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職兒女：人生總有過渡階段

文：一條 編輯：山湖

近幾個月，“全職兒女”的話題在社交平臺爆火，父母發(fā)工資，或者提供物質(zhì)保障，兒女做家務，陪聊天，還要跑腿取快遞。以“陪伴父母”為業(yè)，短暫避開社會競爭壓力，成了年輕人的新生活方式。

我們采訪了四位全職女兒。她們有人37歲不婚不育，回家包攬家務事，用父母退休金生活；有人畢業(yè)一年頻頻受挫，選擇回家每月領錢，不再焦慮；也有人回家扮演起大家長，父母則成了撒嬌的孩子。

雖然面臨“新型啃老”的爭議，但她們認為，“兒女真心陪伴和付出，父母也越發(fā)依賴子女，這是雙向奔赴?！?/p>

1、不婚不育，選擇和父母“捆綁”

花醬醬

37歲，全職女兒半年，現(xiàn)居沈陽

去年12月，我爸媽正式退休，每月退休金加起來7000多，生活沒什么壓力了。我們都是低物欲的人，這些錢足夠我們仨生活了。我也就沒再工作，決定做全職女兒，一家三口一起生活。

我爸媽是閑不住的性格，如果每天待在家什么都不干，他們會覺得日子難熬。所以后來他們又找了份比較清閑的工作，每個月還會有些收入。

我們住在同一個小區(qū)，步行路程幾分鐘。我每天的“工作”也很簡單：就是照顧好我們?nèi)齻€人的日常起居。每天早上，我大概5、6點就醒了，收拾一下家務，就去菜市場買菜準備做午飯。我會基本按照膳食指南的要求搭配好一天的營養(yǎng)所需，等中午吃完飯，剩下的時間就是我的。我會看看電視，看看書。晚上，繼續(xù)給他們準備飯菜。

我們每天都要聊天。我會聊一下今天一天都干了什么，今天的菜咸了還是淡了，哪道菜還可以更好吃，家里還缺什么東西，分享我今天讀書看到的內(nèi)容。家里缺什么日用品，也都是我來負責幫買好，網(wǎng)上購物，取快遞，所有跑腿的事情，也都是我來負責。同時，我也會詳細記賬，比如今天買菜花了多少錢，買日用品花了多少，我們?nèi)齻€人每個月的生活費大概是4000左右，稍微會結(jié)余一些。

除了照顧父母的日常，我也會寫寫公眾號，把我們的日常生活全部記錄下來。關于我今天做的飯，在路邊看到的野花，刷到的新聞，我都會寫下來，那都是我存在過的證據(jù)。形成這樣的家庭關系，也是因為家庭氛圍很好。從小到大，我們一家三口幾乎沒有秘密，什么都會分享。

我爸媽也比較樂天派，沒有太長遠的規(guī)劃，不會逼我去做什么。所以我的人生態(tài)度一直就是，要自己過得開心。其實此前，我一直在外面上班，做過各種辦公室白領的工作。但后來慢慢發(fā)現(xiàn)我真的不適應職場。

比如老板交給我一件事，我明明按照他的要求做完了，他也沒什么意見，等我下班了，他又說什么地方還要再改。因為我性格脾氣比較直，經(jīng)常會跟老板杠上，弄得大家都不愉快。7、8年時間里，我換了十幾份工作。折騰好多年之后我的生活還是沒有太大起色，后來我干脆告別職場，開了一家蛋糕店。

但我屬于“很會做事，不會做人”的類型。比如蛋糕的用料都是非常要求品質(zhì)的，但我不擅長和客人溝通，有時候客人吹毛求疵我就懶得伺候了。所以我也沒有賺到多少錢，再加上3年疫情的影響，我的店就正式倒閉了。

30歲的時候，我也有過一段談婚論嫁的感情，當時根本不敢想不婚不育這種事。覺得對方人很不錯，我也該結(jié)婚了。但后來因為一些矛盾，我似乎看清了一些事。

他是一個生活自理能力很差的人，我覺得婚后我可能會有操不完的心，還要處理婆媳關系，想想就覺得沒有未來。幸福真是極少數(shù)案例。

分手后，我度過了一段非常充實的獨身時光，每天做蛋糕，送蛋糕，泡在書里，腦子也越來越清醒。我好像是從那時開始啟蒙的，堅定了自己不婚不育的信念。認清自己以后，就覺得不必為難自己了。既然我的物質(zhì)要求不高，父母也支持我的決定，我也沒有世俗上的渴望，那我就做全職女兒陪著爸媽，照顧好他們，有什么不行呢？

