一綹在他受到驚嚇時能庇護(hù)魂魄的頭發(fā),而他這綹頭發(fā)又總是桀驁不馴地沖著天,所以得了這么個渾名。
起初,沙瑪薇薇嫫對那三個強(qiáng)加在她們母女身上的、充滿屈辱意味的歪號“埃嫫拉嘎”“埃嫫薇薇”“埃嫫薩薩”很是反感,因此曾和那些當(dāng)面叫她們母女“埃嫫××”的人吵過,甚至打過。但是你越計(jì)較人家越來勁,起先還遮遮掩掩地只在背地里叫,當(dāng)面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依輩份該叫什么就叫什么,后來居然歪號取代了本姓本名。她只好給自己寬心:反正嘴巴生在人家身上,隨他們想咋叫就咋叫,反正當(dāng)沒聽見不予理睬就是。
人們之所以給沙瑪倭惹起了“惡魚包”這么個歪號,是因?yàn)闊o所事事的他成天學(xué)老板派頭,不論陰晴鼻梁上架一副墨鏡,腋下夾個黑色公文包煞有介事地奔忙于各種集會場合。大概他聽說過他親哥哥沙瑪倭諾家當(dāng)?shù)V山老板的大兒子腋下夾的包是鱷魚皮做的,價錢之昂貴一般人只能望包興嘆,于是死乞白賴地扭著大侄子非把那鱷魚包送給他不可。把日思夜想的包要到手后,逢人便炫耀:“瞧,這包是我當(dāng)?shù)V山大老板的侄子送我的,告訴你這是一種很兇惡的魚皮做的,價錢之昂貴說出來怕要把你給嚇?biāo)馈!痹谒邢薜恼J(rèn)知中,把人家口頭的鱷魚理解成“很兇惡的魚”,因此理所當(dāng)然地他的包就是惡魚包了,于是人們就給他起了個歪號叫“惡魚包”,也在阿連山下叫響了。
惡魚包昂貴的鱷魚包里鼓鼓囊囊地塞滿了不知從哪里撿來的一串串鑰匙,還有夾胡子的鑷子,指甲刀,小學(xué)生用的旋筆刀,能折疊的水果刀,裝在老式鐵皮煙盒中馬尾毛編結(jié)而成的大大小小的捕鳥套子,手電筒,小姑娘戴在手腕上的各色塑料珠串,新近還添了一副戴在頭上的頭燈。只要有人愿意聽他瞎諞,他就不失時機(jī)地把隨身披著的污漬麻花、幾乎看不出原本白色的單層披氈往地上一鋪,然后將鱷魚包里的那些寶貝東西傾囊陳列在上面炫示。
俗話說:三歲看到大,七歲看到老。惡魚包打小就是一個萬人嫌,還在孩童時因?yàn)橐窗讶思业男‰u活活溺死,要么翻墻毀籬偷摘人家的瓜果,糟蹋人家的莊稼;再大一些讓他放羊時,他可以把貪食而落單的羊拴住嘴筒活活餓死,他還喜歡惡作劇,趁濃霧彌漫時拔掉他覺得戳眼的人家絆馬的木樁,讓馬去糟蹋莊稼后,若無其事地看莊稼主人和馬主人干仗,然后在一旁偷著樂。因?yàn)楦鏍畹娜藥缀醢阉业拈T坎踩爛,他沒少被嚴(yán)厲如父的長兄沙瑪倭諾收拾,有次因?yàn)榘燕従蛹已蛉巧险诒Х醯碾u蛋偷去野外裹上稀泥燒來吃被發(fā)現(xiàn),他的大哥沙瑪倭諾把他吊在樹上用刺竹抽他個半死。
成家立業(yè)后,還在生產(chǎn)隊(duì)時因有生產(chǎn)隊(duì)長管著,不敢走東竄西。包產(chǎn)到戶后,好像得到特赦似的沙瑪倭惹成天游手好閑,哪里有紅白喜事就往哪里趕,山下的趕集日子場場落不下他。五十多歲了還因?yàn)楹袜彺宓墓褘D養(yǎng)了私生子,被寡婦的大伯子小叔子們堵在寡婦家揍了個鼻青臉腫?;藘扇f塊錢作為賠禮道歉不說,還得每年付給寡婦一萬元的孩子撫養(yǎng)費(fèi),直到那孩子十八歲,被揍得招架不住的惡魚包當(dāng)時什么都應(yīng)承下來。后來有人私下里點(diǎn)撥他,說那是寡婦拿他作替罪羊后,他就翻臉不認(rèn)不說,還放出話要把那孩子弄去作親子鑒定。也許寡婦本身心中就有冷病,從此不再追著他討要撫養(yǎng)費(fèi),這場煩心的孽緣才就此終結(jié)。從此以后兩人迎面走過都形同陌路人,誰也不搭理誰。走過了,寡婦才心有不甘地對著惡魚包的背影“呸——惡魔”“呸——浪人”地吐幾泡口水為自己解氣。
孩子的撫養(yǎng)費(fèi)惡魚包盡可賴掉,但給寡婦大伯子小叔子的賠禮金是無法躲脫的。勾搭寡婦被婆家人現(xiàn)場捉奸,
等于踐踏了婆家的尊嚴(yán),人家不把你朝死里整都算便宜你了。因?yàn)檫@不僅關(guān)系到一個家族的聲譽(yù),而且更重要的是被輕侮、被冒犯的家族要?dú)㈦u做猴,藉此來震懾那些對本家族女眷懷有非分之想的痞子浪人。
惡魚包的私房錢被寡婦擠干了,作下孽了卻拿不出錢來了風(fēng)流債,兒子沙瑪姆且拿這個騷棒老子沒辦法,自己家的錢全被老婆攥在手中,休想摳出一分錢來解燃眉之急。在中間調(diào)解人一天三次的催逼下,只好督著老娘拿出苦苦積攢了一輩子,裝在帶有拉絲的小包中日夜不離地貼在腋下藏著掖著的一沓子錢。這沓已被汗汽熏黃的錢中,百元的、五十元的大鈔都極少,更多的是十元五元甚至一元的,這才了掉惡魚包這樁傷財又損兒女面子的丑事。
自年輕時,惡魚包的風(fēng)流韻事在阿連山下成了公開的秘密。惡魚包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大言不慚地說:“誰叫老爹老媽把我生成女人們?nèi)艘娙藧鄣目∧心??女人們追我追得脫了胯,是她們咎由自取,不是我的錯?!弊晕腋杏X特別好的他當(dāng)年甚至還和堂哥沙瑪拉惹爭風(fēng),想染指已和沙瑪拉惹愛得深沉的吉姆嫫爾果,一廂情愿地在清晨背水的路上截住吉姆嫫爾果,正想人非非時,冷不防被吉姆嫫爾果用背水桶將他的門牙差點(diǎn)撞落。沙瑪拉惹覷見這個不懷好意的堂弟遇著吉姆嫫爾果總是擠眉眨眼地挑逗調(diào)戲,私下里狠狠地警告他:“我警告你,別打爾果的歪主意哈,要不然別怪當(dāng)哥的不客氣!”他懼怕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堂哥,當(dāng)面不敢回懟,悻悻地轉(zhuǎn)過身卻在喉嚨里小聲咕噥:“你玩得老子玩不得?!欺男霸女,霸的還是舅子老婆。該天殺的,該雷劈的!”以致沙瑪拉惹和吉姆嫫爾果雙雙上吊殉情了,他都還解不了心頭之恨,特別是看著那兩股煙子相互絞纏著裊裊騰騰地升上藍(lán)天時,醋意翻滾的他還在心中咬牙切齒地罵:“這對該死的狗男女!”
惡魚包的妻子起先也曾為惡魚包的風(fēng)流韻事哭過鬧過,甚至還尋死覓活過,可惡魚包還是我行我素,照浪不誤。甚至還對好心規(guī)勸他回頭的長者說:“就讓她鬧,就讓她死,我看她能死上幾回!”
見惡魚包如此冷漠如此絕情,他的妻子幡然悔悟:“死給這么個痞子浪人值不得,我死了我的孩子就成了可憐的孤兒了。我就是要死了,我都要掙扎著坐起來活給他看!”
因?yàn)樗岵幌掠仔〉暮⒆?,所以不像一些狠心的母親過不下去了,能撇下孩子去另尋自己的幸福生活。她忍辱負(fù)重,竭盡全力苦苦撐持起這個家。已對惡魚包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后,她將他視為有他不多無他不少、可有可無的局外人。所以,當(dāng)她聽說在家橫草不捏,豎草不拿,整天價腋下夾著一個黑皮包,鼻梁上架著一副墨鏡東游西蕩的惡魚包在寡婦那里為了掩人耳目居然男扮女裝,穿著寡婦的衣服,戴著寡婦的頭巾在林中砍柴劈柈子,干得憨扎勁時,她不急也不惱,只是啐了一口唾沫,幽幽地說:“惡心!”
