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逸
東團山和西團山中間,天然鋪就浩然平坦的土地。土地上有車馬軒轅。有人群攘攘,還有一脈活水,古稱粟末水,后稱松花江。
“老先生是對漢夫余文化遺存最先發(fā)現并最早進行發(fā)掘工作的考古學家之一,夫余文化(即東團山文化)的發(fā)現,使吉林市的建城史追溯至公元前128年?!?/p>
三年前秋季的一天,站在東團山上,放眼那片聚氣養(yǎng)命的土地和江水,我的朋友對我說。
她的臉在陽光下袒露著質樸。她的手中是一塊碎瓦片。那塊碎瓦片是兩千年前被大火燒過的泥。泥沒有靈魂,大火給了它靈魂。兩千年后,我從朋友手里接過它,我的心受到震撼。
我想到茹毛飲血、鉆木取火、男耕女織、煙火百姓。我從遙遠的農耕文明想到如今的無線通信、車水馬龍;從架窯燒瓦想到瓦下人家。我想象著,是什么人生活在這片瓦下?這片瓦見識過什么樣的虔誠?在我的執(zhí)念里,人間最大的虔誠不在廟宇,是在每個屋檐下。普通人的一簞一食、一喜一憂最是虔誠。
東團山是我尋找這位老先生的第一站。我無法預知這個過程的長度和難度,也不知道結果怎樣。只知道在一抔泥土和一片瓦當之間,我希望成為后者。淬煉我的火在整個人間,也在我的心里。
我需要這個過程。過程讓我回頭時能看到星辰日月,觸摸結成勛章的傷口,也洞見萬象的真實。過程會像大風一樣搖晃我的信念,給我荊棘。過程會像馬背上的刺,在轡頭下隱隱作疼。過程里可能有冷臉和閉門羹??墒?,過程里也一定有會心一笑,相逢恨晚,燦爛欣然。在想到這一切后,我還是毅然走向了它——只有我知道,生而為人,我的堅定,我的迷茫。
老先生是位考古學家,是曾經與我在同一時代生活過的科學家。想到自己身在一座有著兩千余年歷史的城市,一種縱深感和遼闊感自心底而生?!皟汕в嗄辍边@個結論里,有老先生的考證和汗水。起初我尋找他,是因為我接到任務,要寫一篇關于他的文章。而后我真正想尋找他,是我初步了解了他。我想與他聊一些具象的話題,比如,他考證每一處遺跡的獨特記憶。他在踐行田野考古過程中有多少難忘的經歷?他創(chuàng)建某高??脊艑I(yè)的曲折和艱難。他畢生的著作和成果、他對考古和歷史的獨到見解。
我也想捕捉一些并不具象的感受,比如,感受思想的光澤。我想傾聽一位學者散漫的追憶。我斷定,那里有我要捕捉的東西——理想,這只美麗的蝴蝶,第一次落在他心頭的那個瞬間;此后一生里,他或許不去看那只蝴蝶,可它一直在飛。有時飛在他繁華的精神府邸,有時落在他清貧的家中。
我很好奇,他與蝴蝶偶然對視時,會是什么樣子……不過,我只能在他留下的足跡里尋找,這跟考古有些相似。
他是父輩,年過耄耋。他已超脫于人世,在更廣闊的空間里,真正擁有了一生當中每個日子。
帶著一些相識恨晚的遺憾,繼續(xù)為他動身。第二站,是他工作了二十六年的那所高校。
天氣給了我第一樁考驗。零下二十六攝氏度,比前一天驟降八攝氏度。一大早,我一頭扎進寒冷,在火車站臺上,用臃腫的棉衣抵擋周遭的擁擠。路途不遠,四十分鐘。下了火車,轉乘輕軌。一路聽輕軌列車穿透嚴寒,感知著車輪與軌道的滯澀摩擦。
來到考古專業(yè)樓之前,我要步行半小時。進入校門后,一路打聽,一路繼續(xù)步行。凜冽的北風繞過楊樹的枝干,把一排排共享單車上的殘雪抖落,再吹散。
我的臉先疼后木,眉毛泛著白霜,一如甬道兩邊裹著霜的枯草。這真是個驚喜的發(fā)現。
枯草告訴我,在遙遠綿長的古時光里,在這片遼闊的大地上,它一直用枯黃表達對冬天的敬畏,而冬天,也用白霜賦予它尊嚴。這種相互饋贈的方式亙古未變。此時此刻,嚴寒面前,枯草與我,用冬天賜予的白霜惺惺相惜。
可我的尋找注定沒那么順利。
收發(fā)室的人不認識他。這也難怪,他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就離開了這里。
收發(fā)室的人同樣不認識我。我為自己做了許多注解,并押上身份證。
我獲得了信任,沿著悠長的走廊一步步接近我心中的神秘。我挨個敲著辦公室的門,里面都沒人。門與門中間的墻壁上,掛著許多人物照片和簡介,里面有碩士生導師、博士生導師、長江學者。一些名字我在資料上見過,是他的弟子。
這時,一扇門終于為我而開,屋里的光使我不由得往后讓了寸許。一個和藹的聲音又將我拉了回來。
“都在上課?!?/p>
“我等,可以嗎?”
