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葉爾羌河龍王廟與乾隆帝御匾

鄭永華

發(fā)源于喀喇昆侖山的葉爾羌河，是南疆地區(qū)風景優(yōu)美、灌溉面積最大的壯麗河流。葉爾羌為維吾爾語，即“土地廣闊”之意，又一說意為“崖上的城堡”。大家可能很難想到在沙漠茫茫的南疆，清代曾經(jīng)建有專門“治水”的龍王廟，乾隆皇帝甚至還頒賜過御匾，這在很大程度上成為各族民眾共同開發(fā)葉爾羌河流域的歷史見證。然而，時光荏苒，不僅葉爾羌河畔的龍王廟現(xiàn)已蕩然無存，清代這塊重要的御匾也絲毫不見蹤影，地方史料甚至對龍王廟亦罕見提及。拂去蒙在深宮秘檔上的漫漫塵埃，或許可以讓我們再次找尋歷史的遺跡，重溫這南疆開發(fā)史上的高光一刻。

清末《莎車府志》記有葉爾羌河“龍神祠”的簡略信息，稱：“《西域水道記》云：‘葉爾羌城東南五十里揚瓦里克莊有龍神祠，乾隆二十四年建?！紦P瓦里克莊今系小村，在澤普勒善河北岸，西南距驛路十余里，道光、同治數(shù)經(jīng)變亂，祠為流賊焚毀，迄今無有重建者?！盵1]所言“乾隆二十四年建”，為乾隆四十二年（1777）之誤?！段饔蛩烙洝酚杏洠喝~爾羌河水“又東北，流至揚瓦里克莊逕龍神祠南，祠為乾隆四十二年建”，并注明龍神祠“在葉爾羌城東南五十里”。[2]文獻檔案中的龍神祠，即民間俗稱的龍王廟。追溯其源，葉爾羌河龍王廟的創(chuàng)建者，實為清代“皇親國戚”、當時以兵部左侍郎身份出任葉爾羌辦事大臣的高樸。檔案對此有詳細記錄，稱乾隆四十二年（1777）十月，到任不久的高樸千里迢迢驛遞上一份奏折，專門匯報他在葉爾羌城南大河旁修建龍王廟，像塑龍神，“以昭誠敬，以垂久遠”的經(jīng)過。[3]

高樸（？-1778），滿洲鑲黃旗人，已故大學士高斌之孫、慧賢皇貴妃之侄，實即乾隆皇帝關(guān)系親密的內(nèi)侄。大概為了彌補其父高恒因犯“貪贓罪”而被處斬的遺憾，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紀輕輕的高樸就被超擢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此后，乾隆帝時懷“造就裁成”之意。[4]乾隆四十一年（1776）十月初六日，又將其外放葉爾羌辦事大臣，成為清廷撫治南疆的重要官員。

高樸受命赴疆剛滿一年，便疏報于葉爾羌河創(chuàng)建龍王廟，主要理由有兩條。一是方便南疆的軍糧輸運。高樸在折中指出，葉爾羌河由葉爾羌城“直抵阿克蘇、庫車一帶，順流而下”，其城南五十余里的揚瓦克里克地方“水寬溜穩(wěn)，可以行舟”。前任葉爾羌大臣新柱曾于乾隆二十五年（1760）設(shè)糧船六只，葉爾羌以東十三軍臺所需官兵口糧，遂由此處裝船水運，“載至五臺存貯倉厫，由彼支放各臺，甚為便利，以省陸路腳運之費”。每年運糧完畢，船只回葉爾羌城南停泊，撥派兵丁看守，“原有草屋存身，以便就近看管”。揚瓦克里克其地遂成南疆軍糧船運及商旅往來的水路要津，每年春、秋二季官員赴葉爾羌河以南的洗泊關(guān)帝廟致祭，亦皆“由此過渡”。[5]

其二則是有助于新疆玉石的開采。清代中期以后，葉爾羌河逐漸成為南疆的著名“玉河”，高樸更是推動葉爾羌河流域玉石開采的重要人物?！肚迨犯濉酚休d，葉爾羌城附近產(chǎn)玉的密爾岱山原本“封禁”，高樸出任葉爾羌大臣后“疏請開采，歲一次”。[6]后人有更精彩的描寫：葉爾羌河玉石揀采，“恒以秋分后為期，河水深才沒腰，然常渾濁。秋分時祭以羊，以血瀝于河，越數(shù)日水輒清……至日，葉爾羌幫辦蒞采于河，設(shè)氈帳于河上視之。回人入河探以足，且探且行。試得之，則拾以出水，河上鳴金為號。一鳴金，官即記于冊，按冊以稽其所得。采半月乃罷，此所謂玉子也?！盵7]