這樣一個從不把家當(dāng)家,從不把她當(dāng)妻子看待的人,作下孽了兒子卻竭力護(hù)著他,督著她將她辛辛苦苦積攢了一輩子的血汗錢拿去給他還風(fēng)流債。她表示拒絕時,兒子黑著臉說:“誰讓你是他老婆呢,誰讓我是他兒子呢,我們不管誰管?!”本以為兒女長大了,她的苦也該到頭了的苦命女人,在有苦無處訴,有冤無處伸,有理無處講的絕望中,將時刻不離身的錢包解下憤憤地扔到兒子的腳邊,待兒子一出門就喝下滿滿一瓶“百草枯”,讓所有的屈辱,所有的痛苦連同瘦弱的身軀化成了灰燼。
自老婆死后,被族人、兒女狠狠譴責(zé)的惡魚包一改一年中大部分日子在外漂游浪蕩的德性,過起了居家酒瓶伴枕眠的醉生夢死生活,整天都渾渾噩噩地好像沒個清醒的時候。但他耐不住寂寞,特別喜歡到場壩邊聽那些女人孩子的笑鬧聲。他知道她們討厭他,所以總是遠(yuǎn)遠(yuǎn)地將時刻不離身的污漬麻花的白色單層披氈鋪在場壩另一邊,錈起一只手作枕頭,一只手將同樣不離身的鱷魚包緊緊攬?jiān)趹阎校聞e人給他搶了似的。
這天惡魚包還是像往常一樣曬著暖暖的太陽,聽著女人們一面說笑一面呵責(zé)淘氣的孩子,不知不覺間睡著了。先前因?yàn)閻呼~包還在坐著打盹,女人們雖然討厭他,對他已失去了在男性長輩跟前應(yīng)有的敬畏,但還是有所顧忌而不敢亂說,見惡魚包倒下睡著了才又放肆地大聲說笑起來。忽然聽到狗“嚶嚶嚶——嚶嚶嚶——”的慘叫聲,都停住笑鬧循聲望去,只見場壩坎下兩個壞小子用一根木棒抬起兩只連襠的狗正在顛晃,一群半大的小子嘻嘻哈哈地圍觀起哄。女人們一邊氣急敗壞地罵:“日布——格爾——”“日布——格爾——”“阿依舊邊格嘞嘞”“阿依措色格嘞嘞”,一邊驚慌失措地拽起抱起各自的孩子,就像大難臨頭一般趕忙躲進(jìn)離場壩最近的沙瑪姆且家院子。
惡魚包也被狗的慘叫聲驚醒了,他睡眼惺忪地坐了起來,迷矇中把頭上歪在一邊的絲帕扶正,但最外面的幾圈還是因?yàn)榻z帕質(zhì)地太滑軟垮塌下來圈住了他的脖頸,惡魚包摸索著重新把絲帕纏好后,睜眼定睛看去,見兩個壞小子正抬著連襠的狗使勁顛晃,一群孩子圍著“哦喲——”“哦喲——”地起哄。
“放下!放下!日布格爾些,找不著耍的啦?快放下!公狗母狗不連襠,小狗從哪里來?咹?你們的父母不連襠,你們從哪里來?咹?”見那兩個壞小子好像根本沒聽見他的呵責(zé)似的,依然在那里顛晃哄鬧,惡魚包一邊罵一邊顫顫巍巍地站起來連連抓起腳邊的砂石向壞小子們?nèi)鋈?,還在旁邊的柴垛上找棍子。一幫壞小子這才慌忙丟下還連著襠的兩只狗作鳥獸散。
躲進(jìn)院壩的女人們聽見惡魚包罵孩子的葷話,七嘴八舌地罵死不正經(jīng)的惡魚包,真的是個本性難移的老騷棒,都說難怪兒媳婦不愿讓他和他們一塊兒過。
“這種騷棒公公擱誰誰害怕,攤上我,我肯定也不要他和我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的?!?/p>
“我最害怕他看人時那副色狼相了,遇到他我總是低了頭趕緊走開的?!?/p>
覓得知音得到理解的惡魚包兒媳婦說:“所以自從婆婆死后,我一步都沒踏進(jìn)過他的門檻。我寧愿背上待不得公公的惡名,也不愿讓他和我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為此他兒子和我吵也吵過,打也打過。不過有什么好吃的,還是讓他兒子給他送去的,畢竟是人家的父親嘛?!?/p>
因?yàn)閻呼~包的所作所為不可理喻,不光他的兒媳不待見,他的兒女也和他無語。與他一般年紀(jì)的老頭可能害怕他為老不尊的名聲影響自己,很少和他交往,他和大哥沙瑪倭諾更是說不上兩句話就吵的死對頭。所以惡魚包在當(dāng)?shù)鼗旧鲜莻€孤家寡人。
夏末正午的天氣有些悶熱,看山頭越壘越高的積雨云,恐怕等不到太陽落山就要來場暴雨了。惡魚包想走出村外透透氣,于是順著兩旁開滿藍(lán)布裙花的簡易鄉(xiāng)村水泥路漫無目的地走去,走進(jìn)一道山坳時,見侄兒媳婦埃嫫拉嘎正在路邊挖洋芋,便停住腳步搭訕:“拉達(dá)
嫫挖洋芋呀,洋芋結(jié)得好不?”正勾頭挖洋芋的埃嫫拉嘎抬起頭把手中的洋芋丟進(jìn)撮箕后,一手拄著鋤棒,一手捶著腰,說:“哦,是幺舅呀。洋芋結(jié)得倒還可以,就是雨水太多洋芋爛的多呢。姆且家的挖完了撒上圓根了吧,我早上出來時看見她們都在場壩上玩呢。他家的洋芋比哪家的都挖得早,肯定賣得好價錢了。我家薇薇打工去以后,我一個人單腳獨(dú)手的,看來還得挖個五六天才挖完,圓根恐怕撒遲了吧?!卑f评抡f完又勾頭挖她的洋芋。
“我從來懶得過問他家的事,問了他們也不會跟我說,自討沒趣不如裝聾作啞。男的閑下來只要兜里有上十塊錢就想買酒喝,有上二十塊錢就想買煙抽,有上五十塊錢就想買肉吃,有上百把塊就想賭;女的沒事就在那場壩上說東家長道西家短,孩子餓了就塞三塊五塊錢給孩子,叫他們自己去小賣部買零食吃;孩子些呢整天就知道齜牙咧嘴‘咝兒咝兒地買辣條吃,我看總有一天要把肚子辣穿的。唔,一家人都不成器,我見都不想見這家人?!睈呼~包自顧自地發(fā)泄著滿腹的牢騷,在埃嫫拉嘎的地頭選塊草地,將掛在肩頭的披氈鋪在花草叢中坐定,然后將包里的“寶物”倒出來一樣一樣地擺在披氈上面,說:“拉達(dá)姌嫫,來,坐下歇會兒吧。地里的活是永遠(yuǎn)干不完的呢。自己的身體也是自己的財富,要顧惜自己的身子才是呢?!?/p>
埃嫫拉嘎覺得盡管惡魚包是她的叔公,是老輩與小輩的關(guān)系,但荒郊野外的,孤男寡女坐在一塊不太合適,況且惡魚包是個名聲極臭的,凡女人他都巴不得叫上一聲“阿女冉”的痞子浪人。她就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寒暄著,并沒停下手中的活。
見埃嫫拉嘎只是“嗯哪”“嗯哪”地隨口敷衍著,沒停下手中活的意思,惡魚包從他那堆“寶物”中拿起一副頭燈晃了晃:“拉達(dá)姌嫫,你看看這個,我保證你從沒見過這種寶貝,可能連聽都沒聽說過。這種寶貝叫‘家能亮頭燈,這個寶貝比電筒方便多了,電筒你得一只手拿著才行,這個‘家能亮戴在頭上你就可以兩只手都騰出來干活了,而且是充電的,充一次就能用上十幾天呢。”
埃嫫拉嘎有些好奇地停下手中的活,一拐一拐地拐到地頭,將滿是泥土的手往兩邊褲腿上蹭蹭,接過惡魚包手中的頭燈看了又看:“哦,還有這么一種不用手拿的電筒呀,戴在頭上做事好方便哦。這種電筒倒適合我用,但哪里才有賣呢?而且很貴吧?”
“我跟你說過了,這不是一般的電筒,這叫‘家能亮頭燈!除了我而外,村里恐怕還沒有第二個人有這種高級東西吧?!睈呼~包總是不失時機(jī)地在愿意聽他瞎諞的人跟前炫耀他的“寶物”,他總是吹噓說只有你想不到的東西,只要你能想得出來的東西,他的惡魚包里應(yīng)有盡有。對埃嫫拉嘎把“家能亮”頭燈等同于一般的電筒,顯然有些不高興。
惡魚包見埃嫫拉嘎接過頭燈左看右看,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慷慨地說:“拉達(dá)姌嫫,你喜歡就拿去用得了,反正我拿著也沒多大用場,就送給你了。來,坐到這里來,我教你怎么用?!闭f著把攤滿半邊披氈的“寶物”攏到一起,拍拍披氈上的灰,示意埃嫫拉嘎挨著他坐下。
“不,不,不。幺舅能把它讓給我都感激不盡了,哪能不給錢呢?錢一定要給的,只是今天沒帶在身上,是多少回頭再給您哈?!闭f完趕忙提起頭燈一拐一拐地往回走。
“拉達(dá)姌嫫你就不想坐下和你幺舅我聊會兒天,解解悶嗎?我可是好久以來就一直想告訴你一樁關(guān)于你我的特別重要的事呢,但一直逮不著一個適當(dāng)?shù)臋C(jī)會。其實(shí),從我曾祖母娘家那方的親戚理起來,你我之間應(yīng)該是表兄妹,我應(yīng)該叫你‘阿妯的?!睈呼~包側(cè)身斜躺著,右手拐撐在地上支著腦袋,左手掐下面前一支黑頭草抿在唇縫中呶動雙唇撥弄著,色瞇瞇地盯著埃嫫拉嘎。
埃嫫拉嘎覺出惡魚包不僅神色暖昧,話也越說越離譜,無視叔公與堂侄媳這層關(guān)系,舍近求遠(yuǎn)去理八竿子打不著的、不知是真是假的遠(yuǎn)親,這明顯是在挑逗她,輕侮她了。她很窩火,也感到有些害怕,但她得忍住裝聽不懂,隨口輕描淡寫地說:“哦,是嗎?我孤陋寡聞見識少,好多親戚我都不認(rèn)識呢?!卑f评禄氐窖笥蟮乩铮霉幼訉㈩^燈包好放在一堆洋芋桿上后,勾頭開始挖洋芋。
“所以啊,我叫你坐下歇會兒聽我給你說道說道,你卻這點(diǎn)面子都不給,難道我是豹子老虎要吃你不成?你知道村子里那些長舌頭在背后說我倆什么嗎?”惡魚包一面說一面察顏觀色,看埃嫫拉嘎是怎么個反應(yīng)。
“我倆間能有什么可讓他們嚼舌頭的事?”埃嫫拉嘎生氣地說。生氣的結(jié)果手上下鋤無章法,許多洋芋如剁豬食一般被她挖成兩瓣三瓣。
覺出埃嫫拉嘎生氣了,惡魚包還不知趣,仍然嘻皮笑臉地說:“他們說我倆前院后院住著早就有一腿了呢?!?/p>
聽到這里,埃嫫拉嘎再也忍不住,停下挖鋤厲聲喝道:“誰說的?你給我說出來!是誰說的。我這就找他去!這些該遭天譴該遭雷劈的人,看我孤兒寡母又是殘疾人就好欺侮是不是?阿媽啊,天上還有主持公道的火布格尼嗎?天上還有火布格尼的話,叫火布格尼快來收走這些人吧!”埃嫫拉嘎一面忿忿地咒,一面?zhèn)牡乜蘖似饋怼?/p>
“拉達(dá)姌嫫,我不過是跟你開個玩笑罷了,你何必那么當(dāng)真嘛。有道是天災(zāi)人禍公公跟兒媳上門理應(yīng)當(dāng)呢。我死了老婆,你死了老公,又前院后院地住著,人家這么說也難怪呢。我覺得我倆與其空背名聲,不如……”
“嘟——噓!口口聲聲‘姌嫫‘姌嫫的,虧你說得出口這種話!既然你知道我是你姌嫫,你那些骯臟下流話是怎么說出口的?雖然你的堂侄已死去多年了,好歹我還曾經(jīng)是你的堂侄媳婦,現(xiàn)在也還守著你堂侄的靈牌。不看山面看云面,你都不該這么凌辱人糟賤人吧?你這么欺負(fù)糟賤孤兒寡母殘疾人,火布格尼在天上看著你呢。這么下流無恥的東西,這么不行人道豬狗不如的東西,難怪你老婆要死給你!該遭天譴該遭雷劈的老騷棒!你以為我窮,一個爛電筒就可以收買我?拿上你的爛電筒給我滾遠(yuǎn)點(diǎn)!你再不滾,謹(jǐn)防我拿挖鋤挖死你!”埃嫫拉嘎拽過褂子從褂子中抖出家能亮頭燈,將頭燈狠狠砸向惡魚包。
“好哇,身為侄兒媳婦你居然敢罵我是‘老騷棒,我今天就騷給你看,然后你也死給我得了?!?/p>
見惡魚包一臉壞笑著坐起來,又氣又怕的埃嫫拉嘎一面厲聲呵斥:“嘟——噓!豬狗不如的東西!啁——噓!為老不尊的老騷棒!”一面“噓——咻”“噓——咻”地連連抓起面前的土坷垃向惡魚包劈頭蓋臉地撒去。
埃嫫拉嘎不僅將他當(dāng)貓當(dāng)狗呵斥、辱罵,還把他當(dāng)魔鬼撒土坷垃驅(qū)逐,惱羞成怒的惡魚包心生惡念,想一不做二不休,趁機(jī)將埃嫫拉嘎拖到溝中施暴,諒她也不敢聲張。無奈恰在這時傳來手扶拖拉機(jī)“突突突”的排汽聲,惡魚包這才剎住惡念,氣咻咻地將他的“寶物”一一收進(jìn)包中,撿起頭燈仔細(xì)察看時,見箍住玻璃罩子的塑料圈被磕缺了一小塊,惡魚包霎時臉都?xì)饣伊?,但他不敢再逗留,再逗留怕埃嫫拉嘎手中的鋤頭真的挖到他頭上。他小心翼翼地將頭燈裝進(jìn)鱷魚包夾層后,提起氈領(lǐng)狠狠地抖了抖滿是泥沙土坷垃的披氈,一路走一路咬牙切齒地罵:“不識抬舉的東西!你以為我真的就看上你這只老母鴨啦?看你那人不入鬼不鬼的樣子,我都感到惡心!只要我兜里有錢,拉布倭卓毛線街上漂亮的姑娘隨我挑。我只不過是想看看二尾子是個啥樣子罷了。”然后一直都在盤算怎樣才能讓埃嫫拉嘎飽嘗咒罵羞辱他沙瑪倭惹的苦果。盤算的結(jié)果使無辜的克巴拉尼和埃嫫薩薩丟了性命。
更可惡的是,在全村緊急出動尋找埃嫫薩薩時,有人想起惡魚包不僅有手電筒,還有稀奇古怪的戴在頭上的燈,于是去找他借,可惡魚包一會兒說手電筒燈泡壞了,一會說頭燈沒電了,充電器也找不著了,說到底就是不肯拿出來。
吊喪期間主事的人想到埃嫫拉嘎他們兩家房前屋后地住著,煮肉煮湯比較方便,去和他商量時,他一會說小鍋小灶不好煮,一會說沒柴火,甚至干脆把大門鎖了躲到旮旯兒曬太陽去了。
惡魚包不可理喻的行徑被他大哥沙瑪倭諾知曉后,氣得直哆嗦的沙瑪倭諾顫顫巍巍地拄著拐杖找到他,不住地用拐杖杵著地忿忿地罵:“沙瑪倭惹,你個油蒙了心竅的浪人,你枉自活七老八十!你從小到老都不讓我省心。我堂堂一族之長,卻連自己親弟弟都管不好,你讓我這張老臉往哪放?!別說死的是你的侄孫女,就是旁姓鄰里遇到難事都應(yīng)該互相幫扶吧。看來你是萬事不求人了,到你要死的那天,你自己預(yù)先挖好坑架好柴,然后睡到柴架上,自己拿打火機(jī)把柴架點(diǎn)燃吧!”
