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老”的部長：一生清芬錢正英

許懋漢

1979年，鄧小平在一次會見中，向時任美國副總統(tǒng)蒙代爾夫婦介紹錢正英：“她是中國最老的部長?！边@讓蒙代爾夫婦感到困惑，因為錢正英當時不過五十六歲。其實鄧小平的意思是，錢正英是中國的部長中任職時間最長（“l(fā)ongest”）的一位，翻譯卻直譯成了“oldest”。

自二十九歲任中華人民共和國水利部副部長起，錢正英在水利部任職超過三十五年。她對我國的水利事業(yè)貢獻卓著，1997年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2014年獲中國工程界最高獎項“光華工程科技獎成就獎”，是我國首位獲得該獎項的女院士。

這位中國最“老”的部長，從革命的風雨中走來，在其九十九載的人生道路上，始終嚴守底線，以黨性立身做事，亦躬身傳承著海鹽錢氏“清芬世守”的家風，一世坦蕩，一生清芬。

適逢錢老逝世一周年，謹以此文紀念。

革命伉儷，一波三折

1923年7月，錢正英出生于上海，1939年進入上海大同大學土木工程系學習。受愛國心驅使，錢正英在大學期間勇敢參加抗日活動，很快成為學生運動的骨干，并于1941年秘密加入了中共地下黨組織。錢正英是大同大學“女同學聯(lián)誼會”的負責人之一，于是順理成章認識了大同大學“業(yè)余參觀團”的負責人黃辛白。

黃辛白原名黃日騋，早在1939年就入了黨，當時他還在光華大學附中讀書。附中畢業(yè)后，黃辛白服從黨組織安排，放棄報考重慶中央大學航空工程系，轉而就讀大同大學電機系。作為學校的社團負責人，黃辛白和錢正英積極參與愛國運動，組織學生游行，上街演出話劇、活報劇來宣傳抗日思想。他們在學生活動中常有交集和配合，但一開始彼此并不知道對方的政治面貌。

1942年10月，為給蘇北抗日根據地的新四軍籌措緊缺的藥品和醫(yī)療器械，大同大學一位進步學生在藥店購買醫(yī)藥用品時，遭到埋伏在附近的特務的逮捕。黨組織立即決定，轉移已被特務們注意的五名大同大學學生骨干，其中就有錢正英和黃辛白。學生們必須當夜乘火車離開上海，以防不測。當時的上海地下黨組織領導甘信孚本想讓錢正英和黃辛白喬裝成夫妻離開，但又擔心兩人扮不像，于是兩人一路便以表兄妹相稱，總歸有驚無險，最終順利來到淮北解放區(qū)。

那年，錢正英十九歲，黃辛白二十一歲?；幢苯夥艆^(qū)是新四軍第四師駐地，他們踏入解放區(qū)，看到的是與大上海完全不同的景象。在這里，他們與貧苦農民一起生活，參與整風運動的學習和思想改造，覺悟很快得到了提高。

為了避免因出走影響上海親友的安全，一起去解放區(qū)的五名同學決定統(tǒng)一改名。大家商量以“正”字排行，以自己最需要改造的缺點為名，以此表示整風的決心。錢正英第一個表態(tài)，說要克服“個人英雄主義”思想，因此將原名“錢美端”改為了“錢正英”。后來有同學提出，如果五人這樣排行，恐怕給人有小宗派、小團體的誤解，大家都以為有道理，于是紛紛另取名字。黃辛白改掉了原名“黃日騋”，用了曾經的一個別名“黃辛白”。

1943年初，錢正英和黃辛白被分配到泗五靈鳳縣（淮北蘇皖邊區(qū)設，1941年由安徽省五河、泗縣、靈璧、鳳陽四縣析置）縣立中學，黃辛白在總校，錢正英在分校。兩人雖不在一處，但經常通信，保持著聯(lián)系。那年寒假，他們在總校集合學習，有一位女教師追求黃辛白，被黃辛白婉拒。黃辛白在這時向錢正英提出與其確立戀愛關系，錢正英同意了。

這對天真的戀人，他們有空就相約在打麥場的草堆前，先是互相介紹家庭背景，再是聊聊過去的經歷，戀愛“談”得一本正經。錢正英的曾祖父是晚清軍機大臣和工部尚書錢應溥，黃辛白的叔公則是國內著名民主人士黃炎培，兩人都出身名門，但他們都堅定要走自己的路，要跟著共產黨革命到底。

