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寶星
北方在火車南下的那一刻就已悄然發(fā)生改變,只有荒廢的鋼鐵廠和僅剩寥寥幾個工人的機械廠留在原地,煙囪指向天空,黑鳥站在高處的鐵架上。
每到九月天還是會轉涼,十月末雪就落下來了。他們出生在齊齊哈爾郊外的一個小鎮(zhèn)上,黑龍江和內蒙古的交界處,距離嫩江還有一段路,那里長滿了榆樹和白樺,夏秋溫熱多雨,冬春多冰雪。去南方,對他們而言是一場割裂式的決絕般的告別,這一切都源于那個悶熱的夏天。
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世紀最后一場高考,他們卷入了這場命運的分配與派遣當中。對他們而言,命運的割裂并沒有那么明顯,他們尚未意識到一場考試帶給自己一生的影響,無論班主任如何灌輸這些概念,只因為抓爛了頭皮也無法為試卷中的題目交出正確答案,他們便坦然面對了。
所有考試都有終場時間,他們從教室走出來,沒有因為不會作答而垂頭喪氣,他們很早就清楚自己的答卷分數,他們開始迷惘,工廠的大門已經為他們打開。他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在這些工廠上班,他們將告別課堂,去跟鋼鐵、煤炭、器械、礦石打交道,他們可能會在工作中受傷,然后拖著殘疾的身體度過下半生;也可能娶妻生子,平平淡淡。命運的判決書尚有一段時間才能來到他們手上,教師會為他們的人生規(guī)劃分數,用紅筆批改他們交上來的答案,就像閻羅王面對手中的生死簿,打叉的放在一邊,打鉤的放在另一邊。
在考試成績出來之前,他們計劃去一趟河灘,去見識見識那條奔涌的大河。炎熱的風搖撼著萎靡的蘆葦,將要抵達那條巨大的河流,酷熱、寂靜,流水的聲音從蘆葦的縫隙穿過。四輛自行車七個皮膚黝黑的男孩,烈陽就在他們頭頂上,觸手可及。大河在小鎮(zhèn)北邊,距離小鎮(zhèn)三十五公里。他們早就聽聞過這條大河,大河是他們課后經常談論的話題。黑社會青年開著摩托車在學校門口接走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同學,他們會在夏天到大河上去游泳,只穿著內衣內褲在水中玩耍,在冬天到河灘上去放煙花。
前往河灘是一個秘密計劃,男孩們都不會游泳,他們的父母從不允許他們到河邊去,他們不敢下河,這趟自行車之旅,不過是想去見識一下那片滿是鵝卵石的河灘。流水聲越來越大,河面越來越寬,蘆葦越來越密。正午時分,七個男孩終于走出蘆葦包圍圈,走到了支流的盡頭,看見了那條浩瀚的大河,以及他們在腦海中幻想過無數次的河灘。
河灘上空無一人,兩只白鷺站在石頭上歇息,多么荒涼、多么遙遠的地方,別人輕易不會尋到這里來,那些在學校門口接走女同學的黑社會青年去的也許是另一個地方??珊訛崒嵲谠诔霈F在眼前,它并非被虛構出來的。男孩們放下自行車闖入河灘,盡管烈陽高照,被河水包圍的緣故,河灘上的風涼颼颼的,石頭間有細細的流水。
驚走了石頭上的白鷺,男孩們的聲音在河灘上活躍起來,打破了原有的寂靜。他們在河灘上尋找各種形狀的石頭,觀察石頭之間的積水,捕撈水潭中的魚兒。午后,他們的身體提出反抗,他們餓了,目光投射到自行車上的自制釣竿,以及不遠處的河流。
趙鐵是男孩當中膽最大的,他身體肥胖,早早就餓了,他跟劉浪一起去拿釣竿,然后七人站成一排面對河水垂釣。河水不深,能夠看見底下的石頭。拋出去的魚餌很快就被咬住了,王大雄釣上來一條草魚,男孩們興奮地張羅起來,于是王大雄、劉浪和趙鐵繼續(xù)釣魚,李湖和張佳佳去找干柴,楊郡和林澤搬石頭搭灶臺。
沒多久,王大雄和劉浪就各釣了三條魚,趙鐵一無所獲,其他人已經生好火,用小刀把魚殺了放在火上面烤。趙鐵聞到香味就忍不住了,放下釣竿就要去烤魚。王大雄之前從來沒有釣過魚,這天卻一連釣上來好幾條,他很快又釣到一條魚,七個男孩,每人手里都有一條魚。王大雄炫耀著自己的成績,趙鐵只顧著吃魚,他認為王大雄根本沒有技術,不過是運氣好。
吃過烤魚,他們又紛紛到河邊洗手,把兩條腿放到河水中浸泡,靠近河岸的那片區(qū)域,河水只有膝蓋深。男孩們在討論王大雄的釣魚技術,因為吃了王大雄釣上來的魚,多數人都幫王大雄說話,只有趙鐵站在對立面。趙鐵試探性地下了河,河水不深,他走了幾步,說水里有魚,比王大雄釣上來的還要大。岸邊的男孩看著水里的趙鐵,心里蠢蠢欲動。
劉浪和王大雄先后下了河,他們挽起褲腳在水中尋覓,然后打起了水仗。還坐在岸邊的男孩坐不住了,也紛紛下河打水仗。那時候太陽已經偏向西邊,河灘上依舊只有他們幾個。李湖說,看誰膽子更大。于是,王大雄和趙鐵一步步往河中走去,水越來越深,趙鐵的褲襠濕了,他又往外走了一大步,河水淹到了他的肚臍。王大雄不敢再往外走,于是認輸,在釣魚上他贏了,輸一次也無所謂。
兩人往回走時趙鐵腳下一滑往后倒下去,沒想到只有肚臍深的河水推著他無法站起身來,他在水里撲騰著,王大雄見狀伸手去拉趙鐵,趙鐵用力過猛,把王大雄也拉到水里去了。兩人被河水推到了河中央,到了河中央,他們的雙腳再也觸碰不到河底的石頭,沒撲騰幾下就沉到水里去了。
河邊的五個男孩呆若木雞,遠處的河面恢復了平靜,他們的兩個小伙伴已經消失不見。他們匆忙爬到岸上,張望四周也沒看見一個大人,風很大,身上的水很快就被吹干了,他們感到冷。許久之后,劉浪帶頭離開河灘。五個男孩順著來時的路往回騎車,河灘上還有一輛自行車,那是趙鐵的,他和王大雄一輛車,如今這輛車和他們一樣被拋棄了。太陽從地平面上消失得很快,男孩們在黃泥路上爭先走在前面,可風很大,迎面撲來,讓他們騎得艱難。
回到中央廣場時天已經黑了,他們依舊一句話也沒說,他們氣喘吁吁望著北去的流水,最后是劉浪說了一句,我要回家了,他們又匆匆分開。那天夜里,他們躲在各自的房間,異常安靜乖巧,他們的家人都覺得他們有些不對勁,他們在等候趙鐵和王大雄的父母找上門來,他們遲早會找上門來。
夜晚出奇地安靜,趙鐵和王大雄的父母遲遲沒有來,男孩們甚至以為趙鐵和王大雄并沒有溺水身亡,他們不過是從水里潛到了其他地方,或者在下游被人救了起來。事實上,他們確實是在下游被發(fā)現的,但不是被救起,而是被打撈上岸。男孩們騎車回到中央廣場時,還在工廠上班的趙鐵和王大雄的父母就接到了孩子溺水身亡的電話。
東北的夏天是短暫的,二十世紀最后一個夏天卻無比漫長。五個男孩去參加了趙鐵和王大雄的葬禮,雖然只是遠遠站在一邊,張望趙鐵和王大雄的家人將棺木埋到山上。他們沒有看見趙鐵和王大雄最后的樣子,趙鐵和王大雄被緊緊釘在了棺木里,盡管趙鐵身材肥胖,王大雄又高又瘦,他們的棺木都出自曹木匠之手,尺寸和外觀都是一樣的。
王大雄的父母哭得凄厲,不久之后,他們收到王大雄的高考成績單,又抱在一起痛哭了一遍。七個男孩中,只有王大雄和張佳佳考上了大學,王大雄考上了大專,而張佳佳考上了本科。王大雄的父母抱在一起痛哭的那天,張佳佳家里辦起了酒席,為張佳佳考上本科宴請親友。張佳佳苦著臉在酒席之間穿梭,他的朋友一個都沒有來。
事實上,參加完趙鐵和王大雄的葬禮,五個男孩很長時間都沒有見面。葬禮那天,他們在死者的墳墓前站了兩個多鐘頭一句話也沒說,慘白的月光灑下來,他們被風吹醒,才轉頭往山下走。夏天過去,張佳佳拖著行李往火車站方向走的時候,其他四個男孩子竟不約而同來為他送行。
從張佳佳家里到火車站這段路上,楊郡和李湖說自己隨父母到鋼鐵廠去上班了,林澤跟著爺爺每天蹬三輪車去送煤,劉浪一個人待在家里無所事事。張佳佳要去南方讀大學,他們不清楚他為何要去那么遠的地方,從北到南,跨越了大半個中國,要坐幾天幾夜的火車。
張佳佳去南方后,留在小鎮(zhèn)上的四個男孩身上發(fā)生了許多事,楊郡在工廠上班的時候被機器吞掉了左手尾指,從此在家里養(yǎng)傷,即便傷口愈合,也沒有再到工廠去上班;李湖變得非常暴躁,不但跟父母吵架,還跟廠里的工人干架,被好幾家工廠辭退后整日游手好閑在街頭欺負小學初中生,搶點兒零花錢買香煙;林澤的爺爺在入冬前去世了,從小被爺爺帶大的林澤從此無依無靠,獨自蹬著三輪車送煤;劉浪想去廣州找他的哥哥劉星,但一直沒有湊夠車費。
春節(jié)前,張佳佳回來了,五個男孩在曾經的高中學校門口相遇,圍著林澤的三輪車討論起了去南方的事情。張佳佳跟其他四人描述了南方的景觀,南方沒有雪,但是經常下雨,冬天了還會刮臺風。楊郡問什么是臺風。海上來的颶風,張佳佳說,翻云覆雨,電閃雷鳴。南方人講粵語,人擠人,哪里都是人,車水馬龍,女孩子都穿著背心和短褲,張佳佳說,到處都是工廠和服裝店。
年初三晚上,五個男孩相約在劉浪家里聚會,湊錢買了啤酒和菜肴,繼續(xù)探討去南方的計劃。劉浪說,先借到錢買火車票,我沒有錢,你們要多借一點兒給我也買一張,到了廣州,去找我哥,他就在廣州火車站附近,他會關照我們的,我們跟著他打拼,賺大錢。林澤干了一杯啤酒,當場就決定跟劉浪和張佳佳去南方,他手上有一筆錢,夠買火車票。李湖和楊郡干了一杯酒后也決定去南方,北方已經待不下去了。
年初七當天傍晚,五個人按約定又聚到一起,他們終于湊夠了錢去買火車票,在售票口前排了好久的隊,他們終于買到了五天后去往南方的火車票。他們拿著火車票在街上奔跑,天下起了雪,他們奔跑著,呼喊著。
去南方的前一天,五個男孩決定到那片河灘去一趟。由于下過雪,又寒風凜冽,他們來到河灘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河灘上空蕩蕩的,風很大,吹得他們站不穩(wěn),盡管身穿厚厚的棉衣,戴著手套和帽子,風依舊吹得他們找不著北。跟預料中的一樣,河面上結了厚厚一層冰。他們不會在河灘上待太久,他們要回去收拾行李,天一亮就得趕到火車站去。
李湖在冰面上放一個鐵盆,往里面扔一把紙錢,點燃。五個人站在趙鐵和王大雄被水淹沒的地方,發(fā)誓往后相互照顧,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鐵盆里的紙錢燒得旺,被風吹著,在冰面上翻滾,火焰被夜色吞沒,冰下隱隱約約傳來流水的聲音,這聲音很快就被呼嘯的風聲吞沒了……
二〇〇〇年二月,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春天,去南方的火車從茫茫大雪中開來。
五個男孩站在人群中,雪很大,他們的帽子和背包上都是雪。綠皮火車慢慢開進火車站,人群一擁而上。五個男孩擁擠著進入車廂,找位置坐下。劉浪不喜歡這么多人,擔心這些人擠壞了火車,破壞了他們的南方之旅,他可沒有錢再買一張車票了。
火車啟動后,搖搖晃晃離開車站。五個男孩買的是硬座票,他們要一路坐著從北往南去?;疖嚭芸炀碗x開市區(qū)來到郊外,他們看著逐漸遠去的風景,心情復雜。他們中的四人從未離開過這片土地,如今卻是離開整個北方。郊外的雪比城區(qū)的要大,積雪也更厚,火車軌道引導火車向前,車兩邊像兩堵白墻。
蒼茫的平原,看不見山,偶爾出現一處人家,出現幾棵樹,那是不多見的立體,視野中終于冒出些許顏色?;疖嚧┻^開闊的麥地后從一座大橋上穿過,一道暗影掃過所有車廂,他們看向窗外,是一條蒼茫的河,河面結了一層冰,不少人在上面滑冰,不遠處是一個陌生城市,火車沒有從城市中心經過,只有樓房暗黑的影子映入眼簾。
劉浪問張佳佳為什么要到南方去讀書,他們已經習慣了火車的速度,也看倦了窗外匆匆而過的風景。張佳佳說,人總是要離開自己熟悉的地方的。劉浪笑張佳佳文縐縐的,上了半年大學就成知識分子了。張佳佳沒有再說話,五個人陷入短暫的沉默,他們再次看向窗外,火車已經遠離那條大河,他們也輕松了許多。
夜幕降下來,火車上漸漸平靜,窗外已經看不見風景,只是偶爾有燈光從黑暗中如焰火冒起?;疖嚿系娜嗽诔酝盹?,泡面和干糧,五個男孩也從背包里掏出饅頭和水,他們啃幾口就嚼不動了,火車晃動使他們的胃很不舒服。夜間,不清楚身在何處,只是雪還在下,雪花從黑暗中撲到車窗玻璃上,如飛蛾撲向光源。夜深以后,偶爾有嬰兒在睡夢中驚醒哭喊,還有睡不著的情侶在低聲說話。五個男孩只能坐著睡覺,迷迷糊糊,睡著了又醒過來。那一夜,火車在好幾個城市靠站停車,上上下下幾撥人,喧囂過后又恢復沉寂,直至黎明的第一束光從窗外照射進來。
雪已經停了,去南方的火車還在馳騁,張佳佳告訴其他人,他們還要在火車上待一天一夜才能抵達廣州,癱倒在一起的四個男孩已經沒有了剛上火車時的激情與活力。他們啃幾口饅頭繼續(xù)在座位上昏昏沉沉消磨時間,楊郡通過窗口往天空張望,火車經過中部城市的時候男孩們發(fā)出驚詫的贊嘆,高樓、立交橋、跨江大橋,目不暇接,直到被陽光照得眼干犯困,他們又昏昏睡去。
李湖跑到隔壁車廂看人打牌,很快就跟那群人聊起來了,他們請他吃零食,打牌之余還一起到抽煙車廂抽煙。下午時分李湖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他們是去上海的,李湖說,他們說我們已經過了華北,很快就要穿過長江了。隔壁車廂那幾個中年男子的桌面上放著啤酒、烤鴨、燒雞和一大堆花生。傍晚時分他們要下車了,特意走到李湖面前,把剩下的零食塞給李湖。其中一個男子說,去廣州好好找份工作,那里有全國最大的服裝批發(fā)市場。
上海的摩天大樓很是壯觀,劉浪和林澤靠在窗邊數最高那棟樓有多少層,兩人數的不一樣,再數一遍又不一樣?;疖囍匦聠与x開上海,很快他們就看見了長江,長江太大了,比淹死趙鐵和王大雄的那條大河還要大許多。夜間,男孩們在玩上海下車的中年男子留給他們的撲克牌,吃他們的零食,李湖和劉浪不時還到抽煙車廂去抽煙,那半包萬寶路也是中年男子塞給李湖的。
劉浪和李湖從抽煙車廂回來,張佳佳提醒他們要注意安全,不能輕信陌生人。外面不比家里,張佳佳說,到處都是騙子。劉浪不以為然。你是大學生,當然怕這個怕那個,劉浪說,我們身無分文,有什么好騙的?林澤說,南方多騙子,新聞上就有說。
自從火車穿過長江,男孩們就知道自己已經身在南方,南方沒有雪,到處都是綠色的山和支離破碎的河,火車穿過無數個隧道,黑暗不時將火車包裹,后來,火車鉆進黑暗中就再也沒有走出來,原來是黑夜降臨了。在火車上的第二個夜晚男孩們雖然困倦,但已經沒有了睡覺的欲望,他們知道天明時火車就能抵達廣州。
張佳佳靠著車窗,他已經嗅到了南方的氣息,潮濕與悶熱早已在不經意間鉆進車廂。其他四人在玩牌,他閉上了眼睛,火車經過長江時他心里一緊,這是第三次了,也就是說,每一次乘火車,無論是回北方還是去南方,經過長江的時候他心里總是忐忑。他清楚火車是在跨江大橋上駛過的,長江太大了,火車整個車身都在江面上,他害怕火車突然停住,把他遺留在奔騰的江水之上。
迷迷糊糊中,張佳佳夢到了趙鐵和王大雄,夢見他們在水中掙扎,夢見冰封了的河面將他們困在水下……火車哐當一聲停了下來,張佳佳的夢破碎了,結了冰的河面裂開,但是冰下的趙鐵和王大雄早已沉入水底。到站了,到廣州了,劉浪從抽煙車廂跑過來叫喊道,乘務員說到廣州站了,我們來到南方了。
其余幾人在座位上胡亂坐著,屁股跟座位生長在一起了一樣,好久才反應過來。站起來的那一刻,他們兩腿乏力,裝滿行李的背包怎么都提不起。相互拉扯著,終究走出了車廂,除了張佳佳,其他四人沒反應過來,他們走著走著就出了一身汗,才發(fā)現人群中只有他們四人穿得厚厚的,還戴了帽子和手套。其他人只穿襯衫或者毛衣,甚至短袖。
火車站人很多,走出火車站,廣場上依舊人潮涌動,幾個男孩激動之余有些害怕,害怕在這樣的人群中走失。他們好不容易從人潮中鉆出來,回過頭去看“廣州站”三個紅色大字,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劉浪的哥哥劉星來火車站接他們,劉星是個小個子,很早就沒讀書了,以前在鎮(zhèn)上混黑社會,跟在地痞流氓身后管路邊攤收保護費,后來因為得罪了更有勢力的幫派,又在賭場上輸了錢,才逃到南方來。劉星身邊還有一個穿絲襪的女孩,女孩的衣服很短,露出肩膀和肚臍,她頭發(fā)是紅色的,嘴唇也是紅色的,穿一雙黑色長靴,叼著個棒棒糖,看見五個男孩狼狽的模樣大笑不止。
劉星讓男孩們站成一排向大嫂問好。女孩捂著肚子笑彎了腰。誰是你女朋友,臭不要臉,她說,這就是劉星你的幾個小弟?劉星點點頭,像閱兵一樣拍拍男孩們的胸膛,雖然他們才十八歲,個子最矮的林澤也比劉星高出半頭。女孩名叫董陽,山東濟南人。別叫我嫂子,我是單身貴族,董陽說,你們叫我大姐大,大姐大我開心了就帶你們去飯館吃飯。董陽說話的時候棒棒糖的白色棍子翹來翹去,張佳佳的注意力都在這根棍子上。
公共汽車站臺上,一群人往車廂里面擠,劉星并不住在火車站附近,而是住在白云區(qū)一個叫新市的地方。劉星往公共汽車收款箱里塞了一團錢,他說是十四塊,剛好七個人,他沒有把錢攤開,司機認為那團錢根本沒有十四塊,兩人爭執(zhí)了一番,司機無可奈何,只好作罷。劉星回到座位上,管男孩們討回兩元車費,劉浪是他弟弟可以不給,李湖把僅剩的一根萬寶路給了他,他也算了,林澤、楊郡和張佳佳只好乖乖地給劉星遞了兩元錢。
公共汽車搖搖晃晃,走走停停,車上擠滿了人,路上也塞滿了人,林澤忍不住吐了劉星一褲子,車上頓時炸開了,但司機不會在路上放人下車,一時間,車里香水味、汗臭味、狐臭味、嘔吐物的氣味交雜。張佳佳被董陽擠著,他靠著車窗,想打開車窗透氣,但車窗是封閉的,無法打開。
南方被陰雨籠罩著,濕漉漉的,無數人從廣州火車站涌出來,朝四面八方散去。有種難以呼吸的感覺,張佳佳瞬間想起了在火車上做的那個夢,但這一次,被冰封在水下的是自己。
城市彌漫著霧氣,如生活在云端。
男孩們對南方這片土地感到不適,不適來自氣候,來自語言環(huán)境,來自食物。濕冷的空氣,悶熱的風,楊郡和劉浪患了流感,李湖和林澤身上長滿了濕疹和癬。他們擠在劉星的出租屋里,渾身無力,異常難受。他們開始想念北方,齊齊哈爾雖然多雨,但不至于沒完沒了地被水霧糾纏。身上穿著單薄的衣服,衣服跟皮膚并不貼近,以至于有時候冒汗,有時候又涼颼颼的。
一直在擤鼻涕的劉浪把鼻子都捏紅了,像個小丑;楊郡咳嗽不止,夜里大伙兒難得睡著,他突然的咳嗽又將所有人吵醒。劉星罵罵咧咧自認倒霉,去給他們買藥。在潮濕的出租屋里關了一周,男孩們才慢慢適應了空氣中的濕度和溫度。劉星帶著四個男孩從城中村逼仄的巷子里往外走,他要盡快給他們安排工作,不然,即便他們只吃饅頭和面條,也會把他吃窮。
先到陽陽那里剪個頭發(fā),劉星說,你們幾個土鱉。他們走上天橋,天橋上人實在太多,腳尖踢著腳后跟,找一個落腳之處都不容易,來來回回的人不知從哪個角落冒出來的,更不知要到哪里去。巷子細長且幽暗,文身店、沐足店、洗衣店、性用品店、中藥鋪,琳瑯滿目。董陽的理發(fā)店在巷子與巷子的交接處,叫陽陽理發(fā)店。
走在最前面的劉星遠遠就朝董陽揮手打招呼。陽陽,劉星說,今晚要不要跟我去珠江邊兜風?劉星有一輛大眾牌二手汽車,平時除了拉貨,輕易不會開出來。他占據著城中村里的免費停車位,有時候迫不得已要開出來拉貨,也會在車位堆滿東西霸占著。董陽對他的二手汽車不感興趣。誰稀罕你那破車,董陽說,大學生呢?劉星很不爽地說,小奶狗上學去了,你是不是看上他了,大學生讀完書都很無情的,你別浪費了你的青春。
董陽撲哧一聲笑了說,被你這么一說,可能我還真愛上那個大學生了,他叫什么來著?張佳佳,劉浪說,他學校在白云山下,他讀的是外語學校,他不時會跟我們說幾句德語,就像電影里那些德國鬼子說的那樣。直至劉星狠狠拍一下劉浪的腦殼,他才恍然大悟。陽陽姐,你不是要做我大嫂的嗎,劉浪說,張佳佳那小子養(yǎng)不起你。
墻角處的電視正播放廣告,董陽拿出MP3來聽音樂,她戴上白色耳機,搖頭晃腦。我才不用他養(yǎng)我,董陽自言自語似的說,我要養(yǎng)他。她又發(fā)出標志性的笑聲——撲哧。你們說,這小奶狗大學畢業(yè)后會帶我去德國嗎?董陽望著站在門口呆頭呆腦的幾個男孩說,德國的首都叫什么來著,還有那個叫什么黑的城市?
