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無錦
樓清成為了林虞心底最后一片柔軟的地方,但現如今她要做的,是將那塊軟肉親手挖出來,帶出陳年腐爛的血。
01
昏暗的牢房里,林虞被鐵鏈鎖在地牢一角,瞇著眼睛看從鐵窗外透進來的一縷陽光。
原本是來殺樓清的她沒有出手,反被樓清送進了地牢里。自打醒來后,樓清便一直守在林虞身側,“阿姐,委屈你先在牢中多留幾日,待確定安全了,我再放你出來?!?/p>
林虞不說話。
樓清想了又想,終究還是開口:“阿姐,我說師父不是我殺的,你信嗎?”
她回頭,樓清蹲在她面前,眼神著急又無助,她實在不忍,伸手輕輕揉了揉她的頭:“我信?!?/p>
還沒等樓清高興起來,她就聳了聳肩,“可是天下不信?!?/p>
樓清的臉色瞬間蒼白下去。
他是林虞幼時隨師父師兄去武林大會的路上撿來的,彼時還是個流浪的小乞兒,林虞不忍,遂帶回門中教養(yǎng)。因師父無暇分心再教導新人,樓清自此就跟在了林虞身邊。
江湖皆傳聞說是楓云谷的小師弟樓清欺師滅祖殘害同門,樓清卻消失在眾目睽睽之下。而林虞一直在尋找樓清,順便調查當年的真相,卻在前段時間被問劍山莊莊主找到,言說他們找到了樓清,要她親自去替楓華谷滿門報仇。
她想,終于能見到樓清了。于是她來到這里,當真見到了闊別六年的樓清。
“你這些年藏得很好,連我也沒找到你?!绷钟菸⑽@氣,“其實你大可以就這么繼續(xù)生活的,師門之仇有我,你為何要重新出現呢?”
樓清道,“阿姐。我想給師父……報仇,我更想見你?!?/p>
林虞微微有些愣,后一句話讓她一瞬間有了不知今夕何夕的錯覺??慑e覺終歸是錯覺,她只幌神一瞬便清醒了,撇開視線問:“在查問劍山莊?”
樓清點頭。
林虞明了了,“透露消息出去,我已從你這離開,我想問劍山莊的反應,一定會如你所愿的?!?/p>
他低聲道謝,張口欲言又止,躑躅許久后,終于還是道:“阿姐,等我回來?!?/p>
林虞點頭應下:“好?!?/p>
她看著他離開地牢,微微瞇起了眼。
滅門之仇,要報。
可她時隔六年再見樓清,對上那飽經風霜的一雙眼時,她恍惚了很久,好似透過如今的他,看到了從前刻意被忘記的模樣。
當年師父他們遇害時她并不在門中,待她趕回楓云谷時為時已晚,樓清雙目無神地跪在師父的尸首前,一身衣袍被鮮血浸透,見到她靠近,他原本呆滯到近乎死寂的情緒瞬間爆發(fā),眼眶通紅似崩潰的小獸,抱著自己拼命地哭嚎:“阿姐……我沒見到兇手……我沒救下師父……”
人言可畏,當年沒能救下師父的小師弟最終在流言里變成了殺害楓云谷谷主的兇手,變成了顛覆楓云谷的罪人。
她已與樓清重逢,現在她想要當年的真相。
果然沒過兩日,樓清便當真將林虞帶離了地牢。
林虞坐在桌邊吃果子,邊吃邊聽樓清給她講述這兩天查到的線索。她問樓清,“問劍山莊可有什么動靜?”
樓清道:“莊主……突然毫無征兆的閉關了,也沒有派人去找你?!?/p>
林虞猜的沒錯,問劍山莊有大問題。
當年楓云谷與另一門派江菱坊本就不對盤,雖與問劍山莊無甚仇怨,但江菱坊與問劍山莊交好。況且這次在林虞離開問劍山莊前,莊主余泉曾經交代過,解決完了樓清,即刻動身去江菱坊拜見坊主,他那里有當年最后的真相。
這些對話讓林虞不得不心生懷疑。
其實這兩日她曾攔下過余泉給樓清飛鴿傳書的信,但只看了一眼就將其撕毀。她并沒有戳穿樓清。
樓清問她:“阿姐接下來要去哪?”