高樸建造龍王廟，很大程度上與乾隆后期逐漸興起的葉爾羌河流域采玉相關(guān)。高樸在折中奏稱，葉爾羌河上游三十里，即“每年春秋采玉之處”。前任大臣揀采時，“每年可進者不過數(shù)十塊，尚不及和闐之玉”。但自乾隆四十年（1775）接到“致祭河神”的諭旨，葉爾羌河多次采出精美的玉石，甚至足以與著名的和闐玉相媲美。因而他在查看糧船、揀采玉石之際，亦循慣例“向河致祭”，以求佑護。高樸強調(diào)，葉爾羌河“水勢安瀾，分支灌溉村田，并糧船挽運遄行，均屬有益”，皆賴“皇上洪福，氣勢流通，因而山水效靈，風云表異”。他認為此河“實系葉爾羌等處之要渠”，故而捐資于兵糧泊船渡口“建蓋龍王廟一所，共計房十二間”。其工人、匠役于綠營兵丁中挑選，建造費用主要由高樸養(yǎng)廉銀中“按數(shù)給發(fā)”，幫辦大臣淑寶亦“認資”協(xié)助。[8]一座崇祀內(nèi)地傳統(tǒng)神靈的龍王廟宇，由此煥然聳立于南疆葉爾羌城南的大河側(cè)畔。

乾隆四十二年（1777）十月，葉爾羌河龍王廟修成后，高樸建議于春、秋二季致祭城南洗泊關(guān)帝廟時，“順往致祭，以成敬獻”。同時提出龍王廟建成，須配備匾額，“合無仰懇皇上天恩敕賜匾額，以昭形勝而壯觀瞻”。高樸將匾額的長寬尺寸及具體式樣于附片中開呈，并說明葉爾羌進供秋玉的官員將于次年二月到達京師，屆時可趁其返回南疆之便，“伏祈賞給，帶來懸掛”。[9]

高樸的這份奏折，于一個月后的十一月初三日到達北京。乾隆帝覽奏，于末尾朱批“好，知道了”，即欣然同意給葉爾羌河龍王廟頒賜御匾的請求。[10]不過御匾何時頒發(fā)，文字內(nèi)容若何，則迄未找到檔案。后來擔任葉爾羌幫辦大臣的和寧所纂《回疆通志》，對此有簡略記錄，謂葉爾羌“城南五十里大河旁，乾隆四十二年辦事大臣高璞[樸]捐蓋龍王廟一座，敕賜‘神佑濛疆’四字”。[11]這條史料表明，乾隆帝確實應高樸之請，給南疆新修的葉爾羌龍王廟頒賜了“神佑濛疆”的御書匾額。

《回疆通志》所載葉爾羌河龍王廟“神佑濛疆”御匾，也可以找到后續(xù)檔案的佐證。嘉慶十七年（1812），也就是《回疆通志》成書十年之后，時任葉爾羌辦事大臣百祥奏報，他與屬員循例前赴葉爾羌大河南洗泊的廟宇致祭，順道經(jīng)過城南大河旁，見乾隆四十二年（1777）奏蓋的龍王廟內(nèi)懸掛有敕賜“神佑濛疆”匾額。[12]可見，高樸捐蓋的葉爾羌河龍王廟，在乾隆四十二年（1777）完工后獲得“神佑濛疆”的御匾，并一直存續(xù)到嘉慶年間。查乾隆四十三年（1778）九月，高樸即因貪婪索賄、私征回民開采玉石，被乾隆帝嚴旨于葉爾羌“就地正法示眾”。[13]則其所請龍王廟御匾，必在此前頒發(fā)到位。具體而言，當如高樸奏折所提示，乾隆四十三年（1778）二月前后，葉爾羌進供秋玉的官員抵京，乾隆帝頒賜的御匾亦已制作完畢。故其自京城返回南疆之際，亦將御匾領(lǐng)出帶回。高樸接到御匾并赴廟中懸掛，則可能已在吏役返回葉爾羌的三月底或四月之初。