沙瑪倭諾是沙瑪家的頭面人物,沙瑪家族中有啥事都要先征詢他的意見,唯獨(dú)他這個親弟弟從不把他當(dāng)回事。幸好沙瑪倭諾不知道導(dǎo)致埃嫫薩薩喪命的罪魁禍?zhǔn)资菒呼~包,若是他知道一切禍端都由惡魚包而起,恐怕他要和惡魚包拼老命了。
被沙瑪倭諾罵得狗血淋頭的惡魚包,從沒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為人所不齒,只覺得沙瑪倭諾時時處處和他過不去,咬牙切齒地回懟:“你那張臉是皇帝的臉嗎?你那張馬臉有啥不得了?你沒地方放臉就去死吧。告訴你,我從小到大受夠你的氣了!要不是看在你那幾個兒女的面上,我早就想拿根柴棒‘?!匕涯隳X袋打開花了!”
三
入冬了,山下的狗販子們又開著焊成幾層鐵籠子、專門用于收狗的農(nóng)用車,走村串寨地收狗來了。催狗命的喇叭在山谷間長聲吆吆地回響著“收——大狗小狗——”“收——鵝毛鴨毛——”“收——長頭發(fā)亂頭發(fā)——”……埃嫫拉嘎這天沒再讓克巴拉尼舔豬槽,她捏了個拳頭一樣大的飯粑團(tuán)丟給克巴拉尼,權(quán)當(dāng)是給它煞咔——彝人習(xí)俗中埋葬死狗死貓要隨埋一些食物——待它吃完就忙不迭地把它牽到場壩收狗處,這里幾乎聚齊了所有圍獵母羊的肇事狗,瘸腿的都是策布訥迪捉來的喪家狗——那些關(guān)門閉戶全家出去打工的遠(yuǎn)在千里之外甚至幾千里之外,不可能為了一條只值兩三百塊錢的狗專門跑一趟,于是打電話回來說:自家的狗無論咬沒咬過羊,誰捉去賣錢歸誰。這對于策布訥迪來說,簡直就是無本萬利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他連夜趕晚準(zhǔn)備了一整套打狗套狗的器具:一副用麻經(jīng)編織的彝人稱之為“邊爾”的甩石器,一根梿枷柄頂端拴了鐵絲的活套,還買了一副專門用于鉗狗脖子的圓形鉗子。離得近的出其不意間他就把狗套到了,離得遠(yuǎn)的,狠命奔逃的先甩石將狗擊倒,然后用鉗子鉗住狗脖子,用鐵絲將嘴筒箍住后,或用鐵絲將狗的四肢交叉捆牢,或?qū)⒐费b在編織袋中,只露出狗腦袋。平時為爭奪母狗不共戴天的公狗,為爭一口吃食你死我活相互撕咬的母狗,這下被關(guān)在鐵籠中,即使頭抵頭,嘴觸嘴,眼神中除了惶恐、無助、無奈外,全沒有了恨意。
克巴拉尼這一生命途多舛。母狗嫫尼此一年產(chǎn)一窩崽,沙瑪拉達(dá)在世時,狗崽斷奶后都由他送的送,賣的賣。沙瑪拉達(dá)去世后,因?yàn)榘f评潞ε绿幹霉丰?,狗兒發(fā)情的季節(jié)她怕母狗嫫妮此外出和公狗連襠,將嫫妮此關(guān)在豬圈里,可當(dāng)年第一波寒潮到來時,嫫妮此居然又下了四只崽崽。等埃嫫拉嘎發(fā)現(xiàn)時,三只身上還裹著沾滿泥沙草屑的胎膜的母崽已凍成冰坨了,那只四肢粗壯的公崽也凍得倒死不活的,但還是活過來了。
埃嫫拉嘎見這狗崽虎頭虎腦壯壯實(shí)實(shí),很是喜歡,決定將這只狗崽留下,將母狗嫫妮此賣了,于是趕在最后一撥販狗者進(jìn)村時,把還在喂奶的母狗嫫妮此拴去場壩收狗處。正在場壩收狗處看熱鬧的埃嫫薩薩見母親把嫫妮此拴來了,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到母親面前死攥住鐵鏈又哭又鬧地就是不讓賣。埃嫫拉嘎誆她說:“嫫妮此已經(jīng)老了,讓它老死不如把它賣了,拿賣得的錢給你買花衣裳,買白白的旅游鞋,還可以給你買你喜歡吃的棒棒糖,不好嗎?”
“不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嫫妮此還當(dāng)阿窩來來的媽媽。你把嫫妮此賣了阿窩來來不就沒有媽媽了嗎?阿窩來來沒奶喝不就得餓死嗎?”埃嫫薩薩緊緊攥住鐵鏈就是不放。
“阿窩來來已經(jīng)會舔食了,我會買牛奶給它喝,不會餓死的?!辈还馨f评略趺春逶趺凑E,埃嫫薩薩死死攥住鐵鏈不放不說,還將鐵鏈在手腕上綰了幾轉(zhuǎn)。
狗販子在一邊催:“你們到底賣不賣的哦?不賣就算了嘛,我們還要到別處收狗去呢?!?/p>
急于成交的埃嫫拉嘎努努嘴,示意狗販子前來幫忙。狗販子強(qiáng)行掰埃嫫薩薩緊攥鐵鏈的手時,埃嫫拉嘎攔腰緊緊箍住埃嫫薩薩。不得動彈的埃嫫薩薩想抬腳去踹狗販子,但夠不著,她就只好使勁地?fù)杆赣H的手背,用腳后跟踹母親那雙彎腿。不管埃嫫薩薩怎樣哭怎樣嚎,狗販子們還是當(dāng)著她的面,用鐵絲箍住嫫妮此的嘴筒,拴住嫫妮此的四肢,把它裝進(jìn)編織袋中丟到最上一層鐵籠,從脹鼓鼓的皮包里抽了兩張百元大鈔給埃嫫拉嘎后,鉆入駕駛室發(fā)燃車子。
車子一開動,埃嫫薩薩奮力掙開母親的手,一邊哭一邊忿忿地罵:“埃嫫拉嘎,我恨你!二尾子,我恨你!你不是我媽媽,我不要你當(dāng)我媽媽,你和狗販子都去死吧!”一邊失魂落魄般跟在揚(yáng)起黃塵的車子后面追,一路狂奔的她裸露在破膠鞋外面的大腳趾被石頭撞得血糊糊地也不覺得疼,一直追到車子轉(zhuǎn)過山嘴不見了才絕望地頹然坐下一面哭一面咒母親和狗販子。天黑后才回到家的她不吃也不喝,只是把小狗緊緊摟在懷中,一直哭累了才睡著,睡夢里還在不住地抽噎。
眾目睽睽下被女兒罵“二尾子”的埃嫫拉嘎提著鐵鏈,傻了一樣呆立在那里,過了好久才覺得手背火辣辣地疼,變形的兩個腳也有些疼,回到家一看手背被埃嫫薩薩摳出好多血印,兩腳脛骨的外皮也被踹得青一塊紫一塊的。
就因?yàn)槟赣H埃嫫拉嘎強(qiáng)行賣掉嫫妮此,埃嫫薩薩曾一度與母親勢不兩立,一見母親就總是斜著眼一面恨她一面在喉嚨里小聲咕噥:“埃嫫拉嘎,我恨你!二尾子,我恨你??!你和狗販子們都死了我才高興?。?!”她只和姐姐埃嫫薇薇和小狗說話,決不和母親說,除非她自覺自愿,埃嫫拉嘎根本使不動她。就這樣和母親勢不兩立對著干了一年多,也許是小狗長大接替了母狗嫫妮此在她心中的位置,也可能是她在學(xué)校受到欺負(fù)時,是母親幫她出氣,把那些欺負(fù)她的同學(xué)揪去給他們各自的父母好好收拾。從那以后,埃嫫薩薩對母親的恨意才慢慢消解了。她自作主張地將她給小狗起的呢稱“阿窩來來”改成“克巴拉尼”,“克巴”即公狗,“拉尼”即紅虎。因?yàn)榛㈩^虎腦的它有著牛犢一樣壯碩的身坯,棗紅緞子般的皮毛。
克巴拉尼是條知性而且有情有義的狗,它已成為埃嫫拉嘎家不可或缺的一個家庭成員。它對這個家的忠誠不僅體現(xiàn)在看家護(hù)院——不讓鄰居的豬雞牛羊進(jìn)它家的院子一步,它家跑丟了的牛啊羊啊豬啊不管在哪,它都能把它們趕回來。就是在野外,凡它家的東西,別人休想動一下。有一天,有個鄰居想把它家放在地里的鋤頭拿去用用,剛摸到鋤把,先還不見蹤影的克巴拉尼突然沖到他面前齜著白森森的尖牙,厲聲咆哮著,威懾那鄰居非把鋤頭放下不可。說到這事,那鄰居至今心有余悸的同時,感到很驚奇。
更讓村人驚奇的是,在外打工的埃嫫薇薇回家時,克巴拉尼總是到村外迎接,還會繞前繞后親呢地用身子蹭著薇薇的腿向她“嚶嚶”傾訴;走的時候會依依不舍地一路跟著將她送到公路邊,等她上了車,車子轉(zhuǎn)過山嘴才蔫頭蔫腦地搭拉著尾巴往回走。
見克巴拉尼這么迎送埃嫫薇薇,埃嫫拉嘎感慨說:“薇薇啊,克巴拉尼知道你沒有父兄迎送,它那是當(dāng)父兄迎送你呢?!鞭鞭庇X得母親說的在理,所以每次上車后埃嫫薇薇就像離別至親的親人,總是淚眼婆娑地望著還蹲坐在公路邊目送她的克巴拉尼,直到車子轉(zhuǎn)過山嘴看不見。
不光迎送埃嫫薇薇,對來過它家的客人,克巴拉尼也總是那么情深意長,來時將客人迎進(jìn)家,走時把客人送到公路邊,等客人上車,車子轉(zhuǎn)過山嘴才起身往回走。阿連山下的人都知道走起路來一搖一擺像老母鴨的埃嫫拉嘎家有一條叫“克巴拉尼”的神奇公狗。
四
埃嫫拉嘎通過賣克巴拉尼的母親嫫妮此這樁事,料想埃嫫薩薩要是知道她把克巴拉尼賣了,還不知她要干出什么過激的事來。但咬過羊的狗難改本性,不讓它消失以后會有更糟糕的事發(fā)生。當(dāng)前最緊要的事是讓克巴拉尼趕緊消失。而讓它消失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賣給狗販子。從初秋到初冬,熬過漫長的三個月,好不容易才盼來狗販子,決不能失去這么好的機(jī)會。
埃嫫拉嘎慶幸薩薩出牧后販狗車才進(jìn)村。車剛停下她就忙不迭地將克巴拉尼牽去給販狗者,也不講價就從販狗者手上接過三張百元大鈔。販狗者有些害怕高大健壯的克巴拉尼,用圓鉗鉗住它的脖頸,用鐵絲箍住它的嘴筒,四肢交叉著捆緊后丟在籠子中。
克巴拉尼眼巴巴地望著女主人接過錢,提起鐵鏈回家。它一直大睜雙眼搜尋它的小主人埃嫫薩薩,可一直到車子開動了還是不見它小主人的身影,它絕望了。
一車狗被拉到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一個破敗的院子,院子里有好幾眼水泥磚塊壘起的灶,灶上的大鐵鍋正氤氳著白汽,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喉管中冒著血泡的狗,鮮紅的血液漫漶于烏黑的血塊以及滿地的狗屎狗尿中,一股股熏天的惡臭撲面而來,使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氣息。進(jìn)行流水作業(yè)的屠狗者分工明確,負(fù)責(zé)鉗狗殺狗的,一人鉗住狗脖,一人用快刀抹狗喉,據(jù)說把血放盡后狗肉才沒腥味,因此狗們喉斷氣絕后屠狗者總是提起狗的后腿,一只腳踏住狗的肷窩住刀口方向使勁跳,覺著血已排盡后才丟進(jìn)大鍋中。負(fù)責(zé)刮毛的用木棒將狗在鍋中翻轉(zhuǎn)燙勻后撈到鍋邊水泥臺上將毛刮凈,交由下一道工序開膛破肚剮除肚雜清洗干凈。整整齊齊地碼在水泥臺上的狗幌眼一看就像一只只燙了皮的山羊,只有從那齜著的白森森的尖牙上還能看出那是一條條曾經(jīng)盡職盡忠地為主人看家護(hù)院,然后因各種原因被主人狠心出賣的狗。