“先去江菱坊?!绷钟莸?,“要印證我的猜測,須得先去一趟江菱坊。希望還來得及?!?/p>
樓清沒有問為什么,當即表示要跟著一起。林虞也沒有解釋,卻又想起余泉的話。
但是哪里有什么真相?
整件事只有最終一個結果,那就是——
江菱坊,要出事了。
02
二人到達江菱坊時,坊中還是一片和諧美好的景象。
眾人需從渡口坐船行至坊中,那是一片相連的島嶼組成的門派,四處種著杏花,自成一派風景。
坊主就在拜江樓上等著林虞到來。
林虞二人戴著兜帽,刻意壓低了聲音,沒人發(fā)現他們的真實身份。等到了拜江樓,坊主屏退左右弟子后,林虞伸手取下兜帽,無甚溫度地對著坊主一笑,“坊主,好久不見。”
坊主的表情出現了一絲裂痕,“林虞?”
“不錯,是我。”樓清沒動,林虞坐在了坊主對面,捧著茶盞慢悠悠地道,“余泉交代我,在解決了樓清之后就來尋你,你會給我當年楓云谷滅門的真相?!?/p>
坊主不信,視線在樓清和林虞之間流連,“你不是失蹤了嗎?”
林虞察覺到身后人在微微發(fā)顫,她輕咳一聲以示安撫,頗有耐心道:“這世上,總要有一些秘密存在的。”
坊主沉默片刻,最終道:“行,你等等我,我去找樣東西給你?!?/p>
他轉身離開,樓清開口問,“阿姐,你信坊主嗎?”
林虞搖頭:“不信?!?/p>
她總覺得坊主隱瞞了什么秘密,這些秘密一定和當年楓云谷滅門有關。
林虞等了許久,屋外弟子來來回回過了數人,房門卻沒有半點動靜,林虞心里有了不好的預感,她驀然起身,重新穿好披風戴上兜帽,咬牙道:“跟我去看看。”
二人當即離開房間,走廊里一片寂靜,甚至能清楚聽聞二人的呼吸。林虞帶著樓清穿梭在回廊里,原本應當守在樓中的弟子卻不見人影,直到到了某扇門前,林虞猛地頓住。
有血腥味。
林虞的頭皮一炸,她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去推門,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這應當是一個針對她的圈套。
可已經遲了,她來不及收手,卻忽地眼前一暗,樓清已經擋在了她的面前。
林虞的心被高高揪起,又狠狠墜落,幾乎要跳出嗓眼時,身前人傳來驚疑的聲音,“……坊主死了?!?/p>
她定神向屋中看去,房中窗戶緊閉,坊主背對著房門倒在地上,脖頸被割裂,涌出大量的鮮血。有什么東西從他手里跌落滾進血泊里,她微微蹙眉,樓清立刻會意,用長劍將那塊絹布從血泊里挑了出來。
淅淅瀝瀝的血順著絹布一角往下淌,布面被浸透了大半,一大段話只剩開頭“江湖傳聞”幾字依稀可辨。
“看來他沒有要騙我們,這就是他要拿給我們的東西?!睒乔迕嫔y看,緊緊皺眉,“這是什么?”
林虞搖頭,她不知道。
但她唯一知道的是,江菱坊還是出事了,她的猜測沒有錯,當年參與楓云谷滅門一事的,不僅有問劍山莊,還有江菱坊。
余泉想利用林虞,一并除掉她和江菱坊兩個隱藏的危險。
只是那匹絹布上寫的,又是什么東西?
林虞正思索著,冷不防身邊炸開一聲慘叫,驚得她一激靈:“坊主!你是林虞!是不是你殺了坊主!”
一人呼,百人應。
她回頭去看,方才分明沒了蹤影的無數弟子自四面八方出現,皆提劍向這邊沖來,臉上全是悲痛和憤怒。
“是你!一定是你殺了坊主!我要為坊主報仇?。 ?/p>
03
一片混亂之中,樓清當機立斷,一把拽住林虞扭頭狂奔。
眼下的場景清楚明了,沒有人會聽林虞的解釋,也沒有人在乎她的解釋。余泉早就將一切都安排好了,他沒給林虞留絲毫退路。
先殺樓清,再利用江菱坊坊主之死除掉林虞,楓云谷一事便會永埋地底,不會再見到任何天光。
樓清被誣陷殺了楓云谷谷主,林虞被誣陷殺了江菱坊坊主,她苦中作樂,不愧是同師門的師姐弟。
身后人窮追不舍,很快將二人合圍至一處孤島,林虞將樓清護在身后,面色平靜道:“一會兒我替你開出一條路,聽話,走?!?/p>
樓清拽住她衣袖的手開始劇烈顫抖,“我不,阿姐,要走一起走!”