柏林和慕尼黑,林澤說,張佳佳最講義氣,你供他讀大學,他會帶你去德國的。
董陽站起來給男孩們剪頭發(fā),剪完頭發(fā)繼續(xù)坐到椅子上聽歌。男孩們站在電視機下,想讓董陽換一個頻道,找部電影來看。董陽假裝沒聽見,依舊搖頭晃腦聽著歌。元宵節(jié)我請你們吃飯,上我宿舍去吃湯圓,來到南方就不吃餃子了,要吃湯圓,董陽說,但一定要人齊,湯圓就是團圓的意思,把小奶狗給叫上。
劉星聽到董陽口中一直在提張佳佳,渾身不舒服,他拍拍四個男孩的腦袋,罵他們還想著看電影,要出門干活兒了。劉星將男孩們帶到火車站廣場,春運尚未結束,盡管男孩們并不熟悉附近的地形,連出站口和進站口怎么走都不知道。劉星就給他們每人一輛小拖車,讓他們去給旅客搬運行李。
在匆忙的人流中,四個男孩有點兒不知所措,他們學其他拉貨的人叫喊著拉客,但沒有人理會他們。嘈雜的火車站,人群一撥又一撥,進進出出,男孩們猶如站在洪流中,他們是被洪流推搡著的石礅。到了中午,四人均沒有接到生意,他們饑腸轆轆,垂頭喪氣。劉星將他們帶到此地,沒有給他們一分錢,也沒有帶吃的來。劉浪清楚他哥的為人,他把李湖、楊郡和林澤拉到一起,說不干一單活兒他們就沒錢開飯,也沒錢坐公共汽車回去。于是,他們便聯手去搶生意,以更低的價格去幫旅客搬運行李。
他們很快就搶到了第一單生意,他們沒有花錢去吃快餐,而是在路邊買了幾個包子,吃完繼續(xù)干活兒。暮色降臨,四周被燈光點亮,他們已經接了好些活兒,湊起來有四十五塊錢。他們正討論著如何分配這四十五塊錢,劉星突然出現并把錢沒收了。第二天劉星照舊把他們帶到火車站,什么都沒有給他們留下,讓他們自力更生。
這是對你們的考驗,在南方立足不容易,劉星說,你們必須學會自己想辦法,等你們弄明白這個世界是怎么一回事了,自然就能賺到大把大把的錢。四個男孩在火車站干了幾天活兒,每天都在為吃飯焦慮,后來他們就不老實了,各自都藏了點兒錢。必須盡快弄明白怎么在這地方生存,林澤說。
元宵節(jié)那天,張佳佳來了,董陽表現得異常熱情,他們在董陽的出租屋里吃了一頓東北菜,還吃了湯圓。劉星始終沒給張佳佳好臉色看,張佳佳也不清楚情況,他能夠感覺到董陽總在找機會跟自己說話。那時天氣已經回暖,喝了兩杯啤酒,他們只穿著短袖,在逼仄的客廳里大談如何在火車站拉客搬行李。墻壁和地板濕漉漉的,幾個男孩掙了點兒錢都學會了抽煙,張佳佳也從董陽手中接過一支煙學著抽了起來。董陽把手搭在張佳佳的肩膀上,嘴巴湊到他耳邊跟他說話。劉星看不過去,一怒之下摔門離開。
室內陷入了短暫的沉寂,董陽打開音響放起了音樂,除了MP3,她還有VCD和低音炮,她是一個生活富裕的女孩。別管他,董陽說,你們跟著他混不會有出息。這時候楊郡、林澤、李湖和劉浪從口袋里拿出他們藏起來的錢,去買燒烤,張佳佳和董陽留在出租屋里繼續(xù)喝啤酒。董陽把腦袋靠在張佳佳的肩膀上,張佳佳聞到了她身上濃郁的洗發(fā)水的香味。你會喜歡比自己大的女孩嗎?董陽問,做我男朋友?張佳佳有點兒不知所措,他把杯子放下,顯然想跟董陽保持距離。逗你玩呢,董陽說,你不是姐喜歡的類型,聽說你大學念的是德語,我倒真想去一趟德國,不知為什么,在我看來德國比法國浪漫。
董陽朝張佳佳臉上吹一口煙,重新坐直,一只手舉著香煙,一只手拿酒杯。你今晚可以住這里,董陽說,睡客廳。張佳佳搖搖頭說他學校距離新市不遠。劉浪他們買燒烤回來后,繼續(xù)商量下一步該怎么做。張佳佳給他們支招,他是聰明人,但他顯然是為了從董陽的尷尬對話中逃離。盡快熟悉這座城市,張佳佳說,來廣州當然是要做服裝,白馬服裝城、十三行、沙河頂,都是服裝批發(fā)市場,你們去那邊拉貨,弄明白生產線是怎么一回事就可以自己干了。董陽補充說,第一步就是盡快掙到錢,自己租房子,不要再被劉星那吸血鬼壓榨。
細雨斷斷續(xù)續(xù)下了一個月,這一個月里,在火車站來往奔波的四個男孩學會了如何接活兒,如何跟人溝通,雖然多數時候本地人的粵語和廣式普通話他們聽不太明白,在學校沒發(fā)揮出來的本事竟然在南方奏效了,他們很快就掌握了粵語和廣式普通話的邏輯,從眩暈的狀態(tài)中抓取到了其中的含義。
人來人往中,他們累了就跟其他搬運工那樣在隧道里鋪兩張紙皮躺下休息,晚上,好似一場密謀,他們站在街邊上報了自己手上攢下來的錢,楊郡一百八十八,劉浪一百六十,李湖買煙勤快只剩一百塊,林澤手里則有兩百零五塊。才五百塊,押一付一都不夠,林澤說,再攢一點兒,下個月就搬走,我從擺地攤賣板栗的大姐那里打聽到,火車站后面有座樓叫向日葵大廈,很多人都住在那里,一房一廳五百塊,押一付一,房東叫龍哥,他還會幫我們辦居住證。
城市燈光明亮,他們站累了,就蹲在路邊,無數的人從他們身前走過,他們又化身為石礅,擋在潮水的必經之路上。街上到處都是張國榮和劉德華的歌聲,男孩們聽不懂,但他們享受其中,背井離鄉(xiāng)的感覺不時涌上心頭,粵語歌聲不斷在提醒自己是個異鄉(xiāng)人。
向日葵大廈一共七層,二房東龍哥住在七樓,他穿著白色背心和洛杉磯湖人隊的8號球褲,腳踏黑色人字拖,手臂上滿是文身。龍哥是廣州人,平時都講粵語,外地人聽不懂的時候才用廣式普通話翻譯。他把楊郡四人帶到六樓601房,把一間光線充足、有廚房、廁所和陽臺的大單間租給了他們。
放下鑰匙,龍哥看一眼三人手里不多的行李,只管他們要四百五十塊的房租,押一付一。龍哥說,阿弟,來廣州想發(fā)達,要敢拼敢搏,吃苦耐勞,交不起房租不要緊,一定要遵紀守法,在我的房子做違法事,我第一個將你交給警察。向日葵大廈在巷子深處,一個十分顯眼的招牌紅地金字寫著“向日葵”三個字。這條巷子跟其他城中村巷子類似,擠滿了理發(fā)店、美甲店、按摩店、洗衣店、成人用品店。
龍哥轉身上樓后,他們就開始研究這間房子,怎么布置床和飯桌,怎么給廁所窗戶貼上報紙。站在陽臺上能夠一覽城中村的境況,也能看見遠處的公路和商場,甚至能夠看見白馬服裝城。李湖站在陽臺上,久久凝望著白馬服裝城。他說,這個防盜網攔不住我,遲早有一天我會闖進白馬服裝城。
那時候白馬服裝城全國聞名,各地商人都去那里取貨,運輸工上上下下拖著黑色袋子在路上奔波,買家和賣家在兩端處理貨物。光是鋪租就不是一個小數目,對李湖他們而言,簡直是天文數字。順利逃離劉星的出租屋搬進向日葵大廈給了他們信心,李湖在蹲坑上廁所的時候用煙頭在石灰墻上寫下了兩個大字——白馬。
四人自稱齊城四劍客,在火車站附近的服裝批發(fā)市場拉貨,起早貪黑、省吃儉用。林澤是三人當中較有想法的一個,他讓李湖和劉浪搬貨的時候跟買賣雙方搞好關系,一是為了爭取更多的活兒,二是了解整個服裝行業(yè)。中午他們在火車站的地下過道里休息,因為疲憊,多臟多嘈雜他們都能睡著。晚上他們從制衣廠的殘次品里挑選質量較好的內衣褲和襪子,低價購買,然后到天橋上擺攤出售。
在向日葵大廈住了兩個月,張佳佳來看望他們,當天一起來的,還有董陽,是李湖聽說張佳佳要來,特意通知董陽的。他們離開新市的時候,董陽就跟李湖說了,張佳佳過來玩時一定要通知她。李湖爽直,沒太多想法,心想大伙兒來到廣州,得到董陽的照顧,董陽把他們當朋友,或者弟弟,不過是一群人叫上聚聚。他們在散發(fā)著潮濕霉味的出租屋里會合,董陽和張佳佳看不下去,幫他們把房子收拾了一遍。
董陽和張佳佳看到他們終于適應了南方的生活,還懂得賺錢之道,也給他們出謀劃策。張佳佳說,要有響當當的牌子,衣服才能賣出去,牌子所得的利潤是成本的好幾倍。董陽說,還得有牌照,你們最需要的就是先掙一筆錢,租一家門店,辦執(zhí)照,一步步進軍白馬。
出租屋里的襪子和內衣褲堆積如山,張佳佳和董陽離開時都挑選了一些帶走。董陽讓張佳佳送自己回新市,然后再回學校。南方的夜晚蚊蟲成群,他們從向日葵大廈出來,走在燈光昏黃的巷子里,往公共汽車站方向走去。董陽一路上不停講述自己當年獨自南下,來到新市打工,做洗頭妹,然后偷偷學會了理發(fā)。我十四歲那年從家里逃出來,董陽舉著一根細長的白色香煙說,我爸每次賭錢輸了就拿我們姐妹出氣,我姐先跑掉了,她去了北海,我在她之后逃到了廣州。
公共汽車遲遲沒有來,下過一場細雨,地上濕漉漉的,一旁的垃圾桶傳來螺螄粉的酸臭味。董陽給張佳佳一支煙,還幫他點著,看著張佳佳文縐縐的樣子,董陽忍不住笑。董陽的脖子上有個小文身,是一條青蛇,張佳佳沒有問她文身的意義,董陽還在說她剛來到廣州時的情形。給一家發(fā)廊打工,董陽說,年齡太小了,躲躲藏藏,拿最低的工資,住最便宜的房子,買路邊的衣服,老板和客人不時還調戲幾句。
不都挺過來了嗎?張佳佳說,在這座城市謀生不難。把煙頭扔在潮濕的地面,董陽看著張佳佳單純的模樣笑個不停。我在那家發(fā)廊給人洗了兩年頭,才學到一點兒理發(fā)技術,董陽說,你跟我說謀生不難?張佳佳一時語塞,只顧著抽煙,公共汽車從夜色中開來,一大群人朝車門擁去。南方什么都好,就是人多,董陽說。他們在擁擠的車廂里,身體緊緊貼在一起。董陽踮起腳在張佳佳臉上親了一口,張佳佳一臉震驚,但并沒有說什么。董陽大膽地將手放在張佳佳的胸膛上。心跳很快,她說,你喜歡我?
張佳佳不說話,公共汽車在車流中走走停停,董陽柔軟的身體一次次觸碰到張佳佳,他抓住扶手,用胸膛擋住董陽傾斜過來的身體,仿佛他一閃開,董陽就會摔倒在車廂里。董陽的臉跟張佳佳靠得很近,張佳佳能夠聞到她身上洗發(fā)水的香味以及隨著呼吸撲到臉上的煙味。追我的男人可多了,董陽說,都是在發(fā)廊上班的男人,長得又高又好看,文身、染發(fā)、戴耳釘、抽煙、喝酒、泡酒吧,世界上長得最好看的人都在發(fā)廊里,但是他們不懂得戀愛,他們只想跟我睡覺,所以我一個都沒答應,我想要愛情,浪漫的愛情。
公共汽車靠邊停車,放下一群人,接走另一群人,然后繼續(xù)往人多的地方開去。別看我打扮成這樣,大大咧咧的,董陽說,我還是處女。她特意把處女兩字說得很輕,仿佛只對張佳佳一個人說。公共汽車進入新市街道的時候行走緩慢,馬路上堵滿了車,艱難地找到空隙靠邊停車,吐出一大群人。盡管已經晚上十點半,人行道和天橋上依舊擠滿了人。
將董陽送到出租屋樓下,董陽邀請張佳佳上去坐坐。太晚了,張佳佳說,我還要坐車回學校,不過你的故事倒有幾分意思,下次再講給我聽。那片名為蕭崗的城中村一片泥濘,傘和傘相互碰撞,張佳佳的頭發(fā)很快就掛滿了雨水。街兩邊的廣告牌在雨中發(fā)出各種顏色的光,路邊小吃熱氣騰騰,在屋檐下擺攤的人還在等下一單生意。
公共汽車從擁擠的街道離開,宛如一條船離開了港灣,張佳佳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外面的雨浮想聯翩,董陽柔軟的身體帶給他的感覺他還無法忘懷,董陽嘴唇觸碰他臉龐的感覺久久未散。
星期天,向日葵大廈301房的馬莉洗衣服的日子,堆積一周的衣服掛滿了三樓露臺,暴雨來襲,衣服來不及收,統統被雨淋濕,五顏六色的乳罩沉甸甸地下墜,仿佛承受著碩大的乳房。
馬莉從睡夢中醒來,看見窗外的雨,罵罵咧咧爬起床,帶著她的兩個女兒冒雨去收衣服。她們穿著睡衣走到雨中,被雨淋得狼狽不堪。馬莉因為身體肥胖而行動緩慢,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在下墜,被雨淋濕后,下墜得更加明顯,像一團正在熔化的白蠟燭。兩個女孩穿著人字拖在雨中踢踏踢踏來回奔跑,黑皮膚爆炸頭的是馬麗婭,黃皮膚直發(fā)的是馬麗蘇。
六樓陽臺上,劉浪、李湖、楊郡和林澤往樓下俯瞰,叫喚著馬麗婭和馬麗蘇的名字。馬麗婭會朝樓上招手,跟男孩們打招呼。雨太大,她的聲音隱隱約約。馬麗蘇則頭也不抬,一副冷冰冰的樣子。馬麗婭和馬麗蘇是雙胞胎,馬麗婭是姐姐,馬麗蘇是妹妹。馬莉的丈夫邁克不理解雙胞胎的膚色為何不同,這個來自南非的四十五歲男子在廣州生活了十多年,他總是板著臉,手臂上文滿了他所信仰的符號。邁克不喜歡馬麗蘇,覺得這個瘦小的女兒跟自己不親,甚至不是自己的血緣。馬莉不贊同邁克的說法,但她也不喜歡馬麗蘇,她喜歡活潑善良的馬麗婭,每次看見馬麗蘇陰郁冷淡的眼神她就渾身不舒服。
向日葵大廈女孩子不多,所以男孩們總是想方設法把她們叫出來玩,即便是馬麗蘇,他們也希望能交上朋友。農歷九月,龍哥生日那天,三樓露臺上熱鬧非凡,向日葵大廈的大人小孩圍在一起唱歌跳舞。馬麗蘇走到劉浪面前,似乎有話要說,但很久都開不了口。她把所有人都叫作哎,除了劉浪。
帶我走,馬麗蘇對劉浪說,離開這個鬼地方,我就跟你結婚。馬麗蘇把自己的命運寄托在劉浪身上,她并不清楚,站在她面前這個身材高大無話不說像個痞子的大男孩在男女情感上一竅不通。劉浪站在李湖和林澤中間,聽到馬麗蘇這番話時他愣在那里不知所措。馬麗蘇的判斷錯誤了,她以為天不怕地不怕的劉浪可以依靠,看著劉浪不知所措的模樣,馬麗蘇失望地走開了,回到屬于她個人的安靜的角落。那時候的馬麗蘇也許是絕望的,她喜歡的男孩對她的命運視而不見。
晚上,劉浪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浮想聯翩。你們說說,馬麗蘇是什么意思,劉浪說,為啥突然跟我說這些話?
她想跟你走,林澤說,離開廣州。
她想跟你結婚,李湖說,她喜歡你。
結婚生小孩,然后回東北,楊郡說。
落地扇在床邊嗡嗡地響,桌面上沒有及時處理的餐后殘渣招來了蚊蟲,他們汗流浹背,出租屋里彌漫著一股酸臭味。李湖睡不著,喝過兩瓶啤酒,身上冒著酒氣,他哼著張國榮的歌,來廣州之前,他從來沒有聽說過張國榮,雖然不看歌詞根本不清楚他在唱什么,但香港是李湖向往的地方。他聽粵語歌曲,偶爾也會說兩句蹩腳的粵語,他認為必須先學會講粵語,在南方才有出路。
夜風凜凜,獨回望舊往事前塵,是以往的我充滿憤怒……李湖的歌聲被林澤叫停了,李湖吵到了他,他和劉浪一樣需要安靜一會兒。劉浪來到南方,就是為了掙一筆錢,然后回北方去,最好能帶個女孩回去結婚生子,他沒想到錢還沒掙到,女孩子倒出現了。躺在一旁的林澤則是被黑色皮膚的馬麗婭深深吸引,來廣州之前他從來沒有見過馬麗婭這樣的黑皮膚女孩,她是那么與眾不同。
長夜里只有下鋪的李湖和楊郡睡著了,他們無牽無掛,沒有喜歡的女孩,也沒有那么多的煩惱,他們的鼾聲在出租屋里響徹。劉浪和林澤一個轉向左邊,一個轉向右邊,久久無法入睡。
天亮后他們還得去工作,無論晚上睡得好還是不好,李湖和劉浪在火車站附近找活兒,林澤和楊郡則去十三行做搬運工,二〇〇〇年馬上就要過完,千禧年這個新鮮的詞也將變成過去式,他們依舊沒有存款,平時掙來的錢交完房租和水電,減去吃喝所剩無幾。李湖抱怨工作沒有意義,現實的打擊來得太快,雖然他身在南方,想去一趟夢想中的香港卻十分艱難。
那年冬天,他們沒有回北方,張佳佳和董陽不時來向日葵大廈聚餐,他們倆的關系很親近,李湖等人已經有所察覺。董陽會摟著張佳佳說話,把張佳佳嘴上的香煙奪過來抽,而張佳佳抽的就是董陽喜歡的茶花牌香煙。董陽會給張佳佳夾菜,兩人喝一杯奶茶。這些變化是從董陽到學校去找張佳佳那天開始的,那是十月一個涼爽的傍晚,董陽出現在張佳佳的學校里,在鐵絲網后面看張佳佳打籃球。董陽身材火辣,造型炫酷,站在樹蔭下抽煙,張佳佳早早就看見了她。外語系沒幾個男生,勉強湊成一支籃球隊,只有張佳佳球技稍好,他總是被對方的兩三個人纏著,女生為他的進球吶喊。
輸了籃球賽的張佳佳渾身是汗走到董陽面前,問她怎么來了。董陽給他遞水,約他出去吃飯。他們在大排檔吃飯喝啤酒,晚上是在旅館度過的,董陽也沒想到自己竟如此大膽,自從上次跟張佳佳分開,她就天天想見他,想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他。她騎在張佳佳身上,用皮帶輕輕拍打張佳佳的臉。我把我交給你了,從此以后你就是我的男人,董陽說,我供你讀完大學,畢業(yè)后你帶我回北方,我們結婚。
喝過兩杯啤酒,董陽在飯桌上正式公開了她和張佳佳的關系。李湖笑話張佳佳不但考上大學,還抱得美人歸。劉浪把馬麗蘇跟自己說的那番話說給了董陽和張佳佳聽。就跟你對知識分子說的一樣,馬麗蘇也想跟我結婚,劉浪說,可我一個大男人,根本不懂這些。董陽知道一個跟自己命運相似的女孩就在樓下,她慫恿劉浪把馬麗蘇叫上來喝酒,劉浪感到難為情,但還是被董陽和李湖推著往樓下去。
樓上幾人一邊抽煙一邊等劉浪的消息,猜測劉浪敢不敢敲門,馬麗蘇會不會跟他一起上來。大概過了二十分鐘,劉浪一臉羞澀出現在門口,馬麗蘇果然來了,還帶來了馬麗婭。她們的爸爸媽媽不在家,她們才得以到樓上來。董陽讓李湖和林澤騰出位置,兩個女孩往桌邊一坐,滿滿一屋子人,他們繼續(xù)往火鍋里加水加菜,碰杯喝酒。
董陽給劉浪和馬麗蘇牽線搭橋,劉浪雖然笨拙,但對馬麗蘇的照顧也算得體。林澤沒有把心事說出口,他是一個心事重重的人,他清楚自己跟馬麗婭的膚色差別,而且馬麗婭還在念大學,自己是一個連大學都沒考上的社會青年。他默默抽著煙,喝酒,不時側過臉去看馬麗婭一眼。
馬麗蘇對大海有一種莫名的喜愛,以前,一到夏天,她就夢想馬莉會帶她回海南,馬莉是海南人,但很少帶兩個女兒回老家。馬麗蘇把自己當作海南人,而馬麗婭則認為自己是半個海南人半個非洲人。有一次馬麗蘇剛發(fā)工資就買了一條裙子,回家被她爸爸邁克打了一頓,一氣之下她離家出走跑到南沙去了,那是廣州最靠近大海的地方,然而那里不過是個入??冢荒芸吹酱蠛5囊唤?。
大海才是自由,馬麗蘇對劉浪說,波浪、沙灘、海風,多美好。他們走在漆黑的路上,馬麗蘇上夜班,下班時間為早上五點,天還沒亮,劉浪就去工廠門口接她。他們從制衣廠門口一路聊著回向日葵大廈,馬麗蘇不再是那個郁郁寡歡的女孩子,她在劉浪面前無話不說。我在廠里學會了制衣,馬麗蘇說,做一件衣服有很多個步驟,設計、制版、縫紉、立裁,除了要有專業(yè)的設計師,還需要懂得匹配各種面料。
開一家服裝店是馬麗蘇的理想,剛開始工作時她幫忙處理簡單的針線活兒,打打下手剪剪線頭。后來上夜班,早上五點下班,她一個人不敢回家,就在工廠里待到六點,等天亮上早班的人來了才走,在這段時間里,她用廢棄物料學會了縫紉,理所當然地就有了自己的專屬縫紉機。她學會了好多縫紉方法,根據不同的布料使用不同的縫紉方法。她的崗位靠近設計師的工作坊,閑暇之時,她就偷偷觀望工作坊里那些服裝設計師如何設計衣服。
戀愛讓馬麗蘇變得熱愛打扮,她花錢買衣服和化妝品,找董陽去染頭發(fā),還去文身。馬莉和邁克已經管不住她,罵她打扮得像個妓女。馬麗蘇毫不客氣,說那是年輕人的時尚。馬麗婭住校以后,馬麗蘇意識到自己不能繼續(xù)跟父母住在同一屋檐下,便搬到工廠宿舍去住。在馬麗蘇眼中,她和馬麗婭的命運截然不同。馬麗婭學習成績很好,會說英語和阿拉伯語,她的目標就是畢業(yè)后出國發(fā)展。而馬麗蘇只能在制衣廠里打工,她在董陽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和未來,所以她從裝扮到說話方式都在學習和模仿董陽。
關于北方,馬麗蘇一無所知。董陽雖然沒有去過東北,但她大概了解北方,她跟馬麗蘇講了許多北方的事,關于雪、白樺林、草原和邊界。就這樣,雪原和大海在馬麗蘇心中變得同等重要,她曾問劉浪,雪原和大海,先帶她去哪里。劉浪吃著冰棍,在南方酷熱的夏日里搖著扇子。
劉浪說,先大海,后雪原。
夏天的尾巴,劉浪和楊郡發(fā)出號召,把大伙兒從翡翠電視臺《情深深雨濛濛》的雨聲中喚醒,組織大伙兒到惠州海邊去玩。夏日與大海是最好的搭配,楊郡說,讓我們來一場海天盛筵。楊郡又高又瘦,聲音響亮,他和李湖是這群人當中最活躍也是最熱衷于組織活動的人。
去海邊的前一天晚上,林澤喝了兩杯白酒,終于沒忍住,把自己喜歡馬麗婭這個秘密說了出來。憋在心里苦了自己吧,楊郡說,早就看出你小子對黑公主的心思了,不灌兩杯白的你都不肯說出口。出租屋里一如既往彌漫著二手煙,落地扇已經使出渾身力氣,依舊無法將二手煙吹出室外。
明天,明天叫上黑公主一起去海邊,李湖說,到了海邊,你,林澤,你要是沒有勇氣向她告白,我們就把你留在那兒,如果你不敢開口,你跟那些魚蝦蟹沒有區(qū)別了。
馬麗婭加入了海灘派對,正值暑假,馬麗蘇叫她一起去海邊,她想都沒想就答應了。馬麗婭不管爸爸媽媽和別人怎么看待馬麗蘇,她都愿意跟馬麗蘇站在一起,她體諒妹妹,照顧妹妹,她不清楚妹妹的膚色存在什么問題,以至于爸爸和媽媽對她如此刻薄。馬麗婭認為,只要離開向日葵大廈,暴露在眾人目光中的是自己,馬麗蘇屬于這座城市,自己則不是。
看見大海,女孩們歡呼著,蔚藍的海面上銀光閃閃,海和天連成一片,只有顏色深淺的區(qū)分,海面上有幾艘白色游艇,有幾條黑色漁船。大巴在路邊將他們放下,女孩們朝大海奔去,狹長的沙灘上,董陽和馬麗蘇像一雙跑動的筷子,而馬麗婭宛如一個感嘆號。男孩們心中多多少少還殘留著對水的恐懼,他們不禁想起趙鐵和王大雄被水沖走的畫面。他們面面相覷,期望有人能夠站出來說服自己忘記過去。
劉浪走出了第一步,他不得不這樣做,這次海邊之行是他答應馬麗蘇的,開始的時候他想都沒想,因為大海跟大河有所區(qū)別,海灘和河灘也完全不同,看見浩瀚的大海,他內心還是泛起了波瀾。李湖和楊郡聳聳肩,提著行李走到沙灘上,張佳佳和林澤只好尾隨其后。他們搭好帳篷,穿好泳衣,腰間綁一個泳圈,手拉手站成一排朝大海走去。海上風大,他們去不了更遠更深處,在水中一番胡亂掙扎后,都已筋疲力盡,紛紛回到沙灘上。
女孩們躲在陰涼處玩貝殼和沙子,男孩們站在巖石的陰影里似乎在商量著什么,他們身上的水珠早已被太陽蒸發(fā)。李湖問其他人,那恐懼感還在不在?可能戴著泳圈,又或者女孩們在身邊,他們不得不鼓起勇氣表現出無所畏懼的樣子。他們再一次奔向大海,以顯示自己的決心,他們在波濤中搏斗,像海豹一樣隨著海水起起落落。
夜里,他們在野沙灘燒烤,野沙灘到處是石頭和枯樹枝,他們堆了個灶臺,架上鐵絲網,把從巖石縫捉到的海魚和蝦放到鐵絲網上面燒烤。吃完燒烤,馬麗婭獨自到海邊洗叉子和鐵絲網,其他人慫恿林澤過去幫忙,提醒林澤一定要趁機告白。林澤慢吞吞跟在馬麗婭后面走到海浪前。在浪濤聲中,林澤對馬麗婭說出了那些話,但馬麗婭把林澤口中的喜歡理解成朋友之間的志趣相投。晚上睡覺的時候,同一帳篷里馬麗蘇和董陽再一次提醒馬麗婭,問她有什么想法。馬麗婭感到莫名其妙,她不清楚自己需要有什么想法,她此前從來沒有特別關注過林澤,林澤是幾個男孩當中最不出眾的一個。馬麗婭有遠大理想和必須抵達的地方,她對馬麗蘇和董陽說自己沒有任何想法,她說自己不會留在廣州,畢業(yè)后就會到世界各地去,她一直都在為這個目標努力。她對董陽和馬麗蘇微微一笑,聳聳肩鉆進睡袋,在浪濤聲中睡去了。
九月十一日,恐怖分子劫持飛機襲擊了美國世界貿易中心和五角大廈。無數人守在電視機前觀看雙子大廈被飛機撞擊的畫面。林澤和楊郡那時正在十三行拉貨,他們以為世界貿易組織會就此解散,后來中國宣布加入世貿組織,他們意識到了服裝批發(fā)市場訂單猛增,拉貨工作從白天做到深夜。
四人好不容易湊到一起,再一次把所有積蓄拿出來的時候,他們覺得可以去租一個店面來開自己的服裝店了。他們當然還沒有能力進入白馬服裝城,只能在城中村的巷子里開店,這個念頭被董陽的一句話澆滅了。她說,買衣服跟理發(fā)、文身不一樣,沒有人會到巷子里去買衣服。
男孩們回到街上繼續(xù)搬運服裝,拖著車在擁擠的路段匆忙奔跑,黑色塑料袋子里裝著各式各樣的服裝,也裝著他們的夢想。這樣的日子又過去了一段時間,冬天到來時他們計劃回東北過年,那是他們來到南方后第一次回齊齊哈爾,雖然跟家里人有矛盾,但家還是要回的。他們討論帶些什么回北方,吃的、穿的、電子產品,等等。
林澤和李湖在外面買低音炮的時候遇見了馬麗婭,她跟一個高瘦的男孩走在一起,馬麗婭跟張佳佳一樣在念大二,她很少出現在向日葵大廈里,大部分時間她都在學校里。李湖在身后喊她的名字,馬麗婭對李湖和林澤的出現感到驚訝,高瘦男孩有些害羞地微微退卻。馬麗婭說,你們怎么會在這里?李湖指了指電器店里的音響。我們出來買音響,李湖說,今年我們打算回東北過年。
大街小巷都在播放周杰倫的《愛在西元前》和《雙截棍》。馬麗婭跟她的男同學道別,然后和李湖、林澤一起回向日葵大廈。林澤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以為董陽可以跟張佳佳在一起,自己也可以跟馬麗婭在一起,只是馬麗婭的選擇跟張佳佳不一樣?;叵蛉湛髲B的路上李湖問馬麗婭,那個男孩子是誰?馬麗婭說,我們的學習委員。
