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
中學時,我本來是很不喜歡地理這門課的。可是因為教地理的房先生實在太慈愛,教得又好,又是我們班的級任導師,我也就開始喜歡聽她的課了。
房先生年紀輕輕,卻打扮得好老氣。一年四季的旗袍,不是安安藍,就是咖啡色或墨綠色。微黃的頭發(fā),在后頸盤一個香蕉髻。一副玳瑁邊框眼鏡,遮去了半張臉。不大不小的嘴,笑起來很美。本色皮膚,不施一點脂粉。
剛開始上課時,她面對我們,伸出左手,手心向著我們說:“中國就像這只手掌,西北高,東南低,所有的河流,都從西北流向東南?!边@個比喻真好,我們一個個伸出手來,對著地圖愈看愈覺得像。然后她轉(zhuǎn)過身去,用粉筆在黑板上只幾筆就畫出一幅中國地圖,再在里面一省一省地劃分開來,填上名稱,熟練而又流暢,一下子就讓我們對她佩服不已。
她要我們把每個省的地圖都記熟,東南西北的鄰省也要記得清清楚楚。她說這是第一步要明晰的概念,自己的國家分多少省都不知道,那怎么行。就如同讀中國歷史,第一步就要會背朝代名稱,要記得每一朝的開國元勛和他們成功的原因。如此,才能對歷史有整體的概念,否則腦子里一定是一本糊涂賬。
整個中國地圖默記熟了之后,再逐一默記各省地圖,先默記輪廓,次默記山脈、河流,再默記鐵路、城市。對地理環(huán)境有了概念以后,氣候、物產(chǎn)、民情風俗,也就比較容易記住了,因為這些是有連帶關(guān)系的。她要求每個同學對自己出生地所屬的省,要格外熟悉?!斑@叫作‘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她說。
每教完一省,她都要做一次測驗,要我們畫出這一省的詳細地圖。有一次我默記江西省,只把“鄱陽湖”誤寫為“洞庭湖”,其他的部分都沒錯,她一下子扣了我二十分。我很懊喪地說只是筆誤,她說:“筆誤也不可以,兩個湖怎么可以由著你自由搬家呢?”問得我啞口無言。又有一次,我把浙江省的錢塘江誤寫為“錢唐江”,她扣了我十分。我向她央求:“只掉了個‘土字邊,少扣五分好不好?”她連連搖頭說:“莫爭,莫爭。我扣你十分是要你寫字時用心,不要馬馬虎虎。我雖不是國文老師,錯別字也要管。你去地圖上找找,中國有沒有一條江叫‘錢唐江?這是求正確。無論讀書做事,都要認真仔細,不能有差錯?!蔽抑缓媚涣恕哪且院?,每回看見自己的作文或日記里有錯別字,我就會暗暗對自己說:“又得扣十分了。”
有一次測驗,默記的是江蘇、浙江兩省。我因準備充分,默記得又快又詳細,連老師沒有要我們注明的浙東次要城市都注上去了,因為那是我家鄉(xiāng)的鄰縣。正得意呢,房先生走來站在邊上,卻發(fā)現(xiàn)我桌上有本地圖冊沒有收進抽屜里。她默默伸手拿起來翻翻,偏又發(fā)現(xiàn)浙江省那頁還夾著一張畫有地圖輪廓的紙。我有點懊惱自己粗心大意沒把地圖冊收好,卻覺問心無愧,抬起頭來說:“我并沒有看?!狈肯壬鷽]作聲,卻把我畫好的地圖收去了,她從講臺上拿了張紙來,嚴肅地說:“你再畫一張?!彼谷粦岩晌彝悼吹貓D,我心里萬分委屈,連聲說:“房先生,請相信我,我并沒有偷看呀?!彼c點頭,但仍堅持要我再畫。左右前后的同學都轉(zhuǎn)過頭來朝我看,我眼淚撲簌簌地掉,一滴滴都落在紙上。
我咬著嘴唇,很快就把一張地圖畫得完完整整的。房先生收去后,摸摸我的頭說:“不要哭,潘希真,我向你道歉,但你不應(yīng)當把地圖冊放在桌上?!蹦峭硐乱拐n以后,房先生特地陪我回宿舍。校園中一片寂靜,涼風輕拂,草木清芬。房先生用手臂圍繞著我的肩問:“你不怪我吧?”我心情復雜,只想再放聲大哭,但我忍住了,終究是我太疏忽所致。
這一場誤會,讓我想起在家中,我們母女多次所受的委屈,常使我惱恨困惑——究竟錯在何人?我一直沉默著,只覺千言萬語,無法對房先生說個明白。房先生把我的手捏得更緊些,我懇切地說:“沒有什么,我只是好想念媽媽,她回故鄉(xiāng)了,我就寧愿住校。我只愿老師能相信我是個誠實的女孩子,媽媽一直是這樣教導我的?!闭f著,我的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下來。
房先生沒有再說什么,挽著我的手臂,回到宿舍,一直等我換好睡衣躺到床上,俯身在我耳邊低聲說:“大家應(yīng)當彼此信任,你好好睡吧?!彼亦彺驳耐瑢W也擺擺手,踮著腳尖走出寢室。
那張地圖發(fā)回來時,房先生批的是八十八分。我悄悄地問她既然都沒錯,為什么不給九十八分。她笑笑說,八十八分是她最喜歡的數(shù)字,她初中畢業(yè)時,平均分就是八十八分。
“八十八分是個完美的數(shù)字,”她說,“只差兩分就是九十。從九十到一百,還有十分需要努力,這樣不是更好嗎?”