“聽話。”林虞回身去看他,“你我總有一人要活下去的,相比之下,我更希望是你。有人活著,楓云谷才不算徹底死去,這次你沒有反駁的余地?!?/p>
弟子們沖上來,招招狠辣刁鉆,下的皆是死手。林虞拼出一絲空隙,一掌將樓清自包圍圈拍出,厲聲呵斥:“快走!別讓我恨你,樓明澈!”
一道驚電劈過摧城陰云,撼天動地的雷霆如江洪決堤般接踵而至,如瀑大雨瞬間隔開了二人距離,那雙眼藏進了充斥天地的電光里,像極了最后的訣別。
林虞道,“有人活著,才有為師父報仇的希望?!?/p>
她不知自己激戰(zhàn)了多久,長劍撐地跪下去的時候,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師兄連死去都沒能合上的一雙眼。
嗓眼被腥血割得生疼,周圍的聲音小下去,林虞眼前也沒有雨水墜落,她勉強抬頭,見余泉不知何時,已撐傘站在了她身邊。
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樓清沒死,你欠我兩條命,林虞?!?/p>
“死便死罷,我不需要你救?!绷钟菖蘖艘宦?,搖搖晃晃地狠道,“好算盤啊,余大莊主。”
余泉充耳不聞,“但我還是救了你。為了你的小師弟,你能做到如此地步,是我意料之外。你太聰明了,林虞,有太多人想殺你,你知道為什么嗎?”
林虞不說話,他自問自答,“你當然不知道,所有人都瞞著你,那小子臨死前還想給你透露消息,幸虧我下手快,不然一切全完了。別恨我,林虞,我不會讓你輕易死掉的,我還需要你幫我殺了樓清?!?/p>
她嗤笑,譏諷道:“余大莊主心思縝密,手段高明,為何還要我來幫你殺樓清?”
余泉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最愛之人的利刃,捅進心里才最痛?!?/p>
傘邊墜著一圈淋漓的雨簾,將他們與周圍隔絕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
林虞身受重傷,根本沒法反抗,就這樣被余泉一路暢通無阻地帶回了問劍山莊。她仰面躺在榻上,渾身的劇痛讓她看不清眼前的人,只能聽著余泉一字一句地說,“等你傷好了,我就放你走,放你去殺了樓清?!?/p>
她冷笑,“你身手不如我,就不怕我殺了你給我?guī)煾笀蟪???/p>
余泉沒回答,只是笑瞇瞇地道:“殺你師父的是樓清,你要報仇,須得找他。你不殺他,我就一直關著你,你哪怕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將你帶回來?!?/p>
“不信嗎?你大可以試試,林虞?!?/p>
04
但讓林虞沒想到的是,問劍山莊中,除開被限制了行動外,她受到的對待甚至稱得上上好:有山珍海味和充足的活動空間,還有藝術精湛的醫(yī)師每日為其診治。
這讓她對余泉愈發(fā)保持警惕。
而這種警惕并未持續(xù)多久,在林虞傷好的差不多時,余泉找上了她。
他帶來了有關樓清的一點消息,那小子在問劍山莊附近找了處廢棄的房屋住下來,天天為著山莊打轉。
林虞知道他是想救她,心底又開心又有些酸澀。但她面上不顯,只是聽著余泉交代她,“等你再休息兩日,就去殺了他?!?/p>
她沒抬頭,平靜道:“或許再休息兩日,我殺的人會是你?!?/p>
余泉輕輕笑了笑,無所謂地道:“我有說過嗎?林虞,你和你母親很像,在沒有證據之前,你是不會對我動手的?!?/p>
林虞心頭狠狠一跳。
她幾乎是瞬間抬眼質問余泉,“你是如何知道我母親的?”可再看時,房中已沒了余泉的影子。
林虞想起了幼時她于家中翻出的一匹絹布,腦中漸漸有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測,但她需要先回到自己幼時的家。
是夜,林虞如往常一般于窗前靜立,片刻后,她見到院中斑駁月影似與尋常不甚相同。她推開窗戶,悄無聲息回到榻上坐下,三息后,敞開的窗臺上多了一道影子,帶著細微涼風入堂,夾雜著絲縷花香。
她抬頭,與一雙明眸對撞,唇角有笑意溢出,“你來了?!?/p>
二人趁夜色掩映離開了問劍山莊,臨走時林虞察覺到了一道視線自高處落在自己身上,她回頭,問劍峰頂圓月之前,她看到了一抹黑色。
是余泉。
林虞走時只潦草帶走了一個小行囊,二人就近尋了處小鎮(zhèn)歇下,購置了衣物和生活用品。第二天林虞沏好茶水等樓清回來,她將茶盞往樓清那邊一推,樓清順勢接過一口飲盡,“這兩日查出來一道消息,余泉是冼州頌津的人。”
她了然點頭,“我便是準備此番去一趟頌津的。”
“為何?”