馬麗婭談到妹妹馬麗蘇,說馬麗蘇回家一趟卻被她爸爸打了,馬莉也指著她罵個不停,說她打扮得不三不四,還不給家里寄錢。馬麗蘇本想回來跟他們說她辭掉了制衣廠的工作要和劉浪去齊齊哈爾過年。辭職兩個字剛說出口邁克就一巴掌打了過來,馬麗蘇一怒之下跑了出去。馬麗婭讓李湖和林澤見到馬麗蘇時幫她傳話,叫馬麗蘇不要恨馬莉和邁克。
北上的火車里,馬麗蘇不在其中。她從制衣廠辭職后住在董陽的出租屋里,馬上就要去北方了她卻跟劉浪吵了一架,然后就不知所終了。吵架的原因是她在紅棉服裝城門口看見劉浪跟賣衣服的女孩聊得火熱,心里不好受。那女孩穿著衛(wèi)衣和牛仔喇叭褲,南方的冬天是胡亂搭配衣服的季節(jié)。女孩把手臂放在劉浪的肩膀上,說劉浪的衣品不行,要換一身衣服,雖然是搬運,也是服裝行業(yè)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要懂得裝扮和搭配。
馬麗蘇在董陽的理發(fā)店抽著煙哭了很久,說了一堆臟話,罵男人不是好東西。馬麗蘇無法梳理她的愛與恨,第二天她就悄悄收拾行李離開了董陽的出租房。劉浪知道馬麗蘇在生自己的氣,但他沒想到馬麗蘇會獨自離開。他叫上大伙兒去找馬麗蘇,董陽和張佳佳也來了,濕冷的風從四面八方洶涌而來,街上堵滿了車,路上都是行色匆匆的人。他們頭暈目眩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廣州城太大,街道太多,巷子太深,樓房太過密集,馬麗蘇就像瓶子里的一滴水落在了河流中。
在北方過了一個郁悶的年,劉浪早早就回到廣州去找馬麗蘇了,他放下了火車站附近的搬運活兒,整天在街上徘徊,在人來人往中尋找馬麗蘇的身影。南方的春天水霧彌漫,在出租屋里,渾身黏糊糊的,到處彌漫著霉味。馬麗婭好幾次跑到六樓去找劉浪,問他有沒有找到她的妹妹馬麗蘇,而馬莉和邁克對此事絲毫不關心。劉浪每次都不敢面對馬麗婭,有時候即便人在出租屋里面,也不敢開門讓馬麗婭進來。
二〇〇二年的廣州,每一天都在發(fā)生巨大的變化,外國品牌服裝不斷涌進市場,很多之前沒有見過的服裝樣式在白馬服裝城出現,山寨服裝、皮革和手機在底層人群中流行。周杰倫吐字不清的音樂響徹大江南北,李湖依舊在出租屋播放張國榮的歌,他認為只有張國榮能夠唱出最深處的孤獨。
馬麗蘇失蹤的那段時間,張佳佳和董陽之間也發(fā)生了矛盾。董陽在張佳佳的學校里看見他和一個女孩走得很近。女孩叫阿幸,是張佳佳的同學,長得白皙高挑,戴著黑框眼鏡。他們在校道上牽手,張佳佳把阿幸哄得很開心。董陽站在后面默不作聲,她把香煙扔在地上,用力蹍滅,乘公共汽車去到向日葵大廈,在李湖等人面前嗚嗚地哭了起來。她的浪漫愛情故事開始發(fā)生崩塌。中國進世貿后,對外語系人才的需求迫切,不斷有外貿公司邀請張佳佳去實習,實習期間可以拿正職員工的工資,那時候他在念大三第二學期,他基本可以靠實習工資來養(yǎng)活自己。
李湖給張佳佳打電話,把他罵了一頓,那天晚上張佳佳從學校趕過來,給董陽道歉,說那都是玩玩,而他深愛的人是董陽。張佳佳叫了的士把董陽送回住處,董陽靠在他的肩膀上哭個不停,那一刻她在想,自己把一切都投入眼前這個男孩身上,而直到此刻才發(fā)現他如此不可靠。董陽深陷在理想的愛情當中,她無法接受失去張佳佳的事實,當張佳佳跟她道歉,她很快就原諒了他。
董陽把自己關在出租屋里,她想起以前獨自一人的時候自己多么堅強,如今卻不堪一擊。馬麗蘇因為劉浪的事來找她控訴時大哭不止,她安慰馬麗蘇說沒必要這么傷心,當自己面對這樣的事情,竟也不過如此。
在南方,一年四季都能遇上臺風,夏秋季節(jié)臺風最頻繁。十號臺風過后,馬麗婭和劉浪在滘口找到了馬麗蘇,她頂著個夸張的爆炸頭,手指間夾著香煙,身穿黑色背心和牛仔短褲,跟一群小混混站在一起。馬麗婭遠遠就開始呼喚馬麗蘇的名字,奔跑著來到她面前,想帶她回向日葵大廈,卻被馬麗蘇一把推開。馬麗蘇身邊的小混混趁機調戲馬麗婭,對她動手動腳,盡管馬麗蘇出手制止,他們也毫不收斂,直至劉浪從后面走上來,把馬麗婭護在身后。
馬麗蘇跟隨這群混混在滘口汽車客運站一帶活動,販賣劣質電影光碟,靠著行騙盜竊度日。劉浪企圖把馬麗蘇從那群人當中拉走,也被馬麗蘇推開了。你別碰我,馬麗蘇罵劉浪,你是誰?一個自稱馬麗蘇男朋友的男子走上前,一把揪住劉浪的衣領,在劉浪臉上揍了一拳。
炎炎夏日,汽車客運站附近擠滿了人,馬麗蘇單手叉腰,她重新點著香煙,吐出一個個煙圈。就這樣吧,各走各路,馬麗蘇說,我從小到大,一直在盼望著這一天,我不會再回去了,不想再見到肥婆和黑鬼。
劉浪和馬麗婭找了大半年才找到馬麗蘇,顯然不肯輕易罷休,他們跟在馬麗蘇身后,觀察她如何在汽車客運站一帶推銷光碟,多數人看見她的造型就躲得遠遠的。直至夜深,馬麗蘇一群人回到了他們租住的破舊出租屋,劉浪害怕馬麗婭跟上去出事,才帶著她離開。
整個夏天,南邊天空都有烏云聚集,臺風來了好幾回,不時夾著暴雨。馬麗蘇沒有回來,她依舊在滘口汽車客運站廣場上推銷盜版電影光碟。馬麗婭經常去找她,把零錢都給了馬麗蘇,為了不被那群混混騷擾,馬麗婭會帶上她的男朋友一起去,就是那個高瘦的男孩。
董陽和張佳佳之間再也沒有回到從前,董陽發(fā)現張佳佳依舊跟阿幸聊QQ,在QQ空間互動。董陽默默忍受著,假裝看不見,只想著張佳佳很快就畢業(yè)了,畢業(yè)后就會跟自己回北方結婚。張佳佳看見董陽放松了對自己的管束,很多時候也不再跟董陽表現得親昵。他甚至悄悄帶阿幸到向日葵大廈跟李湖他們吃飯,他私下對李湖和楊郡說,阿幸才是他真正喜歡的那個人。
向日葵大廈六樓不再熱鬧,男孩們的理想遙不可及,李湖和楊郡把希望寄托在六合彩上,林澤依舊心事重重,劉浪每天只顧著喝酒。馬麗蘇的消息再次來到劉浪耳邊,已是十一月中,臺風席卷的夏天過去了,馬麗婭跑到六樓,她告訴劉浪,馬麗蘇被公安拘留了,她在推銷光碟的時候被便衣警察捉走了。原來,馬麗蘇推銷的不只是普通的盜版電影光碟,而是盜版三級片光碟。跟她交往的那群混混沒有錢去贖她,也不敢到派出所去,害怕把自己也搭進去,于是馬麗蘇才叫人來找馬麗婭。
一群人來到派出所,男孩們再一次看見馬麗蘇,她更瘦了,皮膚發(fā)黃,手臂上多了幾個文身,臉上化了濃妝,身上一股劣質古龍水的香味。馬麗蘇嘴角微微上揚,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中。哎,我是不是可以走了?馬麗蘇說,我快要餓死了。把馬麗蘇從派出所帶出來,她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舒展身體,深呼吸,仿佛被石頭壓了五百年重見天日。她走到麥當勞門口說,我快要餓死了。說話的聲音仿佛在尖叫。
馬麗蘇將一大堆食物塞進她瘦小的身體里,她真的餓壞了,把最后兩根薯條吃完,還舔了舔手指。她長長地打了個嗝,然后靠在椅子上發(fā)呆。劉浪說,馬麗蘇,你跟我們回去吧,不要跟那群人廝混了。馬麗蘇不屑地一笑。她說,別瞧不起他們,他們都是有理想的青年,只是現實比想象中的艱難,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林澤問馬麗蘇,所謂的理想是什么?拍電影,她說,從賣光碟開始。劉浪毫不客氣地打擊她。他說,既然拍電影是理想,也不應該賣盜版光碟,你們連自己的胃都滿足不了。
嘈雜的麥當勞餐廳里彌漫著面包、薯條和番茄醬的氣味,馬麗蘇毫不動搖,直到最后她聽不下去了,把桌上的餐盤甩到地上。她捂著腦袋尖叫,馬麗婭安撫她平靜下來。馬麗蘇走到街上,那群混混站在不遠處等她。她回過頭說,感謝今天幫忙,作為回報,我把這些珍藏版光碟送給你們。她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一疊三級片光碟,塞到楊郡等人手上,然后在夜色中揚長而去。
那年的最后一個月,向日葵大廈發(fā)生了一連串的事,首先是五樓失火,差點燒到六樓,樓上的人用濕毛巾捂住口鼻,跳到旁邊那棟樓的天臺上才逃過一劫。后來馬麗婭的爸爸邁克被公安帶走了,他在生意來往當中偷稅,還企圖走私一批非洲紅木入境。邁克反手戴著手銬被押進警車帶走,馬莉想攔住警車,被其他人給制止了,馬麗婭站在人群后面不知所措,那時的她剛結束了大四第一學期,還有半年就畢業(yè)。馬莉在向日葵大廈哭了幾天,后來她的工作也做不下去了,便打算回海南投靠她的兄弟姐妹。她讓馬麗婭住到學校去,讀完最后半年書,然后找份工作養(yǎng)活自己。所發(fā)生的這一切,馬麗蘇都毫不知情。
已發(fā)生的事情都是無法補救的,向日葵大廈的四個男孩突然感覺生活變得寡淡無味。馬麗婭還住在三樓,春節(jié)過后她就搬到學校去。為了學費和伙食費,她白天在外面兼職,夜晚時分才回向日葵大廈。董陽很久沒有來向日葵大廈了,李湖和楊郡曾去新市找她,她十分冷漠。馬麗蘇當然沒有回來,而張佳佳總是借口畢業(yè)季忙于論文和實習來不了。
灰蒙蒙的春天到來時,許多人意識到跟以往有所不同。那年春天出奇地安靜和壓抑,楊郡和劉浪悶得慌,不停地走到陽臺去呼吸。那是二〇〇三年初,劉浪等人決定留在南方,他們白天出去干活兒,晚上在向日葵大廈喝酒、聽音樂。潮濕的天氣,情緒多少受到影響。他們之間也發(fā)生過矛盾,林澤不停地說要到外面去租房子,他已經不做搬運工,在上下九步行街一家安踏專賣店做導購,他覺得屋里的其他三人跟他們之前定下的目標背道而馳了,李湖和楊郡只想著買六合彩,劉浪天天念著馬麗蘇。
林澤沒有搬出向日葵大廈,也許是因為馬麗婭還住在三樓。有一天晚上他和喝了酒的李湖吵了起來,吵得很兇,李湖把林澤按倒在地,騎在林澤身上大聲說,你別自以為了不起,穿一身運動裝就把自己當個人了,你有什么不滿直接說,你想搬出去你就搬,別他媽的一天到晚在這里陰陽怪氣說風涼話。林澤翻身推開李湖,披上風衣摔門而去。
走在街上的林澤感覺到了異樣,街上從來沒有如此寂靜過,而藥店和超市門口卻排起了長長的隊。林澤蹲在馬路邊抽煙,對面廣場上的巨大屏幕在播放新聞,原來是一種名為SARS的傳染病毒在香港傳開了,而內地也陸續(xù)有發(fā)現。林澤沒有太在意,依舊在街上游蕩,看見藥店門口的人因為搶購口罩和板藍根發(fā)生沖突,而商場里一大群人在搶購酒精和消毒水,他才意識到事情沒那么簡單。
沖進商場買了一批糧油,林澤就往向日葵大廈奔去。他推開門,其余三人正圍在電視機前看新聞,他便把外面的情況說了一遍。聽說是傳染病,李湖說,肺炎,死亡率很高。林澤帶其他人下樓去購買物資,在樓梯遇到了龍哥,龍哥正一戶戶通知租客去搶購糧油。最重要的是糧油,龍哥說,別讓自己餓死在屋里,買了糧油再去搶板藍根和口罩,有口罩的記得先戴上口罩。
一個混亂的、驚心動魄的夜晚,商場里的糧食被搶一空,藥店更是早早就掛上了板藍根、口罩和退燒藥清空的通知。四個男孩提著好幾個大袋子回到向日葵大廈,由于沒有冰箱,果蔬和肉類不耐放,他們買的都是米、面粉、臘肉、罐頭、啤酒、八寶粥、餅干等。林澤提著一袋東西去找馬麗婭,敲開她的房門,問她有沒有囤好糧。
馬麗婭臉上的肌肉不時抽搐,她顯然因為一個人應對這種情況而害怕。林澤讓她堅強點兒,有需要可隨時到六樓去找他們。林澤說,這袋東西可以應付一段時間,里面有一包口罩,要是需要買其他急需的生活用品,還可以戴口罩到外面去買。第二天,當林澤和楊郡想到商場去再買一些糧食,發(fā)現許多店已經關門,路上沒多少人,也沒多少車,不少公共汽車已經停運,有些街道被管控起來了。
不敢在外面逗留太久,回到向日葵大廈,男孩們到七樓龍哥那里去看新聞,只能通過電視了解外面的情況。電視成了所有人的眼睛,這雙眼睛的視野十分有限。對于SARS的傳播情況,專家們也只能通過數字來形容,電視機前的人并不清楚這些數字到底意味著什么。
幾天后,李湖通過QQ聯系董陽,問她的境況如何,董陽被困在出租屋里,糧食能勉強支撐一段時間。李湖說,知識分子沒跟你一起?董陽說張佳佳在學校里出不來。那個寂靜的春天,董陽和張佳佳的感情終于出現了無法彌補的裂縫。被關在學校的張佳佳獲得了自由,他總是很久才回復董陽的信息,就算回復也是寥寥幾個字。他甚至沒有問董陽過得好不好,有沒有買到糧油和板藍根。
時值春節(jié),很多人被關在室內,但很多人也還是乘車回家了。林澤說這個時候不宜回北方,不宜流動,要等傳染病得到控制再出去。各行各業(yè)紛紛停產停工,只是春節(jié)過去了病情也沒有得到控制,反而愈演愈烈,不只是香港和廣東,北方的城市也陸續(xù)有暴發(fā)。
生活物資每日都在消耗,口袋里卻沒有一分收入,李湖在出租屋里發(fā)脾氣,不清楚什么時候才能開工,所幸的是,龍哥沒有催他們交房租,還不時叫他們上樓去吃飯。李湖在飯桌上說他和楊郡去新市找董陽,董陽把自己關在出租屋里,一個多月都沒有出過門,房子里一團亂,她也不修邊幅,住在垃圾堆里,董陽瘦了一大圈,病懨懨的,頭發(fā)很久沒洗了,沾滿了食物殘羹,屋里冒著一股臭味。
李湖想把董陽從出租屋里拽出來,讓她搬到向日葵大廈,好有個照應,可她不愿意。他們只好幫她把房間收拾好,把垃圾清理掉,把她推進沖涼房,打開花灑,讓她在里面淋個透徹。楊郡給張佳佳打電話,把他狠狠地罵了一頓。你來不來,楊郡問張佳佳。許久之后張佳佳才回一句,我出不去。
從沖涼房里出來的董陽面無表情,頭發(fā)上還滴著水,她把李湖和楊郡趕出自己的房間,隨著不銹鋼門砰一聲被關上,他們再怎么呼喚董陽,也得不到回應了。李湖一杯白酒下肚,罵張佳佳不是個東西,自私、混賬。當初不是董陽,他在學校里吃飯都吃不起,李湖說,現在要畢業(yè)了,有錢了,就以為自己是個人物,看不起人了。楊郡也替董陽抱不平,董陽在出租屋的模樣實在令人擔心,她從前可是一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楊郡說,再這么下去,她會死在屋里。
在看新聞的馬麗婭突然嘆了一口氣,自從SARS暴發(fā),她失去了兼職工作,整天待在三樓,除了學習就是對著露臺籃球架練習外語。馬莉曾給馬麗婭打過電話,叫馬麗婭照顧好自己,減少外出,而馬莉在家里安排的一場相親中和一個漁民相好,那個漁民的妻子兩年前出海時被海浪卷走了,他們想重組一個家庭,馬莉愿意為他生一個孩子。通話過程中,馬莉一句都沒有提及還被關在監(jiān)獄里的邁克,也沒有提及馬麗蘇。
聽到李湖和楊郡講董陽的悲慘境況,馬麗婭想到了馬麗蘇,她想去找馬麗蘇,把她帶回向日葵大廈。外面的情況非常復雜,她曾嘗試走出去,但去滘口的公共汽車已經停運,她攔下的士,說要去滘口,司機說那邊道路管控,怕去了回不來,也不肯載她去。馬麗婭跟馬麗蘇失去了聯系,她不清楚馬麗蘇過得怎么樣。
龍哥一口白酒吞下肚后說,我開車載你去把馬麗蘇給接回來。龍哥吩咐男孩們和馬麗婭帶上吃的喝的以及被褥上車,他們做好了過去滘口后被關在荔灣區(qū)的準備,一車人風風火火往西邊開去。
路上沒什么人,道路兩邊都被攔住了,很多巷子和街道不給通行,急救車和消防車的鳴笛聲在城市的上空回蕩。店鋪和商場都關了門,城市沒人打理,垃圾隨著風在空蕩蕩的馬路上滾動,路邊的綠植不修邊幅,枝丫伸到了人行道。龍哥的二手汽車在路上奔馳,發(fā)動機的轟鳴聲是街上為數不多的動靜,車上的人生怕這轟鳴聲驚動了什么。
來到馬麗蘇租住的地方,馬麗婭對著鐵門拍了很久的門都沒有得到回應,她帶著哭腔呼喚馬麗蘇的名字,房間里面發(fā)出動靜,但依舊沒有人開門。劉浪和李湖對著鐵門用力踹了兩腳,把鐵門踢開,看見馬麗蘇只穿著內衣內褲躺在床上,房間里一塌糊涂。馬麗婭的擔心應驗了,馬麗蘇不是一個能把自己照顧好的女孩。
渾身發(fā)燙的馬麗蘇已經昏迷過去,劉浪抱著她下樓,讓龍哥開車送往醫(yī)院。感染SARS病毒最顯著的特征就是發(fā)燒,當他們驅車前往醫(yī)院,車上的人神情凝重,呼吸都不敢太用力。劉浪說,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其他人才振作起來。龍哥在方向盤后方叼著香煙十分鎮(zhèn)定,他是經歷過大事的人,他見識過死亡,也在監(jiān)獄里反省過自身。
來到醫(yī)院急診部,醫(yī)生擔心馬麗蘇感染了SARS病毒,對隨行人員也進行了臨時隔離,直到確認馬麗蘇只是腸胃炎導致的發(fā)燒,才解除了其他人的臨時管控。馬麗蘇躺在病床上,她醒過來時扭過頭去看著病房里熟悉的那些人,她想哭,但是連哭的力氣都被高溫蒸發(fā)掉了。馬麗蘇萬萬沒想到,當自己遇到困難,平時慫恿她去做各種壞事的混混早已不知逃去哪里。
我是不是要死了,馬麗蘇說,我是不是感染病毒了?劉浪撫摸著她紫色的頭發(fā),馬麗婭握著她的手。你一點兒事兒都沒有,劉浪說,不過是腸胃炎,你把自己關起來,沒好好吃飯吧?馬麗婭在旁邊哭,懇求馬麗蘇回向日葵大廈跟自己住。眼淚也從馬麗蘇眼角滑落。我是不是太任性了,馬麗蘇說,我以為我會死在出租屋里。
醫(yī)院里靜悄悄的,馬麗蘇在病床上躺了三天才出院。晚春,SARS仍未結束,只是情況有所好轉,李湖等人已經可以出門干活兒。馬麗蘇跟馬麗婭住在三樓,她不時去石井制衣作坊做手工。她去找過董陽,安慰董陽說,男人不過是愛玩,跟其他女人認真不起來,不要想那么多,知識分子不是那樣的人。馬麗蘇說這番話的時候并不知道董陽和張佳佳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聯系了,董陽沒辦法到張佳佳的學校去,而張佳佳也不肯出來見她。
馬麗婭在外語考試的報名表上看見了張佳佳的名字,也看見了阿幸的名字。她明白張佳佳和阿幸的計劃,董陽來向日葵大廈聚餐時馬麗婭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擔心自己泄露了張佳佳的秘密。整個夜晚她都渾身不自在,董陽的濃妝艷抹掩蓋不住她的悲傷和憔悴,她瘦得皮包骨頭,用紫色眼影遮住了黑眼圈,即使在飯桌上她也沒吃多少東西,只是一個勁兒地抽煙。
借口下樓復習功課,馬麗婭提前離開,她剛站起來,楊郡就說暑假結束馬麗婭就要出國了,出國之前他們還想去一趟海邊。董陽聽到出國兩字時神情明顯變得不自然,她慌慌張張,夾著香煙的手直哆嗦。那天晚上,馬麗蘇提出了她和劉浪的計劃,在火車站附近開一家服裝店。她摟住董陽的肩膀,把董陽嚇了一跳。馬麗蘇說,名字就叫——潮流前線。
潮流前線服裝店將由劉浪和馬麗蘇經營,李湖、楊郡表示愿意入股,林澤猶豫了片刻也承諾入股,董陽聳聳肩說自己對服裝行業(yè)不感興趣。正討論得熱烈,董陽站起來要回新市,李湖問要不要送她回去,她擺擺手說不必,馬麗蘇便主動站起來要送她下樓。馬麗蘇把董陽送到公共汽車站,她們站在路邊等車,馬麗蘇不停地說著自己的服裝店策劃,董陽覺得馬麗蘇是幸運的,劉浪并沒有拋棄她,還在她陷入絕境之時把她救了出來。
潮流應該是什么樣子?馬麗蘇問,你最潮,你還有開理發(fā)店的經驗,倒是可以教教我們。董陽想了片刻。她說,現在的潮流,無非是最艷麗的失落。公共汽車靠站,她把香煙扔到溝渠里,跟馬麗蘇揮手道別。馬麗蘇還沉浸在董陽的那句話當中,卻不知那是她和董陽的最后一次見面。
四月的第一天,張國榮跳樓身亡的消息通過各個電視頻道播出,李湖的信仰破碎了,他用被子捂住腦袋哭了一整天。大街小巷都在播放張國榮的歌,屏幕上在放他的電影,他的聲音從來沒有像那一天那樣深情、惆悵。寂靜的春天在溫潤的歌聲中顯得更寂靜、更蕭條。深夜里李湖獨自在細雨中追悼張國榮,陽臺上點滿了蠟燭。
接下來的兩個月,病毒慢慢被控制住了,天氣開始回暖,南方逐漸蘇醒。交通和生產已經恢復正常,擁擠的馬路上沸沸揚揚。向日葵大廈除了李湖和龍哥,其他人都出去找活兒干了。李湖不時到樓上去找龍哥喝茶。龍哥說,不要讓情緒影響到你,有些人死了,但他還活著。
被龍哥趕下來的李湖只好出門去找活兒,他需要存點兒錢入股潮流前線服裝店。馬麗蘇帶著劉浪去租店面,從越秀到天河再到白云、荔灣,從火車站到沙河再到石井和上下九,最終他們還是回到了火車站,在自己最熟悉的片區(qū),租下了一個十平方米的門店。馬麗婭出去考試在外面住了兩天,她回來時馬麗蘇帶她去參觀已經開始裝修的服裝店。色彩豐富的裝潢卻無比深沉。馬麗蘇說,最艷麗的失落就是當下的潮流。
對馬麗蘇說出這番話的董陽,在六月去了一趟張佳佳的學校。她翻墻進入學校,在張佳佳宿舍樓下叫喊著要張佳佳出來見面。董陽叫喊著,張佳佳,你再不出來我就跳樓自殺,你別以為去了德國就能躲開我,我做鬼也要纏著你。張佳佳躲在宿舍里,從樓上看著董陽被保安拖出學校。董陽哭著喊著,在學校門口等了一整晚,七月聽說張佳佳和阿幸飛往德國,她萬念俱灰,然后失去了音訊。
艷陽高照,店面裝修的時間里,馬麗蘇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設計衣服,從畫圖到打板,從選料到裁縫,全是她一個人完成的。其間劉浪監(jiān)督裝修,購買面料,找制衣作坊談合作。他們風風火火忙碌著,當李湖和楊郡跑過來說董陽走了的時候,他們第一時間沒反應過來。走了,去哪里,馬麗蘇說,跟知識分子去玩了吧。李湖對馬麗蘇一邊整理衣服樣品一邊說話的樣子感到不滿,一把推開了桌上的衣服。別提那人,他跟阿幸飛德國去了,李湖說,董陽不知去了哪里,出租屋和理發(fā)店都退租了。馬麗蘇這才反應過來,給董陽打電話已無法接通,QQ不在線,留言不回復。
艷陽高照之時,天空晴朗,霧霾終于散去。服裝店開業(yè)那天,馬麗蘇、劉浪等人身穿鮮艷、夸張的服裝在街上站成一道風景。馬麗婭在服裝店開張前就離開了,她拿到簽證后跟向日葵大廈的朋友道別,她要先去非洲,然后到世界各地去走走。
酷熱的天氣下,南方的城市宛如火爐,從清晨到下午再到夜晚,氣溫始終保持在三十攝氏度以上。過往的人行色匆匆,面無表情,沒有一個愿意到服裝店里看看服裝,五個造型夸張的青年在服裝店門口站了一整天。他們艷麗且失落,火熱且憂傷,他們是時代創(chuàng)傷過后的一道彩虹,亮麗且易逝。
二〇〇七年,除了忙,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形容詞。那一年劉浪和馬麗蘇基本上沒空關注周邊發(fā)生了什么,天氣如何、臺風來過多少回,完全記不得。一年前網絡上出現了一個新詞——殺馬特,馬麗蘇認為殺特風格便是自己一如既往追求的潮流,于是把服裝店名改成了——愛上殺馬特服裝店。他們忙于處理愛上殺馬特服裝店的生意,接了好幾筆訂單,都是要運去北方的羽絨服。
國慶期間劉浪接到了身在齊齊哈爾的楊郡的電話,電話那頭楊郡不停地咳嗽。楊郡說,沒得救了,醫(yī)生說我活不到明年三月了。劉浪放下手中的活兒走到門外,蹲在人行道上就痛哭起來。兩年前的一次斗毆事件中,楊郡傷到了肺部,一根長滿鐵銹的鋼筋穿過了他的肺葉。二〇〇六年底他開始咳血,去醫(yī)院做檢查的時候醫(yī)生說肺部已經癌變,他才選擇回北方療養(yǎng)。
在死之前,我想見見大伙兒,楊郡說。劉浪從繁鬧的街區(qū)捕捉到了楊郡虛弱無力的聲音。把大家都叫回來,楊郡說,我們去河灘給趙鐵和王大雄燒點兒紙,我死后去到那邊,還需要他們的關照。馬麗蘇擠開人群找到了劉浪,抱住他,問他發(fā)生了什么。得知楊郡的病情惡化,她也哭了起來。流動的人群中沒有人在乎他們的哭聲,以為他們不過是被小偷竊取了錢包,或者在經濟危機中生意失敗。
關于經濟危機,他們從年初的時候就有所聽聞,但危機基本發(fā)生在美國,太平洋對岸的廣州一切都還算正常。劉浪盯著電視機,一邊計算訂單貨量,以及尚未結算的款項,一邊跟馬麗蘇說經濟危機不會波及服裝行業(yè)。七月十五日馬麗蘇過生日,他們給自己放了一天假,劉浪帶馬麗蘇到友誼商店去買了條金鏈子,晚上他們在小北路附近看了范冰冰和佟大為的電影《蘋果》。第二天一個商家打來電話,要求推遲收貨,八九月,又陸續(xù)有幾個商家推遲收貨,劉浪不得不問龍哥租用了向日葵大廈頂樓的雜物間,用來堆放加工完成的羽絨服。生意上的困難未能擊垮劉浪,是楊郡的一通電話把他的意志打碎了,壓在心里的情緒才一瀉而出。
楊郡病情惡化,劉浪叫來李湖和林澤,電話聯系了張佳佳。那時候張佳佳還在上班,而劉浪一群人在向日葵大廈吃夜宵。聽說楊郡命不長久,張佳佳心里也不好受。金融危機波及歐洲,張佳佳說,現在國外經濟不好,我和阿幸正想回國一趟,既然這樣,今年我們回北方過年,陪楊郡走完最后一程。
