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純青
“你真不打算換一種‘自由’的身份?”
他手里搖晃著一只精致的玻璃瓶,身體微微向前傾。濃稠的陽光擠進車窗投射在他的面具上,化為一片暖黃。
彼時我正坐在一列高速行駛的火車上,窗外是飛速倒退的風景。我把座位上的公文包朝身邊拉了拉,有列車員推著食品車行走在狹窄的過道上。
我喝了一口面前的咖啡。他依然坐在那里,從白色面具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已經在我對面坐了一段時間了。
起初我對面的座位上是沒有人的。約三十分鐘前,我在列車的開水房沖泡完一杯咖啡,淡淡的水汽從那只高檔搪瓷杯里冒出來。我慢慢走回座位,就看到他安靜地坐在那兒,抬眼沖我笑了一下。
準確地說,那并不是笑。因為他帶著一張素白色的面具,眼睛和嘴的位置僅是三條有弧度的縫。那種冷冰冰的表情看得我渾身不自在。他褲腳與鞋子的交接處并不是他的腳踝,而是一團渾濁的空氣,隱約能看到后面座椅上漂亮的花紋。此外,他的全身看不到任何一處肌膚,他的襯衫、手套、面具以及禮帽,完全是飄浮在半空中的。
我嚇了一跳,險些把手里的咖啡灑到西服上。
“你不用緊張,我并不是幽靈?!彼慌陨斐鍪?,做了個“請坐”的手勢,“更不是惡魔、死神,我是個好人?!?/p>
我將信將疑地坐下,放下了手中的咖啡。
“我是一個推銷員。請問你對自己的生活還滿意嗎?”他向前欠了欠身子,“我可以交換人的身份?!?/p>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蔽艺f。
“抱歉,我是個實習的,說話若有不當還請多多包涵?!彼麑擂蔚刈チ俗ヮ^發(fā)。但在我看來只是一只手套在空中摩擦了一下。
“你慢慢說,我不著急?!蔽覜_他微笑,給他鼓勵。
“好吧,謝謝你?!彼辶饲迳ぷ?,突然提高了音量,像是一位激情的演說家,“你的生活中除了眼花繚亂的賬單,應該就是忽升忽降的股票曲線。你賺到了大把大把的鈔票,卻使自己的心變得閉塞狹隘。你是否想過,其實還有另一種生活方式等著你,讓你成為一個你想成為的人……”
他說話的時候挺直腰板,聲音故作嚴肅。但聽起來相當滑稽,我忍不住干笑了幾聲。
“你不要笑了,我看電視里那些推銷員都是這樣說的?!彼€是不太自信,“但我看得出來,你應該是個老板?!?/p>
“你剛才說得挺好的,接著說吧。”我整理了一下領帶,并不打算對一個陌生人說出自己的身份。
“瞧這里?!彼麖纳砗竽贸鲆恢蛔厣钠は洌秒p手打開,里面裝著許多精致的玻璃瓶,全部都用橡皮塞嚴密地塞好。每一只瓶子內都裝有不同顏色的氣體,它們在狹小的空間里肆意飄動,仿佛一根根搖曳的水草。
“這里有許多人的身份,每一種都可以讓你重新活一次。”他隨手拿起一只瓶子,里面裝著一團黑色的氣體,“比如這個,這是一個流浪歌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換走了一個金融家的身份。因為終日流浪,別人看不起他,他原以為電影里純真的情感真的就只出現(xiàn)在電影里,但金融家的氣質卻足以讓他收獲一份不錯的情感。不過對于你,你需要的是自由而不是錢,換了身份之后你在所有人的眼里就會是個流浪歌手,你可以脫掉西裝浪跡天涯。怎么樣?還附帶一個彈吉他的技能?!?/p>
“好像很有趣?!蔽倚πΑ?/p>
“是,我也覺得有趣。有人夢寐以求的生活有人卻厭惡著,有人無比厭惡的生活有人卻夢寐以求?!彼蛄藗€響指,“看在今天陽光這么好的份上,給你打五折,只收你十萬元。”
“我倘若換了,就會失去我的錢?!蔽姨趾攘艘豢诳Х取?/p>
“得到的同時肯定也會失去啊,你不可能收獲所有的幸福?!彼D動著手中的玻璃瓶。
“可我并不是很討厭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我說。
“不,你不要自欺欺人了,只有需要我的人才會看到我。”他的語氣依然無比認真,“我身上披了特殊的衣服,我們之間的談話別人不會聽到的?!?/p>
他說完之后我沉默了,托著腮默默地望著天花板。他坐在對面也不急于推銷,一個人玩著手指,陪我沉默。
“我想我還是不需要了?!边^了良久,我動了動嘴唇。
他突然變得很失望,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他把那只玻璃瓶放回箱子內,然后扣上蓋子。
“你怎么了?”我問他。
“老實說,你浪費了我一個半小時,你最終還是拒絕了我?!彼恼Z氣弱了許多,“我是個實習的,我一天至少要做成五筆買賣,但我今天才做成三筆?!?/p>
“實在抱歉?!蔽腋械揭唤z歉意。
“瞧見沒有?”他拉了拉衣服上的胸牌,上面寫著一個楷體的“75”,“我們一共有100個實習生,最后只有25個能轉正。我也沒什么能做的工作,就想著什么時候自己能換到一種像你這樣的身份,然后帶著喜歡的人離開這里?!?/p>
“這很浪漫,不過這在公司允許嗎?”
“管他呢,我不想再活得這么唯唯諾諾了。”他站起身,手里提著箱子。
“祝你好運?!蔽覜_他擺擺手。
列車正巧到站,他轉過身走向車門,邊走邊脫掉了那件外套。高挑的個子佝僂成一個彎曲的背影,頭發(fā)也被發(fā)油黏成一縷縷的,貼在頭皮上,身體搖搖晃晃,顯得十分疲憊。
列車重新開動后,我喝光了杯子里的咖啡,有一些殘余的咖啡漬沾在杯子壁上。
我從公文包里抽出一張表格,在“75”后面打了一個小小的“×”。
做完這一切,我抬起頭,車窗外是一片金黃的麥田。橙紅色的夕陽慢悠悠地向地平線下落,仿佛一枚溫吞的水煮蛋。
“我竟然也看到了他,這真奇怪?!蔽以谛睦飳ψ约赫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