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殿文
“上校一副自信而又充滿天真期待的神態(tài),坐在陶爐跟前等待咖啡開鍋……”讀到這里時,我和兩個侄女驅(qū)車來到云南建水紫陶街也就三分鐘,正在等著大侄女點的罐罐米線端上桌,坐在右邊的小侄女,低著頭在手機上畫著別人約訂的漫畫。
這本我才讀到第二自然段第一句的《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穯涡斜荆羌游鱽啞ゑR爾克斯于一九五七年一月在巴黎創(chuàng)作完成的,我買來放在車上差不多有兩百年了,可在五分鐘前才有幸把它打開。我都擔心再不打開,它就快和馬爾克斯筆下的上校一樣,餓得肚子里要長出有毒的蘑菇和百合了。容易發(fā)霉的物種都容易長出亂七八糟的生命。上?!坝X得肚子里好像長出了許多有毒的蘑菇和百合”這一句,是我吃到第一口罐罐米線之前才讀到的,我也自此沒再往下讀一個字,整個人早已沉浸在罐罐米線和烤臭豆腐彌漫開來的味道里了。
這次建水之行是臨時決定的。當時只是和兩個侄女到街心給女兒買鹵雞腳,哪知道路上大侄女突然說了一句:“建水的草芽米線很好吃?!蔽翼樋诰驼f:“走,去建水吃?!毙≈杜釉挘骸罢娴膯??”大侄女馬上接話:“四一(大侄女一直這樣和我微信或說話)說的,會不真嗎?”就這樣,我為了證明大侄女對我的肯定是真的,買好女兒愛吃的鹵雞腳辦好快遞,回家拿了點各自的東西,就帶著她倆驅(qū)車六十公里來到了這里。遺憾的是,她們說的這家草芽過橋米線因為是夜市,第二天就開得很晚,以至于現(xiàn)在都一點半了還吃不到,于是我們就先來吃罐罐米線,計劃晚餐時再吃草芽米線,吃了就返程。這個計劃帶來的結(jié)果是:我們有充足的時間慢慢吃罐罐米線;有充足的時間細品烤臭豆腐和可口的蒜蓉蘸水;有充足的時間一邊慢慢吃,一邊抬起頭來東張西望一陣,再琢磨一下最近一段時間經(jīng)歷過的事。時不時地,我又把《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放步薰藿又x。
已是十月。他已經(jīng)度過了太多這樣的清晨,可對他來說,這天的清晨還是一樣難挨。自上次內(nèi)戰(zhàn)結(jié)束以來過了五十六年了,上校唯一做過的事情就是等待,而等到的東西屈指可數(shù),十月算是其中之一。
還想往下讀時,舌頭又惦記起罐罐米線的味道,我不得不把臉轉(zhuǎn)向罐罐的口。我依然吃得很慢,仿佛時間由我說了算,沒有我的允許,誰也動它不得。平時一口一個的臭豆腐,也在此刻被我細分成了三口,每吃一口都要先蘸一下聞著都會讓人忍不住咽口水的蒜蓉。在動口之前,當然忘不了要先聞一聞它臭香臭香的沖味。時間在二十個臭豆腐和一個精致的專用蘸水碟上又放慢了腳步。我就這樣一點一點地消磨著,既消磨著米線、臭豆腐、蒜蓉蘸水,又消磨著這離我最近的時間,偶爾把臉面向左邊的書頁,消磨著六十年前馬爾克斯在巴黎的某個角落蘸著饑餓之淚一句句寫下的等待之詩。倏然間,我開始為自己感到懊惱起來,原因是二十年前就買過這本書,還幾次讀了開頭部分,最多一次幾乎讀完了三分之一,但就是沒有完整讀完。之前買的那本,同我在北京工作、生活十幾年積攢下來的幾個輕薄物件一起,寄存在了北京朋友家里。眼前這一本,是去年春節(jié)后蟄居海南寫作時,在石梅灣“九里書屋”無意中看到買下的,到現(xiàn)在已是半年多了??梢?,一本書落到我手上,命運是多么的凄慘。一本書,落在我的手上,已不再是一本書,就像一個人落入一個狼群,不再是一個人。