三人圍在一起喝啤酒,直到凌晨一點,李湖拿出三千塊錢遞給劉浪,讓他給楊郡匯過去,林澤給了五千塊,加上張佳佳的兩萬塊,一共有兩萬八千塊。劉浪的錢都變成了羽絨服堆在向日葵大廈頂樓,他感到慚愧,一口氣喝了三杯啤酒。人散去后他回到房間,看見馬麗蘇在跟馬麗婭聊QQ,她已經把楊郡的境況告訴馬麗婭了。
馬麗婭可以回來,馬麗蘇說。說完她就哭了,她和馬麗婭太久沒見,她想念她的姐姐。馬麗婭此時在尼日利亞一家醫(yī)院做義工,她已經在非洲生活了三年。馬麗蘇曾多次問她什么時候回廣州,馬麗婭每次的回答都不一樣。她過得還好嗎?劉浪問。馬麗蘇只顧著哭,用被子擦眼淚。人總是這樣,不發(fā)生點兒什么都沒辦法聚到一起,馬麗蘇說,楊郡要死了,他們才肯回來一趟。
行走在外地的馬麗婭跟馬麗蘇的聯系不多,她不常用手機,行蹤不定,好幾個月才回馬麗蘇信息,上一次聊QQ她還在剛果,幾個月后就到了尼日利亞。她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非洲,也曾去過歐洲,去了倫敦、羅馬和慕尼黑。她和張佳佳在慕尼黑見過一面,還發(fā)了照片給馬麗蘇看,照片中,除了她和張佳佳,還有阿幸。
“嫦娥一號”承載著近十四億中國人的夢想升空,廣場上的巨大電視屏幕播放了火箭升空的全過程,所有人都停止了腳步,為成功升空這一幕喝彩。李湖也站在白馬服裝城外面,他想起許多年前和楊郡、劉浪以及林澤在中央廣場放煙花的場景。寒冷的冬季,煙花嘶鳴著奔向天空,在藍色的天空中爆炸,火焰剎那間熄滅,蔚藍的天空中只留下幾道白色煙霧。
到了年尾,服裝店的訂單還沒消化完,商家都在最后幾個月說沒辦法提貨,兩萬多件羽絨服在向日葵大廈塞滿了三個房間,劉浪和馬麗蘇平時連吃飯睡覺都得面對裝滿衣服的黑色塑料袋。連呼吸的空間都沒有了,馬麗蘇抱怨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由于每張訂單只收了一小部分定金,整張訂單的貨都做好后,有相當一部分的錢是自己墊付的。生意只能這么做,風險各承擔一半,不然商家就會去找別人拿貨。
南方的冬天,氣溫二十幾攝氏度,多數時候南方人都只穿短袖和襯衫,強冷空氣來襲才加一件毛衣或者針織外套。馬麗蘇一開始并不同意做羽絨服,因為廣東沒有冬天,她只想做T恤,當下是殺馬特流行的年代,到處都是非主流造型的打工人,而這些打工人無論多冷也只穿T恤加一件風衣。劉浪則認為南方材料便宜,在南方生產羽絨服賣到北方去,減去運費,還可以賺一筆錢。剛開始那兩年他們確實賺了些錢,可這次堆積的羽絨服把他們幾年來的努力全搭進去了。
白天處理制衣廠送來的貨,晚上馬麗蘇和劉浪就提著兩袋子衣服到各地去擺地攤,通過擺地攤換點兒錢,不然他們連回東北的車票都買不起。地攤也不好做,十二月了,強冷空氣還沒有到,好幾個夜晚他們只賣出了一兩件羽絨服,半個月下來賣掉羽絨服的錢只夠他們買兩張火車票。
火車票是林澤去買的,一月二十五日的火車,他在窗口前擠了三個多小時才買到這四張火車票。林澤拿著火車票來到劉浪的屋子,李湖正和劉浪坐一起商量楊郡的事。李湖接過火車票,把煙頭掐滅在潮濕的煙灰缸里,轉身就下樓。他認識了一個在麥當勞打工的湖南女孩,女孩上夜班時,李湖就到麥當勞餐廳去找她聊天,直到天快亮時才離開。
她要回來了,馬麗蘇對林澤說,馬麗婭坐的是一月十日的飛機。林澤抽著煙點點頭,繼續(xù)跟劉浪說在天河棠下村牌坊前擺地攤會有好生意,他決定去那里擺幾天,能賣多少是多少。劉浪說,那些老板估計是不會要這批貨了,北方的冬天早就開始了,我們得靠自己來消化這批貨,可擺地攤根本賣不完兩萬件衣服。劉浪舉著香煙發(fā)愁。知識分子一月初就回來,春運是一月二十三日,知識分子說了,我們得在春運開始前把貨銷出去,春運開始后,北方人都回北方去了,在廣東根本沒人買羽絨服。
進入二〇〇八年,愛上殺馬特服裝店里就馬麗蘇一個人看店,劉浪開車帶著一批羽絨服到粵北地區(qū)銷貨,林澤則選擇到天河各個城中村去擺攤,李湖只顧著談戀愛,他負責的那批貨還積壓在向日葵大廈頂樓。
張佳佳回國的時候是李湖去接機,李湖在外面抽煙,掐著時間進入接機大廳。張佳佳穿著褐色大衣,一只手牽著阿幸,另一只手拖著行李箱。李湖大聲喊知識分子,在人群中把張佳佳給叫住了。他們開車離開機場,李湖問張佳佳,是先去服裝店走走還是直接去向日葵大廈。
房間都為你清出來了,李湖說。他馬上就感覺不對勁,首先是張佳佳帶著阿幸,而且他們穿得太干凈了,阿幸這身衣服在李湖眼中至少得花三千多塊,他們跟城中村陰暗、臟亂的環(huán)境不搭。我們先去酒店放下東西,張佳佳說。李湖只好點頭,隨后問張佳佳是不是住賓館好一些。張佳佳說,下飛機的時候我們就打電話在中國大酒店訂了房間。
來到中國大酒店門口,李湖在人行道上抽煙,不遠處就是流花公園,過了一條馬路是越秀公園。他們一群人當中不但身份發(fā)生了變化,就連關系也變得微妙起來,張佳佳是知識分子,他們之間的話題已經不像當初那樣純粹,從白云機場到中國大酒店這一路上他們沒說多少話,說到私密事阿幸就會跟張佳佳講德語,讓李湖覺得氛圍怪異。
李湖在酒店門口抽了兩支煙,張佳佳就下來了,說時差問題阿幸要在樓上休息一會兒,而他想四處走走,晚上再去見馬麗蘇和劉浪。他們走進流花公園,張佳佳說他出國之前就想到流花公園走走,也不知道為什么,當時乘車經過這個地方,就想下車,但是車上坐著董陽,而且還下著雨,只能讓司機繼續(xù)往前開。
你走后董陽就消失了,李湖說,人間蒸發(fā)了一樣,理發(fā)店關門了,租的房子也退了。張佳佳剛離開那會兒,董陽的店還照常開著,但一個客人都沒有,上門理發(fā)的人都被董陽罵走了。董陽把頭發(fā)染成各種顏色,做了個巨大的爆炸頭,臉上每天化著不一樣的濃妝。
在那幽暗的巷子里,李湖曾去看望董陽,董陽很少說話,多數時候都是沉默,他們就坐在一起抽煙。董陽一次一個造型,一次比一次夸張,染發(fā)劑和化妝品都不夠用了,理發(fā)店里一團亂。一個多月后,也許是不想再見到熟悉的人,李湖和楊郡再去新市尋找董陽的時候發(fā)現她已經搬走了。
后來聽說她去了東莞,跟殺馬特家族玩在一起,李湖說,我和林澤去找過她,可她的造型變來變去,就算真是她本人,我們也認不出來。知識分子,你傷她不淺。流花公園里有許多老人在鍛煉,也有中午休息時到公園散步的年輕人,張佳佳沉默的時間多過開口。他清楚李湖對自己的不滿,董陽沒有做錯任何事,所有人都會站在她那邊。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張佳佳說,當鴻溝出現的時候就到了命運的分岔口。
你渾蛋,李湖罵了他一句。他把煙頭扔到地上,蹍滅。我清楚你們知識分子想什么,李湖說,所謂的共同話題,是你學德語后發(fā)生了改變,而她是默默幫你改變的那個人,可能她會覺得自己活該,供你上完大學,你帶著別的女人走了。張佳佳說,在我面前你可以這么說,但是在阿幸面前不要提這些,我就是怕你忍不住,所以先來跟你聊兩句,我愛阿幸,自從阿幸出現,我就認定了她是我的女人。
事情已經無法改變,李湖攤開雙手,沒有再說下去。張佳佳卻問他跟那個麥當勞女孩發(fā)展得怎樣。李湖一個大男人,追求女孩的時候不管白天黑夜往麥當勞去,別人一提他反而感到害羞。她叫陳雙,李湖說,湖南常德人,我問她要不要跟我去東北過年,她說要回常德。
晚上,李湖帶著張佳佳和阿幸去愛上殺馬特服裝店找馬麗蘇和劉浪,那時張佳佳和阿幸已經很識趣地換上了簡單的服裝,但還是擋不住馬麗蘇的熱情,在愛上殺馬特服裝店挑了兩件羽絨服,為的是回齊齊哈爾的時候不那么冷。九點多的時候,一群人在飯館吃飯,李湖帶了陳雙,桌子上就林澤孤單一人。
張佳佳和阿幸感慨這幾年廣州發(fā)生的變化,劉浪等人因為身在其中,沒有特別關注周邊的變遷。劉浪問張佳佳打算什么時候去德國。張佳佳看看阿幸,似乎沒有一個定數。過完春節(jié)再看看,他說,這次我和阿幸想在國內走走,很多地方沒去過。由于阿幸在場,馬麗蘇始終沒有提及董陽,幾次要說的話來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二〇〇六年一個春天的早上,馬麗蘇來到愛上殺馬特服裝店,開門不久,她在店里頭擺放衣服,那天下著細雨,到處一片泥濘,空氣悶悶的,馬麗蘇老覺得將有事情發(fā)生。那天她來得早,附近還沒幾家店開門,街上也只有寥寥幾人,對面大樓的保安還在打瞌睡,幾個拉貨的中年男子聚在路邊抽煙。馬麗蘇抬頭的那一刻,看見門口站著一個女孩,殺馬特造型的女孩,化著濃妝,頭發(fā)遮住了半張臉。那時候殺馬特造型已經很流行了,街上不時有這樣引人注目的裝扮,馬麗蘇算是較早的殺馬特玩家,殺馬特青年都喜歡遮住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看世界。馬麗蘇以為女孩要買衣服,便想走上去問需要買什么,可她還沒走近,女孩就轉身離開了。
一個多鐘頭后馬麗蘇就聽說對面大樓有個殺馬特跳樓,她跑過去圍觀發(fā)現是一個男子,心里才沒那么恐懼,假如是早上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孩跳樓了,也許她會心里難受。那個女孩讓馬麗蘇覺得熟悉,后來的好幾個早上,她都往門口張望,但殺馬特女孩再也沒有出現。殺馬特女孩讓馬麗蘇想到了董陽,這是她好久之后才恍然想起的。
馬麗婭乘坐的航班受到天氣影響而延誤,林澤在白云機場等了一晚上,那天晚上他躺在冰冷的椅子上睡著了,飛機起飛和降落的聲音在他耳邊呼嘯,直至第二天早上,喧囂的旅客把他吵醒。林澤到外面去抽煙,突然感慨起這些旅人,感慨自己在南方這段孤寂的日子,馬麗婭回來,他忐忑不安,既興奮又緊張。
過了中午十二點,馬麗婭終于落地,林澤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見了這個黑皮膚女孩。馬麗婭瘦了許多,也更干練活躍了,她跑過來跟林澤擁抱,她已經不是曾經的純樸害羞的女孩,這幾年她所經歷的比任何人都多,她去了好多地方,跟各種各樣的人打招呼?;叵蛉湛髲B的路上,她滔滔不絕地跟林澤講自己的見聞,林澤一句話也插不上,在馬麗婭滔滔不絕的講述中,他連她提到的那些國家、地區(qū)都不知道在世界版圖的哪個位置。
兩個人之間的隔閡往往是從其中一人陷入沉默開始的,林澤看到馬麗婭的變化,不敢問她是否計劃留下來。來到向日葵大廈,馬麗婭抱著馬麗蘇就哭了起來,兩個人都不愿意松開對方。幾年過去,四周都在改變,唯獨向日葵大廈還是原來的樣子,就連二房東龍哥也還是那個龍哥。飯桌上,大伙兒敘舊一番后又開始討論如何處理樓上的羽絨服,馬麗蘇拉著馬麗婭和陳雙去挑衣服,馬上就要北上了,裝備要齊全。陳雙堅持說要先回家一趟,她家里有個在上學的弟弟,她至少要回去見一面。倒是很想去一趟東北,陳雙說,以后還是有機會的。
李湖臉上露出一絲不愉悅,他本想帶陳雙回北方過年,好讓家人都認識認識,也讓陳雙見識一下東北的雪景。在馬麗蘇和馬麗婭的撮合下,陳雙似乎默認了和李湖的關系,李湖羞答答的心情也舒朗了許多。張佳佳說,我和阿幸打算租一輛車,開車北上,從春運那天起,大概用十天時間抵達齊齊哈爾,不如就讓李湖和陳雙跟我們的車,我們先去湖南,帶上陳雙弟弟去東北。陳雙沒有反對,只說了一句再看看。李湖倒是對這個計劃感興趣,穿越了大半個中國來南方闖蕩,這幾年他們基本沒有在途中的某個城市停留過。
春運到來前一周,張佳佳帶著阿幸在市中心閑逛,廣州人口越來越密集,到處都是服裝店,殺馬特是街上的亮麗風景,馬麗蘇當初的判斷沒有錯,潮流和市井的搭配是廣州的底色。
一月二十三日,春運開始,前往廣州火車站的人明顯增加了,他們行色匆匆,提著背著行李,根本沒有空閑買衣服。愛上殺馬特服裝店關門休假了,向日葵大廈的羽絨服沒賣出多少。李湖去火車站把火車票乘車人退改成馬麗婭,他計劃開貨車隨張佳佳北上,順路送陳雙回家。李湖說,知識分子和阿幸在哪個城市游玩,我就在那地方擺攤賣衣服,這一車羽絨服,回到東北前,我勢必把它推銷出去。
當天夜里空氣悶熱,天氣預報說有強冷空氣南下,南方將迎來大降溫。天氣預報每次都這么說,李湖說,但廣州每次都入冬失敗。他們收拾好東西,李湖開貨車載著陳雙在向日葵大廈樓下等,張佳佳和阿幸從車行里租了一輛日產。他們告別了劉浪等人,于一月二十四日下午三點離開廣州。
馬麗婭和馬麗蘇目送他們駕車離開后決定出去逛逛,他們的火車是二十五號晚上七點二十分的,從廣州到哈爾濱。火車站廣場擠滿了人,拖著行李回家的、旅店和的士拉客的、賣耳機和充電寶的、賣特產的,黑壓壓一片都是人,廣場上的人尚未散去,四面八方的人又圍堵過來。馬麗婭和馬麗蘇花了很大力氣才穿過人群來到公共汽車站前,公共汽車在人群中幾番掙扎才將她們帶離喧囂之地。
離開火車站,馬麗蘇和馬麗婭來到農林下路,轉入東山口,冬天的廣州涼爽且舒適。她們聊起了過去,聊到了她們的媽媽馬莉,馬麗婭跟媽媽的聯系較為親密,但因為國際電話費用高,她們之間的聯系也很少。馬莉不懂得用QQ或者微博,馬麗婭偶爾發(fā)短信給馬莉,馬莉回復得少。馬麗蘇跟馬莉的關系依舊很僵硬,去年她寄了幾件羽絨服給馬莉,馬莉打電話過來把她罵了一頓,說海南島根本穿不上羽絨服。
馬麗婭撲哧一聲笑了,我在非洲也穿不上,我們都穿碎花裙。你也是,也不動腦想一想,馬麗婭說,她知道你是賣衣服的,收到你的羽絨服,肯定以為是你滯銷賣不出去才寄給她的。馬麗蘇覺得無所謂,她也曾想過跟馬莉和好,她已經走出那一步了,馬莉對她還是那樣苛刻,馬麗蘇認為這種隔閡是永恒存在的。
在更南方,馬莉重新組建了一個家庭,又生了個女兒,馬麗蘇只知道這么多。原本馬莉很關心馬麗婭在外國的情況,天天等著馬麗婭的短信,自從她和漁民生了個女兒,她就不怎么給馬麗婭回信息了,這點馬麗婭能感覺到。不過無所謂了,馬麗婭說,我想你早就習慣了,我在外面這么多年,也習慣了一個人,不敢奢望別人的問候,有時候收到朋友的問候會更加孤獨。
兩旁的紅磚別墅被改裝成咖啡店,她們在樹蔭下的白色咖啡椅子上坐下,點了杯飲料。在馬莉眼里,可能已經沒有我們這兩個女兒了,馬麗蘇說。她依舊管自己的媽媽叫馬莉,從沒有喊過一聲媽媽。馬麗婭沒有繼續(xù)這個話題,她知道馬莉是世俗的一部分,她需要過上世俗的生活,她年輕的時候也許認為自己并不是世俗的一分子,因此她跟黑人結婚,生下兩個女兒。女兒長大后都有了自己的想法,而她卻要往世俗里去。
落葉鋪了一地,馬麗蘇能夠感覺到風變冷,于是她們捧著熱咖啡繼續(xù)散步。從二十幾攝氏度到零下二十幾攝氏度,不知道身體能不能適應,馬麗婭突然惆悵地說。這幾年,每個冬天我和劉浪都回北方,馬麗蘇說,可能去到那邊會有點兒干燥,得個感冒,或者風吹得腦殼冰涼,穿上愛上殺馬特羽絨服,準能讓你過個暖冬。
夜幕降臨后氣溫明顯降低了,風很大,然后有細雨,馬麗蘇和馬麗婭離開東山口去天河,她們還穿著裙子和T恤,馬麗蘇知道馬麗婭行李少,也沒多少積蓄,就帶她去買衣服和鞋子??偛荒艽┮粭l裙子外披一件羽絨服就回東北,馬麗蘇說,我們只有羽絨服,其他的還得買。公共汽車上,冷空氣從窗外鉆進來,馬麗蘇嗅到了北方的氣息,這些來自西伯利亞的風能夠抵達大陸的最南端,但就是過不了瓊州海峽,到不了海南島。
強冷空氣來到南方,副駕駛座上的阿幸關上了車窗,那時候已經接近傍晚。張佳佳放著他喜歡的爵士樂,旅行的心情本該是愉悅的,可一張專輯播放完他們還在廣州,多少有些煩躁,他忍不住鳴喇叭。我有種不祥的預感,阿幸說。她是個多愁善感的人,這種不祥的預感從他們登上飛機離開柏林的時候就在她心中產生了,她以為是自己太久沒乘長途飛機導致的,飛機落地后這種不祥感并沒有消退。
天空出現晚霞,就在馬路的盡頭,阿幸看著金燦燦的晚霞,想起了幾年前在這座城市讀書的日子,她和張佳佳聊起了過去。多數時候都是她在講話,張佳佳見縫插針擠到前面去。大學四年,阿幸到學校外面做兼職,晚上乘公共汽車回學校,看著前方的路,她有種在深海穿梭的感覺。那時候總覺得喘不上氣,阿幸說,特別害怕臺風天,還有回南天,濕漉漉的,感覺自己像一條鰻魚。
誰也沒想到,他們花了三小時才走出擁堵路段離開廣州,從事故現場經過時,滿地的碎玻璃,倒在地上的女孩穿著白色裙子,臉側向一邊,估計已經沒有生命氣息,救護車并沒有將她帶走。阿幸本不贊同開車北上,路太長,不確定性太多,而且北方太冷,路滑,容易出意外。她不敢反駁張佳佳,從他們認識那天起,張佳佳就規(guī)劃了他們的生活。張佳佳知道她的顧慮,說租車公司是全國連鎖公司,如果他們不想開車了,可以把車開到有連鎖店的城市即可換乘飛機或者火車。
張佳佳堅信離開城區(qū)上了高速,很快就能抵達湖南,他們可以在長沙過一夜。駛上高速,李湖的車被遠遠甩在后面,張佳佳給李湖打電話,說是路上服務站不停車,長沙再見。阿幸尚在回憶當中,奔跑在路上的張佳佳沒有留意到她的思緒,他重新打開音樂,雙目注視著前方。
夕陽就在前方,把半個天空染成了金色,隨著張佳佳轉動方向盤,夕陽便消失在后方了,隨后天色開始暗淡,幾乎在路燈亮起的那一瞬間天空下起了細雨。隨著雨一起落下來的,還有阿幸的愁緒,令她厭煩的鰻魚的感覺再一次將她裹住。阿幸是哈爾濱人,跟張佳佳一樣在一九九九年到南方讀大學,他們在火車上認識,去同一所大學,讀同一個專業(yè)。事情就是這么巧,阿幸曾在馬麗蘇面前這樣說,這就是命中注定。董陽從沒想到自己不過是一個過渡人,張佳佳從一開始選擇的那個人就是阿幸。在飛往德國的飛機上,張佳佳和阿幸如釋重負,那是對于擺脫鰻魚般生活的決絕。
在哈爾濱,阿幸的家庭也是貧窮的,她連學費都是貸款的,大學四年她只回了兩次哈爾濱,最初是為了省路費,后來是害怕張佳佳離開她。即便他們去到了德國,過上了平靜的日子,阿幸依舊覺得董陽就生活在他們周邊。奇怪的是,這種感覺張佳佳也有,因此,這一次回國,他們又何嘗不是為了解除噩夢?得知董陽消失后,阿幸的不祥感卻愈加強烈。
盡管已經上了高速,路上車仍然很多,有些路段因為車流擁堵不得不停下。車內過于沉悶,阿幸打開了車窗,濕冷的風刀刃一般迎面撲來。風太大,又下著雨,前方估計又出了事故,車隊行走緩慢,到了晚上八點,張佳佳才來到京珠高速粵湘交界處,然后從交通廣播中得知,前方已經完全堵住,車流無法動彈。
在車里吃過一點兒干糧,張佳佳給李湖打電話,得知他們就在后面兩公里處,同樣無法動彈。出了廣東就好了,張佳佳說,下一個高速路口我們出收費站找酒店住一晚,走國道明天上午也能到長沙。寒風夾著雨珠拍打在擋風玻璃上,雨刷拼命搖擺,剛擦掉的雨又模糊了視線。張佳佳在電話里問李湖車子的情況,有沒有備用汽油,得到的回答是汽油大概還能行駛一百公里,原打算到服務站去加油的,雨太大,他們錯過了上一個服務站,下一個服務站在前方三十公里處。張佳佳讓李湖熄火等待,同時保存手機電量,他看見落在擋風玻璃上的不只是雨水,還有雪霰。
前方傳來封路的消息,高速公路上的汽車紛紛熄火等待,一下子,燈火通明的南方高速變成了一道暗黑的鐵橋,只有高處的路燈灑下微弱的燈光,沒多久路燈也熄滅了,估計是電源遭到寒風破壞,四周漆黑一片,冰粒敲擊汽車的聲音越來越響。路上嘈雜的聲音被風聲雨聲吞沒,熄了火的緣故,車內溫度急劇下降,這股冷空氣的威力遠超出預料。
冷得發(fā)抖的阿幸蜷縮在副駕駛座上,她解開安全帶,腦袋藏在雙膝間。想不到冷空氣來得如此猛烈,他們厚重的衣服都在車后的行李箱里。張佳佳找不到雨傘,就用塑料袋子套住腦袋,打開車門走到車后方。寒風吹得他無法站穩(wěn),他佝僂著背打開后備箱,把整個行李箱拖了出來,讓阿幸轉移到后座,他把行李箱塞在副駕駛座上。
被冷雨淋濕的張佳佳趕緊換了一身衣服,從行李箱里拿出馬麗蘇贈送的羽絨服給阿幸穿上,然后躲在阿幸的懷里。他撫摸著阿幸的臉安慰她說,路很快就通了。說完轉過頭去望向漆黑的窗外,害怕兩個人在疲倦中沉睡過去,張佳佳在副駕駛座的車窗留了一條縫隙通風,只有手指大小的縫隙,吹進來的風也足以令車內的他們感到寒冷刺骨。
風依舊在呼嘯,雨在下半夜停了,阿幸醒了好幾回,張佳佳則始終沒有睡著。他聽著外面的風雨聲,偶爾還看見有人打開車門出來方便。持續(xù)不斷的是一陣細碎的清脆的聲音,是某種事物凝固的聲音,這種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了,他想起了那個遙遠的畫面,一片開闊的河面在慢慢凝固,只是身在南方,他對這樣的聲音感到疑惑。
夜里,李湖穿上羽絨服在路邊撒了一泡尿。陳雙也不得不就地解決,在李湖的掩護下狼狽地蹲了下去。雨不大,他們戴上衣服后面的帽子,在風中瑟瑟發(fā)抖。手機電量不多,李湖沒敢亮屏,他摸到了熟悉的雪,雪輕飄飄的,跟雨夾在一起。這感覺不對勁,李湖說,冷空氣南下,這程度比天氣預報說的嚴重。反正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陳雙說,我們會不會死在這里?
下半夜的寂靜讓整條高速公路變成一條死胡同,李湖和陳雙坐在擋風玻璃后面,被漆黑包圍著,李湖忍不住點了支煙,打開車窗讓風帶走車廂內的二手煙。這算不了什么,李湖說,我在齊齊哈爾長大,北方的冬天零下二十多攝氏度,我們怎么會死在南方的冬天里,這不過是臨時的交通管制,我們吃點兒東西,保存體力,恢復交通后,三四個鐘頭就能到長沙,到了長沙什么都不管,先涮一頓火鍋。
陳雙依偎在李湖的肩膀上,李湖把手中的煙拋出車窗,緊緊摟住陳雙,雖然都不善于表白,他們已經是名正言順的男女朋友關系。高速公路兩邊是山林,底下是山谷,將近天亮時四周冒起一陣陣清脆的鳥鳴。也許南方的鳥也不能適應這寒意,它們的叫聲顯得凄慘。
黎明的光在天際蔓延開,李湖先醒了過來,他從車廂里鉆出去抽煙,雨已經停了,隨著四周逐漸明亮,前后的車輛也出現了動靜,剛點著香煙,李湖看見四周白茫茫一片,誤以為自己一覺醒來就回到了北方,只不過這白茫茫的不是雪,是冰。路面上、樹葉上、擋風玻璃上,凡是有水的地方都結了冰。前方的車里走出兩個女孩,她們先是被眼前的冰雪驚住了,然后又相互遮掩著蹲在路邊方便。她們走上前來問李湖要了一支煙,說她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景色。從廣州出發(fā)的時候氣溫還不是很低,她們只穿著毛衣,在風中緊縮著身體,說話的聲音都是顫抖的。
抽完一支煙,女孩轉身要回自己的車里,李湖把她們叫住,問她們要不要買羽絨服。女孩挑選完羽絨服后,李湖在馬路上架起了攤子,他也不趁火打劫高價賣出,還是按照原來的標價,甚至還降了一些。天完全亮了,四周沒帶多少衣服的人紛紛圍過來買羽絨服。陳雙走到車后給李湖幫忙,還沒賣幾件,人群中就有人喊了起來,說看這情況,一時半會兒走不了,把錢留著買吃喝的更重要。
就這樣,李湖的生意剛開始就結束了,他不得不關上后備箱,回到車上去。李湖跟陳雙說,我們估計要在這地方堵上幾天,冰雪一時間融化不了,要想辦法去找些吃的。路上的冰很厚,后面的車輛發(fā)生了碰撞,沒有人爭吵,大家一門心思想著如何從高速公路上逃離。李湖這時候才想起給張佳佳打電話,先是問他那里安不安全,再問他暖不暖和,需不需要衣服,有沒有吃的。
張佳佳和阿幸站在路邊觀望著被凍住的世界,無論是高壓電線還是路燈抑或是兩邊山林的草木,通通掛上了冰。張佳佳對李湖說,車里有一點兒干糧,輕易不要走太遠,一離開,車里的東西可能就會被搶一空,手機保持電量,不到萬不得已不要通電話,有緊急情況再聯系會合。
匆匆掛了電話,張佳佳看向身旁的阿幸,她緊閉雙眼面對著高速公路下方的山谷,呼出來的氣是白色的。有種已經回到北方的感覺,阿幸說,昨晚我聽見了結冰的聲音,難以呼吸,好像一切都在凝固。風太大,而且沒吃什么東西,他們沒有精神,阿幸被張佳佳護著帶到車前。我還想站一會兒,阿幸說,車上難受。
山間濕氣太重,張佳佳還是把阿幸推到了車上。你不是厭惡這種鰻魚般的日子嗎,張佳佳說,在車上暖和,再堅持一會兒,會有人來搭救我們的。阿幸靠著車窗,前方不遠處是隧道,不少人爬到山上去方便,所以路上并沒有造成一片臟污。她看著遠處白色的樹林,說上路的時間晚了,如果在冷空氣到來之前就出發(fā),也許能在封路之前抵達長沙,就不會被困在高速公路上。
撫摸著阿幸的雙手,張佳佳沒有回應她,二十四日早上他們收拾好行李,他先是去租車,一套手續(xù)下來,花了一個多鐘頭,然后他們開車前往向日葵大廈跟李湖會合,一起吃了午飯,想著下午出發(fā),晚上就可以到長沙。沒什么好后悔的,張佳佳說,人生多少會遇到這樣的事,即便被困在南方高速上,只要兩人在一起,不也是一種浪漫?