1944年秋，錢正英被調往淮北行政公署建設處任水利科科長，從此，錢正英的一生就與水利結下了不解之緣。1946年，蔣介石發(fā)動全面內戰(zhàn)，錢正英給仍在泗五靈鳳縣的黃辛白寫了一封信，建議停止戀愛關系，這樣彼此可以心無掛念地去戰(zhàn)斗。但由于交通中斷，還沒收到回復的錢正英就與黃辛白失去了聯(lián)系。

錢正英隨部隊撤到山東，又干起了土木老本行，她先是在華東軍區(qū)兵站部擔任交通科副科長，在行軍途中為部隊修路架橋，后又任前方工程處處長，隨華東野戰(zhàn)軍行軍，經歷了孟良崮、南麻等重大戰(zhàn)役， 1947年底才從部隊調往山東黃河河務局工作。當時由于戰(zhàn)事頻發(fā)，生活條件艱苦，加之工作繁忙，她很少考慮與黃辛白的戀愛問題。

1949年春，錢正英在北平參加中國婦女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真是無巧不成書，緊接著，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也在北平召開，黃辛白作為安徽省的青年代表來北平參會。他得知錢正英的情況，立即就給她寫了信。錢正英收到黃辛白的信非常感動，意識到原來彼此都未能忘懷。只是這次，他們沒能見面。錢正英要趕去開封參加黃河水利委員會的會議。會議結束后，錢正英從開封一路乘火車到達合肥。下著鵝毛大雪的寒夜里，在時任合肥市婦聯(lián)主任的老戰(zhàn)友吳光同志的幫助下，錢正英和黃辛白終于重逢。

1950年春，錢正英調到新成立的華東軍政委員會水利部工作，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出生地上海。不久，黃辛白也從安徽省團委調回上海，任華東團工委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錢正英晚年回憶，黃辛白的這次調動，本是組織上對他們的照顧。但誰也沒想到，當年夏季淮河發(fā)生了嚴重水災。1950年冬，中央決定在蚌埠成立治淮委員會，統(tǒng)籌豫皖蘇三省的治淮工作。錢正英被任命為治淮委工程部副部長，要求立即赴蚌埠任職。就這樣陰差陽錯，黃辛白從安徽調到上海，而錢正英又從上海到了安徽。直到1951年秋，治淮第一期工程安度汛期后，經組織批準，錢正英才回上海與黃辛白結婚。

從1943年確定戀愛關系到1951年結婚，這對革命戀人，歷經八年終成眷屬。晚年黃辛白向兒女們講起這段戀愛史時，他們的小女兒風趣地說：“八年了，抗戰(zhàn)都勝利了，你們是也該結婚了！”從此，錢正英與黃辛白，既是夫妻，又是同志。錢正英稱黃辛白“黃”，黃辛白叫錢正英“錢”。這是兩人在上海從事地下工作時的相互稱呼，一直保持到2008年黃辛白去世。

與“水”結緣，心系江河安瀾

1952年，二十九歲的錢正英被任命為水利部副部長，與部長傅作義及其他領導同志同撐水利部工作，一直到1988年才退下來。

在水利部任職期間，錢正英參與了黃河、長江、淮河及其流域的規(guī)劃治理，推動了我國水資源開發(fā)、利用、保護的各項方針政策和管理辦法的制定，并推動了我國大江大河的流域治理規(guī)劃和全國水利建設長遠發(fā)展綱要的出臺。錢正英參與了不少大型水利工程的項目審定，領導處理了工程建設中出現的重大技術性難題，為我國的水利事業(yè)建立了不朽功勛。

錢正英一生與“水”關系密切，她與“水”的情結，是有家族傳承的。錢正英是浙江省嘉興市海鹽縣錢氏家族的后人，海鹽錢氏是當地的名門望族，是吳越王錢镠的后代。她從小就聽慣了長輩講先祖錢镠治理錢塘江、西湖和太湖的事跡，而其父錢夔，赴美留學取得的也正是水利工程碩士學位。