一個穿著長筒雨靴提著狗鉗子的屠狗者“橐橐橐橐”地朝克巴拉尼走來,嚇得將尾巴緊緊夾在襠下、渾身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著的克巴拉尼心想最后的時刻到了,它用驚恐無助的大眼睛看著屠狗者張開了圓鉗,然后感覺脖頸被鉗住不能動彈。那人將捆住克巴拉尼四肢的鐵絲鉸斷后,在它脖頸上拴了一副沉重的鐵鏈,然后把它拉上一輛三輪車。三輪車把它載到一個有著高大樓房,栽滿花花草草的氣派大院子,把它拴在同樣氣派的大鐵門里面一個用藍(lán)色彩鋼瓦搭蓋的狗窩邊,拴好后還是那人用大圓鉗鉗住它的脖子,另外那個人用小鉗子將箍住它嘴筒的鐵絲鉸了。原來是販狗老板看上它如藏獒般的大腦袋,牛犢般高大壯碩的身坯,棗色軟緞般的皮毛,想把它養(yǎng)在家里,讓它看家護(hù)院,順帶傳種,從那天起它有了一個新名字,叫“來旺”。
不敢近前的主人家“來旺”“來旺”親呢地叫著,用長長的竹竿有時將裝著肉湯泡飯的狗盆推到它面前,有時將肉骨頭魚骨頭推到它面前,有時甚至還有筵席上包回的整雞整魚,可克巴拉尼想起阿連山下的家,想起它的小主人及它的妻妾們;想起屠狗場那血腥恐怖的場面,根本沒心思吃東西,只是把嘴筒搭在兩只前爪上,無可奈何地看大門開了關(guān),關(guān)了開,絞盡腦汁地想怎么才能從這道鐵門逃出去,回到小主人身邊,回到妻妾們身邊。直到餓得站不起來時,求生的欲望才使它放棄了絕食。但它無時無刻不在想逃,吃飽了它就鍥而不舍地一會兒“嘎吱”“嘎吱”地咬鐵鏈,一會兒“哐啷”“哐啷”地托鐵鏈,扽得脖子上一圈的毛都被蹭光不說還傷及了皮肉。
剛?cè)攵税屠峋蛠淼竭@里,已在這里度日如年地捱過了三個多月,主人家給它喂食時它偶爾會乞憐似地?fù)u搖尾巴,于是給它喂食時主人家不再用長竹竿推食盆,而是直接將食盆送到它嘴邊。主人家覺得它已喂家了,嫌狗屎狗尿太沖鼻,于是將克巴拉尼脖頸上的鐵鏈換成尼龍牽狗繩,每天早晚牽出去拉屎撒尿,順帶遛遛,回來再換上鐵鏈。在一個傍晚年老的主人又把它牽出去遛時,它猛地將繩從主人手中扽脫后,趁著夜色朝阿連山方向狠命狂奔而去。
克巴拉尼白天隱伏在樹叢中養(yǎng)精蓄銳,夜晚才又朝著家的方向狂奔,在第二天深夜終于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家,無奈大門已緊閉,它“嚶嚶嚶”“嚶嚶嚶”小聲地刨著叫門,卻無人前來應(yīng)門,又餓又累幾近虛脫的克巴拉尼只好蜷縮在大門外,等天亮后主人來開門。
清早,埃嫫拉嘎打開大門正要出去抱柴生火時,驀地看見一身?xiàng)椉t毛色已變得灰不溜丟,脖頸的一圈毛不但已脫落,還露出了紅紅的創(chuàng)口,兩邊肷窩深深塌陷的克巴拉尼。它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搭拉著的尾巴吃力地?fù)u了搖,又頹然倒下。
“撞鬼了!該不會是看花了眼吧?!”大驚失色的埃嫫拉嘎揉了揉眼再定睛仔細(xì)瞧時,千真萬確,眼前的確是已被她出賣三個多月的克巴拉尼!頓時如一顆炸雷在她頭頂炸響:“天啊!遭瘟的克巴拉尼,豹拖的克巴拉尼!是什么鬼把你給牽回來了?!”
且不說村里已明文規(guī)定誰家不把參加圍獵母羊的狗處理掉,以后再發(fā)生狗咬羊事件,一切損失統(tǒng)統(tǒng)由這家人賠,光是彝人的已被出賣的狗逃回家要給主人家?guī)頌?zāi)難這一說法就夠她恐慌,所以從哪方面講都得盡快讓克巴拉尼消失??稍鯓硬拍茏屗??一籌莫展的埃嫫拉嘎只知道當(dāng)下最要緊的事是拿鐵鏈把它牢牢拴住,免得它又去惹禍。心煩意亂的埃嫫拉嘎找來曾拴過母狗嫫妮此又拴過克巴拉尼的鐵鏈換下克巴拉尼脖頸上的尼龍牽狗繩,把克巴拉尼牢牢拴在大門門框外,才抱柴回到灶前自顧自地咕噥著:“怎么辦?我拿這遭瘟的克巴拉尼怎么辦?我拿這豹拖的克巴拉尼怎么辦?”
還在迷迷糊糊中的埃嫫薩薩聽到母親“克巴拉尼”“克巴拉尼”地咕噥,一骨碌爬起來問:“什么?克巴拉尼?!克巴拉尼在哪里?!”
埃嫫拉嘎沒好氣地回答說:“在大門外拴著呢,這遭瘟的狗要害死人噦。”
埃嫫薩薩三下兩下套上衣褲,來不及趿上鞋就沖出大門外,跪在克巴拉尼面前一手摟住克巴拉尼的脖頸,一手摩挲著克巴拉尼椎節(jié)膨凸的背脊,拿臉頰蹭著克巴拉尼的臉頰,抽抽噎噎地訴說著:“這么久了,我還以為永遠(yuǎn)看不到你了呢,你是怎么逃回來的?回來就好,回來就好?!?/p>
“被出賣的狗逃回來要給主人家?guī)頌?zāi)難!再發(fā)生狗咬羊的事,損失全由不處置狗的人家賠!”一個聲音一聲比一聲重地在埃嫫拉嘎耳邊回響,直攪得她心神不寧。埃嫫拉嘎絞盡腦汁想出一個權(quán)宜之計(jì):不讓它進(jìn)大門。她把它拴在大門外,用廢棄的石棉瓦給它搭了個窩,又翻出一些破衣爛裳給它墊窩,她想如果販狗者回來找的話,當(dāng)然求之不得地還給他們。販狗者不回來找的話,只有等舉行防雹儀式時無償獻(xiàn)給村上作防雹儀式的犧牲了。
見母親不光給克巴拉尼搭窩,還喂給米飯蕎饃,埃嫫薩薩再也不用像上次克巴拉尼被拴起來時一樣偷飯偷饃喂克巴拉尼了。雖然對母親偷偷賣掉克巴拉尼的恨意全消了,但埃嫫薩薩還是不放心,她警告母親:“你要是敢再賣克巴拉尼,我就不要你了哈?!卑f评码S口應(yīng)道:“不賣了,再也不賣了。你放心好了?!?/p>
舉行防雹儀式當(dāng)天,埃嫫拉嘎趁埃嫫薩薩還在睡夢中就偷偷煮了十個雞蛋,趁埃嫫薩薩起床前就喂給克巴拉尼五個,剩下的五個裝在塑料袋里,準(zhǔn)備讓牽狗的策布訥迪帶去作克巴拉尼的陪葬食物——煞咔。
按約定等埃嫫薩薩出牧后策布訥迪前來牽狗了。埃嫫拉嘎將克巴拉尼脖頸上的鐵鏈換下,換上它帶回來的尼龍牽狗繩,將牽狗繩的一端牢牢地拴在樁枷柄一端,噙著淚將梿枷柄及裝著雞蛋的塑料袋一并遞給策布訥迪。策布訥迪接過梿枷柄和塑料袋一臉懵懂地盯著埃嫫拉嘎,問:“拉達(dá)嬸子,聽說你將克巴拉尼無償?shù)厮徒o村上啦?這么大一條公狗至少也得賣四百塊呢。哎,紅通通的百元大鈔都不知道要,我覺得你好傻哦。”埃嫫拉嘎撩起衣角抹抹就要掉出來的眼淚,嘆了一口氣:“孩子啊,一條狗咋好意思賣兩道錢哦,況且村上這次沒收我的份子錢呢?!?/p>
五
早上把牛羊趕到草場后就不見蹤影,到了日頭偏西才回到草場收牧的沙瑪姆嘎惹,面對同伴氣憤的責(zé)問,不僅不因勞煩了別人而感到內(nèi)疚,反而為自己參與了只有成年男子才能參與的防雹儀式洋洋自得,他手舞足蹈繪聲繪色地將策布訥迪是怎樣一悶棒擊在克巴拉尼頭上,克巴拉尼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就倒下了,見克巴拉尼翻著白眼四肢亂蹬時策布訥迪又是一悶棒擊去,腦漿迸裂的克巴拉尼這才停止了掙扎。一幫牧童圍在沙瑪姆嘎惹身邊一驚一乍地聽他講恐怖場面時,只有埃嫫薩薩還在遠(yuǎn)離他們的林邊空地忙著捆柴禾。有個牧童大聲叫道:“埃嫫薩薩——,你還有閑心捆柴禾呀,姆嘎惹說你的克巴拉尼被策布訥迪打得腦漿迸裂了呢,你還不快去看看!”
埃嫫薩薩停住手上的活,傻了似的怔在那里時,沙瑪姆嘎惹指著阿連山頭高聲說:“喏,就在那最高的山頭,你的克巴拉尼被策布訥迪‘?!匾粣灠舭涯X袋打開花了,這會兒怕是被燒成灰了呢?!?/p>
埃嫫薩薩突然“哇——”地哭出聲來,抄起彎刀一邊哭一邊罵:“我要砍死策布訥迪!我要砍死策布訥迪!……”徑直朝著阿連山頭狂奔而去。
后邊傳來牧童的轟笑:“哈哈哈,連只癩蛤蟆都踹不翻的人,她說她要砍死策布訥迪,真是笑死個人了。哈哈哈……”
“這個策布訥迪也真夠可惡的,把克巴拉尼打死不說,還把人家埃嫫拉嘎給克巴拉尼準(zhǔn)備的煞咔也吃了呢。埃嫫薩薩要砍死他也應(yīng)該。”沙媽姆嘎惹說。
埃嫫薩薩一路哭一路咒策布訥迪,本是朝著阿連山頭走的,進(jìn)了林子后交錯的枝柯使她迷失了方向。她哭啊走啊,走啊哭啊,不時地拿彎刀砍去攔擋在面前的枝柯,手臂砍酸了,臉上手上被劃出道道血痕了,她也覺不出疼痛。就這樣無頭蒼蠅似地在密林中鉆來鉆去,不知不覺間天已黑盡了。
牛羊回村了,埃嫫拉嘎將牛羊如數(shù)關(guān)進(jìn)了圈里,卻不見埃嫫薩薩回來。埃嫫拉嘎還以為埃嫫薩薩背的柴禾太重了,還在路上慢慢走。
天黑盡了,飯和湯放涼了,還是不見埃嫫薩薩回家,埃嫫拉嘎這才慌了,她找到離她家最近的牧童一問,害怕大人責(zé)怪的牧童這才支支吾吾地說埃嫫薩薩去阿連山頭了。
埃嫫拉嘎一路哭著請她的姑媽陪她去找村長組長,又去找沙瑪家的老族長、她的叔公沙瑪倭諾,請他們動員全村在家的人上山去找埃嫫薩薩。村長組長讓大家?guī)想娡?,但有電筒的人畢竟是少?shù),有人記起沙瑪倭惹的鱷魚包里不僅有手電筒,還有一副戴在頭上照明的頭燈。
可村長組長出面向他借時,惡魚包卻說手電筒燈泡爛了,頭燈里的電用完了,一時半會兒充不好,反正找些客觀原因加以拒絕。待借電筒的人走了后,他在背后幸災(zāi)樂禍地咕噥:“老母鴨活該!我就是有十副二十副家能亮頭燈,十支二十支電筒也不會借給你們!”