阿幸恍恍惚惚的,精神狀態(tài)很不好,并不是因為被困在高速公路上才這樣,早在兩年前,張佳佳就發(fā)現阿幸的心理防線在逐步崩潰,她變得多愁善感,情緒控制著她的生活,而她控制著張佳佳。這一切的根源來自一個冬天的午后,他們在街上買鮮花,看見一個亞洲女孩在用蹩腳的英語問路尋人。女孩被路人團團圍住,許多人想為她提供幫助,張佳佳卻牽著阿幸轉身離開了。
幾天后,他們在新聞中看到那個亞洲女孩死在了一場車禍當中,他們并不認識這個女孩,甚至沒有看清楚她的長相,只是覺得她的背影跟他們所認識的人太過相似,他們無法面對。后來阿幸總感覺有人在暗處窺視自己的生活,有人在跟蹤自己。失去工作后,張佳佳讓她休息一段時間,阿幸就把自己關起來讀書和寫作。對于回國,阿幸的第一反應是震驚,雖然她料到遲早會有這么一天,他們不可能一輩子不回去。阿幸跟楊郡只見過一兩次,她還記得楊郡那瘦弱的樣子,如今他要死了,離別從來不是兩個人的事,盡管她不情愿,倒也想回國一趟,好好做一次告別。
高速上的人爬到車頂上尋找信號,打電話向各方請求救援,又一場雨把他們逼到車里去了。路上結了冰,坡路上的車輛發(fā)生了滑動碰撞,警報聲響個不停。冷雨落在車上,加厚了擋風玻璃上的冰,擋風玻璃變得模糊,無數紋路的冰封鎖了車外的視野。阿幸說,假如能活著回德國,我想搬到北歐去,挪威或者瑞士,在山里找個地方住下,申請他們的國籍也未嘗不可,就是不想到人多的地方去。
雨越下越大,夾著細小的冰粒,還有雪花,盡管在車內,也足夠冷的,張佳佳看一眼手表,已經十點半,天很暗,車里沒有多少光線。他不清楚阿幸的想法,他們在柏林住的房子不在熱鬧街區(qū),他們的工作也平靜穩(wěn)定,張佳佳在外貿公司上班,日常就是處理來自中國的訂單。而阿幸從事翻譯工作,有時候可以在家完成。
聽著雨聲,張佳佳拿出所剩不多的干糧遞給阿幸,阿幸沒吃幾口。張佳佳看了一眼手機,有個未接來電,并非來自李湖,是劉浪打來的。他便給劉浪回了個電話。被堵在京珠高速了,張佳佳說,人還安全,政府會送物資過來的,附近的村民也有抬東西來賣,雖然價格貴了一些,還能應付,過不了多久估計路就通了。
劉浪還在向日葵大廈收拾行李,馬麗蘇和馬麗婭忐忑不安地站在旁邊。天氣預報說冷空氣還將持續(xù)幾天,你們要做好準備,劉浪說,保護好自己。張佳佳簡單回應了兩句,他說要保存手機電量,沒有緊急情況不會給他們打電話,遠水救不了近火,也只能瞎擔心。我們先回東北,你們到了長沙后轉飛機跟上,劉浪說,我們在哈爾濱等你們。
冷空氣搖撼著玻璃窗,馬麗蘇和馬麗婭焦慮不安,外面雖然沒有下雨,由于冰冷,他們不得不提前把厚重的羽絨服穿在身上,馬麗婭一時難以適應寒冷,還戴上了針織帽和針織手套??蛷d里放著三個行李箱,他們的火車將在晚上七點二十分開動,他們知道火車站人流密集,要想順利上車,需要提前兩小時過去排隊。
林澤過來一起吃了午飯,他們坐在電視機前看新聞,向北一點兒的地方已經被冰雪覆蓋,這是一種反?,F象,南方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重大冰雪災害,高速公路上無法通行的車輛堵了五十公里。被冰封的南方和北方完全不同,由于不停下雨,就好像往冰箱里灑水,水依附在所有物體上面凝固,加重了草木、電線、高壓電線架、路燈和橋梁的重量,許多地方發(fā)生了坍塌。
消防隊以及高速公路附近的村民在對被困在路上的人實施救援,發(fā)放糧食和熱水,但電視新聞里絕大多數鏡頭還是留給了雪災造成的災難上——撞到路障上的車輛、被冰雹砸出窟窿的擋風玻璃、被凍死在車上的牲畜、徒步離開高速公路的人……劉浪把手機交給馬麗蘇,讓她們守著電話,等候李湖和張佳佳的來電,他和林澤去檢查樓上羽絨服的安放情況,害怕下雨天水汽鉆進樓房毀了羽絨服,又或者因為寒冷無處可去的老鼠咬破羽絨服在里面筑巢。一切處理好,劉浪和林澤到七樓龍哥那里喝茶,龍哥依舊穿著背心和短褲,腳踏人字拖,煙不離手,手臂上的刺青已經失去了光澤。
過幾天廣州就會變成空城,龍哥說,像你們這樣的,都想著回北方過年,為什么不留下來,在廣州有自己的家?回去有其他原因,林澤說,有些事情是必須去做的。龍哥也有聽聞楊郡的事,只是一個勁兒地嘆氣,他一時講粵語,一時講廣式普通話。他說他們是候鳥,逆著季節(jié)往返。龍哥始終單身一人,據說他曾結過婚,妻子在旅途中遭遇事故身亡了,他曾是個熱衷旅行的人,走過大江南北,也有一段國外旅行經歷,去過東南亞和美國西部。龍哥說,我去過你們那邊,但不是齊齊哈爾,是呼倫貝爾,真正的自然景觀,死在那里也不足惜。龍哥似乎想到了什么,便不再說下去了。
枯燥的下午隨著手指間的煙草化為青煙逝去,離開前劉浪麻煩龍哥幫忙照看樓上的羽絨服,還給龍哥塞了一條萬寶路?;氐綐窍?,他招呼馬麗蘇和馬麗婭出發(fā)前往火車站,他們沒有吃東西,實在吃不下,只帶了些干糧塞在背包里,提著行李就往火車站方向去。向日葵大廈距離火車站不到兩公里,他們卻在人流中走了許久。人群堵在環(huán)市西路以及站前路、人民北路方向,這些人都是要前往火車站、省客運站和流花客運站坐車的。馬路和天橋上擠滿了人,四面八方的人還在往火車站廣場方向聚攏,幾輛公共汽車和的士在馬路中央被困住了無法動彈,人群根本沒有給它們一絲逃離的縫隙,它們就像洪流中的沉船,一半車身已經被淹沒。
四人在人潮中艱難往前,磕磕絆絆,眼看就要到檢票時間,他們才剛擠進火車站廣場,慢慢地實在擠不進去了,往前找不到一個可以放下腳步的空隙。行李箱無法拖走,劉浪和林澤只能高高舉起行李箱,馬麗蘇和馬麗婭就寸步難行了。馬麗蘇在人群中哭了起來,她從來沒見過這么多人,黑壓壓一片。后方還不斷有人擁擠過來,可呼吸的空間越來越小。劉浪,馬麗蘇對著身前健碩的背影喊,擠不進去了。劉浪和林澤只好折返。
前方的人說火車已經停運了,擠進去也沒意義,劉浪這才放棄,遠遠望去,屏幕上全是紅字,寫著停運火車的班次。劉浪用盡力氣給馬麗蘇和馬麗婭騰出空間,讓她們坐在行李箱上休息,馬麗蘇的羽絨服被扯開了個窟窿,馬麗婭也累得直喘氣。外面擠進來的人越來越多,而前面的進站口已經被封,他們站在廣場上進退兩難,仿佛在黑洞的中央,巨大的旋渦正在將他們吞沒。
由于不清楚火車什么時候發(fā)車,出去以后再進來更難,因此,馬麗蘇提議在原地等候。風一陣陣吹來,絲毫沒有轉暖的意思。不清楚要等到什么時候,幾人都沒了主意,向日葵大廈就在不到兩公里處,他們無比熟悉這片區(qū)域、這個廣場、附近所有的路線,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被困在這地方。
天色早已暗沉,七點二十分,原本火車啟動的時間,他們卻只能在廣場上進退兩難。馬麗婭最先想到了被困在高速公路上的李湖等人,劉浪拿出手機卻怎么也接收不到信號,他在人群中高高舉起手機,同樣高舉手機的還有無數只手。如果他們遇到麻煩怎么辦?馬麗蘇說,他們會不會還困在路上?廣場對面一塊巨大的屏幕上正在播放雪災情況,冰雪覆蓋的地方越來越大,雨水不斷,到處掛滿了亮晶晶的冰。如果有緊急情況他們也不會給我們打電話,林澤說,他們會打求救電話。想到李湖跟張佳佳一塊兒,張佳佳頭腦冷靜多計謀,他們才放心了一些。
馬麗蘇從背包里拿出干糧分了吃,他們連午飯都還沒吃,四周的人都在看著他們,實在沒辦法,他們就給身邊的小孩分了一些。晚上九點多,天空下起了細雨,人潮一下子躁動起來,沸沸揚揚的,爭吵聲、小孩哭喊聲,還有大聲喊讓路和救命的,廣場上亂成一團。特警和醫(yī)護人員在一旁待命,遠處的霓虹燈閃耀著,深陷水深火熱中的人脾氣暴躁,情緒蠢蠢欲動。
有人對著火車站工作人員喊話,到底什么時候才能進站乘車。廣播一遍遍重復著提示,旅客要耐心等待。雨越下越大,不少人擠到立交橋下面躲雨,林澤等人已經被雨淋濕,頭發(fā)緊貼著頭皮。林澤用衣服包裹住馬麗婭,馬麗蘇則躲在劉浪懷里。他們好不容易擠到一處可以避雨的地方,在那里坐下,再也動彈不得,雨和夜色澆滅了所有的躁動,等車的人都在張望屏幕上的發(fā)車信息,長夜注定難眠。
冷雨下個不停,李湖和陳雙依偎在一起,陳雙發(fā)低燒,李湖便把貨車上的羽絨服挪到一邊,給陳雙騰出了躺下的空間。他們身處山谷之上,夜很黑,不久前有警察前來巡邏問候,但也只是開著摩托車維持秩序,處理緊急事件。外面的車上不了路,即便出現緊急情況,也只能依靠警察的摩托車把人送到最近的村莊去。李湖這時才給張佳佳打了個電話,問他車上有沒有退燒藥。
退燒藥倒沒有準備,張佳佳在電話的另一端說,但我這邊有警察送來的一壺熱水和兩桶泡面,我給你們送點兒過去。李湖掛了電話,問陳雙要不要緊,陳雙覺得冷,李湖拆了好幾件羽絨服蓋在她身上。風聲呼嘯,兩旁的樹林發(fā)出颯颯的聲響,是積雪從高處滑落的聲音。雨還在下,張佳佳讓阿幸待在車里,自己去給李湖送熱水和泡面。
戴上羽絨服的帽子也不能阻擋冰雨,山間濕氣太重,路上積冰很厚很滑,張佳佳低著頭,路上看見有人打著手電筒四處討吃的喝的,張佳佳把熱水壺和泡面藏在衣服里,心里默默計算著步數。走了兩千步,根據李湖對周邊的描繪,他開始在路上尋找李湖的貨車。夜太黑了,他什么也看不見。張佳佳就這樣被困在了原地,他來來回回,不停抬頭,雨夜沒有月亮,附近的高壓電線早已被冰雪壓斷,供電系統癱瘓了,路燈也無法提供光明。
張佳佳對著黑暗呼喊李湖的名字,都沒有得到回應,旁邊的車輛有人伸出腦袋詢問情況,問張佳佳需不需要幫忙。張佳佳站在原地感到茫然,那些人又把腦袋縮回車里,好心人以為他迷路了,或者找不到自己的車子,便打開車燈給他照明。張佳佳掏出手機想給李湖打電話,發(fā)現電量已經不足以撥號。他靠在路邊的圍欄上坐下,任雨水打濕衣服,地上的冰透過衣物刺痛身體。
雨越下越大,張佳佳感覺自己快要被冰封了,他又聽見了那細微的清脆的聲音,羽絨服上被雨滲透的地方都在結冰,只要他稍微動彈一下就能聽見冰碎裂的聲音。在他意識里,這應該是北方大河冰面碎裂的震撼場面。迷糊中,他似乎又聽見了呼救聲,看見了在水中掙扎的身影,那個人竟是李湖。
從黑暗中走過來的男人差點對著張佳佳撒了一泡尿,看到有影子在動,那人被嚇了一跳,罵罵咧咧走開了。他徹底把張佳佳從胡思亂想中拯救出來,猶如被冰封的魚破冰而出,盡管頭痛欲裂,張佳佳還是站了起來??赡苁且驗樘炖?,他步子小,又因為路滑,好幾次在原地踏步,所以他根本沒有走到李湖所在的地方。他抖下身上的冰粒,睫毛和胡子上的冰碴兒他沒發(fā)現,他每走五十步就喊一下李湖的名字,走了一千兩百步,他才看見李湖高大的身影從不遠處奔跑過來。
李湖摟住張佳佳,天太黑,他根本沒看見張佳佳疲憊的面容,僅從沙啞的聲音知道張佳佳一路都在呼喚自己的名字。李湖,我不會讓你這渾蛋死在這里,張佳佳說,你死不了。李湖說,生病的是陳雙,我死不了。
鉆進貨車,張佳佳終于獲得一絲暖意,李湖車上有許多羽絨服,因此相對于他和阿幸那個冰冷的車廂,這里要暖和許多。張佳佳懂得一點兒醫(yī)學知識,他用手探了探陳雙的額頭,只是他的手已經凍僵,感覺不到陳雙額頭的溫度。他只好讓李湖拿熱水給陳雙泡泡面,不放味精調料。李湖把水壺里的水倒出來時發(fā)現水已經涼了,紙杯里的面餅如泡沫浮在水上。
嚼了幾口清水拌脆面,陳雙又躺下了,她說自己沒事,只是躺下會舒服一些。張佳佳沒有多停留,他鉆到貨車后面,換上新的暖和的羽絨服,又多拿了兩件用來防雨,然后就要回去找自己的車。李湖沒有挽留,畢竟阿幸還在那邊。張佳佳臨走前問李湖手機還有沒有電。
李湖說,已經關機了。
張佳佳聳聳肩,低頭離開了。
剛獲得的溫度很快就在風雨中流失了,曾在南方生活過四年,張佳佳最難適應的還是這濕冷的冬天。南方的冬天非常短,在張佳佳眼中卻是怪討厭的,比臺風和酷熱還要令人討厭。他不敢多想,以免記錯步數,也不敢過于倉促或者過于緩慢,假如阿幸在寒冷中睡去,或者昏迷,他會在這漫長的漆黑的夜晚迷失。
這樣寒冷的夜晚太危險了,警察也不敢前來救援,所有的救援都需要在白天進行。頭痛欲裂,張佳佳從來沒有遭遇過這樣的處境,所幸頭腦還清晰,他必須保持清醒冷靜,挺過最艱難的時刻。阿幸還在車上,在逼仄的車廂里,雖然喝過熱水身體舒服了一些,她精神萎靡的模樣實在讓張佳佳擔心。
當步數已經達到心中謹記的那個數字,張佳佳沒有看見自己租來的那輛車,車的外部狀況他記得并不清楚,畢竟這車他接手不久,而且長時間被關在車里。像尋找李湖時那樣在路上來來回回,他按了按手中的車鑰匙,可能車上的電池用完了,他沒有聽到任何動靜。
緊緊護住藏在衣服里的羽絨服,張佳佳在漆黑中呼喚阿幸,他的聲音在山間回蕩,幾次驚動了山中的飛鳥,山谷傳來喳喳的鳥叫聲,鳥叫聲似乎在回應張佳佳的呼喚,加劇了山中的寂靜。張佳佳開始著急了,他確定車就在附近,阿幸沒有回應,說明她出事了。一聲聲呼喚在山間回蕩,不少人被這孤獨的聲音叫醒了,有人鉆出車廂抽煙,問張佳佳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們以為張佳佳在漆黑和寒冷中情緒崩潰了,又或者是情侶之間鬧矛盾,女朋友鬧脾氣跑了出去。得知張佳佳找不到自己的車,路上的車紛紛為他開燈照明。在那短暫的時間里,原本漆黑寂靜的南方高速突然變得明亮,張佳佳在燈光中奔跑,終于找到了車。
幫張佳佳找到車,旁邊的人又給他送來熱水,這些熱水是白天警察支援時提供的,已經變成溫水了。張佳佳打開車門,看見阿幸已經昏迷過去,他呼喚著阿幸,輕輕拍打她的臉,阿幸醒過來沒幾秒鐘又昏了過去。張佳佳這時才發(fā)現擋風玻璃上被冰塊砸出了一個拳頭大的洞,寒風從洞口不停地灌進車廂里。
將懷里的羽絨服拆開蓋在阿幸身上,張佳佳從車里找到一卷膠帶把擋風玻璃上的窟窿封住,車里才沒那么冰冷。他輕輕呼喚阿幸,可阿幸已經沒有說話的力氣。張佳佳開始自責,是他導致阿幸被困在了路上。阿幸發(fā)高燒,身體滾燙,這種滾燙跟陳雙完全不同,他凍僵了的手依舊能夠感覺到。
張佳佳從行李箱翻出一件T恤濕了水放在阿幸的額頭上,然后鉆出車廂,問附近的車輛有沒有退燒藥。為了不在夜里迷失方向,他在自己的車后視鏡上綁了兩件白襯衫。夜晚是一團濃稠的黑色,白色襯衫收集映射分散的光線,在暗夜里也能獲得一絲指引。冷雨再一次落在身上,張佳佳感到精疲力竭,他穿梭在沉默的車輛之間,將昏睡中的人叫醒,問有沒有退燒藥。
一個中年婦女從手提包里翻了很久,找出兩粒布洛芬緩釋片遞給張佳佳,張佳佳飛奔似的回到了車上,喂阿幸吃了藥。張佳佳撫摸著阿幸的頭發(fā),他只能等待,等阿幸退燒,等天亮,等冷空氣過去。蕭瑟的雨聲不時打斷他的思緒,在南方高速上的第二個夜晚,張佳佳必須讓自己歇一會兒,否則他和阿幸都會在寒潮中死去。
日光艱難地穿透云層照射到地表,馬麗婭最先醒了過來,手腳上都是蚊子叮咬出來的包,南方就是這樣,即便是寒冬,蚊子也不會消失不見。空氣濕度重,馬麗婭深呼吸幾下,也沒有從空氣中汲取到多少氧氣。
特警和火車站工作人員在維持秩序,日光是新的信號,四面八方的人在淡淡的晨光中繼續(xù)擁擠而來,前一撥人潮尚未疏散,后面的人還不斷涌過來。特警在后方攔住了企圖往前擠的人,里面的人才沒有被沖撞和埋沒。馬麗婭看著特警用身體組成防線,害怕特警攔不住人潮,從而讓黑壓壓的人將自己踩在腳下。
廣播再次響起,讓旅客耐心等待。天氣變得愈加惡劣,林澤已經醒過來,他讓馬麗婭待在原地,他想辦法去買點兒吃的。馬麗婭要跟他一起去,但兩個人更難走動。林澤鉆進后方的人群中,由于往前擁擠的人太多,他每走一步都很艱難,一晚上沒睡,也沒有補充能量,撥開人群就消耗了他所有的力氣。兩百米的距離,他足足鉆了一小時才鉆出去,剛想歇一會兒,又被后方的人推進來,于是不得不靠邊繼續(xù)往外走。
突出重圍的林澤看見后方茫茫一片都是攜帶行李的旅客。他前去購買水和熱食,物價也跟著上漲,林澤走了幾百米才買到包子、餅干,還買了幾瓶水,自己快速吞咽了幾口重新回到人潮中。從人潮中出來花了一小時,再進入人群中就變得無比艱難。林澤護著手中的食物走到往前擁擠的人群后面,回望時又看見無數的人出現在了身后。
前方已經無路可走,剛從其他地方趕過來的旅客不清楚情況,只顧著往前擠。林澤聽見了婦女的叫喊聲,聽見了小孩的哭聲。他循著聲音擠過去,扶起了倒在別人腳下的年輕媽媽。別往前擠了,林澤對她說,帶小孩去人少一點兒的地方,所有火車都停了,擠到前面去也上不了車。女人問他為什么還要往前。我朋友在里面,林澤說,得給他們帶些吃的。
火車站廣播通知旅客,所有火車皆已停運,具體什么時候通車另行通知。前方的人不肯離開,后方的人依舊要往前擠,旅客相信冷空氣很快就會過去,因此他們要在廣場上等發(fā)車通知。陰雨又落下來,林澤跟其他三人之間隔著一道人墻。直至傍晚時分,廣播一再通告由于冰雪災害,火車不能通車,旅客知道繼續(xù)等下去也只能是在廣場上再熬一個夜晚,那時人群才不再擁擠,他們紛紛尋找地方躲雨休息,林澤踉踉蹌蹌來到了馬麗婭等人面前。
吃了點兒東西,恢復了體力,但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他們早已疲憊不堪。他們挨在一起,猜測高速公路上的李湖和張佳佳幾人的境況。車肯定是動不了了,希望人沒事,馬麗蘇說。劉浪伸長手臂,手機好不容易接收到一點兒信號,可李湖和張佳佳的手機都已關機,他們手機的電量無法支撐太久。
晚上的風凜冽刺骨,廣場上的人冒著細雨坐在地上,他們抱怨、咒罵,又無可奈何。廣播勸旅客先回去,不要擁擠在廣場上。廣場上多數人是周邊工廠的員工,在工廠宿舍無法了解火車的發(fā)車情況,所以他們寧愿留在廣場上等候。更晚一點兒的時候廣播勸旅客留在廣州過年,這條通告幾乎宣布了一部分地區(qū)的火車已無法在春節(jié)前發(fā)車,才勸退了一部分人。
這樣等下去不是辦法,林澤說,不能在這里耗下去,身體會受不住的。那應該怎么辦?劉浪問,總不能不回去。林澤點一支煙,在紙皮上坐了下來。留一個人守在這里,林澤說,其他人回向日葵大廈等消息,我們住得近,隨時可以趕過來??墒鞘謾C根本沒信號,馬麗婭說,守在這里也沒辦法通知到外面的人,而且,如果通車了,所有人都會圍堵過來,我們再想進來就難了。
電話打不通,信息可以發(fā)出去,回去把手機調到最高音量等消息,林澤說,特警在分流,很快這里就會恢復秩序,我們不是第一批乘車人,我們有時間等。劉浪覺得在理,他也擔心馬麗蘇和馬麗婭在這樣的冷雨天里生病。我留下,劉浪說,你們先回去。林澤搖搖頭說,你帶她們回去,你也別跟我吵,明天早上你來換班。無可奈何,劉浪把身上所有的香煙和吃的喝的都留給了林澤,然后帶著馬麗蘇和馬麗婭消失在細雨和人群中。
滯留京珠高速的第三天,張佳佳掙扎著從車里醒來,他剛度過了有生以來最難熬的夜晚,他靠著車門睡著了,夜里驚醒好幾次,阿幸還沒退燒,而他已快撐不住了。半夜里阿幸在夢中呼喚張佳佳,張佳佳醒來給她喂水、用濕毛巾擦身,直到下半夜阿幸才睡得踏實一些。
打開車門的一瞬間,車上的冰塊紛紛掉落,山間公路被白霧籠罩著,白茫茫一片。張佳佳前后左右看看,雨不知什么時候停的,后方不斷有人背著行李往前走,他們是要徒步走回家,或者先走到最近的城市,轉其他交通工具離開。張佳佳看一眼車里的阿幸,她病懨懨的沒有一絲力氣。
回到車上,張佳佳給阿幸套上另外兩件羽絨服,戴上針織帽和手套,穿上雪地靴,把她包裹得嚴嚴實實。能走路嗎?張佳佳問,阿幸,我們去看醫(yī)生,你這樣下去會得肺炎的。膠帶封住了擋風玻璃上的窟窿,但車里面還是冷冰冰的。阿幸艱難地爬了起來,走到車外面,但是兩條腿都沒有力氣,連站都站不穩(wěn)。
她開始咳嗽,臉色很難看,身體又開始發(fā)燙。不能在這被冰封的高速上繼續(xù)等下去,張佳佳背上阿幸,踢上車門,他要去找李湖,把阿幸放到李湖的車上,然后他再徒步到三十公里外的鎮(zhèn)上買藥。跟李湖的距離只有兩公里,張佳佳背著阿幸走走停停好幾回,并非阿幸身體沉,是他實在沒什么力氣了。路人幫了他幾回,從他背上接過阿幸交替背了一段路,他才得以把阿幸安全送到李湖那里。
看見李湖的貨車,張佳佳松了一口氣,他無法想象如果沒有別人幫忙自己會不會和阿幸一起被凍死在這條結冰的高速公路上。李湖在后備箱清出了位置,讓生病的陳雙和阿幸躺在一堆羽絨服上。張佳佳說,我要去買藥,這樣下去她們兩個都會出事。李湖執(zhí)意要自己去買藥,張佳佳制止了他。照顧好她們更重要,他說,放心,為了阿幸,我會活著回來的。
戴上黑色連衣帽,張佳佳點完最后一支煙就要往前走,李湖把自己的手套扔給他,他撿起手套低著頭繼續(xù)走,帽子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只有二手煙從帽子下冒出。一路上,除了他,還有好些人徒步離開高速公路,這些人大多是乘客,可以丟下司機和大巴不管。路上的冰很厚,路滑,他幾次都差點兒摔倒,他走到路中央,以免摔倒的時候從高速公路滑到山澗里去。
走了十多公里,腳已經凍麻,隧道里面,有人爬到山上收集木柴燒水,張佳佳上前討了一杯熱水,幸運的他又在前方遇到前來支援的警察和志愿者,吃了兩口熱食。他補充了能量繼續(xù)趕路,不敢停下來,害怕自己一停下來就走不動了。一路上都沒有下雨,風卻比過去兩天都要猛烈,風有時推著張佳佳走,有時堵在前面阻攔他。他沒想到自己最終還是倒下了,踉踉蹌蹌,被一塊積冰絆倒后掙扎了好久都沒站起來,兩條腿還在慣性地保持著走路的動作。附近一村民把他救了起來,村民拉著一匹馬,馬背上兩個大籮筐裝著面包和雞蛋,遇見張佳佳的時候籮筐里的食物已經快分完了。村民把張佳佳扶上馬,帶著他往前,盡管上了馬背,路滑的緣故,絲毫沒有加快他們的腳步。
馬蹄敲擊著路面,張佳佳喘著氣,他呼出來的氣和馬呼出來的氣都是白色的。大哥,送我到城里去,張佳佳對村民說,我要到城里去買藥,車上有人等著我回去救治。村民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只顧走路。搖搖晃晃中,張佳佳獲得了歇息,他體力已經透支,四肢下垂,眼睛看著路面上的冰,他從小玩到大的冰,卻在遙遠的他鄉(xiāng)給了自己幾乎致命的一擊。馬蹄踩在冰面上,冰如鏡面破裂。阿幸在高燒昏迷中除了喊張佳佳的名字還喊了董陽的名字,不安感和愧疚感始終籠罩在他和阿幸的生活中。因此,看著被馬蹄壓碎的積冰他想起了這幾年不斷在夢境中出現的畫面——冰封的河面,被冰封在水下的面孔不斷變換,出現最多的那個人是董陽。
山中小城也受到了雨雪的影響,路上的積雪臟兮兮的,來往的車輛將積雪壓得無比堅硬,作為水的死物的雪,竟也有堅硬的時候。行人把身體藏在衣服里,只有眼睛暴露在外。這個寒冬對當地人來說想必也足夠印象深刻。從藥店買了藥,張佳佳還到雜貨店和市場去買了吃的喝的,馬背上的兩個籮筐裝滿了東西。
他給馬的主人,那個沉默寡言的村民遞煙,村民接過去了,但也沒說什么。往高速公路上走的時候張佳佳多次找話題跟村民聊天,關于這個大雪天,關于高速公路,關于粵北和湘南交界處的民情風俗。憨厚的村民用帶有濃重口音的普通話回應了張佳佳,他說的每一句話,張佳佳都要花幾分鐘揣摩其中的意思。
找到李湖的貨車時已經將近傍晚,張佳佳用凍僵的手摸了摸阿幸和陳雙的額頭,給她們注射了生理鹽水,喂了點兒藥,然后把籮筐里的東西卸載到貨車上。張佳佳從衣服里掏出一千塊錢遞給送了自己一路的村民,村民沒有接,他依舊沉默寡言,整理一下籮筐,拍拍馬的脖子就轉身離開了。
張佳佳給手機充滿電后給劉浪打電話報平安。那時候廣州火車站依舊人滿為患,無法回家的旅客在廣場上等了幾個日夜,其中有生病倒下的、無法控制情緒而不停謾罵的。細雨不時添油加醋,讓旅客的情緒更加不穩(wěn)定。天太冷了,劉浪換了一件新的羽絨服撐著雨傘從人群中走過,竟覺得自己跟在廣場上淋著雨等待的旅客有所差別。他點了一支煙和林澤坐了一會兒,讓林澤回去洗個熱水澡吃頓熱飯。