林虞抿了抿唇,最終道:“我也是冼州頌津人?!?/p>
既然余泉能如此直白的威脅他,那說明頌津有些她不知道的事情等待她發(fā)覺,更有甚者,可能師父被殺害的真相也藏在冼州。
樓清知趣未再多問,只是道:“阿姐,你在哪,我就在哪?!?/p>
二人分住兩房,林虞就在樓清的隔壁。半夜時分,林虞從噩夢中驚醒,坐在榻邊大口喘氣。她正要下地喝兩口水壓壓驚,卻敏銳聽見隔壁房傳來細微的動靜,有人打開了窗,放飛了一只雀兒。
黑影自窗紙上掠過,一瞬如長線沒入視野之外,林虞沉默,又重新躺了回去,沒露出一點響動。
她其實也隱瞞了樓清一些事。
冼州頌津,能找到的大抵不止有余泉的秘密,應該還有樓清的秘密。
關于他為何動手的秘密。
05
問劍山莊在汴州,即便離冼州不遠,乘坐馬車至少也需要八九天的時間。
冼州地處平江上游,草原遼闊雪山連綿,但因為條件艱苦,冼州附近幾乎沒有武林門派存在。
不過很多很多年前,冼州是有一個門派的,就坐落在頌津。
他們背靠雪山,臨江而立,門中弟子自幼習劍,獨創(chuàng)了一套特殊的劍法,致使其屹立于武林之巔而未嘗敗績。
但后來,這個門派憑空消失了。
冼州地位自此一落千丈,原本物資匱乏、全靠門派帶來人流和交易的頌津也逐漸沉默在歷史的洪流里。
而在這個時候,林虞出生了。
原本的生活是很美好的,盡管物資并不富足,可冼州人智慧勤勞,一部分人結隊離開冼州,帶走特產與外界交換??稍诹钟萦讜r某一日,頌津突逢大火,烈火連城,將先輩百年來積累的財富毀于一旦。
與此同時,被毀去的還有城中一大部分人的生命。
林虞的一家就在那場災難中離去了。
她那時太小,并不記事,只知自己家人沒了,幸運的是當年楓云谷谷主來冼州游歷,順手救走了還活著的林虞。
如今再踏故土,碎片化的記憶紛至沓來,拂開了厚重的灰塵,將當年的絲絲縷縷再次湊成一幅殘破的畫卷鋪陳在林虞眼前。
好在頌津的變化并不是很大,她帶著樓清,沿著舊時記憶里的那條路,一點點找到了當年的老宅。
老宅沒有重新修葺,依舊保持著當年被燒毀后塌陷的模樣,自此被廢棄。樓清站在院外,“這是阿姐從前住的地方嗎?”
林虞沒有否認,她踏過荒草叢生的路,走進院子里,卻敏銳地發(fā)現了一處看起來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地方——
在廢墟的角落里,被荒草覆蓋的地方,藏著一個楠木箱子。
她走進一看,箱子完好無損,落了灰的表面上雕刻著一道細長的蛇影。
林虞忽然福至心臨,她伸手按在木箱上,努力克制著自己澎湃的心緒,開口問樓清:“你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出生的嗎?”