乾隆帝給葉爾羌河龍王廟御匾所題“神佑濛疆”，與十九年前他頒賜給葉爾羌河南洗泊關(guān)帝廟的“永鎮(zhèn)西濛”御匾，恰好構(gòu)成相互配合的呼應關(guān)系。“濛”字本用來形容細雨迷蒙或煙霧彌漫的樣子，乾隆帝以“西濛”“濛疆”指稱歸服未久的新疆，強調(diào)的是西陲納入王化未久、教化迷蒙的原始狀態(tài)。至于御匾頒賜的文化意義，則正如高樸所言：“庶千秋化外，群仰圣主之洪福，而億萬回民，亦永賴神明之默佑”。[14]嘉慶十年（1805），葉爾羌辦事大臣達慶亦強調(diào)稱：“俾濛疆萬里，群瞻云漢之昭回，則廟祀千秋，益著神靈之顯赫”。[15]

新疆玉石作為“任土作貢”的特色物產(chǎn)，對維護邊陲與內(nèi)地的政治乃至經(jīng)濟、文化各方面的聯(lián)系，都具有重要意義。有學者指出，乾隆二十四年（1759）成功將新疆納入版圖后，向北京“歲貢”玉石的政策，不僅延續(xù)了此前準噶爾的治理“舊制”，也大大加強了新疆與內(nèi)地的關(guān)系。從和闐、葉爾羌、阿克蘇到嘉峪關(guān)內(nèi)的肅州，再到北京、天津、江寧、揚州、蘇州的玉石網(wǎng)絡(luò)，以及相關(guān)的玉器加工業(yè)，都獲得了“繁盛的發(fā)展機遇”。[16]葉爾羌為南疆玉石貿(mào)易的中樞之一，徐松《新疆賦》謂為“登山涉淵，貢玉于斯”。[17]清代文獻亦有詳細記載：葉爾羌“其地有河，產(chǎn)玉石子，大者如盆、如斗，小者如拳、如栗，有重三、四百斤者。各色不同，如雪之白、翠之青、蠟之黃、丹之赤、墨之黑者，皆上品。一種羊脂朱斑，一種碧如波斯菜。而金片透濕者，尤難得”。每年春、秋二季，“葉爾羌貢玉七、八千斤，至萬斤不等”，皆經(jīng)驛路“輦送至京”，成為加強新疆與內(nèi)地經(jīng)貿(mào)與文化交往的重要媒介。[18]

文獻又載：“葉爾羌、和闐皆產(chǎn)玉，和闐為多，然入貢則由葉爾羌大臣奏進。其商、回之售賣，初無例禁。自乾隆四十三年高樸請間年一次官為開采，于是定例，玉禁始嚴?！盵19]關(guān)于高樸馳禁玉山開采的經(jīng)過，檔案有更詳細的記載，乃是乾隆四十三年（1778）四月，高樸與幫辦大臣淑寶上奏，請求隔年開采葉爾羌“玉山”一次，“以便回眾兵民踴躍從公，潛杜其懷竊營私之弊”。高樸的奏折得到乾隆帝允準，奉朱批“如所議行”。[20]從這個時間線來看，乾隆四十二年（1777）秋高樸在葉爾羌河上捐建龍王廟，隨又奏請御匾，很大程度上成為乾隆四十三年（1778）弛禁葉爾羌“玉山”的先聲。

不過乾隆四十三年（1778）秋季爆發(fā)的“高樸私販官玉案”，給玉石貿(mào)易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清廷對自新疆至中原的“玉石貿(mào)易”政策，由此經(jīng)歷了乾隆后期的積極管控，到嘉慶帝親政后方逐漸解禁的歷史過

程。[21]《西域水道記》記稱，高樸論罪以后，“自是（于葉爾羌）設(shè)密爾岱卡倫，禁采玉。嘉慶四年弛禁，廢卡倫，葉爾羌、和闐產(chǎn)玉常貢外，聽民販鬻?！盵22]葉爾羌河龍王廟建成三十余年之后，也獲得重修更新的契機。檔案記載，嘉慶十七年（1812）十一月，辦事大臣百祥等循例赴葉爾羌河南洗泊致祭，見關(guān)帝廟、土地祠殿柱“多有糟朽沉陷”，墻垣“亦有坍塌”。順道所經(jīng)龍王廟，“內(nèi)有敕賜‘神佑濛疆’匾額，其殿配、門房共十余楹，規(guī)模簡略。因地近河邊，多有潮濕，今已有三十余年，亦多傾圮”。百祥奏請將各廟宇一并修補，得到同意，朱批“依議辦理”。[23]十個月之后竣工，百祥再次匯報，稱“前因循例前赴洗泊致祭顯佑關(guān)帝廟、土地祠并大河之旁龍王廟，見其廟內(nèi)殿柱間有歪斜，墻垣亦多坍塌，……奏請在于庫存伯克養(yǎng)廉缺曠錢內(nèi)動用，以資修補，仰蒙允準‘依議辦理，欽此’，欽遵在案”。百祥所派印房章京倭克金布、筆帖式毓福等帶領(lǐng)匠役，“前赴該處興工，令其妥為監(jiān)修。去后茲據(jù)該章京等回稱，修補工程業(yè)已完竣”。百祥等親身看驗，“均屬修理整齊堅固”。[24]可見乾隆帝敕賜的“神佑濛疆”御匾，一直懸掛于龍王廟正殿，歷任葉爾羌辦事大臣亦非常重視，每年“循例”赴廟致祭。