“他們在全國講學,有時出現場,行蹤不定?!?/p>
一個和藹的聲音給了我?guī)讉€電話號碼,告訴我需要預約。這間辦公室狹長,一側墻面全是書籍,書的腳下擺滿陶罐和瓦當。
那個和藹的聲音問我一個很哲學的問題:你從哪里來?又給我一個智慧的建議,該往哪里去。
他說,最開始創(chuàng)辦考古專業(yè),不在這個校園,更沒有這么氣派的大樓。在街邊,很破舊的小樓。他說,人需要預約,人生活和工作過的舊址不需要。
我起身,道謝,告辭,去尋找街邊那棟破舊的小樓。
地址找到了,小樓卻沒有。我只能在上午的霧氣中勾勒那棟小樓的模樣——只有兩層,水泥斑駁,木頭窗戶因無法關嚴綁著生銹的鐵絲。
那時的夏天沒有空調,有的是不受約束的、奔放的炎熱。那時的冬天還沒有集中供熱,小樓里一定有間小的剛夠轉身的鍋爐房。在樓里工作的人,穿著樸素的滌卡上衣,騎著車閘不那么靈敏的自行車。午飯永遠裝在磕痕遍布的鋁飯盒里。可一心治學的他們安之若素,埋頭于各式各樣的碎磚爛瓦。
站在這里,眼前浮現出一位科學家對考古事業(yè)的熱愛。想起他“以物論史,透物見人”的考古追求,也想起他始終踐行的“田野考古是近代考古學的基礎”。在遠去的小樓日月里,他帶領學生進行田野考古,風雨無阻。常常是身背一兜掛面、兩瓶醬油,就能把某地的遺址跑遍。學生們折服于這種精神,也最終在他的督促下,繼承了這種精神。
雖然不是他的學生,可當我想起這一幕,我的尋找便生出一種繼承他所主張的實地考證的意味。這讓人欣慰。
我在小樓舊址徘徊良久,并確定了下一站所去何方。
兩天后,我來到了北京。我不用揚鞭策馬、踏破鐵騎,也不用“萬里江海思,半年沙塞程”。我所生長的時代讓我能夠“坐有湖山趣,行無風浪憂”。
北京氣溫至少高了十個攝氏度。北京的寒風對于來自嚴寒東北的人,可以完全忽略不計。
我所面臨的難題相對于路途、住宿、氣候,顯得比較形而上——我沒有記者證,也不認識北大的人,我要如何走進北大校門?我的這一站是北大考古系。
在北大校門口,早年父母對我的教育再次發(fā)揮了魔力——人要有正念和勇氣。我對警衛(wèi)說明來意,并主動拿出身份證和身上唯一的背包作為“抵押”。我再次獲得了信任和善意,同時還有對行走路線的指導。
正如我預料的那樣,考古學院的小樓雖然還是老先生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入學時的舊模樣,但能給我講講老先生求學時光的人,卻一個也找不見。他的老師都在墻上那一幀幀照片里,眉宇間透著學者的沉靜,也透著自信的光芒。他的同窗一定有人健在,只是早已各自天涯。
可我還是樓上樓下、樓前樓后地走了一遭。我看到了樹枝、瓦罐、碎片、裸石、等待復蘇的青竹、寧靜的水榭、闊冠的樹木。穿過它們,也帶著它們給我的視覺記憶,我打聽到北大44號樓。
我知道在這棟小樓前,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一天,早已畢業(yè)留校的老先生,因為無法完成一次高難度的分期任務,被他最敬重的師長用四遍“你回去”,尷尬地留在了樓前。他目送老師遠去。眼看一個高大的背影慢慢縮成一個黑點,直至消失不見。那一刻,他百感交集。透過強忍的淚,他不僅目睹了人在時空中的微不足道,也親眼看到了每個人最終逃不出被時空吞沒的命運??墒?,明知如此,他的老師,貌似嚴厲的這位先生,還是執(zhí)著地堅守信念——在化為塵煙之前,努力為人類留下一點兒什么。