樓清并不知林虞此番發(fā)問為何,但依舊回答了,“驚蟄?!?/p>
是了。
問題就在這。
林虞顫抖著雙手打開了木盒,里邊赫然躺著一樣她根本不會想到的東西——
那里頭,是她周歲抓鬮時,抓到的一把小木劍。旁邊還有一張字條,林虞打開,上邊是師父給她留下的話。
大意是,早料到林虞會重回頌津,特意留下此物。他來得太晚,沒能救下林家人,家門血仇,不該湮滅,但報與不報,皆取決于她自己。
樓清在她身后,看著她聳動的雙肩,以為是情緒崩潰,躑躅良久,終于上前,輕輕攬住了林虞:“阿姐,我在?!?/p>
林虞沒動。
過了許久后,她突然低低地哭出了聲。
林虞母親生于驚蟄,林虞生于驚蟄,她祖上不是別人,正是驚蟄門派的大長老。
她的家,不是自楓云谷覆滅時破碎的,她的家早就沒了。
被余泉一手摧毀了。
06
林虞帶著樓清回到了楓云谷的廢墟。
楓云谷地處汴州與冼州交界之處,也背靠青蔥群山。去往楓云谷的路不長,但林虞很沉默,直到樓清終于有些害怕,“阿姐……”
林虞伸手拍了拍他,示意自己無事。樓清咬咬牙關,“阿姐,你還想替師父報仇嗎?”
她詫異回看,樓清繼續(xù)道:“我見了那字條上的字,字跡是師父的。阿姐,你要信我,師父不是我殺的——”
被林虞抬手打斷,“我說過,我信你。”
他看著她,等待著她的下文。許久過去,她終于開口,“我只是不想……不想面對那一天?!?/p>
平和的假象終究會被撕碎,而現在要尋找的是最后一道推手。
余泉要從她手里拿走的,究竟是什么東西。
風和日麗,天朗氣清。林虞卻無端覺得煩躁,她憑著記憶找到當初她與樓清所住的殿宇,回頭看樓清時,見他正目不斜視地看著原本是大殿廣場的一片廢墟,神色晦暗難辨。
可笑到了現在,她心底殘存的最后一絲念想,竟然是不期望就此與樓清翻臉。
至少不要正面與他為敵。
三千多個日日夜夜早讓樓清成為了林虞心底最后一片柔軟的地方,但現如今她要做的,是將那塊軟肉親手挖出來,帶出陳年腐爛的血。
她喉頭滾動,輕輕道了一句:“明澈,你就在那等等我罷。”
樓清很乖地應聲,當真站在原地不動了。
林虞閉眼,深吸一口氣,走進那片廢墟翻找起來。
從前殿宇東邊住著的是林虞,西邊則是樓清。她走到西邊去,手下不停,她感受到背后落下一道灼熱的視線,隨著她的動作越黏越緊,最終樓清忍不住開口出聲:“阿姐,你在干什么?”
林虞回答:“我在找一樣東西?!?/p>
樓清的聲音明顯開始慌亂,“你在找什么?”
她不答反問,“你在慌什么?”
一來一去之間,林虞已經從廢墟下翻出一個保存完好的木匣,轉身時樓清撲上前來想要將木匣搶走,卻被林虞偏身躲過。
他有些失了陣腳,“我不是毀掉了嗎?為什么你還能找到……”
“你不可能毀掉這些東西的明澈,你需要留下他們來要挾余泉,進而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绷钟莸穆曇羯踔练Q得上溫柔,她平靜地看著他,終于還是親手撕毀了短暫的和平,“你和我太像了,明澈?!?/p>
怎么可能不像呢?