錢正英有三個孩子，名字都帶有三點水——“維洪”“維匯”“維清”，也是大有淵源。1952年，錢正英第一個孩子出生時，淮河中游遭遇澇災，她受到組織和社會的責難，做了檢討。1954年，第二個孩子出生時，淮河遭遇百年一遇的洪災，錢正英負責修造的潤河集分水閘被沖毀，淮河中游的大堤決口，她深知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于是主動向國務院請求處分。1960年，第三個孩子出生了，那年黃河三門峽水庫蓄水后嚴重淤積，冀魯豫又發(fā)生嚴重澇堿災害，錢正英職責在身，來回奔波，心力交瘁。她曾自嘲：“生一個孩子就要檢討一次，不能再生了……”

錢正英心系長江安瀾，是推動葛洲壩工程建設的有功之臣，她還主持了三峽工程的可行性論證工作，為三峽工程的成功建設做出了巨大貢獻。七十歲那年，錢正英在視察長江的工作間隙，提出要下水游泳。當時江面波浪滾滾，在場的同志擔心危險，便婉轉地勸她說：“現在水溫只有十幾（攝氏）度，還是不下水為好。”錢正英笑笑：“你們放心，第一，我不是玩命，我游不了馬上上來，絕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第二，九月份的長江水溫絕不可能只有十幾（攝氏）度，至少在二十（攝氏）度左右。”下水后，錢正英一口氣游了近一千五百米，大家驚嘆之余才想起拿水溫計測水溫——24.5攝氏度。當隨行人員問她：“您是第一次游長江嗎？”她立即興奮起來：“不是，修葛洲壩時我天天下江游泳！” 大家敬佩不已，錢正英對長江的了解竟如此之深！

錢正英不僅終身熱愛水利事業(yè)，而且十分重視人與自然的和諧發(fā)展。從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任上退下來以后，錢正英擔任了“西北地區(qū)水資源配置、生態(tài)環(huán)境建設和可持續(xù)發(fā)展戰(zhàn)略研究”課題組組長，為此，她不顧年事已高，親自深入沙漠、戈壁考察。1985年，在黃河中上游水土保持工作座談會上，錢正英根據考察成果，提出沙棘是促進黃土高原生態(tài)良性循環(huán)的優(yōu)良作物，并大膽建議以沙棘資源的開發(fā)作為加速黃土高原治理的突破口。

沙棘生命力強，固沙肥土效果顯著，栽種有沙棘的河岸溝坡即使遭受洪水的沖擊也巋然不動。除此以外，沙棘還具有重要的經濟價值。沙棘的果實營養(yǎng)豐富，是加工飲料和食品的極好原料；從沙棘果中提煉出的黃色素，是一種理想的食品添加劑；沙棘的種子還可用于制作航空食品和治療心血管疾病的藥物。國內專家把沙棘果譽為“神秋果”，而“神秋果”正是錢正英的重要發(fā)現。如果不是錢正英大力提倡大面積種植沙棘，沙棘難以走向市場?，F在以沙棘為原料的食品和醫(yī)藥制品，正在廣泛造福大眾。

“清芬世守”，代代相傳

據錢氏家譜記載，錢正英的祖上正是清朝乾隆時期官居正一品的刑部尚書錢陳群。乾隆皇帝在錢陳群去世后，曾御題“清芬世守”四字褒獎錢氏家風——“清”，清正廉潔；“芬”，芬芳清白。做官為人，品格至上，代代相傳。錢正英一生躬身垂范錢氏“清芬世守”的家風，真正體現了一位無產階級革命家的高風亮節(jié)。

錢正英夫妻倆對孩子的教育十分嚴格，甚至近乎苛刻。當年，兒子維洪參加高考，他喜歡水利電力事業(yè)，愿繼承媽媽的事業(yè)，為國家水利發(fā)展貢獻青春。于是，維洪在填報志愿時，報考了電力專業(yè)。這原本無可厚非，但錢正英為了回避，要兒子另選專業(yè)。維洪剛開始有些想不通，但生氣歸生氣，兒子最終還是理解媽媽的心意，于是改學了交通專業(yè)。