人們?nèi)艘唤M從山腳撒網(wǎng)般向山頭一邊找一邊喊:“薩薩嫫——”“薩薩嫫——”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電筒光亮手機(jī)光亮像螢火蟲亮到林子更密的山腰時,突然降了場凍雨,本來就春寒料峭,加上凍雨,再加上有些電筒的電池用完了,有些手機(jī)沒電了,組長村長怕發(fā)生更大事故,只好收兵回村,待第二天天亮后再組織人員去搜尋。
第二天太陽剛從山后露臉時,人們終于找到了緊緊握著彎刀,瑟縮在一塊突出的大石頭下的埃嫫薩薩。全身透濕的埃嫫薩薩這時已凍得臉發(fā)紫手腳發(fā)僵了。當(dāng)埃嫫拉嘎的表弟用條床單把埃嫫薩薩縛在背上下林子時,氣若游絲的她還在念叨:“我要我的克巴拉尼——我要我的克巴拉尼——”在枝柯交錯中全憑蠻力往前闖,腳下一滑,差點(diǎn)跌個嘴啃泥的薩薩表叔忍不住搶白了一句:“連你的命都快沒了,你還想你的克巴拉尼?告訴你,你的克巴拉尼已燒成灰了!”此后,埃嫫薩薩不再作聲了。走出林子把她放下來準(zhǔn)備換個人背時,才發(fā)覺可憐的埃嫫薩薩已氣絕身亡了。
六
回來為妹妹埃嫫薩薩料理后事的埃嫫薇薇帶回來她的漢族男朋友。彝族男女和異族人交往,如果放在“民改”前,那是要被整個家族打雞打狗一番詛咒后驅(qū)逐出去,永世不得回家鄉(xiāng)的。就是改革開放前和異族通婚的也極少,而且總是成為人們聚會場合舔皮刮骨般議論的對象。如今人們見慣出去打工的年輕人和異族戀愛結(jié)婚的漸漸多了起來,雖然這些人在他們看來還是屬于另類,但人們不再大驚小怪地在背后指指戳戳。以前統(tǒng)管家族大事小事的長者,雖然看不慣,但大勢所趨,想管也管不了,只好睜只眼閉只眼任由他們?nèi)?。過得好的算他們?nèi)f幸;過不好的應(yīng)了彝人諺語“不聽父言冤走五道梁,不聽母語枉走十條溝”,咎由自取,至多幸災(zāi)樂禍地?fù)競€下巴給他們看。
對于埃嫫薇薇帶回來一個漢族男朋友,人們不覺得驚奇,只是擔(dān)心這漢族小伙見了埃嫫拉嘎會不辭而別。事實(shí)是這個墩墩篤篤的漢族帥小伙在埃嫫拉嘎家呆了半個月。埃嫫薇薇跟她母親介紹說:“這是李哥,他是我們那條‘拉的拉長,他經(jīng)常幫我干活呢。你就叫他小李好了?!?/p>
小李也是貧困山區(qū)長大的,初中畢業(yè)考上高中了,家中卻無力扶持他繼續(xù)讀書,還沒到十六歲就借用人家的身份證到東莞一家電子廠打工去了。由于小李好學(xué)又踏實(shí)能干,才短短五年就當(dāng)了一條生產(chǎn)線的拉長。埃嫫薇薇去那家電子廠打工時,恰好分在小李負(fù)責(zé)的那條拉上。小李特別憐惜這個單單薄薄清清秀秀的彝族女孩,來回逡巡生產(chǎn)線時,見薇薇工作臺上越積越多的電子元件,不時地停下幫一幫還不能熟練操作的薇薇。薇薇總是感激地笑笑,怯生生地說:“謝謝拉長?!?/p>
小李喜歡看埃嫫薇薇笑起來時兩個嘴角邊若有若無的小酒窩,還有柳葉眉下那彎彎的月牙眼。兩三天后有些熟絡(luò)了,吃飯時情不自禁的小李總是薇薇在哪里他就把餐盤端到哪里。小李對薇薇說:“以后你就叫我‘李哥得了,別再叫我‘拉長。我家里也有一個和你一般大的妹妹,她今年考上高中了,我跟她說只要她能考上大學(xué),考上研究生,考上博士生,她考到哪里我負(fù)責(zé)供到哪里?!?/p>
“唉,有個哥哥真好,你妹妹好幸福啊?!鞭鞭庇挠牡貒@了口氣,悒悒不樂地說。
小李見薇薇那副很失落的神情,說:“那你就把我當(dāng)成你哥哥得了。”說完一邊學(xué)幼兒萌樣一邊唱:
“你笑起來真好看,
像春天的花一樣,
把所有的煩惱所有的憂愁統(tǒng)統(tǒng)都吹散;
你笑起來真好看,
像夏天的陽光,
整個世界全部的時光美得像畫卷……”
見小李笨拙的賣萌,薇薇忍不住捂住嘴笑時,小李更得意了:“再笑一個,再笑一個。但不許捂嘴了哈?!闭f著起身握住薇薇手腕不讓她捂嘴。
見小李那么喜歡薇薇,同車間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都愛開他倆的玩笑:“小李拉長,你那么喜歡薇薇,干脆把他娶回家得了?!?/p>
“想娶我們彝族女孩,至少得攢夠三十萬呢。少了三十萬,免談!”
“小李拉長,你哪年哪月才能攢夠三十萬哦?我可是一分錢都不要的哦,你干脆娶我吧?!?/p>
“你想得美!你就是再搭一套婚房,人家小李也不會要你的,因?yàn)樗男囊呀?jīng)被薇薇占據(jù)了,再沒你的位置噦?!?/p>
整個車間嘻嘻哈哈,真可謂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氣氛活躍了,心情愉快了,也就覺不出做工的苦累,日子的難捱。薇薇任整個車間的男男女女七嘴八舌地拿小李他倆開涮,不氣惱也不接茬,只抿嘴笑著埋頭干她的活,她想盡量不給李哥添麻煩。
雖然都是大家順口打哇哇的玩笑話,小李卻聽進(jìn)去了,吃飯時他把餐盤端到薇薇身邊,只是神色凝重地看著薇薇并不開吃。薇薇問他:“你咋不吃呢,不餓嗎?”小李卻答非所問:“她們說的是不是真的?真的至少得三十萬才能娶到彝族女孩嗎?”見薇薇只是抿嘴淺笑,不置可否,小李居然像個耍賴的頑童,攥住薇薇的腕子一個勁地?fù)u著不讓吃飯:“是,你就點(diǎn)個頭;不是,你就搖搖頭,行嗎?”薇薇還是抿嘴笑著,看著他的眼睛點(diǎn)點(diǎn)頭,接著又搖搖頭,更使小李如墮五里霧。但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把她當(dāng)作自己的妹妹疼惜照顧。這回受薇薇央求,跟薇薇回來為妹妹薩薩嫫料理后事,他算是吃下定心丸了。他想:只要能得到薇薇,薇薇家向他要多少身價,他都認(rèn)了。
七
埃嫫薇薇本想等把薩薩嫫的后事料理完了,就把母親帶去東莞他們打工的地方照顧。可埃嫫拉嘎不愿跟她走。她說:“你父親和妹妹都在這兒了,就讓我也留在這里陪他倆吧。只要有我在,每天都有火塘溫暖他倆,逢年過節(jié)他倆也不會成為孤魂野鬼到處求施舍而遭到詛咒。要是我跟你走了,他倆就沒了溫暖的火塘,也沒了享祭的地方,想想都叫人心疼。你不用擔(dān)心我,我把園子留下外,其他的地都轉(zhuǎn)包給人家,一年怎么也能收上四五百斤糧食,我一個人能吃多少?燒兩三坨洋芋煮缽酸菜湯也能過一頓,煮碗稀飯煮碗面條也能過一頓。園子里那點(diǎn)活我完全做得動,豬我不再多喂了,就喂一頭等你回來過年。以前有什么困難都是你姑婆一家?guī)鸵r我們,如今雖然姑婆老了,但你表叔表嬸他們會幫我的。你不用牽掛我,你就放心打你的工得了,現(xiàn)在交通那么便利,有什么事給你一個電話,用不上兩天你就可以回到我身邊了。
埃嫫薇薇知道母親說話,向來是鐵板釘釘不容改變,只好帶著男友去林子給母親打柴,她要盡可能地為母親備下煮飯用的柴塊,取暖用的樹圪蔸。從小苦慣的小李對砍柴挖樹圪蔸駕輕就熟,說干就干把外衣脫下掛在楔人墻縫的木釘上,穿起薇薇背東西時穿的墊背厚褂,兩人帶上些水和干糧就朝林子進(jìn)發(fā)了。
兩人剛出門,埃嫫拉嘎就迫不及待地取下小李的衣服,翻開腋窩湊在鼻尖深深地嗅,細(xì)心地聞,聞了左邊嗅右邊,嗅了右邊聞左邊,翻來覆去嗅了好幾遍,都只聞到成年男子的體味,并沒聞到一絲彝人聞之色變的狐臭——她明白小李即使有狐臭,只要薇薇死心塌地要跟他,她決不會像母親當(dāng)年狠心反對她的婚姻那樣狠心拆散他倆。況且現(xiàn)在科學(xué)發(fā)達(dá),狐臭已不再像過去那樣令人尷尬了。但被世俗深深傷害過的埃嫫拉嘎還是希望準(zhǔn)女婿從骨子里就不是那種被人們嫌棄的人。
雖然埃嫫拉嘎沒從小李的衣服聞出令她擔(dān)憂的狐臭,但已成病態(tài)心理的她心中還是不踏實(shí),她要想盡一切辦法檢驗(yàn)清楚這個小李到底有沒有狐臭。等兩人把柴背回家,小李脫下厚褂搭在柴捆上進(jìn)屋喝水去時,埃嫫拉嘎做賊似的趕忙摟起褂子一拐一拐地繞到屋后又翻去覆來地聞被小李的汗濡濕的褂子。埃嫫薇薇將母親的所有舉動看在眼里又好氣又好笑,但她不忍心斥責(zé)母親,只是怕被小李瞧見了尷尬,趕忙進(jìn)屋無話找話地把小李堵在屋里不讓出門。聽到母親用十幾天來不曾有過的語氣聲調(diào)吩咐:“你倆明天走的話,今晚我們把那只閹雞殺來吃了,你煮飯,小李殺雞,我去把你姑婆她們也叫過來吃閹雞肉。”聽母親的聲音,看母親的神色,薇薇知道小李通過母親的審察了,他倆的事十有八九成了!