樓清八歲拜入楓云谷,從此文武皆由林虞教習,思維方式二人如出一轍,只是,每個人心底都埋藏著一些秘密。
兩人不約而同,都將秘密留在了最危險的地方。
林虞捧著木匣子走到樓清身邊,見他愣愣的,便自己伸手從他腰間卸下錦囊,從中取出了兩三張字條。
這便是這段時間里樓清與余泉勾結的證據。
至于木匣里,她打開看了,是從前楓云谷還在時,樓清余泉二人往來的信件。
她看著樓清失神的雙眼,輕飄飄地道:“我出去一趟,你去客棧里等我回來。若是讓我發(fā)覺回來時你不在,我相信你應該知道你的下場?!?/p>
“你的身手遠不如我,樓明澈,哪怕修習真經,你也根本比不過我?!?/p>
她終究還是愿意喚他一聲小字,就如同當年他在自己身邊,還沒有生出背叛的心一樣。
07
林虞花了半天的時間,從各路人口中拼湊出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是那日江菱坊坊主想要告訴她的,記載于絹布之上的江湖傳聞,又或者說,是真相。
許久之前,江湖上曾有個門派,名喚驚蟄。他們位于冼州頌津雪山之下,只收在驚蟄那日出生的孩子做弟子,因其門中獨創(chuàng)的劍法——《玉林真經》,對于驚蟄日生的人修煉劍術格外有益。
但樹大終歸招風,漸漸的,江湖上流傳出一種說法,便是:得《玉林真經》者,得天下。
天下哪有此般荒謬的歸屬方式,可武林眾人深信不疑,每個人都想從中分一杯羹。終于,在某一日里,眾門派集結,以一個可笑又可悲的理由屠殺了驚蟄門。
但更可笑的是,即便驚蟄門的弟子被屠戮殆盡,也沒人能找到那本《玉林真經》去了哪里。
驚蟄大長老僥幸偷生,改頭換面帶著《玉林真經》在頌津城中住了下來,娶妻生子。
他將《玉林真經》藏在了一處無人知曉的地方,留下了一匹絹布記載了一段話:當紅日高懸,雪山起霞光,目之所及處,可見冰雪燃烈火。
幼時的林虞因為貪玩,靠著這一匹絹布找到了真經。心思急轉之下,她選擇了將真經調換位置重新掩埋,換了個與記載完全相反的位置。
從此之后,真經的藏匿位置只有林虞知道,但絹布并未被更換,就此流傳了下來。就在大家以為此事從此揭過時,余泉找上了門。
他從前還生活在頌津時便已愛慕著林虞的母親,后來因對劍術頗有造詣被問劍山莊收為弟子,在得知林母是驚蟄門后人后更對其抱有勢在必得之心,可惜后來被林父截胡。他不甘于此,每逢游歷必來騷擾,最終在一次意外中,他翻到了那匹絹布。
林母拼死阻攔,連帶著林父一起。余泉終是起了殺心,將二人一并屠戮在劍下。彼時夕陽西下,不遠處的雪山上卻烈火連天。
他恨林母最終的選擇不是他,更恨林母為了阻攔他得到真經甚至與林父一道以命相搏。他為尋到真經陷入癲狂,憑借超然手段成為問劍山莊莊主后就一心撲在尋找真經上,可按照絹布記載找去時,卻一無所獲。
然而他意外之間得到了另一個消息——
驚蟄門在沒有覆滅之前,與汴冼二州交界處的楓云谷交好。楓云谷大殿承光殿位于踏雪山之上,踏雪山極高,在一定的天氣情況下,山頂會整個沒入云霧之中,而頂峰的楓葉林常年緋紅不減,遠遠望去像極了絹布所說——目之所及處,可見冰雪燃烈火。
于是他想,真經大概藏在楓云谷中。
這一推斷讓余泉集結了從前一直與驚蟄門交惡的江菱坊,帶著另外一個林虞眼皮子底下的人,掀翻了整座楓云谷。
林虞的父母,是余泉殺的。
林虞的師父師娘,以及一眾師門弟子,也是余泉殺的。
冤有頭,債有主。
她要報仇。
08
林虞最終還是沒回到客棧。她去往了問劍山莊,在山莊正門口,她不但見到了樓清,還有許久不曾見面的余泉。
余泉好整以暇抱臂靠在一邊,樓清神色凄惶,一步步向著林虞靠近:“阿姐,你說過,你信我沒有殺師父的……”
“樓清?!?/p>
林虞開口,他頓在原地,面上血色盡褪。
“我說了,我信你,我就一定信你。”林虞平靜道,“你是沒能舍得師父,你為了真經,殺的人是師兄?!?/p>
樓清瞳孔驟縮。
“我親眼看見的,樓清,你殺了師兄,想去從余泉手里救下師父師娘,卻沒來得及。他一直在騙你,偽裝成神秘人告訴你你夢寐以求的《玉林真經》就在楓云谷,但最后你什么也沒得到?!?/p>
“我給過你機會了,樓清,一路都給了?!绷钟轃o所謂地笑笑,“但你不愿后退。我要報家門之仇,我也要報師門之仇。樓清,你沒有退路了。”
樓清開始渾身發(fā)抖,他強撐著站立,啞著聲呢喃,“你為什么會看到,你不該看到……阿姐,你該干干凈凈與我在一起的……”
她有些譏諷,“自從你覬覦了不屬于你的東西還徒增殺孽時,你我就沒可能了。我們之間隔著師兄的血海深仇,你覺得我能忽略嗎?”