小女兒維清也有一件傷心事。維清考試成績不理想，最后被中專衛(wèi)校錄取。招生辦的同志看過檔案，驚訝起來：“父親是教育部領導，媽媽是水利部部長，他們沒有為你做工作嗎？”維清聽后，回家大哭一場。錢正英和黃老耐心地給女兒做思想工作，教導女兒不要看不起衛(wèi)校，“護理專業(yè)也挺好！只要這個工作對人民有利，都值得去做”。維清是個懂事的孩子，聽了父母一席話，便高高興興去衛(wèi)校報到。

除此之外，錢正英對其他親屬要求也異常嚴格。

錢正英的姑媽錢琪是上海音樂學院的教授。姑媽命苦，原有一位多才多藝的丈夫卻不幸過早去世，后來兒子也去世了，只留下一個孫子名叫勞志雷，祖孫兩人相依為命。錢正英很同情和敬重這位姑媽，平時在生活上對其很是關心照顧，姑媽也把錢正英當成女兒一樣親近，雖然相居兩地，卻不少往來。

姑媽的孫子小勞沒有工作，他看到祖母與錢正英關系很好，就動了一點小聰明。一天，他向當時的文化部某部長寫了一封信，介紹了自己的家史以及和錢正英的關系，最后謊稱錢正英要他寫信請其幫忙在祖母工作的上海音樂學院謀份差事。部長看了信以后，認為其家庭情況確有困難，便向音樂學院的領導打了招呼。隨后，學院領導安排小勞去了學院圖書館工作，協(xié)助整理圖書和打掃衛(wèi)生。

后來，偶有一次機會，這位部長告訴錢正英，她所托之事已辦妥，不知錢正英滿不滿意。錢正英一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回家后，錢正英立即跟上海的姑媽通電話詢問情況，姑媽不敢隱瞞，只得如實反映是孫子小勞利用錢正英的名義請求某部長照顧安排了工作。錢正英一聽此事，非常生氣。她嚴肅地指出，用她的名義謀取工作，她絕不同意。

錢正英勸導小勞深刻反省，要他必須辭去音樂學院圖書館的工作。過了一段時間，小勞仍然沒有辭職，錢正英再次打電話催促，姑媽懇求說：“正英，你就原諒他一次吧！況且他已經有病……”錢正英立場堅定：“姑媽，您家中經濟有困難，我錢正英一定會盡力幫助，但小勞的工作必須趕緊辭?！惫脣屢婂X正英態(tài)度堅決，于是第二天便陪著孫子去學院辭掉了圖書館的工作。

錢琪教授臨終之前，孫子勞志雷也已去世，勞家已無后人，便委托錢正英處理身后事宜。錢正英按姑媽遺愿，將其在上海居住的房屋以及鋼琴等貴重之物，一并捐給了其生前工作的上海音樂學院。除此之外，姑媽家里還有幾幅破殘畫卷，錢正英的女兒維匯曾請有關單位鑒定，被告知還值幾個小錢。維匯向錢正英稟告后，錢正英說：“不是黃家的東西，我們一分錢也不能得！”于是，這幾幅破殘畫卷就贈給了嘉興錢镠文史研究會保存。

當年嘉興中山路改造，拆除了蓮花橋錢應溥的老宅，政府發(fā)補償款七十四萬元。家族中有的人想從中分一匙羹，錢正英堅決反對。她認為，這些補償款是祖宗留下來的財產，不是后人創(chuàng)造的，應如數捐給政府，回歸人民，于是提議將這些錢全部捐給嘉興一中，用來建一座圖書館。

錢正英生活簡樸，生活起居由女兒維匯料理。居住的兩層樓房，裝修極其簡單樸素，家里沒有名貴家具，甚至比不上一般縣城里一些中等收入家庭的陳設。

2009年，嘉興錢镠文史研究會欲出版《清芬世守》一書，書中記錄了錢氏家族的著名人物，也實事求是介紹了錢正英在國家水利建設事業(yè)上的卓越貢獻。筆者將此文送給錢正英審閱，不久便收到錢正英的批閱。錢正英將初稿中贊揚她的語句段落悉數刪去，只留下了一些簡單工作經歷的介紹文字。

她曾對子女說過：“哪天我走了，就把我和你們父親的骨灰放在一起撒向大海。一無所有加入共產黨，清清白白笑九泉?！?/p>

2022年10月22日，中國最“老”的部長錢正英因病逝世，享年九十九歲。

（實習編輯/李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