趁小李在院壩里挦雞毛,埃嫫拉嘎跟薇薇說:“我看這個小李還不錯,只要他一心一意對你好,你就跟了他吧?!?/p>
吃過飯,送走姑婆一家,三人攏上樹圪蔸向火時,十幾天來極少和小李說話的埃嫫拉嘎敞開心扉道出了掏心窩的話:“小李呀,你如果真心喜歡我家薇薇,就娶她做你的媳婦吧。我不像一些人家,嫁女兒要幾十萬的聘禮,我只要你待她好就行了。”
十幾天來,時而為薇薇母親認(rèn)不認(rèn)可他,時而為薇薇母親會不會獅子大開口、向他索要他難以承受的聘禮而惴惴不安地等待最終結(jié)局的小李,聽到準(zhǔn)岳母埃嫫拉嘎的話,愣在那里:“是不是聽錯了?”薇薇看小李一臉懵懂地看著自己,拍了拍小李的肩:“喂,聽到?jīng)]?我媽不要你給身價錢,我媽只要你對我好?!?/p>
小李這才回過神來,趕快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埃嫫拉嘎深深地鞠了一躬:“謝謝媽媽!”
埃嫫薇薇撅嘴假嗔說:“唉唉唉,搞清楚哈,我還沒過門呢,怎么就喊起媽媽來了?”
埃嫫拉嘎糾正說:“我說薇薇你也成了倒彝不漢的人了,彝人即使結(jié)了婚,也不興叫對方的父母為‘爸爸‘媽媽的,要叫‘舅舅‘舅母或‘孃孃。這些規(guī)矩要弄清,要不然被人笑話的呢?!?/p>
小李紅著臉怯怯地問:“那我叫啥好呢?”
埃嫫拉嘎說:“就叫‘孃孃得了?!?/p>
埃嫫薇薇沉吟了一會兒,說:“唔,‘孃孃叫起來是比‘舅母好聽。就叫‘孃孃,就叫‘孃孃。李哥你說呢?”
“好,聽你們的?!毙±钚α诵?,紅著臉說。
“你要搞清楚剛來那天你喊我媽媽為‘孃孃,是出于一般的禮節(jié)稱呼,從今天起喊我媽為‘孃孃意義就不同了哈。”埃嫫薇薇說完非督著小李喊埃嫫拉嘎“孃孃”不可。憨厚靦腆的小李不光聽話地叫“孃孃”,還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埃嫫拉嘎行了三鞠躬的大禮。
看著眼前這對幸福的戀人,埃嫫拉嘎想起了自己如煙似霧被一陣風(fēng)吹散的青春往事。
八
埃嫫拉嘎曾有過一段朦朦朧朧像霧像雨又像風(fēng)的單相思。
那是她十八歲那年。她有一個年紀(jì)相仿的漢族閨密叫秀芳。她倆同在埃迤安哈山南坡下一條彝人稱其為“麻羅拉達(dá)”的山谷里長大,那山谷中有寬敞的田野,一條大堰將田野截成兩截,上半截直至山根屬于彝人,下半截直抵略依河屬于漢人,田地有疆界,放牧卻不論疆界,彝人漢人放牛放羊都在一塊兒。因此那里的人從小彝語漢語都能交流自如,而且彝漢間興打干親,干親間農(nóng)忙日寸相互幫忙,年節(jié)時相互拜訪。
埃嫫拉嘎和秀芳十三四歲就在一塊放牛放羊,兩個人特別要好,別人都毫不忌諱地叫她歪號——埃嫫拉嘎,只有秀芳記住她的本名麻羅阿嘎,一直親呢地叫她“阿嘎”。埃嫫拉嘎家有什么好吃的,總要記著給秀芳帶點(diǎn)去;秀芳家有什么好吃的,也少不了給埃嫫拉嘎帶一份去。埃嫫拉嘎一輩子都忘不了的美食是秀芳帶給她的又麻又辣又香,咬一點(diǎn)在嘴里細(xì)細(xì)咀嚼時令人齒頰生津的豆鼓餅;還有那一掰兩瓣的離核紅心桃,這種桃子又脆又甜桃子味特別濃。原本秀芳給埃嫫拉嘎指了多少遍她家的具體位置,但因?yàn)榇遄哟蠛趬簤阂黄叻浚f评乱恢北娌磺宓降啄淖叻坎攀切惴技业?。直到因?yàn)榇禾炖镆恍∑奂t如云霞的桃花,才使埃嫫拉嘎終于記住了秀芳家的具體位置。直到現(xiàn)在一想到那片桃花,她的心還如同暖風(fēng)吹過一樣溫馨。
秀芳是個心靈手巧的女孩,她在放牧的同時兼作手工,有時挑花繡朵,有時納鞋底,有時織毛衣,還手把手地教埃嫫拉嘎。有時帶上背篼鋤頭鐮刀,遇到草藥就采挖,從秀芳那里埃嫫拉嘎認(rèn)得了很多的草藥。她倆采來柴胡、續(xù)斷、龍膽草、金錢草、牛蒡根、黨參、沙參、玉竹參等等等等,曬干了就由秀芳拿到街上賣了換回洗臉帕、香皂肥皂、蛤蜊油、洗頭香波,有時還可換回漂亮的襪子和花襯衫。洗臉巾埃嫫拉嘎只要“幸?!迸频?,香皂只要“綠寶”香皂,洗發(fā)香波只買包裝畫面上有粉紅泡子的。因?yàn)檫@些都是秀芳送給她的、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的清潔護(hù)膚用品。對“幸福”毛巾、“綠寶”香皂、上海牌蛤蜊油、洗發(fā)香波情有獨(dú)鐘的她在嫁往處于高寒山區(qū)的沙瑪堡子時,一是怕那些地方?jīng)]賣的,即使有賣的,她也怕到人多的地方去,成為人們指指點(diǎn)點(diǎn)議論的對象,因此買了整盒整合的蛤蜊油,還有綠寶香皂、洗發(fā)香波。她喜歡看光潔的蛤蜊殼上那些各色各樣花紋,特別是淺藍(lán)、淺褐的花紋,因此用完了里面的香脂后,她都把蛤蜊殼寶貝一樣收藏在箱底,像陪嫁寶物一樣帶到了沙瑪堡子。有次她看見村里有的小孩拿蛤蜊殼當(dāng)撮箕撮泥玩,有的女孩將蛤蜊殼鼓凸的部位磨穿后用線吊在耳垂上當(dāng)耳墜戴,回去翻箱底才發(fā)現(xiàn)袋子里的蛤蜊殼已所剩無幾了。原來老是被牧童們欺負(fù)使喚的埃嫫薩薩三天兩頭地把母親珍藏的蛤蜊殼偷偷拿去討好那些欺負(fù)她的牧童了,難得打罵孩子的埃嫫拉嘎為此把薩薩狠揍了一頓。
埃嫫拉嘎還記得秀芳第一次給她帶來綠寶香皂、洗發(fā)香波、幸福牌毛巾,在堰溝邊教她洗頭,洗著洗著秀芳說她負(fù)責(zé)望風(fēng)看牛羊,叫她索性下溝把澡也洗了。秀芳說啥她都愿意聽。牧歸時心情超好的她一身香噴噴地哼著歌回到家時,卻被永遠(yuǎn)都是怨氣沖天的母親一通搶白:“滿身都是漢人的怪氣味!這能治得好你那彎豬腳一樣的腿嗎?”
寡婦話多。她體諒四十歲不到就成寡婦的母親拉址她們?nèi)忝瞄L大不容易,從不跟她頂嘴,任她愿意怎么罵就怎么受,直到她罵累為止。只是盼著早早睡下,早早出牧去和秀芳一起舒心地聊天,嘗美食、做手工、挖草藥。
有一天,一大撥打柴的漢族小伙從她倆放牧的草場經(jīng)過時,一個墩篤帥氣的小伙將柴捆歇在土埂上,走過來站在她倆旁邊笑盈盈地看她挑花繡朵。秀芳推了推正在埋頭繡花的埃嫫拉嘎:“阿嘎,你抬頭看你身邊,他就是我哥。別看我哥哥不會說話,可聰明呢,人特勤快不說,脾氣超好又會體貼人,我家的重活他從不要媽媽我倆做。誰嫁了他,肯定是幸福一輩子的呢?!?/p>
埃嫫拉嘎先前就知道秀芳有個啞巴哥哥,因?yàn)樾惴伎偸窃谒媲翱渌母绺?。埃嫫拉嘎偷偷覷了秀芳哥哥一眼,正好秀芳哥哥也正憨憨地笑著看她,霎時紅了臉,趕忙低下頭裝作做她的針線。秀芳哥哥笑著豎起兩個大拇指“咿哩哇啦”地說了一大通。秀芳翻譯說:“我哥說你好漂亮,說你的針線做得好??磥砦腋绺绾孟矚g你哦,干脆你就嫁給我哥哥得了?!?/p>
埃嫫拉嘎紅著臉說:“你哥哥是沒看見我站起來的丑樣子呢,誰都不會娶我這樣子的人的。求你別再拿我開玩笑了。”話是這樣說,埃嫫拉嘎的心中好似一陣微風(fēng)吹過湖面,漾起了一圈圈細(xì)細(xì)的波紋。她不好意思再抬頭看秀芳哥哥一眼,埋頭繡花時,卻心不在焉地扎錯了針腳。直到秀芳哥哥背起柴跨過大堰了,埃嫫拉嘎才抬頭望他背著一大背柴樺子卻步履輕盈如腳下生風(fēng)??窗f评聬澣蝗羰У纳袂?,秀芳覺得萬事具備,只欠東風(fēng)了。
秀芳不僅心靈手巧,而且還是個很有心計(jì)的女孩,她知道家里窮,哥哥又是啞巴,想在村里說個媳婦難上加難。認(rèn)識埃嫫拉嘎后,她心中有了主意,想把埃嫫拉嘎說給哥哥。別看埃嫫拉嘎一雙羅圈腿走起路來一搖一擺像老母鴨,也許麻羅拉達(dá)那地方山青水秀惠風(fēng)和暢使然,那里的女子都生得細(xì)皮嫩肉粉頭花色,但埃嫫拉嘎的膚色更像剝皮雞蛋般光潔細(xì)膩,而且五官生得特別清秀。秀芳有意識地在哥哥和母親面前夸埃嫫拉嘎美麗心善手巧,在埃嫫拉嘎跟前夸哥哥踏實(shí)能干,使兩人在見面之前彼此間就朦朦朧朧地有了想像中的對方影子。為了讓埃嫫拉嘎嫁過來后很快融人漢人的圈子,適應(yīng)漢人的生活,她教埃嫫拉嘎做手工,帶給埃嫫拉嘎美食的同時,介紹漢人的美食烹飪,可謂是一廂情愿中做足了功夫。
秀芳說服母親趁熱打鐵,請鄰居的干親——和埃嫫拉嘎同一個村子的人去埃嫫拉嘎家說媒??擅饺诉€沒把話說完,埃嫫拉嘎的母親就把他給轟出來了:“滾出去,滾遠(yuǎn)點(diǎn)!你這么喜歡漢人,把你三個女兒都嫁給漢人得了。你再不滾,我拿掃把把你掃出去!”埃嫫拉嘎的母親就像受到莫大的羞辱,把媒人趕出門后,忿忿地在媒人后面罵了半天。
傍晚牧歸,埃嫫拉嘎一進(jìn)家門,她的母親就把白天還沒發(fā)泄完的惡氣兜頭朝埃嫫拉嘎撒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老母鴨一樣的東西,想到你做不了重活,讓你去放羊,你倒長了一副花花腸子!居然想嫁漢人不說,還想嫁個啞巴漢人!你辱沒祖宗!你叫我這張老臉往哪擱?!從明天起,你給我下地干活去!”一邊罵一邊狠狠扯下埃嫫拉嘎肩上秀芳送給她裝東西的包,遠(yuǎn)遠(yuǎn)地扔進(jìn)門外漚肥的糞水凼中。
平時任母親怎么罵怎么打都默默忍受的埃嫫拉嘎終于暴發(fā)了,她聲嘶力竭地嚎著一頭撞向母親,把母親死死抵在門板上不能動彈:“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是我自己愿意的嗎?!是我的錯嗎?你把我生成這個樣子,我都從來沒有責(zé)怪過你,你倒怪起我來了,嫌起我來了!在家里你這么見不得我,在外我受夠了白眼。今天你要么把我打死,要么把我摁進(jìn)大堰淹死吧。我受夠了!我不活了!”說完丟下她一拐一拐地哭著出了大門。
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的“母老虎”,回過神來見老大老幺兩個女兒也愣在那里,咆哮起來:“你倆是死人呀,張著兩張大嘴巴,木頭一樣杵在那里,不知道上來勸勸架,也不知道把她攔下。天哪,我養(yǎng)的都是些什么蠢東西哦?”