所以我和父母達成一致，一起生活。我是全職女兒也是大管家，負責所有家庭開支和家庭瑣事。之前蛋糕店的客人偶爾會訂蛋糕，我還有些零星的收入。父母的退休金、工資卡也都放在我這里，算是家庭基金，我們?nèi)齻€一起花。

我平時也不喜歡社交，而且朋友們都結(jié)婚生子了，一見面就聊老公孩子，也不能理解我在說什么。她們還勸我，思考多累呀，別想那么多了。但是因為累就不想了嗎？雖然我現(xiàn)在真的很舒適，很快樂，也沒擔心未來。但一想到一輩子這樣也會覺得有些無聊。難道我要一直這樣嗎？我也會懷疑自己。最近我就夢到自己開始找工作了。但我確實對工作沒興趣，最近連旅行都不愿意去了，沒有特別的奮斗目標，心底有隱隱的焦慮。但我媽說“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可以再等等，或許有更有意義的事可以去做?？赡苡幸惶旒依镎娴娜卞X了，我也會出去打工，就是為了錢，為了生存打工。

2、父母是老板，我要隨時待命

Elle Lee

36歲，全職女兒5年，現(xiàn)居上海

我從小上的就是寄宿制幼兒園，后來又出國讀書，回來后參加工作。我?guī)缀鯖]有和父母長期相處過，就是兩三個月打一次電話的疏離狀態(tài)。

30歲之前，我對父母多少有些怨氣。因為他們從小給我的陪伴很少，而且后來對我的婚戀、上學問題也有很多意見。后來我妹妹出國讀書了，爺爺去世，我也第一次見到我爸爸掉眼淚。那時候我才意識到，老人是見一次少一次的。再不陪伴他們，可能真的會有遺憾。我也慢慢覺得，他們確實為我的成長付出了很多，盡可能給我提供好的條件。所以心態(tài)有了轉(zhuǎn)變，就決定回去陪他們。

我在上海申請了一個碩士學位，一邊讀書，一邊在家做全職女兒。全職女兒就是以“陪伴”為工作，以父母為主。比如在家這幾年我也沒談戀愛，很少出去見朋友社交。如果父母要上網(wǎng)買什么東西，我得幫他們找，因為老人比較看重性價比，有時候挺挑剔，我就要貨比三家。如果買了不滿意，換貨退貨也是我來負責。他們的眼睛也不太好了，我可能會幫他們看看說明書，變成他們的眼睛。他們想去玩，我就幫策劃一些短途旅行。

如果是全職工作的話，其實還是有上下班時間，但是對待父母的話，好像沒有具體的上下班時間。他們睡覺了，我的“工作”才算結(jié)束了。比如有時候我正在外面做什么，他們可能就會打電話過來，跟我說有什么問題要解決，什么不會弄了，我就得趕回家。

我爸有一次晚上吃飯喝了酒，打電話給我。如果是以前，我可能比較冷漠，就幫他叫代駕了。但現(xiàn)在作為全職女兒，我就直接去接他了。一路上，他會跟我聊天說說剛才吃飯大家聊了什么。

全職女兒也會深度參與家里的各項事務。比如我們家之前養(yǎng)的一條狗腎衰竭，我全程負責找醫(yī)生，去世后也是我來安排火葬，父母像個孩子，他們開始什么都聽我的。

我媽媽有一次要去旅游。她又覺得跟團不自由，我就幫她做攻略，訂酒店，安排好當?shù)氐乃緳C。最后拉了個群，她有什么問題都會在群里跟我說，我實時監(jiān)控行程，臨時有什么需求，我就幫著解決。