從背包里拿出墊子和一個類似帳篷的架子,劉浪坐在墊子上抽煙,好似一頭獅子守著自己的洞穴。前方冷得瑟瑟發(fā)抖的人看著他,他再一次感到不安,同樣是南下打拼,眼前這些人的目光卻是把他排除在同類人之外。一個中年婦女帶著三個小孩和兩袋行李蜷縮在不遠處的走廊里。走廊上全是婦女和小孩,想必那些位置是其他旅客或者警察要求騰出來給他們的。
當年剛來到廣州,在火車站和十三行當搬運工時劉浪也時常在路邊或者天橋下睡覺休息,那時候他只有一張紙皮,根本沒有墊子和帳篷。八年一轉眼,雖然每一天都風風火火看似很忙,從搬運工到開服裝店,到頭來還是兩手空空。那些訂單算是爛在手里了,商家給的定金只勉強夠材料費,設計、制衣、燙印等費用都是自己貼上去的,向日葵大廈那批羽絨服就是他們八年來所有的資產。
晚上,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大雨,許多人在雨中嘶喊,情緒崩潰大喊大叫,這些遠離故土的人,或許在這一刻才明白家鄉(xiāng)在自己生命中的位置?;疖囌緩V播的勸返沒有起到多大作用,車站工作人員以及政府機關人員想不明白是什么堅定了他們歸去的決心。雨下了很久,風呼嘯著,劉浪躲在他的小棚子里,企圖逃避他人的目光,或者遮蔽自己的憐憫。
他始終沒有睡著,救護車車頂的燈光、小孩的哭喊聲讓他心煩意亂,天亮之前,他把自己的墊子和帳篷讓給了那個帶著三個小孩的中年婦女,然后他跨過人群離開了火車站。他敲開向日葵大廈的宿舍門時,馬麗蘇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被嚇了一跳。劉浪神情凝重,坐在沙發(fā)上一個勁兒地抽煙,他打電話給林澤,林澤迷迷糊糊問他什么事。
我們把樓上的衣服拿去分給火車站那些人吧,劉浪說。林澤沉默了一會兒后表示同意,下午,林澤接到李湖的電話,說他和張佳佳計劃把車上沒賣掉的衣服都發(fā)給困在高速公路上的人。那時候,陳雙和阿幸的病都有所好轉,他們推著張佳佳從雜貨店買來的小拖車,分兩邊走,五十公里的封堵路段,貨車上的五百件羽絨服很快就發(fā)完了。李湖、張佳佳和阿幸自小生活在北方的寒冬里,當他們獲得生活物資,很快就振作起來了。張佳佳到城里把卡里的錢提取出來,和李湖去買了釘鞋,又拖著兩大籃子的食材回到高速公路上,他們在馬路中央搭起一個大鍋,給過路人提供熱食和熱水。
劉浪說,八年過去我們還是一無所有,生產這么多羽絨服,可能就是用在這一時。他去找龍哥幫忙,龍哥在陽臺上打了幾通電話叫來一群人,他們分批把積壓在大廈里的愛上殺馬特牌羽絨服搬到樓下,驅車前往火車站。街上依舊是匆匆忙忙趕路回家的人,春節(jié)將至,街兩邊已經擺滿花和年橘,店鋪門前掛滿了對聯和燈籠,服裝店和電器店都在播放粵語賀歲歌。三輛貨車在站前路停下,卸貨到拖拉車上前往火車站廣場。分發(fā)衣服造成了混亂,在廣場上等了好幾個日夜的旅客受夠了沁入皮膚的冷,看見有免費衣服可領就上前哄搶。
羽絨服的分發(fā)工作沒有想象中的順利,發(fā)放衣服的人和旅客發(fā)生了沖突,龍哥從人群中拖著車走出來,手臂上多了幾條抓痕,身上的衣服也被扒拉破了,踉踉蹌蹌走到貨車前,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很多需要衣服的人沒拿到,倒是年輕力壯的搶了好幾件。龍哥前去跟火車站工作人員交流,得到允許和幫助,兩萬件衣服很快就被運輸到前方,在工作人員協助下分發(fā)到了更有需要的人手里。忙活了一整天,羽絨服都分發(fā)出去了,他們開車回向日葵大廈,馬麗蘇安撫劉浪不要泄氣,春節(jié)過后從頭再來。
一月三十日,小年,無雨,龍哥把向日葵大廈所有人叫到天臺上燒烤,天氣似乎沒那么冷了,龍哥把電視搬了上去,他們就在樓上喝酒,吃燒烤,聊著這次歷史性的天氣災難。還是想回去嗎?龍哥問劉浪,天氣變暖,火車鐵軌估計修復得差不多了,很快就可以通車了。劉浪點點頭,他相信很快就能夠北上,只要通車,就必然要回去。他打電話給楊郡,得知楊郡剛做完手術,肺部被切掉了一半,說不了話。劉浪蹲在地上哭,馬麗蘇和馬麗婭去安撫他,也跟著哭起來。
晚上他們從電視里看到了火車站通車的新聞,但由于廣場上人太多,給車站造成了巨大的壓力,特警用人墻把人群分開,通過分流實現了旅客有序進站乘車。林澤、馬麗婭、劉浪、馬麗蘇四人坐在電視機前看著廣場上浩蕩的人群,他們沒有即刻趕往火車站,而是靜靜等候人群疏散。
被困南方高速的第六天,事情才得以推進,鏟雪車不分晝夜將路面上的積冰推到兩邊,高速終于實現通車。五十公里的擁堵路段,兩萬多輛車,中間還有不少因為冰雪天氣癱瘓的車輛需要拖走,通車進度沒想象中的快。張佳佳給劉浪打電話說,我們先去長沙,換飛機去哈爾濱。劉浪他們依舊選擇坐火車,火車站廣場上的旅客在有序疏散,最早的那一批人已經乘車離開。
在拖車的幫助下張佳佳和阿幸順利走出了高速,在修理廠換好擋風玻璃,他們直接前往長沙,晚上八點到達長沙的時候,李湖和陳雙已經在那里等了他們兩小時。他們當天就把日產汽車還了,坐上李湖的貨車送陳雙回家,夜里在陳雙家里睡。第二天是立春,新聞報道京珠高速已經完全疏通,李湖給劉浪打電話,說他們購買了長沙到哈爾濱的飛機票,當天晚上就能抵達哈爾濱,陳雙跟他們一起回去。劉浪聽出了李湖的歡悅。我們已經在火車站等車了,劉浪說,火車站廣場上的人也快疏散完了,我們改了北京轉齊齊哈爾的火車,你們到了哈爾濱后可以先回齊齊哈爾,我們除夕當天就能回到齊齊哈爾。
奔馳的列車顯得太慢,四人躺在一個車廂隔間里,劉浪和林澤睡在下鋪,馬麗婭和馬麗蘇睡在上鋪,驚心動魄的災難剛過去,終于可以安靜地躺下,他們才有時間回顧這十來天的所有經歷。談論的話題太多,他們的旅途并不乏味,四人在火車上玩游戲、打牌,最終的話題還是來到了楊郡身上,他才是這趟旅程的終點。
列車駛向北方,兩天一夜之后,進入了雪的國度。北方的雪是祥和的,不像南方的雪那樣兇殘、猙獰。列車像一條巨大的蟒蛇在雪地里迂回游走,車上四人放下了手中的撲克牌,他們必須沉下心來,迎接列車的終點和一場無法避免的悲劇。
抵達齊齊哈爾,李湖、張佳佳四人已經等候多時,他們在火車站前方的停車場抱成一團,停車場上的雪被切割成一塊塊,好似白巧克力。李湖他們已經見過楊郡,跟剛回到北方的四人簡單說了一下楊郡的情況。他剛從醫(yī)院出來,李湖說,說不了話,但人還是清醒的。
他們不想站在雪地里說話,紛紛上車往郊外駛去。雪紛紛揚揚,白雪覆蓋了一切,雨刷用盡全力為汽車提供視野,路上的車開得很慢,盡管是白天,視野并不開闊。平原上的樓房顯得低矮,仿佛因為背負著沉甸甸的雪被壓得站不起身。天空灰蒙蒙的,這場雪顯然不是北方冬天里的第一場雪,也不會是最后一場。車上的人沉默著,窗外的風景既熟悉又陌生,發(fā)動機的轟鳴讓氣氛不那么僵硬,離開城區(qū),汽車進入郊外小道,楊郡從醫(yī)院出來后就被送到鄉(xiāng)下的院子里去了。
那是楊郡爺爺留下的老院子,因為長時間沒人打理,院子已經破落。那里沒有暖氣,取暖須燒柴火,煙霧對楊郡的身體不好,因此,搬到郊外并非為了給楊郡一個好的養(yǎng)病環(huán)境,他的哥哥嫂嫂不過是不想他死在新房里。李湖說,為了不讓楊郡難受,知識分子掏錢買了插電暖風機放在楊郡的房間里,炕上還鋪了電熱毯,他那屋不能燒柴火。
鄉(xiāng)間坑坑洼洼的小路上,汽車顛簸著,把車頂上的雪抖了下來,新的雪重新鋪上去。鄉(xiāng)間是大片大片的田野,路兩旁是光禿禿的白樺樹,如果天氣晴朗,天上會有黑色的鳥盤旋覓食,大雪天里黑鳥也承受不住雪的重量,因此天空灰蒙蒙的十分蕭條。路上盡是積雪,車輪沒有陷得太深,表層的雪是偽裝,下面的積雪早已被來往的車輛壓得結實。新鋪上去的雪晶瑩剔透,如無數棉花堆積而成的床。
在北方,有錢人穿貂皮大衣,普通人穿棉衣,劉浪下決心做羽絨服是因為小時候沒衣服穿,冷怕了。他想改變北方人的穿著習慣,馬麗蘇提出要開一家愛上殺馬特服裝店的時候,從做T恤到羽絨服,劉浪的目的就是夏天在南方經營,冬天帶貨回北方銷售。改變北方人的穿衣習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北方天氣冷、干燥,大多數人都選擇穿深色衣服,最多的無疑是黑色和灰色——耐臟。為了把南方的時尚帶到北方去,劉浪奮斗了好些年。馬麗蘇說劉浪是異想天開,遲早會血本無歸。劉浪的北方服裝革命無疑是失敗的,他好不容易爭取到兩萬件羽絨服訂單,這短暫的美夢卻在一場突如其來的經濟危機和一場突如其來的冰雪災害中破滅了。一切不切實際的幻想都只能以失敗告終,劉浪心想,改變一個人容易,改變整個北方太難了。
前方是一個荒涼的院子,小時候劉浪、李湖等人隨楊郡來過此地,院子由一座兩層樓房、兩座一層房和一個花園組成,小時候他們覺得院子很大,在里面玩捉迷藏可以玩一整天。多年以后再次進入這個院子,盡管李湖等人已經收拾過一番,也無法撫平時光留下來的痕跡。院子里有一個五官不協調的雪人,楊郡的爸爸媽媽正在劈柴,他們?yōu)榱苏疹櫁羁げ坏貌桓徇^來。
除夕了,知識分子從城里買了些吃的回來,我們今年就在這院子里過年,李湖說。車停在院子外面,幾人問候過楊郡爸媽就直奔一旁較為寬敞的門窗較密實的屋子。這屋子是他們幾經討論后騰出給楊郡的,怕他凍著。劉浪打開房門走進去時,楊郡正抬頭看向他,也許楊郡早就聽見了他們的聲音,迫切想跟他們見面。楊郡臉上掛著淚水,臉色很差,嘴唇開裂,說不出話。馬麗婭和馬麗蘇一左一右蹲在他身旁問他境況如何,楊郡搖搖頭,不清楚他意思是沒事還是不樂觀。
房間里彌漫著一股中藥味,由于楊郡無法說話,所有的問候都沒有答復。從楊郡的屋里出來,他們站在門口喘氣,久久無法從悲傷中緩過來。對面那座屋子是楊郡爸媽在住,他們八個人住在兩層樓房里,兩層樓剛好四個房間。二樓客廳是他們聚集的地方,壁爐里燒著火,相對于一樓,二樓要暖和許多。劉浪等人簡單收拾好房間,換一套衣服,在二樓商討后面的安排。他可能支撐不了幾天,張佳佳說,昨天一直咳嗽,咳到沒有一點兒力氣,大小便失禁,然后咯血,他是為了跟我們見一面苦苦支撐著。
女孩們到院子里去幫忙準備年夜飯。雪不知在什么時候停了,天上果然有黑鳥出來覓食,四周的田野里藏著野兔,野兔小心翼翼地在雪地里尋找農忙時撒落的莊稼果實,眼睛左右觀望,最終也難逃宿命,黑鳥從天上俯沖下來時,大多數時候都能捉住一團毛茸茸的肉體往遠方的懸崖峭壁或者白樺樹上的鳥窩飛去。
白樺樹上一群烏鴉啊啊地叫,仿佛在宣判死亡的來臨。北方的夜晚來得早,吃年夜飯的時候一群人圍著一桌子的飯菜,楊郡坐在輪椅上,他說不了話,也吃不下東西,他媽媽喂他喝了兩口湯,他不??人?,其他人也吃不下了。李湖為了讓屋里更有除夕的氛圍,提高嗓門兒說幾個冷笑話,結果只有他自己在笑。桌上的飯菜沒怎么吃就涼了。
烏鴉在黑暗中叫個不停,楊郡聽著烏鴉的叫聲流眼淚,仿佛害怕自己死后烏鴉會來吃自己的肉。林澤不知從什么地方拿來了鞭炮和煙花,他們在院子里放鞭炮、點煙花,烏鴉的叫聲才被掩蓋住。楊郡早早就被他媽媽推到屋里去了,他不能呼吸冰冷的空氣,更不能讓硫黃燃燒后的煙和灰塵鉆進潰爛的肺部。
那是一個寂靜的除夕夜,遠處的村莊偶爾傳來鞭炮聲,都過于遙遠,柴火燃燒的聲音、細雪落下的聲音在屋內都能清晰地聽見。他們又坐在一起抽煙,抽得兇,仿佛只有煙才能夠燒掉煩惱。沉默顯得夜晚過于漫長,樓下不時傳來楊郡的咳嗽聲,他爸媽不時到他屋里去看看,用棉簽往他嘴唇上面涂水,潤潤嘴唇和喉嚨。下半夜楊郡的咳嗽聲小了許多,李湖卻說楊郡是忍著不咳出聲音。
第二天,遠方的鞭炮聲把他們從睡夢中喚醒,天亮了,但還在下雪,楊郡爸媽在院子里準備早飯,雖然院子破落,門口還是貼了對聯和門畫,楊郡屋子的門上貼了一張符,他媽媽只能以這種方式來替他驅趕病痛和死亡。楊郡的精神狀態(tài)看起來好了許多,不清楚是符的緣故還是什么,他坐在輪椅上,望著窗外的白樺林。白樺樹上站滿了黑色的鳥,是昨天晚上不停叫喚的烏鴉??上攵@群鳥在楊郡的窗外守了一晚上。
輕盈的雪在風中飛舞,李湖和陳雙在院子外的小路上玩耍,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厚的雪的陳雙追著李湖在雪中奔跑,她像一只深陷在雪地里的白兔,從一個雪坑跳到另一個雪坑。李湖抬頭的一瞬間看見了白樺樹上密密麻麻的烏鴉,他掏起一捧雪,揉成雪球朝烏鴉擲去。雪球砸在白樺樹的枝干上綻裂,樹上的烏鴉被驚嚇到,啊啊叫著在白樺林的上空盤旋。李湖還在驅趕烏鴉,不停朝樹上擲雪球,直至烏鴉都被趕到遠處,他才彎下腰來喘氣。
早飯過后,他們決定按照楊郡之前說的,去一趟大河邊,去看看那條河,以及那片河灘。楊郡由馬麗婭和馬麗蘇扶著上了車,路上積了雪,車搖搖晃晃。楊郡顯然感覺不舒服,不??人灾?,車里的人也不清楚帶他出門是好事還是壞事。后來楊郡刻意抑制住咳嗽,汽車再怎么搖晃,他也一聲不吭。
院子距離大河不遠,平時開車半個鐘頭就能到,下雪天路滑,為了讓車輛不搖晃得太劇烈,開車的李湖小心翼翼的。八年前他們騎自行車走過的泥路如今已經鋪了一層水泥,這條路顯然是政府有意開發(fā)的,為了開發(fā)旅游產業(yè),讓旅客更好地見識被冰封的大河,也為了方便大伙兒到河上去溜冰。
兩邊的蘆葦早已枯萎,被雪壓著,沉甸甸地下垂。越靠近河邊,視野越開闊,只是郊外的積雪太深,被推到兩邊去的積雪越積越高,大自然是一個優(yōu)秀的建筑師,悄無聲息中砌成了兩堵白墻。行車途中,雪停了,這是令人愉悅的,畢竟這雪已經下了很久。天還是灰沉沉的,假如天晴,河灘上的風景會晶透許多。張佳佳說,晚點兒還會下雪。所有人都望向天空,灰色的云,仿佛那群守在院子附近的烏鴉,沉甸甸的烏云將在不久后化成白雪落下。距離河灘還有兩公里遠處,積雪堵住了路,車開得很慢,這兩部同樣是張佳佳租來的汽車一前一后咆哮著,前面的車推開積雪,后面的緊緊跟隨。
一小時后終于看見了那片赤裸的河灘,結冰的河面和石頭嶙峋的河灘一片蕭條。他們紛紛從車上下來,河灘上沒有路,只能由李湖和林澤抬著楊郡走過去。曾經他們向往的、玩耍的、失散的河灘已經不是原來的模樣,原來的河灘沒有被開發(fā),到處都是泥土,石頭之間還有流水,如今的河灘,每一塊石頭都是被布置過的,整齊羅列在河邊。
天氣過于惡劣,沒有游客前來游玩,也正因為如此,鏟雪車沒有將路上的雪鏟掉,這個偏遠地方的旅游業(yè)是失敗的。把楊郡抬到他們以前烤魚的地方,世界是寂靜的,他們仿佛聽見了八年前那幾個男孩之間的談笑,以及隨著流水漸漸遠去的呼救聲。劉浪抱著一箱煙花走到結冰的河面上,那是趙鐵和王大雄被水沖走的地方,他抽出叼在嘴上的香煙,點著導火索,煙花在灰色的天空炸開。
最后一個煙花騰空爆炸后,仿佛把烏云給炸開了,紛紛揚揚的雪落下來。楊郡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安靜,他看著結冰的江面,看著煙花和雪,臉上洋溢著淺淺的笑容,仿佛他已經看見了那兩個多年不見的朋友。帽子和衣服上很快就落滿了雪,他們身穿殺馬特牌羽絨服,鮮艷花哨,與陰沉的天氣和蕭條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
楊郡睫毛上掛了雪,也許是因為冷,他輕輕地咳嗽著。李湖和林澤將他抬到車上,雪太大了,天空像破了洞的鵝毛枕頭,回去的路更加難走。李湖開車走在前面,副駕駛座上的是楊郡,后面坐著陳雙、馬麗婭和馬麗蘇。楊郡咳嗽得越來越厲害,馬麗婭在后面輕輕拍打著他的背。李湖的注意力都在路上,他很著急,想盡快送楊郡回到院子里。
一陣劇烈的咳嗽后,楊郡朝玻璃上吐了一口血,李湖被嚇到了,一腳踩下剎車。馬麗婭從車上下來,打開副駕駛車門給楊郡擦嘴。陳雙從車外抓了一把雪擦掉濺到李湖手上和臉上的血。李湖還在驚詫當中,直至被冰凍的雪碰到手指才冷靜下來。在大雪中停了半個鐘頭,楊郡的情況才有所好轉。其間李湖一直站在車外,不停地抽煙,雪在擋風玻璃和車前蓋上積了厚厚的一層。
劉浪讓李湖到張佳佳的車上去,自己來開李湖的車。李湖踉踉蹌蹌往后走,陳雙也跟了上去。劉浪開車比李湖穩(wěn),馬麗婭和馬麗蘇一路上照顧著楊郡,回到院子前,三個人都冒了一身汗。他們匆匆忙忙把楊郡送回他的屋子,給他暖身,擦干凈衣服和脖子上的血跡。楊郡媽媽清楚楊郡的身體情況,一邊準備熱水一邊哭。楊郡爸爸則一臉沉靜,繼續(xù)坐在屋檐下抽煙。
年初二上午八點多,楊郡去世了,他的爸媽和他最好的朋友都在,他們將他團團圍住,在他閉上眼睛之前跟他道別。第二天,張佳佳和劉浪、李湖開著三輛車,載著院子里所有人,以及楊郡的棺木前往殯儀館。楊郡的棺木被送去火化,出來后變成一堆骨灰,他媽媽用盒子將骨灰裝好交給劉浪。他們便再次驅車前往河灘。
大雪過后,路已經被堵住,他們不得不遠遠就把車停下,徒步往河灘走去,一路上只有靴子踩在積雪上的聲音。楊郡的咳嗽聲消失后,世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寂靜。楊郡媽媽在身后偶爾發(fā)出一聲嗚咽打破寂靜,驚起了蘆葦叢下面的鳥。纏繞了楊郡一整個冬天的烏鴉消失不見了,天空出現了久違的陽光。
一夜的大雪后,河灘上的石頭竟也被雪覆蓋了,冰封的河面和河灘融為一體,變成一片遼闊的祥和的白色平原。直到最后,楊郡媽媽也不再哭泣了,一行人神情凝重,都是悲傷與震驚過后的疲憊,他們站在一片白色當中,身后留下一地腳印。林澤在雪地上放一個鐵盆,馬麗婭和馬麗蘇往鐵盆里燒紙錢,火熄滅后,灰燼在雪地上飄舞。
楊郡屬于北方,按照他的遺愿,劉浪把他的骨灰撒在雪地上,骨灰和雪融為一體,寒冬過后,積雪和冰面一起融化,楊郡會隨著流水去尋找那些早已逝去的時光。
冬日的冰雪在融化,從北方去南方的三千五百多公里漫漫長路上,所有事情都在融化,消逝在火車窗外的不僅是風景,還有記憶,有的人的面孔永遠停留在十八歲,有的則是二十六歲,其余的人繼續(xù)隨著火車往前走,走向衰老?;疖嚿系膸讉€年輕人沉默著,刻骨銘心的寒冬已經過去,他們帶著折損的熱情奔赴春天的暖陽。
回到南方的他們不知從何做起,店租還是要交,物料公司和制衣作坊那里還欠著好幾筆錢。他們坐在愛上殺馬特服裝店門前的花壇邊不知所措,南方的春天是暖和的,他們已經換上T恤、襯衫和牛仔褲??梢渣c樣,從頭來過咯,李湖用半文半白的粵語說。他撕下玻璃門上暫停營業(yè)四字,鼓舞其他人振作起來。這是他們來南方的第八年,除了經驗和用汗水換來的技術,他們一無所有。他們不光要為如何啟動一場停擺了的運作而煩惱,還要面對下一場離別。馬麗婭要走了,她終究是屬于世界的。
在白云機場送別馬麗婭,馬麗蘇還是不停地哭,對于不同膚色的姐姐,馬麗蘇多么希望她留下來,馬麗婭是她最可依靠的人。林澤一個人在機場外面抽煙,他無法留住心愛的女孩,內心百感交集,馬麗婭是自由飛翔的喜鵲,而自己只是井底之蛙。
從機場路回來的路上,劉浪、李湖和林澤的手機響個不停,不斷有人下單要定制愛上殺馬特品牌服裝,他們的銀行賬戶已經收到好幾筆錢,都是商家匯過來的定金。他們一臉惘然,完全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天無絕人之路,馬麗蘇說,這是好事,別愣著,干活兒去?;氐綈凵蠚ⅠR特服裝店,他們開始營業(yè),從聯系物料、制衣作坊到印制,分工合作,第一批貨很快就發(fā)出去了。
互聯網是有記憶的,張佳佳瀏覽網頁的時候,發(fā)現剛過去的那場冰雪災害中,無論是在廣州火車站還是在南方高速上,愛上殺馬特牌羽絨服像一道道風景、一束束焰火頻繁出現在鏡頭中。正是他們?yōu)闇粼诨疖囌緩V場和京珠高速上的旅客分發(fā)羽絨服,讓愛上殺馬特牌衣服進入了大眾視野。張佳佳把網上的照片發(fā)給其他幾人看,他們看著白雪和冷雨中璀璨的顏色,不禁感慨剛過去的寒冬。馬麗蘇流下了眼淚,她一筆一畫設計出來的服裝,終于被更多人接納了。張佳佳提出入股愛上殺馬特服裝店,他并不是想趁這股熱度來分紅利,他有信心為愛上殺馬特牌子創(chuàng)造更大的銷量。李湖問,你不去德國了嗎?站在一旁的阿幸神情失落,經歷一個寒冬,她更憔悴更瘦了,她一直低著頭,沉默不語。
三月南方細雨蒙蒙,街道如解凍了的冰塊被迅速燒得沸騰。為迎接八月的北京奧運會,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都布置了充滿活力的運動雕塑,奧林匹克五環(huán)以及北京奧運會吉祥物也隨處可見。冷空氣和暖流交替,冷熱不均,木棉花落了一地,溝渠里散落著鮮紅色的枯爛的花瓣,告別的人緊緊擁抱在一起,一個是張佳佳,一個是阿幸。李湖、馬麗蘇等人在背后看著他們,天上不時有飛機呼嘯而過。
阿幸抱著張佳佳不放手,他們仍然相愛。來往的人并沒有往他們身上多看,在機場或者車站,最常見的無非離別。阿幸最終還是選擇離開,這段沉重的感情讓她喘不過氣,她必須先放開張佳佳,好讓自己的世界盡可能恢復空白,她需要把心中的一切都釋放出去,她囚禁了太多情緒,如此下去,她害怕自己會崩潰。告別的時間在機場廣播的一次次提醒中到來,阿幸擦干眼淚,整理好衣服,淡淡的妝容已經被淚水破壞。她揮揮手,跟張佳佳身后的其他人說再見,雖然她和他們之間的情誼不及他們和董陽,畢竟經歷了一場患難,也算是知己。
合適的時間再來找我,阿幸對張佳佳說,我想我大部分時間都會待在北歐,我會找個安靜的地方住下,寫寫文章,畫幾幅畫。說罷,她拖著行李箱往候機廳方向走,張佳佳等人又在機場外的停車場抽了兩支煙才離開。馬麗蘇問張佳佳為什么不跟阿幸走。張佳佳低著頭,好久才回了一句話。有件事情需要先去解決,他說,阿幸也需要一個人靜養(yǎng)一會兒。他沒有說出他和阿幸心中的秘密——那個與董陽相關的夢。
阿幸曾夢見董陽死在了她和張佳佳租住的房子里,夢中,阿幸半夜睡醒,看見頭頂上懸掛著一個人,那個人竟是董陽。她驚醒后把夢說給張佳佳聽,張佳佳緊緊摟抱住她,再怎么安慰也無濟于事。于是他們決定找個時間回國一趟,最好能夠找到董陽,看看她生活得好不好,如果她過得好,他們的心結也就解開了。只是這個冬天,他們從李湖口中得知董陽早已失去了音訊。
愛上殺馬特服裝店在春天里綻放,絡繹不絕的年輕人擁入店里購買服裝,沒幾天店里的衣服就會被清場一次,李湖不得不多跑幾家制衣作坊加工生產,林澤也在店里幫忙銷售。馬麗蘇白天在店里幫忙,晚上回宿舍設計新的樣式。那時候他們不懂得專利保護,附近不斷有新的店模仿他們的營業(yè)模式和衣服樣式。
張佳佳的加入讓愛上殺馬特品牌得到了較好的保護,他打擊冒牌和抄襲,雖然不能杜絕模仿,也算是給愛上殺馬特品牌一個權威的維護。張佳佳對其他人說,要把制衣作坊那部分的巨大利潤吞并,把設計、制作、銷售全覆蓋。他帶著李湖到白云石井把一家因為沒有訂單而倒閉的廠家的縫紉機和印染設備全部收購,然后去申請牌照、招技工,在最快的時間里成立了一個制衣作坊。
無可否認張佳佳的運作才能,有了生產車間,所有的工作都變得容易許多,他們擴張了服裝店門面,招了更多導購。后來,張佳佳毅然看好線上市場,在多個平臺開辦網店,愛上殺馬特品牌服裝銷量突飛猛進,直線上升。直至五月十二日,四川汶川發(fā)生大地震,世界突然停止了轉動,所有的報紙、電視、廣播都在報道災情,剛從冰雪災害中恢復過來的南方再一次跌入了傷痛的谷底。馬麗蘇在那幾天設計出一個新款式,鮮艷中帶一股暗沉,熱烈中帶一抹哀傷。這個款式的T恤一上架就很受歡迎。