兩個女兒這才回過神來似的,趕忙追出去把埃嫫拉嘎連拖帶拉弄回了家。向來罵不還嘴打不還手的埃嫫拉嘎如此暴怒,“母老虎”以為被兇煞附了體,趕忙捉了只大公雞一邊唧哩咕嚕地念退煞的咒語,一邊往埃嫫拉嘎身上拂拭,然后手忙腳亂地在門檻上將雞頭剁了,覺得還不足以退煞,又“哚哚哚”地剁禿了好幾把掃把。
那晚要不是她的兩個姐妹一步不離地守著她,埃嫫拉嘎真想跳進(jìn)大堰結(jié)束她短暫而充滿屈辱的一生。
似乎等不及第二天天亮的“母老虎”,當(dāng)晚就沖到曾受秀芳家請托前來提親的媒人家,在大狗小狗的狺狺狂吠中“咚咚咚”地擂開大門,把滿臉驚恐的媒人從睡夢中叫出來,責(zé)令他務(wù)必把她的話帶給秀芳家:“你去告訴那家漢人,叫他家死了那條心!要是那漢人女子膽敢再來誘騙埃嫫拉嘎,謹(jǐn)防老娘我‘欻——地劃根火柴把他家那幾間瓦房燒了!”
“母老虎”是麻羅拉達(dá)一帶彝漢皆知的潑婦,領(lǐng)教過她的燥辣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像秀芳家這樣的柔弱人家就更不敢惹火燒身了。強(qiáng)橫霸道的“母老虎”自那天以后,時刻將埃嫫拉嘎置于眼皮子底下,不讓她有任何接近秀芳的機(jī)會。一心為促成這樁美事下足了功夫的紅娘秀芳,也不再越過大堰來放牧了。埃嫫拉嘎才剛萌芽的彝漢之戀就這樣被專制蠻橫的母親生生掐滅了。隔著大堰的彝漢兩個村子,雖然近在咫尺,埃嫫拉嘎和秀芳的啞巴哥哥卻無法續(xù)緣。
每年一到春天,秀芳家屋后桃花盛開時,埃嫫拉嘎總是失魂落魄般呆立在她家大門外,癡癡地望略依河邊那一小片粉紅的云霞。后來聽說秀芳哥哥娶了媳婦了,秀芳也嫁往遠(yuǎn)方了。村后山青水秀好放牧,村前秋來滿畈稻谷香的彝人理想居住地麻羅拉達(dá)對于埃嫫拉嘎來說,已沒啥可留戀的了。
盡管平壩河谷的女子嫁往高寒山區(qū)需要一番勇氣——因?yàn)樵跍嘏钠綁魏庸乳L大的女子嫁往高山,需要克服種種的不適應(yīng),甚至是生存難關(guān)——但為了盡快逃離母親的專橫陰影,埃嫫拉嘎聽從姑媽的安排,坐了火車坐班車,然后在表弟的摩托后座上顛了將近一個小時,才到了位于阿連山腳的沙瑪堡子相親來了。
對方是大埃嫫拉嘎十五歲的沙瑪拉達(dá),換在沙瑪拉達(dá)的奶奶——沙瑪老婆子還能撇著嘴角睥睨一切的四十年前,出身卑微的埃嫫拉嘎姑媽即使有這種美意,也萬不敢自取其辱的。
沙瑪拉惹殉情前,沙瑪火達(dá)家在當(dāng)?shù)貙儆陂W閃亮的金骨夠馱九匹馬,人人都企望能與之聯(lián)姻的人家。一些被世俗認(rèn)為不入流的人家想通過與沙瑪火達(dá)家攀親,抬高自己的社會地位,想將女兒嫁與沙瑪火達(dá)家的愿意少要身價錢,想給兒子娶沙瑪火達(dá)家女兒的愿意多出一頭大耕牛的價。受人之托又怕沙瑪火達(dá)家不給面子的媒人勉為其難,轉(zhuǎn)彎抹角地將來意轉(zhuǎn)達(dá)給沙瑪火達(dá)家時,沙瑪老頭子還比較溫婉地謝絕;說話不留口德的沙瑪老婆子好像受到莫大的羞辱,狗血淋頭般斥責(zé)媒人的同時將對方貶損得一文不值:“笑死人了,就這種人家也想和我們沙瑪火達(dá)家開親?!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我說你想謝媒錢想瘋了,也不應(yīng)該拿我們家開玩笑吧?回去告訴那家人,想和我們家開親他們家還差得遠(yuǎn)呢?!?/p>
在同一層級中自視高人一等,總是撇著嘴角睥睨一切的沙瑪老婆子,在宗親族親妯娌婆媳中也唯我獨(dú)尊,她想貶這個的娘家層級低,就撇著嘴角比小指拇給人看,她想貶那個的娘家有狐臭,就用食指在鼻頭下橫著抹一下……總之用許多隱諱的手勢加上厭棄、不屑的表情,想方設(shè)法地貶損別人以抬高自己。
沙瑪火達(dá)家的背運(yùn)是從二兒子沙瑪拉惹和吉姆嫫爾果殉情開始的。第二年大兒子沙瑪姆果的媳婦產(chǎn)后大出血,丟下一個叫沙瑪拉達(dá)的兒子死去。這孩子因?yàn)闆]奶喝,沙瑪老婆子只好將蕎饃嚼成漿喂給他,給生產(chǎn)隊(duì)放羊的沙瑪老頭子時不時地偷偷擠點(diǎn)羊奶回來煮給他喝,但這孩子還是瘦得跟小猴似的,三歲了才勉強(qiáng)學(xué)會走路;與他同齡的小伙娶妻生子了,他連副木犁都扛不上肩,更別說馭牛耕地了。人們私下里說他得的是一種叫“猴癆”的長秧子病,由于干不起重活,他一直都跟著老人小孩放牛放羊。
二兒子和大兒媳的死使沙瑪老婆子備受打擊,加上孫兒沙瑪拉達(dá)沒日沒夜的磨折,刁鉆強(qiáng)勢的沙瑪老婆子完完全全地蔫了,先前那么飛揚(yáng)跋扈的一個人,從那以后就不愿再見人了。即使在逼仄的村巷和人相遇,她都會背過身面壁避讓一旁,等迎面的人走遠(yuǎn)了,才轉(zhuǎn)過身逃也似地跑回家。而且走著坐著都在自言自語,人們都說沙瑪老婆子得神經(jīng)病了。后來在火塘邊打盹時栽進(jìn)火塘,被燒得面目全非地死去了。于是人們又捕風(fēng)捉影地傳沙瑪老婆子是因?yàn)椤把騼猴L(fēng)”發(fā)作被燒死的。
沙瑪家二兒子沙瑪拉惹兇死,兇死的人沒有不變鬼的;大兒媳因生產(chǎn)而死,因生產(chǎn)而死的人沒有不變鬼的;沙瑪老婆子得了神經(jīng)病,又發(fā)“羊兒風(fēng)”,最后還死于非命變鬼更是無疑的了;得個獨(dú)孫子還害了“猴癆”。這些令彝人聞之色變的疾病、兇事都疊加在沙瑪火達(dá)家頭上,究其原由人們都說那是因?yàn)樗业米锏娜颂嗔?,仇人在他家地里埋下了被彝人稱之為“勒更”的詛咒物,導(dǎo)致他家的運(yùn)勢急轉(zhuǎn)直下。
一個家庭運(yùn)勢的崩塌,勢必引起兒女婚姻的走低。早先被沙瑪火達(dá)家嗤之以鼻的旁姓小戶,見如今的沙瑪火達(dá)家被人冷落、嫌棄,幸災(zāi)樂禍地嘲笑說:“瞧瞧,瞧瞧。沙瑪火達(dá)家的擇親標(biāo)準(zhǔn)從當(dāng)年的冷杉巔巔直跌到河谷亂石灘中的馬桑樹上啰。”
相親的結(jié)果,沙瑪拉達(dá)眼里看到的不是埃嫫拉嘎又短又粗的羅圈腿,而是粉嫩精致如觀音的臉蛋,埃嫫拉嘎也不覺得沙瑪拉達(dá)的雞胸駝背有好難看,反倒很欣賞他那雙長腿,對將到不惑之年了還靦腆得手腳無措的他,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好感,甚至憐憫而情不自禁地偷偷覷上幾眼。就這樣,一對苦命人在埃嫫拉嘎姑媽搓合下,省去了許多繁文縟節(jié),像小孩玩過家家一樣,過起了惺惺相惜的日子。沙瑪拉達(dá)是名聲在外望族后裔,什么事都難稱她的心,難合她的意的埃嫫拉嘎母親唯獨(dú)在這門親事上破天荒爽快地答應(yīng)了。因?yàn)樗睦锴宄腊f评逻@條件,歪瓜配裂棗能嫁沙瑪拉達(dá)已算高攀了。
雖說貧賤夫妻百事哀,但沙瑪拉達(dá)埃嫫拉嘎倆惺惺惜惺惺,埃嫫拉嘎在生活上盡力給丈夫溫暖,買來丈夫喜歡的藍(lán)色毛線給他打了樣式新穎的毛衣,沙瑪拉達(dá)盡自己所能傾心呵護(hù)著妻子,他知道埃嫫拉嘎每晚睡前一定要洗腳,特意用上好的杉木給埃嫫拉嘎打了一個洗腳盆,每每下山趕場就給埃嫫拉嘎買她喜歡的東西,比如綠寶香皂、比如洗發(fā)香波、比如蛤蜊油,比如幸福牌毛巾,后來商店里沒蛤蜊油賣了他就改買百雀羚。但噴噴香的香皂香脂成了長舌婦們嚼舌的話題,被人們叫作“新聞聯(lián)播”的長舌婦是個最喜歡將道聽途說的小道消息加上自己的一番臆造后,裝作聽眾知心者到處神神秘秘咬耳朵的女人。因?yàn)榘f评律砩系南阍矸试砀蝌塾偷臍馕逗彤?dāng)?shù)厝松砩蠞饬业那喔軣熚陡窀癫蝗?,“新聞?lián)播”想當(dāng)然地說,因?yàn)榘f评掠泻?,才用這些東西加以掩蓋;因?yàn)槿藗兛偸亲杂X不自覺地用異樣眼神打量她,埃嫫拉嘎不愿去大庭廣眾的場合湊熱鬧,“新聞聯(lián)播”又想當(dāng)然地說埃嫫拉嘎怕人家嫌棄她身上的狐臭才不去聚會場合;在寒風(fēng)肆虐的阿連山下,埃嫫拉嘎搽了蛤蜊油的臉被灰塵一撲,本身毛須就有些密的上唇活脫脫就像長了一圈黑乎乎的短髭。“新聞聯(lián)播”又據(jù)此杜撰出埃嫫拉嘎是個二尾子的謠言:“嘖嘖嘖。凡彝人聞之色變的疾病沙瑪火達(dá)家都占全了,沙瑪拉達(dá)娶的羅圈腿媳婦有狐臭不說,還是個巴摩自(即二尾子)呢。天哪,沙瑪火達(dá)家一無是處,一落千丈啰?!焙檬虏怀鲩T,外事傳千里。人們往往對這種神神秘秘的咬耳朵更好奇更有興致,謠言經(jīng)過一道又一道的傳布,成了不是也是的公開的秘密,如春風(fēng)里蒲公英的種子在阿連山下到處播散開了。