我爸就很喜歡打籃球，他平時就會和中老年隊一起打。我會跟著一起去，發(fā)現(xiàn)一個年輕人都沒有。我就成了啦啦隊隊長，他進球了我就在旁邊喝彩，說爸爸好棒啊！雖然一開始他們也說我就不用去了，但我真的這么做，他們也會特別開心。他們的朋友就會說，你太幸福了，小孩就在這里天天陪著。他們的孩子有的工作忙，有的以家庭為重，見面都很少。所以他們以前是羨慕誰家的孩子結(jié)婚了，現(xiàn)在是羨慕誰家有全職兒女，覺得有孩子陪著挺好的。

我覺得現(xiàn)在和爸媽在一起，那種幸福指數(shù)和年輕時候是不一樣的。我現(xiàn)在對未來還是不會想太多，我覺得經(jīng)歷了這幾年疫情，真的會更看重當下的狀態(tài)。我就想先陪父母，之后根據(jù)情況再做打算。

3、我和爸爸成了“非常父女檔”

小羊

27歲 ，全職女兒半年，現(xiàn)居廣州

今年過完年，我有了一份新工作——做爸媽的全職女兒。幾年前我從北京一所還算知名的大學畢業(yè)，當時的我滿心想離廣州的家遠一些，希望有自己獨立的工作。慢慢發(fā)現(xiàn)這件事有些困難，因為我是興趣驅(qū)動型的人。一開始我在做出版的工作，后來因為受不了那家公司的文化，離開北京去了上海，又換了幾份工作。雖然都是我喜歡的，但薪水是一份比一份低，經(jīng)歷幾次搬家，我甚至花光了我公積金里的錢?；蛟S和我的體力有關系，有時候需要加班熬夜，和客戶高強度對線，我是真的做不到。身體和精神都吃不消，總是感覺自己24小時處于工作狀態(tài)，我不是苦苦堅持的類型。

后來我為了按時下班，就去做了咖啡師。我覺得自己的人生好像逐漸“脫軌”，但是也逐漸自由。那時候，我爸媽都不好意思跟別人說我在做咖啡師。他們覺得受了高等教育怎么能做“不用上學都能做的工作”？但我覺得，正是因為我受過教育，才知道我可以定義我自己的成功。而且我已經(jīng)嘗試了很多辦公室工作，我知道我的“天命”不在那里。

后來在上海碰到2個月的疫情，咖啡店不開門，我在上海沒什么收入，房租都要交不起了。猶豫要不要為了生存找別的工作，但發(fā)現(xiàn)找不到任何一個工作能讓我愿意回到辦公室。

回家過年，就干脆留在家里做全職女兒。

我爸一直在一家陶瓷原料工廠工作。已經(jīng)將近30年了。現(xiàn)在工廠有點經(jīng)營不下去。其實我從小到大都很排斥跟工廠扯上關系，但因為在家里還是有些無聊，我便想，可以借此機會學一門手藝。我就跟著我爸去工廠“上班”，他教我制作陶瓷。

我們是很有意思的組合，我有很多創(chuàng)意，他就像是我的技術顧問，幫我去落地。在我的作品里，我想融入我爸對那間工廠的一些記憶，幫他和他的工廠告別。每天跟我爸一起從工廠回家，我坐在他摩托車的后座，覺得這大概就是生活本來的樣子，生活變得很具體。

還有一件事是，我在外面因為工作需要，關心著各種議題，比如人口老齡化、老人的數(shù)字生活等等。但實際上我沒有做到。

我還記得有一件事讓我很崩潰。我回去后才發(fā)現(xiàn)我媽媽在抖音電商上，買了很多亂七八糟的陶瓷杯和附有所謂證書的一箱玉石首飾。

一個父親節(jié)我送了我爸全身水洗的剃須刀，但是他不知道它防水，一直是用棉簽一點點把胡渣清出來。我當時覺得非常難過，原來我爸媽也非常缺少關懷，我已經(jīng)有兩年對他們的生活一無所知了。

當時我覺得自己非常不能自洽，假如我平時的工作是做公益?zhèn)鞑?，我告訴大家老年人使用數(shù)字產(chǎn)品的障礙，但我爸媽卻依然有這方面障礙。年輕人似乎都忙著在外面拯救世界，但卻沒人幫爸媽洗碗。為緩解內(nèi)疚我又下單了一個洗碗機。在做全職女兒的時候，我隨時可以協(xié)助他們解決使用電子設備的問題，順便也教一教他們。