在這棟樓前,他默默沉思——如果,我是科學世界里被上蒼賦予了發(fā)現“萬一”使命的那個人,而我卻錯過了它,那么也許我這一生,唯一一次發(fā)現真理的機會,就徹底失去了。
此后的三天兩夜,他不吃不睡,時間和體能如同無形大火,炙烤他的決心,熬煎他的毅力。正是這番苦苦交戰(zhàn),令他捕到風、捉到影,破解了被黃土掩埋千載的殘破謎面。這份勇毅癡恒,使得古今之間,橫亙漫漫數千年,卻好似知己對面,實現了一場沒有誤讀的對話。
在空無一人的44號樓前,相隔五十多年的光陰,我確信我看到了那一幕。我確信我懂得在那一幕之后,他得到了什么,傳承了什么。
當他再次站在未名湖畔,仰望星辰,他知道自己每天擺弄的再不是破銅爛鐵、壇壇罐罐。那些無一不是歷史的佐證。他知道,自己祖國的過去和未來就在歷史的星空里撲簌閃爍,而他的使命,是用一生做好那個解密星空的人。
我與他真正地走近了。一個也曾遇到無數挫折、也被師長訓誡過的人,活生生地烙印在我心里。人是多么可愛,神卻只有距離。我離開北大,帶著對人的敬意——包括那個警衛(wèi)。
北京的最后一站是小石橋。
小石橋如今不是橋,就像什剎海不是海。鐘鼓樓卻依然是樓,列成隊的白鴿在它頭頂用翅膀跳著難度很高的集體舞。養(yǎng)老院里的老人在它身后的小廣場,或圍個圈兒下棋,或裹在棉被里,默默索取冬天的陽光。
小石橋離這里不遠。我遇到那些年邁體衰的老人,感到他們用看鴿子和天空的目光看著我。我悄悄祝福他們,我也慶幸并感恩——在自己可以尋找的時候,能有尋找的勇氣。
小石橋是個胡同。東臨馬路,西面是清代名臣盛宣懷宅邸。從東到西約二里,就是我要尋訪之地。胡同古時也叫巷陌,寬了長了都不妥。
小石橋作為胡同,無需增減一分,很是恰到好處。右手旁都是有些年頭的老樓,分成三個院落,也叫三個小區(qū)。我依次走過前兩個院子,門衛(wèi)都用搖頭否定了我的詢問。走到第三個院門前,我猶豫了。
我確信,我已經來到他晚年居住的地方,也是他告別人世的地方。近山者以石造屋,近水者居于水上。近自己靈魂的人,住在哪里都棲居于精神的圣殿。他的殿堂近在咫尺,我卻不知該怎么走進去。我知道他把書房里的書全都捐給了國家。他的居所很促狹。我還知道,他的老伴兒獨自一人在屋子里。那是與鐘鼓樓后面的老人一樣衰微的老人。假如我像北風帶著滿身涼氣闖進去,冒然提起她的丈夫,那將是我的魯莽和過錯。
再次徘徊良久,我選擇轉身離開。我想,對老先生最真切的感知,已經記錄在尋找的一路。我用寒風中跨越千里的腳印,致敬老先生的學術主張,心中得到一份坦然。
老先生作為考古學家、共產黨員,用大半生的鉆研和追尋,將自己投入生命歷程的淬煉,擔負起理想賦予的使命。他和所有科學家一樣無私慷慨,把發(fā)現和探索全部結晶成論文著作,回報給人世間。
晚年腿腳已不便,他還是拄著手杖,數次指導故宮考古。滿頭白發(fā)把身后紅墻映襯出愈發(fā)純粹的一抹中國紅。
他已不在小石橋。他隱身于幽深的歷史,與視歸宿為必然的先人在那里相會。我相信,他們仍然在談古論今,目光中依舊有日月山河。歷史的浩瀚造就出他們的淡然,也給了他們用短暫一生奔赴永恒的果敢。
在小石橋,我只身一人。一路上,我無人可與相談,可我心懷釋然。
在告別小石橋時,我已經擁有了尋找的答案。這是一份完整的擁有。是一份前輩留下的精神傳承,是我收獲的火焰和光明。
天空俯瞰著我的尋找,也俯瞰著世界每一天的變化。
天空明亮蔚藍。它照映著我身后的小石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