沙瑪堡子的人們一到暑假寒假、周六周日就讓各自的學(xué)生娃娃接替大人放牧。這些調(diào)皮孩子在學(xué)校因?yàn)榘f扑_薩上三年級了還認(rèn)不全十個阿拉伯?dāng)?shù)字而看不起她,總是跟在她身后起哄嘲笑:“埃嫫薩薩大笨蛋”“埃嫫拉嘎巴摩自”。放牧?xí)r也老是欺負(fù)埃嫫薩薩,牛羊離群了總使喚埃嫫薩薩去吆回來,偶爾使不動就罵埃嫫薩薩“巴摩自”。埃嫫薩薩搞不懂“巴摩自”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那是一句罵人特別狠的話,所以只要有誰招惹她生氣,她就罵誰“巴摩自”。這些事被當(dāng)作笑話傳到時時處處照拂著侄女的埃嫫拉嘎姑媽耳朵里,怒不可遏的埃嫫拉嘎姑媽一番深究后,將正在場壩上眉飛色舞地傳布獨(dú)家新聞的“新聞聯(lián)播”狠揍了一頓。
結(jié)婚第二年,埃嫫拉嘎生下一個女兒,沙瑪拉達(dá)欣喜若狂,好像不相信他倆也能生出孩子似地,一直守著母女倆一會摸摸孩子的臉,一會兒捏捏孩子的手指腳趾。埃嫫拉嘎姑媽打趣說沙瑪拉達(dá)愛老婆孩子愛進(jìn)命,整天如護(hù)崽的母狗一刻都舍不得離開呢。
企盼女兒如茶花一樣美麗的沙瑪拉達(dá)給女兒起了名字叫沙瑪嫫拉薇,小名薇薇。薇薇如父親所企盼,自小聰明又漂亮,一家人總是笑聲不斷。但自第二胎流產(chǎn),因?yàn)榱鞯舻氖且粋€已成形的男胎,埃嫫拉嘎從此神情抑郁難得見她笑臉了。她的姑媽覺得肯定是懷著胎死去的吉姆嫫爾果作的祟,送給她家一條小母狗,并囑咐取名為克嫫爾果,在呵斥狗時也就當(dāng)呵斥女鬼爾果了。但轉(zhuǎn)念一想因生產(chǎn)而死的沙瑪拉達(dá)母親也會變鬼的,只是作為直系親人忌諱直呼其名罷了,沙瑪老婆子死于非命,變鬼也是肯定的。于是不管是誰變的鬼,統(tǒng)統(tǒng)都是女鬼“嫫妮此”。于是將母狗爾果改名為“嫫妮此”,在呵斥母狗“嫫妮此”時,誰變的鬼誰作的祟,女鬼們各自心里明白,自然就震懾到誰。第三胎難產(chǎn),折騰幾天了孩子始終下不來,村里的男人們換著用背篼將埃嫫拉嘎抬到公路邊搭班車進(jìn)城剖出來時,是個男孩但已全身發(fā)烏了。埃嫫拉嘎蘇醒后見守在床邊的沙瑪拉達(dá)又紅又腫的眼睛,明白了一切,嚎啕大哭了起來。沙瑪拉達(dá)怕悲痛難奈的埃嫫拉嘎失去理智拔掉打點(diǎn)滴的針頭,默默地守在床邊攥住埃嫫拉嘎的手腕,只是任淚滴順著臉頰不住地滴,看得鄰床的病人和陪護(hù)也都跟著淌淚。
原先在小芳那里認(rèn)識了很多草藥的埃嫫拉嘎為了貼補(bǔ)家用,農(nóng)閑時總是腳不停手不閑漫山遍野扯金錢草、燈芯草、夏枯草、鏵頭草、蒲公英、龍膽草、益母草,挖玉竹參.牛蒡根、黨參根、續(xù)斷根、黃連根等等等等,曬干后由沙瑪拉達(dá)背去山下賣。自剖腹取胎后沙瑪拉達(dá)更加疼惜埃嫫拉嘎,不讓她再滿山滿溝轉(zhuǎn)著采草藥。從沒背過柴捆的沙瑪拉達(dá)除了放牛放羊還擔(dān)起了找柴火的重?fù)?dān),每天牧歸時總是背回一小捆柴火。時隔三四年不再有動靜,本以為不再生育的埃嫫拉嘎在薇薇九歲那年居然又有了胎動,她驚喜之余又有些焦慮,好不容易熬到分娩之日,一心想為沙瑪拉達(dá)栽根立后的埃嫫拉嘎見生下的是個女兒,失望地用被子蒙住頭無聲地哭泣。沙瑪拉達(dá)抱著餓著哇哇大哭的孩子,央求她說:“男孩女孩都是我們的骨肉,你不是生不出兒子,怪只怪我命里帶不活兒子啊。求求你給孩子喂口奶吧?!币娚超斃_(dá)一直捧著孩子哆哆嗦嗦地守在床邊求她,心疼丈夫的埃嫫拉嘎這才抹去淚水接下了孩子。沙瑪拉達(dá)企盼這個孩子能有個幸福的未來,給她起名叫薩薩嫫。
小女兒薩薩嫫自來喜歡狗,剛會坐時只要她家的母狗嫫妮此在身邊,她就高興地拍著手又叫又嚷。她一會兒提起狗頸皮像洗衣服一樣搓揉,一會兒捏狗奶頭玩,捏著捏著就俯身去嘬奶。母狗嫫妮此呢,不但不咬她,還親呢地舔舐她的小臉小手,被舔得癢酥酥的埃嫫薩薩便自顧自“格格格”地笑。玩累了笑累了就把頭枕在母狗爾果溫軟的肷窩中美美地睡上一覺。埃嫫拉嘎暫時外出,又不便帶上薩薩嫫時,總是將大門一關(guān),放心地讓母狗嫫妮此和薩薩嫫搭伴。再大一些,薩薩嫫要是被母親帶去地里,收工回來打開大門,一天不見的薩薩嫫和母狗嫫妮此便親作一團(tuán),薩薩嫫抱住母狗嫫妮此的脖頸把鼻涕口水糊得嫫妮此一臉一身,嫫妮此親呢地舔舐著薩薩嫫的小臉小手。看母狗嫫妮此和薩薩嫫這般親熱,埃嫫拉嘎不無擔(dān)心地跟丈夫沙瑪拉達(dá)說:“薇薇她爸,你看薩薩嫫怎么會只跟狗親,不跟人親呢?我擔(dān)心我們這個小女兒會不會長成個傻子呀?”
沙瑪拉達(dá)也覺得這孩子是不像大女兒那么聰明乖巧,但他給埃嫫拉嘎寬心說:“兩歲的孩子你要她好聰明嘛,再大一點(diǎn)自然就好了?!绷钊诉z憾的是,埃嫫薩薩才五歲時,還不到五十的沙瑪拉達(dá)便撇下深深愛戀的娘兒仨撒手走了。
沙瑪拉達(dá)去世后,娘兒仨相依為命,乖巧懂事的埃嫫薇薇不忍看母親那么艱難地討生活,才上初中一年級的她執(zhí)意要輟學(xué)回來幫母親時,被她母親狠狠地罵了一頓:“你回來干嘛?不讀書只有像我一樣一輩子和苦難打交道!只要薩薩嫫你倆能過上好日子,我再苦再累都高興。如果你想讓我高興,你就好好回去讀你的書!”沒有多余的話,埃嫫薇薇噙著眼淚回到課堂,無奈基礎(chǔ)太差,勉勉強(qiáng)強(qiáng)讀了個技校然后到東莞的電子廠打工去了。
埃嫫薩薩這孩子雖然智力有些差,讀到三年級了還認(rèn)不全十以內(nèi)的阿拉伯?dāng)?shù)字,讓她認(rèn)字,她只是指著課本上的畫說,那是一只鳥,那是一棵樹,那是一朵花。埃嫫拉嘎覺得與其讓她讀書,還不如讓她放牛放羊。一直將“控輟保學(xué)”當(dāng)?shù)谝灰獎?wù)的校長也知道即使讓埃嫫薩薩上完六年小學(xué)也白搭,還不如讓她早點(diǎn)參加勞動為殘疾母親減輕負(fù)擔(dān)。于是在埃嫫拉嘎苦苦央求下,網(wǎng)開一面讓她回家當(dāng)起了牧童,把家里的幾頭牛十幾只羊交給她去放。雖然她不認(rèn)字不識數(shù),但她記得住每頭牛每只羊的樣子,牧歸時能悉數(shù)把牛羊趕回家不說,每天清晨出牧總是帶上彎刀或鐮刀,腰拴一根白尼龍繩,每天牧歸時要么背一捆柴禾回來,要么背一捆蕨草回來,所以幾年來埃嫫拉嘎已很少為砍燒火用的柴,割墊牛羊圈的蕨草犯愁了。
埃嫫薩薩走后沒人放牧了,葬禮過后埃嫫拉嘎將剩下的牛羊全部削價處理給販子。夕陽銜山牧歸的牛羊在村巷中“咩咩”“哞哞”地喧騰時,再也沒有了埃嫫薩薩背著一小捆柴跟在牛羊后面步履蹣跚的身影,也沒有了克巴拉尼搖著蓬松的大尾巴繞前繞后地迎接小主人的身影。
埃嫫拉嘎望著空蕩蕩的大門,雖然沒再呼天搶地地大放悲聲,但摘肝掏肺的痛楚依然無法排解??释茉趬糁泻驼煞蚝顽叟娚弦幻娴乃?,總是天一黑就睡下,但整夜整夜的失眠使她頭昏腦脹無法入睡。她明白這樣下去自己活不長久,心想要是自己再走了,薇薇嫫就像斷線的風(fēng)箏再也無家可歸了。為了薇薇嫫,埃嫫拉嘎強(qiáng)迫自己振作起來,用不停的勞作讓身子的疲勞麻痹內(nèi)心的痛苦。每天手不停腳不歇地勞作的她,喉嚨中也咿咿呀呀不住地低吟著思念丈夫思念女兒的歌。她總是煮上很多的東西,盛在破盆爛碗中,放在院壩里打開大門任流浪狗流浪貓進(jìn)來取食。她說主人家關(guān)門閉戶走了,喪家的貓狗咬羊撲雞實(shí)屬無奈啊,人都會因饑寒起盜心,何況貓狗。因?yàn)樗膬A心善待,有的狗干脆把她家當(dāng)成自己的家,一些母貓甚至把崽下在她家里。
幾場春雨過后,新綠覆蓋了赤褐色的土地,溪邊的水芹菜、牛耳大黃、燈芯草一派生機(jī)勃勃,驢蹄草肥壯的薹桿頂一簇簇黃花正明麗,玫紅的燈臺迎春開了一輪又一輪,開滿荒地的鼠曲草遠(yuǎn)遠(yuǎn)望去如一床碩大無邊的黃色毯子,布谷鳥如約來到了阿連山,天地間鳥語花香好像歲月從來都如此靜好。人們似乎已經(jīng)記不起阿連山下的沙瑪堡子曾經(jīng)有過一個叫沙瑪薩薩嫫的女孩,也記不起曾經(jīng)有過一條叫克巴拉尼的充滿靈性的公狗。女人們還是像被磁能吸引的鐵,一有閑工夫就忙不迭地攜兒抱女去場壩湊熱鬧;“新聞聯(lián)播”還是一如既往、神神秘秘地傳布她的“獨(dú)家新聞”,惡魚包還是腋下夾著鼓鼓囊囊的包,將污漬麻花的披氈鋪在場壩的另一頭,曬著太陽昏昏欲睡地享受女人和孩子們的笑鬧喧攘。策布訥迪已將流浪狗、流浪貓捕得差不多了,他忽而想買個圈子誘捕風(fēng)一樣穿行在各個山頭的灌木叢中,“唑——唑嗬”“唑——唑嗬”地宣示領(lǐng)地不可侵犯的雄雉雞;忽而想買一副惡魚包那種能戴在頭上照明的頭燈,再買一把汽彈槍,去打有著黑白相間的漂亮長尾巴及脖翎,白天“恰恰——”“恰恰——”地啼鳴著在林間穿梭,夜晚?xiàng)⒃跇漕嵉腻\雞。想起有著華麗羽毛的雄雉雞紅紅的臉頰,想起雄錦雞黑白分明的脖翎和彎彎的尾翎,策布訥迪的心中直癢癢。為了捕捉野雞錦雞,他一改懶惰的習(xí)氣,白天披荊斬棘去山頭探察雉雞的路徑,夜晚櫛風(fēng)沐雨去找錦雞棲息的樹棵。只等著買得園子,買得頭燈汽彈槍就付諸實(shí)施。且不說他的預(yù)想能不能實(shí)現(xiàn),就算能實(shí)現(xiàn),可以想見隨之而來等著他的肯定是牢獄之災(zāi),因?yàn)轱綦u錦雞都是受國家法律保護(hù)的動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