當李湖提出要去抗震救災,張佳佳等人并沒有阻攔他,他們在寒冬里經歷過人情冷暖。李湖說,這不也是殺馬特精神嗎,盡管悲傷,依舊燦爛。李湖開著那輛曾在京珠高速上為自己遮風擋雨的貨車載滿物資朝西北方向而去。陳雙送他離開后,隨即投入工作當中,她早已辭去麥當勞餐廳的工作,在馬麗蘇的工作室里幫忙挑選面料。
抵達汶川震區(qū)后,李湖不時通過QQ發(fā)照片和視頻給大伙兒,震區(qū)一片狼藉,志愿者和解放軍夜以繼日搜尋幸存者。李湖在那邊待到了八月,參與了災后的撫慰和重建工作。北京奧運會期間,色彩斑斕的愛上殺馬特牌服裝訂單達到頂峰,殺馬特成了城市的風景,熱烈的色彩和奧運五環(huán)交相輝映。
那一年是起起落落悲歡交加的一年,愛上殺馬特服裝店的好生意讓每一個人都很忙,當他們緩過神來,發(fā)現日歷本一天天變薄,很快就撕完了。二〇〇九年初,工作還在繼續(xù),張佳佳讓劉浪騰出時間來做財務統計,把這一年的收入和支出計算清楚,劉浪站著發(fā)愣。這我哪能搞定,他說,還是你來吧,知識分子。于是,張佳佳和劉浪在辦公室里清理無數張單據,整理銀行卡里的收支情況。
三天后,他們到東北餃子店訂房聚餐,商量過年前和過年后的安排。張佳佳把二〇〇八年的營收情況做了一番匯報,除去開制衣作坊和擴張門面的費用,減去人員工資、食宿費以及所有訂單成本,交完稅后,愛上殺馬特服裝店和制衣作坊的純利潤加起來是三千萬。張佳佳細聲說出這個數字的時候,房間里所有人心花怒放,但又不敢過于張揚。
他們沒想到夢想來得如此突然,這個天文般的數字只有在夢中才會出現。由于陳雙是后來加入的,沒有入股,是按月算工資,所以這三千萬屬于我們五個人,平分下來每人六百萬,張佳佳說。他看向李湖,仿佛是在征求他的同意。李湖沒有想那么多,他清楚張佳佳公事公辦的作風,沒有任何不合理。張佳佳說,每個人六百萬,想退出的可以把六百萬全部帶走,想繼續(xù)合股的則每人留兩百萬作為企業(yè)資金,我們做好企業(yè)文化,正正經經做生意,把每一筆錢都用好。
沒有人選擇在這個時候退出,四百萬已經夠他們花費。晚飯過后,距離春節(jié)還有一個多月,他們還得繼續(xù)忙活,要在十多天的時間里把剩下的訂單處理完,然后安排員工休假過年。那年冬天他們留在南方,他們必須在別人休息的時間里整頓工作,把一年之中發(fā)現的所有問題整理出來,一個個處理掉。
除夕晚上,他們開車到郊外放煙花,湖邊的碎石地上,煙花噴涌而出,在空中綻放。煙花散盡后他們搭起架子和帳篷燒烤,討論怎么利用手上這筆錢。張佳佳說,投資房地產。李湖聳聳肩說,哪里懂投資,就怕一下子全虧掉了。他們說話的聲音很小,跟煙花的轟鳴對比鮮明。買房,張佳佳說,一定要在廣州買房,一套也好,兩套也好,這一筆錢足夠買兩套,再留一部分日?;ㄙM。
對于在廣州買房,其他幾人第一時間是感到莫名其妙,他們根本沒這個想法。劉浪說,在向日葵大廈租房子也不貴,龍哥不會趕人,干嗎要在廣州買房,咱是北方人,老了再回去買地蓋房子。無論最終回不回齊齊哈爾,張佳佳說,最好在廣州買一套房,首先是生活需要,結婚生子,小孩上學,而且就是當作投資,以后不想待在廣州,隨時可以置換出去。
一語中的,馬麗蘇把張佳佳的話記在心里,她不可能每年跟劉浪回北方,無論如何,在此地發(fā)展就需要有一個家。李湖也被說通了,特別是結婚兩字,他摟抱著陳雙,默默規(guī)劃起兩個人的婚姻。馬麗蘇說,我贊同知識分子的話,以前是沒有能力在廣州立足,現在有這筆錢,就應該給自己一個機會,我們外出打工的,四海為家,況且,這筆錢足夠在廣州買一套房,再回北方蓋一大院子。
二〇〇九年春天是他們生命中的前二十八年最暖和最富足的春天,也是他們在南方的第九個年頭??倸w是好的,李湖說,算是熬出頭了,這九年沒白過。勢頭的變化比他們想象中的要快,在他們慶祝的春天里,殺馬特造型在全國范圍特別是南方風靡,但隨著打工人回鄉(xiāng)過年,殺馬特造型在鄉(xiāng)村飽受詬病,遭到了大規(guī)模的負面評價。春天過后,雖然依舊訂單不斷,但相比前一年,他們的工作量顯然沒那么大了。
閑暇時間里,他們商量買房事宜,他們都看向張佳佳,相信他的選擇。張佳佳選擇在荒涼的天河買一套一百四十平方米的商品房,在越秀買一套公寓。馬麗蘇和劉浪跟著張佳佳,分別在天河和越秀買了兩套商品房。林澤選擇去郊外增城買地,張佳佳勸他說郊外的升值空間有限,可還是沒能阻止他。他一邊在向日葵大廈租房,空余時間就到增城那塊土地建民宿。李湖和陳雙決定結婚,領證后在越秀買了一套房子,剩下的錢存進銀行,等著生孩子的時候用。
進入下半年,他們紛紛住進了各自的房子,只有林澤留在向日葵大廈。林澤一個人在宿舍里抽煙,規(guī)劃自己的莊園。七月的時候,張佳佳把所有人叫到一起,匯報了上半年的情況,上半年訂單太少,利潤額遠遠達不到上一年同期,他們不得不壓縮生產車間。張佳佳分析原因,首先是愛上殺馬特品牌的影響力在下降,社會對殺馬特群體的評價越來越低,殺馬特成了一個貶義詞,是低俗、老土的象征。
馬麗蘇很生氣,她通過網絡知道這一切,相對于張佳佳要改變愛上殺馬特品牌,她認為更應該改變人們對殺馬特的看法。他們雖然是打工人,不高級,但也是一種態(tài)度,馬麗蘇說,艷麗的失落和炫酷的憂傷也是這個時代的面孔。只是馬麗蘇和愛上殺馬特品牌團隊都未能改變殺馬特被社會奚落的局面。下半年,盡管張佳佳加大力度投入品牌建設,馬麗蘇也設計出了更多更新的款式,訂單依舊遲遲不來,甚至有商家說進貨后沒賣出去多少,愛上殺馬特服裝滯銷了。
轉變來得太快,馬麗蘇等人慌亂了手腳。劉浪讓張佳佳及時止損,回歸到小成本生產和銷售的本路上。就當是發(fā)了一筆橫財,劉浪說,我們剛起步,很難把事業(yè)做大,及時止損,后面再想出路。張佳佳也清楚這個品牌的輿論風險,時尚都是短暫的,于是他壓縮生產車間,只留下幾臺縫紉機。那一年,他們沒有太大的損失,但利潤基本為零,巨大的落差讓李湖等人對張佳佳的方針提出了疑問,張佳佳則質疑殺馬特這個定位。
直至二〇一〇年初,制衣作坊基本用不上了,愛上殺馬特服裝店開始虧本,張佳佳辭退了一批員工,變賣生產機器,把向日葵大廈曾用來做車間的房間重新刷白裝修好退給龍哥。李湖最先提出撤資的想法,生怕這樣下去,他們的一千萬發(fā)展資金也會毀在里頭。張佳佳神情凝重,他說做生意不能只看一時的成敗,一個企業(yè)要發(fā)展起來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合股也不能隨時加入隨時退出。
換一批產品,重新做一個品牌,張佳佳說,殺馬特很快就會過時。馬麗蘇堅持不關閉愛上殺馬特服裝店,她要找回殺馬特的憂傷。在向日葵大廈林澤的房間里,他們不停地抽煙,抽煙是他們在南方趨避潮濕的方式,也是恢復冷靜的方式。張佳佳說,愛上殺馬特服裝店可以保留,但只能作為一個小店,我們的主要業(yè)務要往真正的時尚服裝上轉移。他問其他人是否同意,不同意就散伙。
馬麗蘇的堅持讓其余幾人不敢輕易表達意見。張佳佳見狀,明白馬麗蘇他們才是第一批成立服裝店的合伙人,自己是后來者,自己的加入改變了他們原本的運作方式,雖然賺了第一桶金,畢竟不是他們熟悉的生產和工作模式。他攤開雙手聳聳肩,離開了向日葵大廈。
團隊解散后,李湖和陳雙在小區(qū)樓下買了一個店面做飲食;林澤則跑到增城繼續(xù)建房子,他的民宿很快就開張了;張佳佳把自己關在公寓里,除了看書就是畫畫,后來他報名考試,跑去學習時裝設計;愛上殺馬特服裝店由劉浪和馬麗蘇經營著,廣州亞運會到來前,政府大搞基建,蓋了好多樓房,修建了許多路線,通了好幾條地鐵和高鐵,也拆了許多舊房子,愛上殺馬特服裝店就在拆遷的范圍內,物業(yè)通知馬麗蘇盡快搬走時,馬麗蘇站在店門口不知所措,目睹墻上被噴了“拆”字紅漆。
第一批殺馬特正在老去,成家立業(yè),為人父母,他們不得不剪掉五顏六色的長發(fā),穿回樸實無華的衣服,本本分分接受世俗。用一只眼睛看世界的殺馬特,終究沒能成為一種美學。愛上殺馬特服裝店被迫關門時,張佳佳沒有安慰馬麗蘇,他知道馬麗蘇的性格,她不會輕易放棄,真正的殺馬特精神永遠存留在馬麗蘇的骨子里。
從服裝設計院校畢業(yè),加上幾年的外國工作經驗,張佳佳很快就獲得機會,在一家大牌服裝公司當外貿總監(jiān)和設計總監(jiān)。愛上殺馬特服裝店散伙后他就很少和其他人往來,一方面是工作繁忙,另一方面只要有一點兒時間他就想靜靜地畫畫、設計、想想自己的事情。時光都是在恍惚之間過去的,從二〇〇八年決定留在國內,到從事服裝設計工作,時間一下子過去了四年。
四年里,他不時跟阿幸聯系,他們都習慣了各自的生活,他在忙碌中麻痹自己,她在寂靜中祥和度日。張佳佳最終還是決定去尋找董陽,他加入愛上殺馬特服裝店,其中一個意圖就是通過殺馬特服裝來了解殺馬特人群,熟悉他們的生活,從而挖掘董陽的信息把她找到。
追求銷量的服裝公司沒有在服裝設計上有過多的投入,大眾才是市場,簡單才是最大的需求,因此張佳佳的設計有時候跟服裝公司的市場定位發(fā)生沖突。沒多久他就辭去了總監(jiān)職位,只參與服裝設計工作,這也讓他輕松不少。在孤獨的生活中,他和幾個女孩有過交往,但都無疾而終。
沉默寡言,藏著許多秘密,曾有女孩這樣形容他。他也無法改變這些,有時候他會跟她們講自己的設計理念,一說就不能停。女孩們認為他的生活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其中一個女孩說,你根本沒把我放在心上,你不過是需要人陪。也有女孩不介意他的這一切,提出要跟他結婚。當結婚兩字進入張佳佳的世界,他第二天就跟那個女孩斷絕了往來。
后來,張佳佳辭去了服裝公司的工作,給自己一年時間四處走走。他去了許多地方,東南西北,走走停停,還特意去了當初和董陽去過的所有地方,以及董陽的家鄉(xiāng)。在尋找董陽的時間里,他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忐忑,既期望遇見她,又害怕遇見之后不知如何是好。
一切都晚了,就連補救的機會也晚了。張佳佳在旅途中收到過好多信息,關于李湖和陳雙生了一個女兒,馬麗蘇經不住劉浪的糾纏答應跟他結婚。馬麗蘇和劉浪的婚禮在林澤的民宿舉行。張佳佳收到邀請函后即刻購買機票赴席,那時候他正在青海德令哈,他旅居此地一個多月了,那個地方讓他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平靜。
為了完成這場婚禮,劉浪在白云湖附近租了一個廢棄的制衣廠,改造成創(chuàng)意園,名字就叫——殺馬特博物館。里面有愛上殺馬特服裝店、文創(chuàng)店、奶茶店,殺馬特時尚街的路標上寫著——給殺馬特一個港灣。此時的殺馬特博物館跟馬麗蘇最開始定義的殺馬特風格有所差別,雖然依舊色彩繽紛,到處都是大頭貼、爆炸頭元素,但多數已經變得素雅,從而顯得更接近日漫和二次元文化。
殺馬特博物館開業(yè)后受到年輕人的追捧,多場動漫展在那里舉辦,年輕人喜歡裝扮成殺馬特或者動漫人物在時尚街拍照。馬麗蘇就從殺馬特博物館出嫁,那天一群殺馬特裝扮的員工把她送出門,馬麗蘇的妝容也是殺馬特造型的,就連婚紗也與眾不同。這場婚禮引起了轟動,喚醒了一代人的荷爾蒙,逝去的記憶畫面突然重現。從殺馬特博物館到越秀的家中,再到林澤的民宿,一路上,迎親的車隊引起了旁觀者的矚目——一對殺馬特老成員最終舉辦了一場殺馬特風婚禮。
馬麗蘇邀請身在海南的馬莉來參加自己的婚禮,馬莉帶著自己的第三個孩子出現在馬麗蘇面前。她和馬麗蘇客客氣氣的,已經沒有了年輕時候的暴脾氣,生活讓她低下了頭,她也沒有年輕時那么胖,皮膚曬得黝黑。馬麗婭也回來了,帶著一個白色皮膚的男子,馬麗婭給馬麗蘇介紹的時候,說男子是自己的丈夫。這個名叫史蒂夫的英國男子不會講中文,他跟馬麗婭寸步不離。林澤顯然也注意到了高個子外國人,他跟馬麗婭打了個招呼就找借口走開了。
馬麗婭跟馬麗蘇緊緊抱在一起,馬麗蘇知道她還將離開,都不敢問她接下來有什么打算。當馬麗婭看見媽媽也被邀請過來時,激動得淚流滿面。她依舊跟馬莉很親近,兩人勾肩搭背,馬麗婭給馬莉介紹自己的丈夫史蒂夫時,馬莉害羞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民宿里有一座四層高的樓房,一片花園,一個人工湖。林澤說,當年如果不是知識分子說買房,現在肯定買不起。張佳佳看著眼前這些熟悉的人,突然無比想念阿幸,上一次這些人都在的時候,阿幸也還在自己身邊。李湖和陳雙帶著他們的小孩在草地上玩耍,民宿里的兩條柯基犬也參與到玩耍當中。他們聚在一起討論房子。房價還在不停上漲,如果手上還有點錢,還是要投到房地產上面去,李湖說。他們都只是說說罷了,他們的激情早已被時間消磨殆盡。
當馬麗蘇拋出去的捧花落到張佳佳手上時,張佳佳有些不知所措。旁邊的人并不認識這個穿著講究的男子,他風度翩翩,沉默寡言。晚上,草地上噴射而出的煙花在天空綻放,臺風過后的天空異常干凈,夏天的風清爽舒適,他們在花園里看煙花,聊起過去的事情。
又過去了七年,許多事情已經發(fā)生改變,李湖、劉浪、林澤坐在一起聊生活,張佳佳和馬麗婭以及史蒂夫用外語說著一些其他人聽不懂的事。馬麗婭說,我們計劃去一趟北歐。張佳佳也有這個打算,他們便約定一年后到挪威去找阿幸。
從劉浪和馬麗蘇的婚禮現場回來,張佳佳把自己關在公寓里,一邊聽搖滾音樂,一邊喝威士忌,在燈光下畫圖。馬麗蘇的婚禮給了他很大的啟發(fā),以前他觀念中馬麗蘇的服裝設計都是一味追求個性,追求明亮、酷炫的顏色,選料粗糙,非常貼合低收入的殺馬特人群。殺馬特博物館的布置、馬麗蘇的婚紗設計,以及殺馬特親友團的服裝,每一件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殺馬特風顯然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早些年入廠打工的青年是殺馬特群體的主要力量,現在顯然已經變成生活條件更好、學歷更高、品位更高的年輕人。
第二天早上,張佳佳的電腦桌面上出現了一組服裝設計稿,他醉倒在沙發(fā)上,昏昏睡去。他又夢見了北方的那片河灘,夢見那幾個朋友,他們裝扮成殺馬特,身穿他設計的服裝在河面上溜冰。醒來以后,張佳佳把設計稿發(fā)給馬麗蘇,郵件標題是——遲到的馬麗蘇和劉浪的結婚禮物。
收拾好行李,張佳佳沒有跟其他人告別就登機離開了。他沒有直接去挪威找阿幸,而是飛去了紐約。他找回了設計服裝的熱情,不為別的,只為了藝術追求。作為人的第二張皮膚,服裝與時尚本該是形體藝術的載體。張佳佳成立了一個線上工作室,是一個流動的服裝設計作坊,他在網站平臺展示自己的設計,服裝公司通過網站聯系自己,從自己手上購買服裝設計的使用權。
張佳佳參加了各大服裝展,和國外的服裝設計大師交流,而他在平臺上展示的服裝設計圖也得到了不少服裝公司的青睞。他送給馬麗蘇和劉浪的賽博朋克風格設計圖很快就被制作成衣,被南方的年輕人接受。馬麗蘇在電話里告訴張佳佳,現在國內年輕人的叛逆已經不是殺馬特年代帶著自卑感的叛逆,而是高調的叛逆,結合高學歷和強邏輯,現代年輕人的時尚便是賽博朋克、死亡搖滾。
沒有在紐約停留多久,張佳佳又去了倫敦和巴黎,參加時尚派對,探討服裝設計理念,很快在時尚圈混出了名堂,他的設計也被大牌服裝公司哄搶。有朋友建議他創(chuàng)立自己的服裝品牌,他卻只想當一個游離者,在時尚的邊緣徘徊。后來,服裝公司和時尚雜志聯手邀請他舉辦一場環(huán)游世界式的時裝秀。其中日本的“簡”主題、韓國的“皺”主題、美國的“放”主題、巴黎的“變”主題以及德國的“野”主題時裝秀引起了巨大的轟動,使得他在時裝設計行業(yè)的地位得到了飛躍式的提升。張佳佳本想趁著時裝秀到世界各地走走,沒想到其中的工作量不少,他還為此錯過了和馬麗婭的約定,沒有按時到北歐去跟阿幸見面。
張佳佳在世界各地旅行、布展,其間靈感不時來襲,他就在飛機上、火車上畫畫。通過行走,他的時尚觀念變得立體、自然,他還畫了一組平行宇宙設計圖發(fā)給馬麗蘇,作為她和劉浪的兒子的誕生禮。馬麗蘇接收到張佳佳的設計圖時大為震驚,空間感、立體感的服裝設計顛覆了她以往對時尚服裝的認知。通過天體來創(chuàng)作藝術,身穿藍色、黑色或者閃亮白色服裝的模特如一個個天體,她們在浩瀚的天空發(fā)亮、流逝。馬麗蘇利用自學的空間設計本領,拓寬了張佳佳設計圖中的元素,把殺馬特博物館改造成了元宇宙風創(chuàng)意園,把新式殺馬特精神推到了巔峰。早些年的殺馬特是失落與悲傷的,如今的殺馬特是虛無和迷惘的。
去挪威,已經是二〇一八年春天,張佳佳從德國出發(fā)北上,走走停停,前往阿幸所在的小鎮(zhèn)。那時候的阿幸已經是個有一定名氣的兒童文學家,前往挪威之前,張佳佳曾在書店看到過阿幸的書,閱讀書中的小故事,他能夠想象阿幸在寫這些故事的時候內心是多么平靜,她并非虛構了一個童話世界,她就生活在童話世界里。
火車慢悠悠往北開去,張佳佳想起了十年前的南方高速,時光荏苒,越往北去山林越密集,山峰宏偉,兩旁的積雪尚未融化?;疖嚥煌E噬植粩喔_,穿過城市,穿過草原,穿過湖泊進入山區(qū),繞著叢林繼續(xù)吃力地行駛。當火車在阿幸提及的小鎮(zhèn)??繒r,張佳佳慢悠悠走出車廂,他在站臺上點了一支煙,被山林包圍著的車站,寒冷與寂靜瞬間籠罩過來。
山上下起了雪,春天里的最后一場雪,紛紛揚揚,即便是當地的警察和火車站管理人員也感到吃驚。山上的生活和工作節(jié)奏都很慢,從火車站到鎮(zhèn)上去的公共汽車每半小時一趟,張佳佳在雪中候車的時候,咖啡店老板娘邀請他到店里喝咖啡,這位女士清楚每一班車到來和離開的時間。
拍掉身上和帽子上的雪,張佳佳走進咖啡店,他不會說當地人的語言,老板娘用不流利的英語跟他交流,斷斷續(xù)續(xù)的談話中,很多意思都是通過推測或者是猜出來的,不過這一切都并不要緊,他們之間的談話無非關于天氣和路況,關于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我叫卡琳娜,老板娘說,大家都這么叫我。
謝謝你,卡琳娜,謝謝你的招待,張佳佳說。
他坐到窗邊一個安靜的角落里去,看著窗外的雪和森林出了神,他最先想到的是伍佰那首歌——《挪威的森林》,而不是村上春樹的小說——《挪威的森林》。在山上,即便才過了中午,天色也已經沒那么明亮。手中的咖啡涼了,卡琳娜又給加熱。你肯定是來找人,卡琳娜說,這個季節(jié),很少外地人會到鎮(zhèn)上來,這里可不是滑雪的好地方。
黃色的公共汽車終于出現在被雪鋪白了的公路上,由于來往車輛太少,下雪后路上找不到車轍的痕跡。公共汽車黑色車輪上沾滿了泥濘的狼藉的雪。卡琳娜讓張佳佳再坐一會兒。車還有會兒才開動,她說,我們這里外地人少,我就想跟你說說話,你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中國人,張佳佳說,我出生在中國北方,那里的氣候跟這里一樣冷。
穿著這么講究,卡琳娜說,像個藝術家,你肯定是去找那位中國女孩的。張佳佳說,你認識她?卡琳娜笑了,又給張佳佳添了一點兒咖啡。這里就一個中國女孩,她說,我見過她幾回,她一年中會有那么兩三次乘車外出,可能是去做身體檢查,或者是買一些鎮(zhèn)上買不到的物品,這里能買到的東西非常有限。
公共汽車要發(fā)動了,卡琳娜讓張佳佳去乘車。他提著黑色行李袋鉆進公共汽車,卡琳娜走到門口跟他揮手告別,三十分鐘的交流,仿佛已是多年的朋友。離開車站,大巴緩緩駛向小鎮(zhèn),車上只有幾個人,在道路的盡頭拐一個彎,小鎮(zhèn)的全景就出現在眼前。小鎮(zhèn)在半山上,四面被草地和林木包圍著,汽車要下坡,由于下雪路滑,司機踩著剎車小心翼翼的,汽車發(fā)生慣性漂移,司機和其他乘客習以為常,只有張佳佳緊緊握住扶手。
石頭砌成的路面并不平坦,街上很少行人,車也少,即便是單線路,也沒有發(fā)生過兩輛公共汽車在一條路上相遇的情況。雪變小了許多,只有細小的雪絨飄浮著。張佳佳在阿幸所說的公共汽車站下車,那里處于小鎮(zhèn)的邊緣,四周都是草地,草地上偶爾有一片樹叢,站在路邊就能夠眺望遠處的海。
路邊的黑色鐵椅子被雪染成了白色,張佳佳用行李袋清理出一個位置,坐下等阿幸。他剛想點一支煙暖暖身子,煙放到唇邊時竟覺得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香煙只會是一種破壞。把香煙收回口袋中,雪絨沾在他的衣服和寬檐帽上,他慢慢變成一頭剛從雪林里鉆出來的灰熊。公共汽車離開后,四周重新恢復寂靜,張佳佳坐在鐵椅子上,不時環(huán)顧四周,直至遠處有個身影一路小跑過來。
阿幸穿著藍色針織衫,戴橘黃色的針織帽,想必這些衣物都是她在寂靜的日子里自己一針一線編織起來的。兩人的距離只有不到一米,他們看著對方,半天都不知該如何開口。張佳佳已經是一個時尚達人,而阿幸變得更自然、純樸,她臉上的皺紋都舒展得那么自然。我早就聽說你成了一個有名的服裝設計師,阿幸說,現在的你和我,已經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在空曠的路邊,這句話讓張佳佳感覺到了這十年時間給兩人造成的距離。
阿幸住在不遠處的一座房子里,房子四周都是草地,不遠處是山林。木質的房子,通過燒火取暖,在北方出生長大的她早已熟悉這樣的生活。院子里種了花花草草,還有蔬菜,只是這些綠植尚未蘇醒過來,也許這場雪過后,它們就會在阿幸的房子四周開枝散葉。房子里面除了客廳、房間、廚房和廁所,還有一個寬敞的書房,書房里堆滿了書籍和阿幸的繪畫,一張小沙發(fā),書桌上放著幾本她的新書。
坐在房子后面的回廊上,身前燒著一個火爐,阿幸給張佳佳端來熱茶。我還是習慣喝茶,阿幸說,在這個地方買茶葉可不容易,有時候我托人從很遠的地方買來,或者郵寄過來,都不是正宗的單叢,朋友告訴我這是中國茶葉,但我懷疑產地是東南亞。
在寂靜中,任何一個響動都是一種冒犯,張佳佳顯得無所適從,生怕自己是一個破壞者,他不知道這時候進入阿幸的生活是否合適。夜幕很快就降臨了,透過玻璃看房子后面的樹林,白雪映襯著的漆黑中仿佛藏著一頭巨獸。張佳佳不禁感慨阿幸的勇氣,也許她已經習以為常,只是自己從喧囂之地突然闖入寂靜當中感到迷惘。
拉上窗簾,阿幸為張佳佳準備了晚餐,張佳佳問阿幸有沒有多余的衣服,并非他沒有帶夠衣服,只是在這樣樸素、自然的地方,穿著所謂的時尚服裝讓他坐立不安、格格不入。阿幸翻箱倒柜,終于拿出一件陳舊的針織毛衣,她有點兒難為情。我剛學會織衣服的時候給你織的,她說,有點兒難看,很多針法都錯了,又放了這么多年,不知道長蟲子了沒有,難為你一個大設計師。
黑色針織毛衣很合身,張佳佳換上以后才覺得內心平靜了一些,后來的日子,他幾乎天天穿著這件舊衣服。阿幸說衣服臟了要換,他便找來阿幸積壓在衣柜里的舊衣服和布料按自己的尺寸制作了幾件衣服。在山城里,他們幾乎放棄了電子產品,放棄了社交,更多時候他們會在房子里煮茶,看看風景,打理植物,到山上去徒步旅行,或者乘車到海邊去游泳。阿幸的身體很健康,盡管初春的海水冰冷,她依舊能在水里游兩小時才上岸。
天氣漸漸回暖,地上的積雪開始融化,地表一片泥濘。阿幸喜歡這樣的日子,喜歡潮濕的感覺。冬天這里就像國內的北方,阿幸說,春天像南方多一點兒,不過,這里的春天比中國南方的春天冷。張佳佳咀嚼著散發(fā)濃重膻味的烤羊肉,他無法拒絕這一切,阿幸顯然沒有看出他的難堪,在她眼中,一切自然的都是合理的。