我仔細想想,也對。好在八十八分以我們學校嚴格的標準,已經(jīng)是甲等的高分了。
我們這班運氣差,輪到初中畢業(yè)時,剛好舉行第一屆會考,由省教育廳舉辦。全省分若干個考區(qū)集中考試,如同今日的聯(lián)考。我們心情之緊張,可想而知。因為如考不及格,即使本校畢業(yè)考通過了,仍然領(lǐng)不到教育廳頒發(fā)的畢業(yè)證書。這不但關(guān)乎每個學生的升學前途,也關(guān)乎學校名譽。于是校長集中火力,給我們加油。她對我們宣布:“如果會考全體甲等,就可全體免試升本校高中。但如有一人是乙等,就不行?!?/p>
她這種承諾究竟是對我們的鼓勵還是懲罰呢?至少對我來說,是懲罰。因為我數(shù)理很差,如數(shù)理考不及格,即使國文、英文、史地分數(shù)高,也會被數(shù)理的低分拉下去。我考不到甲等,就會成為班上的害群之馬,害他們也不能免試升高中。我自覺內(nèi)心壓力更大。偏偏我有個毛病,愈是心情沉重,愈想睡覺。數(shù)學或化學還沒做完一道題,眼皮就耷拉下來,把同學們氣得跳腳。幾位數(shù)理好的同學,就輪番為我填鴨式惡補。
會考前的幾天,我真是首如飛蓬,面目全非。母親特地從故鄉(xiāng)趕來照顧我、陪伴我,給我燒好菜進補,生怕我病倒??荚嚨那耙惶?,我卻發(fā)起高燒來。
七月的大熱天,我燒沒退,母親硬要我穿上夾襖去考試,我悶得渾身是汗,燒反而退下去了??紘摹⒂⑽?,一點兒都不覺得難。一到考數(shù)學,我就抱著必死之心,閉目凝神。
打開卷子,忽覺渾身一陣清涼?;仡^一看,原來我身旁放了一大塊冰。監(jiān)考人員因為天氣太熱,考場又不能開風扇——會吹走考卷,又怕考生熱得發(fā)痧,因此在走道里每隔一段距離就放一個大冰塊。我頓覺頭腦清醒過來,同學們?yōu)槲覑貉a的方程式,我全想起來了,居然一道道題目都迎刃而解,那種得意興奮真不用說了。
鐘聲響起,我恰好答完。把卷子折好,平平地放在桌上,起身退出考場,我有一種要飛起來的感覺。
成績揭曉了,果然我們?nèi)喽际羌椎?。這種快樂非同尋常。不用說,我的數(shù)學一定考得不錯,總分平均下來才會列入甲等。這下我揚眉吐氣了,昂首闊步地走到學校去看成績——我的平均分竟然是八十八分。
八十八分,我不由得跳起來,連忙奔到房先生屋子里,大喊道:“房先生,您記得嗎?您那次給我臨時測驗?zāi)貓D的分數(shù)就是八十八分,您說您最喜歡八十八分,因為您初中畢業(yè)時的平均分也是八十八分?!?/p>
房先生笑逐顏開,點點頭說:“真巧,八十八分是個吉利的好分數(shù),而且前面還有十二分給你努力。希望你高中畢業(yè)時,能考到九十八分?!?/p>
“那多不容易呀!房先生,您高中畢業(yè)時,平均分也是九十八分嗎?”我問她。
“也差不多,總之是進步多了?!彼π?,又接著說,“在學業(yè)上、知識上,總要力求進步。在對人方面,卻不必樣樣爭先,強出風頭,倒是八十八分恰恰好?!?/p>
(蒙淇淇摘自江蘇文藝出版社《愛與孤獨》,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