余泉在一旁拱火,“你瞧啊,你師姐不會與你在一起了,你何不去爭奪些你能爭到的東西呢?”
“真經嗎?”林虞嗤笑,“你找不到的。其實你找的方向沒有錯,在黃昏十分,天氣晴朗的時候,能在一個地方看到雪山上如同烈火一般的火燒云。那里是驚蟄門的舊址,也是我祖先埋藏真經的地方??烧娼浽谖液苄〉臅r候就被我找到了,我將它換了個地方埋起來,除了我,沒人知道在哪?!?/p>
余泉的臉色暗下來,半晌,終于接了一句話:“你跟你母親一樣,真是讓人厭惡?!?/p>
林虞嫣然一笑:“謝謝夸獎?!?/p>
她從腰間抽出長劍,遙指余泉:“你我新仇舊怨,今日一并解決。至于樓清……”她回身看去,見他臉上盡是凄惶絕望,不由得微微嘆道,“師兄之仇,我必會報?!?/p>
09
余泉到底還是低估了林虞的實力。
即便不修習《玉林真經》,她依舊可以輕松將余泉控制在自己每個招式之下。
師父從前說她良善,其實并非她真容。
她是藏在溫和良善皮囊之下的,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余泉終是不能得到善終的,他被林虞打斷了筋骨吊在問劍山莊的大門上,又用布條堵住了嘴,以免他咬舌自盡。
然后,林虞選擇了剔骨極刑。
上前解圍的弟子越來越多,卻皆被林虞一劍掀翻在地。余泉發(fā)瘋般地掙扎,可到頭來,他只能從布條縫隙中擠出幾個零散的字。
“你……好狠……”
“你說的不錯?!绷钟菔种卸特帮w轉,她不喜不悲地道,“我從未說過,我會對你手下留情。我父母的死,師門的覆滅,通通與你有關。血債是要血償的,余泉,你覺得你自己會是受幸運之神眷顧的那個嗎?”
“你不會。”
剔骨極刑持續(xù)了一整晚,林虞存心折磨余泉,鮮血匯成了一條溪流,淙淙流出問劍山莊。大抵這件事已傳遍江湖,可已無所謂了,大仇得報,林虞不會再一遍遍深陷在噩夢里了。
月落橫參,樓清的面色徹底灰敗,癱坐在地上。他的手邊就是余泉的血,林虞走過去,在他面前蹲下來,恢復了往日的口氣:“樓明澈?!?/p>
樓清抬眼看她。
“師兄的仇,我還是要報?!绷钟萆焓郑嗔巳嗨陌l(fā)頂,“沒有人不會犯錯,但你犯了錯,就必須要付出代價。”
后半句話她沒說,哪怕我如此心悅于你。
樓清啞然失笑,“我知道的,阿姐,我都知道。”
“你是我?guī)Щ貤髟乒鹊?,我也要對你負責。可我不能自裁,楓云谷與驚蟄門皆只剩了我一人,我要讓他們長久在這世上存在下去?!绷钟萆钗艘豢跉猓懊鞒?,不要怪我。”
樓清搖頭,“我永遠不會怪你,阿姐?!?/p>
林虞終于釋然地笑起來,她向樓清伸出了手,一如當時初見那樣。
“來吧,小孩?!?/p>
楓云谷覆滅六年后,谷中二師姐林虞以一己之力顛覆了當年滅門元兇——問劍山莊與江菱坊,并向武林承認了自己驚蟄門后人的身份。
第二年,林虞重建門派,并將門派正式更名為——驚云谷。驚云谷建了一座巨大的祠堂,里邊密密麻麻擺滿了牌位,從楓云谷到驚蟄門,一人不缺,一人不差。
從前的楓云谷小師弟樓清被當眾廢去一身修為,具體原因未知,但在驚云谷留了下來,每日陪林虞操練弟子,也算得上悠閑自在。
也有人閑心打探過樓清與林虞的關系,可后來的閑言碎語皆被風吹散了,落不進人的耳朵里。
又是新的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