在老家的生活讓我對過去的日子產(chǎn)生了興趣。我會通過問問題的方式了解他們，挖掘他們年輕的時候是什么樣子，如何面對他們父母的死亡等等。

我媽媽是一個脾氣很火爆的人，動不動和別人吵架辯論，以前我也不太喜歡她那樣。直到我在她抽屜發(fā)現(xiàn)一本《演講與口才》，才知道她年輕的時候經(jīng)常會被長輩評頭論足，她又受不了委屈，就會自學一些辯論技巧表達自己。

以前爸媽總要求你做主流的好工作，但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無論你做什么，只要你能告訴他們，你確實活得很好，很快樂，他們是能夠接受的。他們只是對“非主流”的敘事沒有什么想象力。

我已經(jīng)脫離了主流的軌道，但我比以前自信很多。無論做咖啡師，還是做全職女兒，我想做的我都有勇氣去做，我有信心會過上自己的幸福生活。我是晚生的長女，從小到大都在擔心父母有一天會離開我。但成為全職女兒后，讓我有機會以成年人的身份重新認識他們。我依然害怕他們以后不在了，只是不同于兒時，我們度過了一段平等、清晰又難忘的時光。

明天我也許就要結(jié)束全職女兒生涯了，有一輪最終面試，我又要去做咖啡師了。

4、我做全職女兒，我爸做回小孩兒

勿念

23歲，全職女兒3個月，現(xiàn)居南寧

在我頻頻受挫，狀態(tài)極度不好的時候，我爸媽成了我最后的港灣和防線。他們提出讓我回家，每個月給我錢。我全職女兒的生活就是這樣開始的。

我去年畢業(yè)，第一份工作是當老師。我?guī)У氖歉咧邪?，因為學生跟我年齡差距不大，有時候我說些什么，很難震得住他們，如果我生氣了，他們也覺得我在開玩笑。家長也覺得我太年輕，質(zhì)疑我的能力，甚至去校長那里反映，他們希望換個老師。而且處理同事之間的人際關系也讓我覺得累。最后慢慢覺得這個工作確實不適合我，就辭職了。

后來找到一個培訓機構的工作，但那其實不算老師了，有點像銷售。我的性格也很不適合天天和人打交道，沒過多久又辭職了?？吹絼e人都在卷，我也想著考一下研，不過也失敗告終。加上和男友分手，所有負面的事情堆疊在了一起。當時覺得自己好像什么都做不好，我好像被全盤否定了。那時候，我爸媽也很擔心我，就叫我回家休息一下。同時他們又擔心如果我回家后完全沒有經(jīng)濟收入，可能會覺得無聊和焦慮，就提出來，我回家可以做飯做家務，他們會每個月給我4000塊。我一想挺好的，就回去了。

其實從小，他們對我就沒什么過高的期待，我是被“放養(yǎng)”長大的。我想做什么他們都會支持我去做，他們唯一希望的就是我能健康開心，不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累。我們這一代父母好像都是這樣，可能看到很多青少年離家出走，抑郁這樣的案例，所以他們會用自己的方式關心孩子的心理健康，不行就回家。

回家以后，我還是睡到自然醒，沒有具體的工作。早上起來去遛遛狗，澆一澆我和我爸養(yǎng)的花花草草，然后心情好，就會給家里人做頓飯。下午就看看書，寫一下毛筆字，慢慢地，我也越來越平靜了。

成為全職女兒，我倒不是像其他人一樣需要給父母打工，生活上還是他們照顧我比較多，我覺得我給了他們很大的心理安慰。我會做一些精神上的輸出，比如給他們講講笑話，逗他們開心。而且我能感覺到，他們上了年紀，好像越來越離不開孩子了。比如我爸爸以前下班了也不會很快回家，而是會去見朋友。我回家后，他就會早早回家。我爸在別人面前真的很嚴肅。但是我在家的時候，他就像個小孩一樣跟我撒嬌。有一次他在外面喝了點酒，我去接他，他就會說比如“謝謝你來接我”之類的。

和以前當女兒不同的地方就是我心理上的變化。以前我覺得年輕人是要和父母保持一定距離的，現(xiàn)在我不這么想了，在外面打拼了一年，最后發(fā)現(xiàn)還是和爸媽待在一起最好。他們是無條件接納你的。目前的狀態(tài)或許是暫時的，但我無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