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的時候很溫暖

張曼娟

這個冬天，氣溫驟然下降，我站在教室外張開嘴，看見呵出的熱氣變成白色煙霧，孩提時代養(yǎng)成的習(xí)慣，借此探知季節(jié)的嬗遞。學(xué)生從旁邊經(jīng)過，縮著脖子與我招呼：“好冷??！說不定要下雪了?！薄笆茄?，下雪就暖和了?！蔽艺f著，和他們揮手告別。想到自己說的話不禁好笑，下雪就暖和了，這算什么邏輯？但，這其實是我真切的感覺，窗外雪花飛舞，房里的火爐暖烘烘烤著面頰，圣誕樹的燈光閃呀閃的，全家人守在一起，不可取代的奢侈。

兩年前的冬天，父母去美國探望弟弟一家人，那是三十多年來我的第一次獨居經(jīng)驗。剛開始是很興高采烈的，每一餐都在外解決，快餐、西餐、火鍋、客飯、定食、素菜、自助餐……調(diào)配著吃，看心情決定。當(dāng)天氣愈來愈冷，我把圣誕裝飾花環(huán)掛在門上，鄰居小朋友看見都很歡喜，總要跳起來拉一拉花環(huán)上小白兔的長耳朵，作為打招呼的方式。過不了幾天，白兔的耳朵就成了灰色的，我把它另一只耳朵朝外放，這樣的話它就會有兩只灰耳朵了。我在一種莫名的興奮情緒中等待圣誕節(jié)，等待新的一年把舊年翻過去。

可是，獨居的新鮮感逐漸消失，我總是不能決定這一餐該吃什么，因為沒有真正想吃的食物，覺得人如果不必進(jìn)食就可以省掉很多麻煩。在不同的房間和床鋪睡眠也不能令我睡得更好，偶爾做噩夢時，還記得家里只有我一個人，所以不必呼喊或者哭泣，反正不會有人關(guān)心，也不會有安慰。于是從悸怖中轉(zhuǎn)醒，在寒涼的空氣里輕顫，而后慢慢平靜下來。百貨公司的歲末清倉特賣，扶老攜少的一家人使我停下腳步，不遠(yuǎn)不近地觀看。曾經(jīng)，我們也是全家出動逛街購物的一家人，然后一塊兒開車去淡水吃海鮮。弟弟七年前去留學(xué)，接著就業(yè)、結(jié)婚、生養(yǎng)小孩，這個家的成員變多了，卻分散在天涯海角，可以聚在一起的機(jī)會十分稀少。有一次，我們約了一起去香港旅行，弟弟一家三口從美國東岸歷經(jīng)長途飛行，在機(jī)場相見的時候，一歲半的小侄兒毫不認(rèn)生地?fù)溥M(jìn)我懷里，大人都嚇了一跳，這小孩兒用什么樣的能力去辨認(rèn)，或者去記憶一種特殊的血緣牽系？于是，一向羞怯的他并不遲疑，在流動的人群中，搖搖晃晃地，奔向我站立的方向。那幾日同游時，小男孩對我的依戀成了一種新鮮明銳的感受，仿佛開啟生命的另一扇門。

小時候我羨慕別人有爺爺奶奶疼惜，有叔叔姑姑可以撒嬌，如今，弟弟不太可能回家鄉(xiāng)來，就像我也不太可能放下工作或者寫作，到美國去放長假，都是不可能的，所以不能團(tuán)圓，不能在一起。所以，我看著那一大家子嚷嚷鬧鬧買東西的時候，有一種渴望蠢蠢欲動。當(dāng)我走過那些華麗的櫥窗，璀璨的燈花，自己一個人穿越馬路時，格外感覺到寂寞和孤獨。

人，是生而孤獨的。但人并不一定非孤獨不可。

什么是最重要的呢？我一遍又一遍，反反復(fù)復(fù)地問自己。終于，我向?qū)W校申請了留職停薪，一整年的時間。一年沒有薪水呀，朋友勸我仔細(xì)考慮，但我覺得無比富有，因為這一年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我的。聽說我要離開，關(guān)心的人勸我三思，難道不怕目前擁有的會發(fā)生變化？我謝謝這些好意，打電話去航空公司訂了機(jī)位——美國東岸，和我最親愛的家人在一起。臨走前接受訪問：“什么重要的原因使你必須離開？”我說：“因為想跟全家人在一起，共度一個冬天?！边@答案顯然令主持人迷惑，這有什么重要？而我偏偏覺得，在這時候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了。

再相見的時候，小男孩已經(jīng)三歲了，更有自己的主意，更想要人陪。他以前不敢一個人到樓下來，自從我住樓下，他有了探訪的對象和理由，樓上樓下跑得相當(dāng)勤奮。窗外開始飄雪，我開始寫作，他把自己的蠟筆全數(shù)搬運下來，坐在我的腿上，陪我寫稿。這樣的陪伴因為太徹底，所以常常演變?yōu)槲曳畔落摴P，拿起蠟筆和他一起畫圖。寫作進(jìn)度嚴(yán)重落后，小男孩被限制在姑姑下樓時不準(zhǔn)追隨，唯有要吃飯時，他可以下來通告，他得令下樓，搬運一堆蠟筆，完全不提吃飯這碼子事。結(jié)果演變成樓上的在飯桌旁癡癡地等，樓下的色彩繽紛畫得不亦樂乎。

因為冰雪封天蓋地，我們把逛百貨公司當(dāng)成重要的娛樂和運動，全家六個人聲勢浩大，四處采買圣誕裝飾，想把門窗裝扮成最出色的。夜里我們開著車在社區(qū)巡視，看看別人的創(chuàng)意與巧思，有時候開幾十分鐘的車去其他的社區(qū)參觀學(xué)習(xí)。百貨公司有位圣誕老人，等著和小朋友合照留念，我們的小男生心向往之，卻羞赧得很。每天每天，我們陪他觀看很多小朋友和圣誕老人拍照，通通平安無事，直到他愿意嘗試了。我寫給朋友的信上說：“這個星期每一天我們都去看圣誕老人，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今天，咱們家的小男生終于肯拍照了，然而在圣誕老人溫暖的懷抱里，他的表情竟然是驚恐的?！边@有什么重要？我覺得重要就好。圣誕節(jié)那夜下著雪，我們坐在一起聊天，小男孩把椅墊塞給我們每個人，撒嬌并且扯賴地，在我們的擁抱與親吻中爬上爬下。爺爺、奶奶、姑姑，我想，他的成長記憶里可能會有這一段，就算忘記了圍繞在身邊的人是誰，但，曾經(jīng)被愛過的感覺是不會忘記的吧，這樣也就夠了。

我也不會忘記，當(dāng)天氣愈來愈冷，我在回憶的爐邊烤火，覺得很溫暖。

冷遠(yuǎn)思摘自《孤獨，剛剛好》

（北京聯(lián)合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