這幾年,我走過了許多地方,張佳佳說,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夜晚睡去,在不同的酒店不同的床上醒來,始終沒有找到平靜,反而在這里,在你身邊,我找到了。那你留下來,阿幸說,你可以繼續(xù)設計服裝,我繼續(xù)寫兒童文學?;馉t里的炭燒得通紅,火苗躥得高高的。你是真的獲得平靜了嗎?張佳佳說,你忘記她了嗎?這一句話終于還是說出口了,他在心里藏了許久了。把所有心思都放在童年,放在乘火車南下之前,阿幸說,只有這樣,才能平靜,活在童話故事里,世界就平靜了。
那個死在柏林交通事故中的女孩就是董陽,張佳佳說,我在國內找遍了都沒有找到她,來這里之前,我還是沒忍住,去了一趟駐德大使館,找到了她的名字。說出這一切,張佳佳的情緒有所波動,胸口起伏很大,阿幸依舊很平靜,他的這番話并沒有對她造成太大影響。以前我們都選擇了逃避,阿幸說,直到有一天不得不去面對,早在二〇〇八年,從廣州回柏林,我就去大使館問過了,我就知道是她。
炭火在輕微的風中燒得通紅,阿幸的臉龐也被照亮了,她跟當地人一樣不喜歡用化學提煉的護膚品,所以皮膚略顯干燥、粗糙。我在南方高速上想明白了許多事,阿幸說,而不是在這里才獲得解脫。她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那你怎么不跟我說?張佳佳說,如果你早點兒跟我說……結局是沒辦法改變的,阿幸說,你會找到自己的方式去面對。阿幸把手放在張佳佳手背上。我不會強留你在這里,她說,你去過你想要的生活。
張佳佳和阿幸一起生活了三個月,他來的時候是初春,離開時已是盛夏,高處的山峰上積雪常年不化,阿幸的園子以及四周的草地早已開滿鮮花。張佳佳站在黑色鐵椅子前,阿幸和他一起候車,他穿回了自己的衣服,進入外面的世界就需要換一張面孔。我情愿在這里過一輩子,張佳佳說,但有些事情需要去處理,人總是這樣身不由己。
公共汽車來得太快,他們好似還有話要說,但已經來不及。張佳佳匆匆忙忙交代了一句,我還會回來這里的,便隨公共汽車離開了。公共汽車咆哮著爬上山坡來到火車站前,張佳佳走進咖啡館跟卡琳娜打招呼??漳葐査谏缴线@段時間感覺如何。張佳佳說,就好像讀完了一本《魔山》,身體得到了很好的調理,我愛這個地方,但有些事情必須去處理。
回到山下喧囂的世界,仿佛剛從火車上睡醒,做了一個漫長的夢,自己根本沒有見過阿幸,更沒有在那個山上的小鎮(zhèn)住過這么長時間,他依舊在不停奔波,在世界各地奔波。時間把他從幻想中戳醒,火車帶著他從北方去往南方,其間在好幾個地方???,后來他又轉飛機前往柏林。
在大使館的幫助下,張佳佳找到了董陽的骨灰盒。事故發(fā)生后,董陽的尸體被送去殯儀館火化了,大使館只登記了她的個人信息。董陽的骨灰在殯儀館安放了三個月沒人認領,將要被處理掉時一個華人組織派人前來領走了,華人組織把董陽的骨灰安葬在華人公墓里。
張佳佳捧著董陽的骨灰盒上了飛機,回到廣州,他把所有人都叫到殺馬特博物館馬麗蘇的工作室里,骨灰盒被金色的絲綢包裹著放在桌面上。面對骨灰盒,所有人都沉默了,張佳佳靠在窗邊抽煙,李湖沒忍住,朝他臉上揮了一拳。劉浪和馬麗蘇趕緊把他拉開,李湖站在一旁喘氣,然后不停地流眼淚。
張佳佳把地上的香煙撿起來,繼續(xù)靠著窗口抽煙。他說,這些年我和阿幸也承受了許多,愧疚、自責,十年前在京珠高速上你也看到了,不然阿幸也不會跑到挪威去靜養(yǎng),我這些年在各地奔波,也是因為內心不安。李湖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他給張佳佳道歉,他是一個率直的人,董陽是他們的朋友,面對這樣的現實,他難免感到痛心。
這次回來是為了解決問題,張佳佳說,她的骨灰在外面漂泊了十多年,現在應該把她留在南方還是帶回北方?留在南方,馬麗蘇說,我們死后都應該葬在南方。
回到塵封已久的公寓,張佳佳看著鋪滿灰塵的房子,不得不請清潔工來打掃一番。他想在這所房子里過一段清靜的日子,徹底地跟過去做一次割舍。可是得知他回到國內,很多人尋上門來拜訪,邀請他出席活動,或者是邀請他設計服裝。迫不得已,張佳佳被拉著去參加了好幾次活動,看了好幾場時裝秀,直到二〇一九年,因為拒絕了太多邀請,那些人感受到了他的冷漠,生活才安靜下來。
那一年張佳佳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酒店里,他喜歡住酒店,不需要面對自己的房子,有任何需求都可以呼叫服務。大多數時間他都待在南方的海邊城市,他在設計一組中國風服裝,這一靈感來源于他對民族服裝的研究,也來源于他在國內各個地方行走時的所見所聞。
對于中國風題材,張佳佳投入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到各個地方去挑選面料,拜訪紡織、刺繡工藝的民間手藝人,后來他回到林澤的民宿,租了一間作坊來制作布料和調色染色。張佳佳這一組中國風服裝的宗旨是原始材料、傳統手工藝和現代審美的結合。林澤站在作坊門口看著張佳佳。他說,回歸古典可不是你的風格。張佳佳還在認真染色,他對每一個步驟每一處細節(jié)都認真謹慎。不僅僅是古典,張佳佳說,更是自然。
夜間他們在院子里抽煙,風很涼爽,郊外的天空晴朗干凈,沒有霧霾,能夠看見漫天的星光。曾經是這些天體給了張佳佳平行宇宙的靈感,天體本身是自然的,平行宇宙則是人的想象。張佳佳跟林澤談起他在北歐尋找阿幸的過程,說到那個坐落在半山腰上的小鎮(zhèn)。前方就是海,后方是雪山,火車慢騰騰地爬上山,那里除了草地就是樹林,張佳佳說,這一組設計也是我在那里受到沖擊后計劃要創(chuàng)作的。
夏日將盡,周圍的樹林里滿是鳥鳴聲,附近濕地傳來蟲鳴和蛙叫。你的打算是什么?張佳佳問,馬麗婭有消息嗎?林澤聳聳肩重新點了一支煙。我從來不做打算,林澤說,任何事情都無法預料,打算又有什么用呢,我不是一個務實的人,至于馬麗婭,我也不奢望她回來,她有她的生活,這地方不過是個夢幻莊園。
設計好這一組中國風,我就去挪威找阿幸,張佳佳說,我會在那邊申請國籍,像她一樣住在山上,做自己喜歡的事,一年下山一兩回。林澤感慨地說以后可能很少見面了,甚至一輩子也見不了幾回。張佳佳只是輕微一笑。你很看重這一組設計,林澤說,你都忙了半年多了。
這些年來,雖然在世界各地都留下了不少作品,可在國內還沒有一組真正有意義的設計,張佳佳說,知道嗎,找到阿幸的時候,我所有的觀念都被沖擊得面目全非,我開始懷疑自己,在自然面前,我所有的設計都顯得矯揉造作,一文不值,所以,這一組作品,我希望能夠最大限度地體現自然、舒適,自然才是最高級的藝術。
設計稿交出去沒多久,疫情就暴發(fā)了,仿佛回到了二〇〇三年那個春天,十七年過去了,物是人非,張佳佳等人來不及反應就寸步難行。感染病例化為數字起起伏伏,外面亂成一團,搶購糧油和藥物的,搶購口罩和體溫計的,恐慌與迷惘的人隨波逐流。
那時正值春節(jié),許多人離開廣州回老家過年了,張佳佳獨自坐在公寓里,看著電視新聞,情緒跌入谷底。他原本已經收拾好行李準備去歐洲了,疫情暴發(fā)后航班陸續(xù)取消,出入境變得特別困難。張佳佳坐在沙發(fā)上喝酒,他花費了諸多心思的設計沒有機會展出,只能迅速轉換為成衣在網上銷售。冰箱上沒有儲存多少食物,他本想著清空冰箱后離開的。
相比十七年前,這一次張佳佳顯得鎮(zhèn)定許多,他把行李箱里的衣物放回衣柜,航班取消的通知很快就來到了他手機上。疫情在各地出現后,小區(qū)物業(yè)實施臨時管控,本來就因為過年大批外來務工者回鄉(xiāng)廣州城就少了許多人,小區(qū)管控后街上更加人跡寥寥。張佳佳在室內悶得慌,就到陽臺去走走,看看路上的境況,春節(jié)就這樣過去了,他依靠公寓物業(yè)幫忙采購的食物和煙酒艱難度日。
三月,管控沒那么嚴格時,李湖找上門來,帶了好幾箱冰凍食品。他做飲食的,冰庫里儲存了許多肉類,封控停業(yè)后,剛好可以拿出來送人。二〇〇三年的SARS給了李湖很大的打擊,張國榮的死更是刺痛了他。他們在陽臺上抽煙,望著煙霧繚繞的城市,斷斷續(xù)續(xù)聊了幾句。外面還是很緊張,李湖說,我們也只能待在家里,小孩需要人照顧,你要不要到林澤那里去,他也一個人,你們有個照應。
來到林澤的民宿,張佳佳給阿幸發(fā)信息,也聊過幾回電話。我在山上一切都好,阿幸說,這里還是很少有人走動,除了外面的物資比以往更難買到,生活的其他方面倒沒有受到影響,我養(yǎng)了一條金毛犬,它叫吉米,很乖很體貼,算是有個陪伴,不必為我擔心。
張佳佳在原來的作坊里做設計,林澤為他保留了所有的物料、縫紉機、剪刀等,張佳佳長時間待在里頭,畫了很多不完整的圖,做了許多破碎的布料,卻無法拼湊出一件完整的衣服。李湖和陳雙偶爾帶著小孩過來玩耍,劉浪和馬麗蘇也是,他們是來度假的,不是為了給張佳佳和林澤排遣孤獨。
有時候,張佳佳會開車到外面去喝咖啡,面對戴著白色和淺藍色口罩的人群他常常感到迷茫,口罩代替了衣物,在人際交往中成為一層難以捅破的隔閡。后來的好幾個夜晚,張佳佳對著窗外深思,他利用兩個無眠的夜晚,把兩千個醫(yī)用口罩設計成了一套衣服。他穿著這套衣服在院子里徘徊,林澤以為是什么新的創(chuàng)意,走近才大吃一驚。
暖流從海上涌來,陰雨陣陣,馬麗蘇和劉浪抱著他們的孩子來到林澤的莊園,風拉扯著他們的黑色雨傘,他們佝僂著背護著小孩進入屋內。張佳佳和林澤正在茶室里抽煙看電影,對于劉浪一家的突然到來他們感到吃驚,趕緊把小孩帶到暖和的地方,披上厚實的衣服。
馬麗蘇顯得倉促,吞吞吐吐說不清楚。后來是劉浪把事情給說明白了。馬麗婭被困在紐約了,她早前跟史蒂夫離婚,獨自帶著孩子小皮特到美國去生活。她那邊現在亂成一團,馬麗蘇說,馬麗婭被困在酒店里,她在想辦法離開紐約,然后回國,相對于外面,國內更安全一些。林澤坐在一旁不說話,聽了劉浪和馬麗蘇的講話,他內心百感交集,首先是馬麗婭和史蒂夫生了個小孩,然后他們離婚了,馬麗婭要回國。
得想辦法把她接回來,馬麗蘇說,她還帶著個孩子呢,多危險。這些話顯然是對林澤和張佳佳說的,假如他們有辦法,也不至于大晚上的趕過來。張佳佳讓他們冷靜下來,他給馬麗婭打了個視頻電話,陰雨淅淅瀝瀝拍打著窗戶。屏幕另一端的馬麗婭顯得安詳、溫和,并沒有馬麗蘇所說的那樣緊急。小皮特是個黑皮膚男孩,他在地板上玩玩具,不時拉扯一下馬麗婭的衣角。
確認馬麗婭和小皮特都沒有感染病毒,酒店服務員每天會按時送餐到房間,張佳佳讓她戴好口罩,到大使館去尋求幫助。馬麗婭看著電視上的新聞,以及外面的躁動有點兒不安,她長年在外,什么事情都遇到過,并沒有表現得慌亂。只是史蒂夫的離開對她的打擊很大,使她在生活上失去了分寸。馬麗婭坐在地板上說,原來自己也如此脆弱,自己并非那么堅強,以前只不過是他在身邊保護著我。
第二天馬麗婭就打電話尋求大使館的幫助,可紐約需要幫助的華人太多,大使館第一時間救助那些已感染的人以及留學生,聽聞馬麗婭和孩子都健康,就讓他們繼續(xù)待在酒店里不要出去,做好個人防護,被感染了有癥狀了再打電話求助。馬麗婭看到馬路對面人聲鼎沸的醫(yī)院,救護車進進出出,且自己身上已經沒多少錢,在酒店里住不了多久。她等小皮特睡著后,獨自跑到藥店,按張佳佳的叮囑買了藥和口罩,然后回酒店收拾行李退房。
為了不跟太多人接觸,她在酒店門口攔下一輛的士,讓的士載自己離開紐約市區(qū)。司機帶著她和小皮特在路上兜兜轉轉,離開的街道都被封鎖了,他們兜了一圈發(fā)現根本出不去。馬麗婭支付了高額車費回到了原地,這時候她有點兒焦慮了,她身上已經沒多少錢,出不去紐約,身邊十分危險。來往的車輛鳴著笛奔馳著,救護車和消防車也在路上奔波,到處都是維持秩序的警察。
橫穿馬路的時候,馬麗婭和小皮特差點兒被車撞倒。她護著小皮特匆忙走進一家汽車旅館,她身上的錢只夠住汽車旅館,即便如此,旅館的價格也比以往上漲了不少。馬麗婭把行李放回房間后帶著小皮特去商場購買干糧和方便食品,旅館的餐費他們實在支付不起。
紐約市市長不斷出現在屏幕里,發(fā)布防疫政策,安撫市民不必驚慌、做好防護。馬麗婭知道紐約一時間不會解封,她需要做好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她到前臺去支付了一周的房費,擔心旅店就地漲價。出于對疫情的恐懼,許多家庭都不允許外人到自己家里來,馬麗婭的家教工作已經無法進行,她失去了工作機會,也就失去了收入。大使館通知她可以前去領取每天的餐食和基本的生活補給,馬麗婭擔心路上出意外,只好依靠從商場購買的干糧苦苦支撐。
在國內等候消息的張佳佳匯了一筆錢給她,減輕她的經濟負擔。林澤則四處打聽物流方式,要給馬麗婭寄急需藥品,只是國際物流早已癱瘓。馬麗蘇擔心馬麗婭在紐約遭遇不測,紐約感染的人數不斷增加,死亡人數也一天天上漲。必須去把她接回來,馬麗蘇說,我們不缺錢,雖然現在國際航班少,但總會有辦法的,實在不行就多費點兒周折,繞到美國去。張佳佳已經在考慮飛去美國接馬麗婭和小皮特,他還可以通過這次營救飛往挪威去找阿幸。
林澤決定和張佳佳一起去美國接馬麗婭,林澤不懂外語,也沒有外國生活經驗,他需要張佳佳的幫助。只要找到馬麗婭,張佳佳就可以去挪威尋找阿幸,馬麗婭可以隨林澤一同回國。國際機票很少,而且費用很高。張佳佳高價買了兩張飛往洛杉磯的機票就帶著林澤告別馬麗蘇等人前往白云機場。
雖然手續(xù)煩瑣,張佳佳和林澤還是順利登上了飛機。張佳佳坐在靠窗的位置舒出一口氣,他的旅程終究還是開始了,阿幸還在大西洋東海岸的小鎮(zhèn)等候他。飛機起飛之前,張佳佳給阿幸發(fā)了一條信息,告知她自己已經離開廣州前往美國,很快就會從美國啟程飛往挪威。林澤顯得忐忑不安,他不清楚即便自己走出這一步,馬麗婭是否會接受自己,把馬麗婭接回廣州后,她是否愿意留下?對于這一切,他沒有一點兒主意。
飛行過程充滿了不安感,航班太少的緣故,飛機上坐滿了旅客,穿著防護服的空姐特別陌生,林澤難以適應。全程他沒有吃任何東西,就喝了兩口他從候機廳里裝上飛機的熱水。飛機在云端穿梭,不時因為氣流發(fā)生顛簸,好不容易降落洛杉磯,張佳佳又帶著他急匆匆換乘,兩個人提著行李經過漫長的旅途,終于抵達波士頓。
從飛機上下來,林澤就感覺渾身不舒服,聞著機場大廳消毒水的氣味沒忍住對著垃圾桶就吐了起來。張佳佳在一旁等他,一邊跟機場工作人員溝通,了解當地的防疫政策,了解交通信息。等林澤緩過勁來,他帶著林澤去找吃的,然后找酒店落腳。林澤跟張佳佳說自己可能感染病毒了,他渾身發(fā)熱,里面的衣服被汗水濡濕了。張佳佳給他測體溫,確實體溫過高,但還不能判斷是不是感染了病毒。
在酒店住下,張佳佳讓林澤先躺一會兒,服下布洛芬緩釋片后,林澤感覺輕松了一些。他打開酒店的窗簾,通過落地窗眺望波士頓的夜景,燈光明亮的波士頓在夜色中如一面平靜的湖,這個他看NBA凱爾特人隊籃球賽事才了解的城市如今就在自己眼前。
喉嚨如刀割,頭痛欲裂,張佳佳遞進來一個檢測盒,讓林澤做核酸檢測,許久之后林澤確認感染了病毒,只是癥狀較輕。張佳佳讓他待在房間里頭,有緊急事電話聯系或者呼叫客服。林澤坐在窗邊抽煙,滿房間都是二手煙,他又從櫥柜里拿出一小瓶威士忌喝下,想通過酒精來讓身體獲得一絲睡意。在抵達波士頓之前,他就迫不及待給馬麗婭發(fā)了信息,告知她自己跟她的距離是那么近,只要紐約解封,他們隨時可以見面。林澤讓馬麗婭住到郊外去,畢竟人口不密集,不容易被感染,但張佳佳建議她繼續(xù)留在汽車旅館,減少走動,只有在城市中央,醫(yī)療才更方便。直至深夜,馬麗婭才回復林澤,報了平安,還表示了感謝。淡淡的幾句話,給了林澤很大的安慰,他最終在尼古丁和酒精的雙重麻醉下沉沉睡去。
林澤在酒店待了七天,癥狀消失后,核酸轉陰他才敢出門。張佳佳出去見朋友的時候也帶上林澤,林澤不懂英文,只好四處走走看看。雖然被封控的是紐約,但美國的其他城市氛圍也很緊張,林澤的身體已經恢復過來,他還在往體外排解那場虛驚帶給自己的恐懼,他非常感激張佳佳,張佳佳的冷靜讓他為自己的慌張感到羞愧。
從波士頓往紐約運送物資比從廣州寄快遞容易多了。張佳佳委托人給馬麗婭送去了許多生活用品、各種防疫裝備,還給小皮特買了玩具。雖然每天通過新聞了解到聳人聽聞的數字,現實生活中的情況并沒有那么惡劣,林澤看著廣場屏幕上的美國總統特朗普,風吹著他金色的頭發(fā),林澤腦海中閃現出多年前的畫面——風中的殺馬特。他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過去的一幕幕在他的記憶中重現,仿佛很近,又在慢慢變遠。
全世界最繁華的城市也無法徹底殺死病毒,紐約州在實行了一系列試圖隔絕傳染源或者清除病毒的舉措后,無效而返。世界不能停止運作,文明發(fā)展需要繼續(xù)往前,封控十幾天后,紐約州被迫解封。得知紐約解封,張佳佳帶著林澤驅車前去接馬麗婭和小皮特。一路上,從紐約出來的車特別多,前往紐約的車寥寥無幾。
來到汽車旅館前,馬麗婭和小皮特早已收拾好行李坐在椅子上等候,林澤和張佳佳從車里下來,跟馬麗婭和小皮特緊緊擁抱在一起。為了防止政策突然改變,他們馬上提著行李驅車逃出紐約州,直奔華盛頓。張佳佳說,美國疫情再怎么嚴重也不可能封華盛頓。
抵達華盛頓,他們的路途尚未完成,還需要預訂機票飛廣州。美國飛廣州的航班實在太少,而且價格昂貴。張佳佳便計劃先飛洛杉磯,從洛杉磯飛首爾然后轉香港,再從香港回廣州。即便如此,國際機票還是很難買,他們抵達洛杉磯后,不得不在機場附近的酒店里住下。疫情暴發(fā)以后航空業(yè)遭受了巨大的打擊,機場酒店也沒幾個客人。三人坐在酒店的露臺上聊天,小皮特在前方玩耍,微涼的風從海上吹來。
我打算從這里直接飛歐洲,張佳佳說,回去的路上你們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小皮特。馬麗婭和林澤表示理解,張佳佳需要回到阿幸身邊,那里才是他的最終目的地。林澤看著馬麗婭,馬麗婭對他的態(tài)度已經顯然不同,林澤畢竟是在這個時候飛過來和她共患難的人。馬麗婭說,所有的旅途終究是要結束的,所有的終點,其實都是當初的起點。
三天后,他們終于可以登機離開美國,馬麗婭和林澤帶著兩歲的小皮特飛首爾轉香港,張佳佳則獨自飛倫敦轉奧斯陸。張佳佳目送他們前去辦理登機手續(xù),林澤拖著行李箱,馬麗婭抱著小皮特。然后他轉身走向自己的旅程。
一個人的旅程讓張佳佳感到輕松許多,盡管不同的地方有不一樣的防疫政策,一路上磕磕絆絆,早些年積累下來的人際關系讓張佳佳在這場疫情當中得到了不少關照,無論他到哪里,總有人為他接應,替他打點好,最終讓他得以乘上去往小鎮(zhèn)的火車。
當火車離開繁華都市,途中不斷有乘客下車,越往山上去車上的乘客就越少,草地、森林和雪山再次映入眼簾,張佳佳看見森林中有一頭狼,它坐在巖石上俯瞰,也許草地上有野兔,一場追逐與獵殺將在夜幕降臨前發(fā)生。這就是生命,張佳佳心想。他腦海中交織出現曾在他旅途中一閃而過的頑強生命,這些畫面重疊、拼湊,有序的和無序的最終合成一個整體。
山上的一切還是原來的模樣,沒有口罩,沒有疫苗,咖啡店的卡琳娜同樣熱情。她說,這片森林足夠大,足夠繁密,一物降一物,病毒也有它的天敵。張佳佳很自然地脫下了口罩,他告別卡琳娜,乘公共汽車前往小鎮(zhèn)。公共汽車還是原來那輛,司機也還是原來那個,一切都沒有改變,山上是一個獨立的世界,獨自運轉。
阿幸在草地上遛狗,她朝遠處扔出一個飛盤,金毛犬飛奔過去把飛盤接住,再交到她手上。張佳佳從車上下來,遠遠地就呼喚阿幸的名字。阿幸轉過身來,帶著金毛犬朝張佳佳飛奔而去。阿幸跟張佳佳摟抱在一起,金毛犬則圍在他們身邊搖尾巴。阿幸告訴張佳佳,鎮(zhèn)上有一戶人家的波斯貓已經懷孕,在門口貼了小貓招領公告,待小貓長到一個月,她就去認領一只。
無邊的空曠將張佳佳團團圍住,他站在草地上,張開雙手接納源源不斷涌到他懷里的風,他深呼吸,仿佛一塊海綿,企圖把所有清新的空氣都吸收到身體里面去。他很快就適應了山上的一切,金毛犬吉米也很喜歡他,總跟在他和阿幸身后。他們照常到山上去散步,到小鎮(zhèn)上去采購生活用品,到院子后面去種植花草和蔬菜。
一個月后,他們順利地把波斯貓接了回來,金毛犬也欣然接受了這個新伙伴,它們挨在一起睡覺,波斯貓慵懶,金毛犬活潑,它們偶爾也會發(fā)生爭執(zhí),大多數時候都是以金毛犬妥協結束。盛夏,山上的夜晚晴朗無云,這樣沉寂的夜晚,阿幸和張佳佳在書房里搞創(chuàng)作,阿幸沉浸在童話故事中,張佳佳則繼續(xù)完成他尚未完成的自然主義設計。他一組接一組往服裝商的郵箱里發(fā)送設計稿,一改他以往的風格,自然成為創(chuàng)作中心,所有的服裝,毫無例外都能看見自然的底色。
阿幸和張佳佳的創(chuàng)作逐漸被疫情籠罩下的外部世界接受,三年里,阿幸的童話故事集加印了好幾回,張佳佳的服裝設計被制作成衣服后在城市青年當中廣受追捧。馬麗蘇給張佳佳發(fā)來郵件,說殺馬特博物館也吸收了他的自然主義風,在元宇宙的基礎上加入自然色彩,未來主義中的自然存在主義,年輕人愿意來參觀游玩,但在時代背景下,還是難以擺脫迷惘的荷爾蒙氣息。
二〇二三年初,張佳佳開始想念南方。世界終將回歸正常,阿幸說,恐懼也會有煙消云散的那天。馬麗婭在郵件中說,林澤從阿幸的童話故事中獲得啟發(fā),把民宿布置成了小森林,比起原來的田園風,自然風更吸引游客。馬麗婭回到廣州后就一直跟林澤住在一起,林澤在接她回去的路上,在香港的車水馬龍中向馬麗婭吐露了自己多年來的心事,并向馬麗婭求婚。
剛從婚姻中走出來的馬麗婭感到不可理解,沒有答應他,但她感覺到了林澤心中的那份情感,她想到了杜拉斯的《情人》,想到了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她跟林澤一起生活了三年,三年時間里林澤始終沒有再向馬麗婭提過結婚。直至二〇二二年末,馬麗婭開始考慮跟林澤結婚,她已經放下所有的顧慮,疫情也終將過去,她給張佳佳和阿幸發(fā)郵件,邀請他們回來參加她和林澤的婚禮。
馬麗婭的邀請函是通過視頻的方式發(fā)過來的,張佳佳和阿幸坐在一起,觀望視頻中熟悉的人??紤]良久,張佳佳和阿幸決定回去。疫情三年,他們身居深山,獨享一份自然,獨享寂靜與悠閑,如今疫情快要過去,他們計劃把自然主義帶進城市的混凝土叢林中。
回到南方,阿幸感受到了這座城市的變化,她離開太久了,因此總想從這些變化中找到熟悉的印跡。張佳佳帶她去珠江新城夜游,去廣州塔觀光,住四季酒店,乘坐最高速的地鐵,廣州火車站和越秀公園還是原來的樣子,但是四周都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張佳佳取出當年在林澤的莊園里用上千個口罩制作而成的衣服,放在油桶里焚燒,他以這種方式宣布一個時代的過去。
三月末,春節(jié)已經過去兩個月,馬麗婭和林澤的婚禮在他們的莊園里舉行,張佳佳設計制作了一組“南方”主題服裝作為新婚禮物送給他們。馬麗婭和林澤的婚禮變成了一場時裝秀,不同的環(huán)節(jié)里馬麗婭和林澤換了六套禮服,分別是“南方”主題中的——雨、海、霧、密林、界線、故鄉(xiāng)。
莊園里的人仿佛生活在叢林深處,所有人化身為精靈,或者鹿,在密林中穿梭、跳躍,享受甘露,無盡的陽光傾瀉下來,空氣是潮濕的,風聲中夾著流水聲,流水隱藏在巖石下,巖石四周是郁郁蔥蔥的野草,無邊的森林朝著海洋的方向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