嘉慶十八年（1813）末，在時任葉爾羌辦事大臣百祥等人興工修繕下，葉爾羌河龍王廟宇再次煥然一新，成為各族民眾共同開發(fā)葉爾羌河流域的見證。乾隆帝在《西師底定伊犁捷音至詩以述事》中說道：“無戰(zhàn)有征安絕域，壺漿簞食迎王師。兩朝締構(gòu)敢云繼，百世寧綏有所思。”[25]在昭示中外的《格登山紀功碑》中，他又強調(diào)：“既臣斯恩，既服斯義?！盵26]小小一方御匾的頒賜，不僅僅是疆域治理的政治宣示，更是經(jīng)濟開發(fā)與文化交融的生動展現(xiàn)。乾隆四十三年（1778）清帝給關(guān)山萬里的南疆葉爾羌河龍王廟頒賜御匾，其中蘊含的歷史價值與文化意義，值得后人銘記與深思。

（圖片均為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注釋及參考文獻：

[1]莎車府志[M].抄本，不分卷： 7[EB/OL].[2023-07-21] http：//read.nlc.cn/OutOpenBook/OpenObjectBook？aid= 403&bid=16657.0.

[2][22]徐松.西域水道記：卷一，21-22.[EB/OL].[2023-07- 21] http：//read. nlc.cn/OutOpenBook/OpenObject？ Book？aid=403&bid=8664.0.

[3][5][8][9][14]奏為撥款于葉爾羌河畔建蓋龍王廟宇并請賜匾額事，乾隆四十二年十月初四日，檔號：04-01-37-0036-001，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朱批奏折。

[4][6]趙爾巽，等.清史稿：卷三百三十九[M].北京：中華書局，2003：11072-11073.

[7][19]姚元之.竹葉亭雜記：卷三[M].北京：中華書局，1997： 79-80.

[10]奏為葉爾羌建蓋龍王廟請賞匾額事，乾隆四十二年十月初四日，檔號：03-0301-053，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錄副奏折。

[11]和寧.回疆通志//西北稀見方志文獻：第59卷[M].蘭州：蘭州古籍書店，1990：256-257.

[12][23]奏為動項修理洗泊關(guān)帝廟土地祠事，嘉慶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檔號：04-01-37-0065-020，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朱批奏折。

[13]寄諭烏什參贊大臣永貴著將高樸嚴加審訊就地正法示眾，乾隆四十三年九月二十八日，檔號：03-135-2-044，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寄信檔。

[15]奏為移修軍臺房間刨挖河道及修理廟宇工竣事，嘉慶十年八月十九日，檔號：04-01-37-0055-018，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朱批奏折。

[16][21]惠男.私玉之禁：乾隆時期國家對回疆的資源管控與法律實踐[J].清史研究，2023（02）：58-59.

[17]徐松.新疆賦//歷代辭賦總匯：第15冊[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4：14173.

[18]椿園七十一.西域聞見錄//新疆史志：第二部第6冊[M].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2003：74-76.

[20]奏請間年開采葉爾羌玉山事，乾隆四十三年四月初十日，檔號：04-01-36-0092-016，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朱批奏折。

[24]奏為修補洗泊關(guān)帝廟等廟宇工竣事，嘉慶十八年九月十二日，檔號：04-01-37-0067-019，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朱批奏折。

[25]孫丕任，等.乾隆詩選[M].合肥：春風文藝出版社，1987： 152.

[26]李德洙，等.中國民族百科全書：14 [M].西安：世界圖書出版西安有限公司，2015：159.

作者單位：北京社科院史志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