“四一,吃好了沒?”大侄女用她依然獨特的發(fā)音提醒我,她們已經(jīng)吃完好一陣了。這時,我剛好讀到上校放棄那把幾乎只剩下金屬骨架的“現(xiàn)在只能用它來數(shù)天上有多少星星”的傘,穿著像結(jié)婚當天一樣的沒有系領(lǐng)帶的粗硬襯衣,又在妻子的要求下用牛角梳把頭發(fā)梳成他以為的鸚鵡模樣,沿著一條小巷向廣場走去,準備參加一個比他們九個月前在斗雞場上因散發(fā)秘密傳單而被亂槍打死的兒子還要小一個月的鼓號手的葬禮。
把最后一個臭豆腐分兩口蘸了蒜蓉后送進口里,我趕緊放下筷子,按計劃前往毗鄰建水古城的十七孔橋。來過建水好多次了,還是第一次聽大侄女說這里有一座十七孔橋。反倒是與之并稱為姐妹橋的北京頤和園十七孔橋,我親臨了好多次。路程不遠,僅用了十分鐘就到了橋上。該橋修建于清乾隆年間,長一百四十八米,寬三米,兩端各有一個兩層的亭閣,中間則有一個三層的樓閣。在橋上來回走了兩遍,拍了幾張照片和兩個視頻后,我們踩著光滑的石板路來到橋中央的樓閣里。石板路兩邊是用規(guī)整的巨石砌起來的石坎,坎面很寬,而且平整而光滑,像被行人和騾馬踩了兩百多年的石板路一樣。據(jù)說整座橋是由五百塊打磨規(guī)整的巨石砌成的。這時候,兩邊都坐了人,但不多,每一邊也就十多個,有上了年紀的一男一女各在一邊售賣小工藝品,男的賣有彈弓,女的賣有草鞋,直接就擺在摸上去清涼光滑的石面上賣。當然,人也是直接坐在石面上。我們進來時,正好有一撥人起身離開,眼見這剛騰出的位置還不錯,我們就在這里坐了下來,準備歇歇涼再走——外面實在是太熱,我們最期待的就是能下上一場大雨。在路上看到公路兩邊因干旱而顯得蔫巴巴的玉米林時,我們就開始在心里祈禱這樣一場雨了——因為剛從烈日下逃脫,感覺屁股上還帶著三把火,所以就擔心起身離去的那撥人把石板坐熱了,便害怕坐上去。然而,在眼球接觸到石面反射出的給人絲絲寒意的光時,忍不住伸出一個指頭試探性一摸,傳遞而來的竟是一股透心的冰涼??磥?,要把一塊冷卻了的石頭焐熱,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拌F石心腸”這個民間俗語,此刻一下子變得硬邦邦的。我是個有輕度風濕性關(guān)節(jié)炎的人,遇到這樣的地面難免會敬畏三分,但被外面的太陽烤得太過燥熱,急需降降溫,就顧不了那么多,順勢坐到了上面,一股涼意瞬間滲透脊髓,像是戳進了一根剛從冰窟里抽出來的銀針。
把隨手帶著的《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贩旁谝贿叄揖妥叩劫u草鞋的攤位前,看著大小不一的兩雙成人草鞋以及同樣大小不一的兩雙小孩草鞋,不禁聯(lián)想出好多有趣的場景:此刻就在我眼前的老人晚上坐在燈光下埋頭編織草鞋;一家四口把暴雪關(guān)在門外,穿著草鞋圍坐在五百年前的火塘邊翻刨著開始溢出香味的洋芋;一群二十多人的馬幫氣喘吁吁地行走在崎嶇的茶馬古道上,腳下的草鞋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在一間古色古香,亮著黯然的橘黃色燈光的屋子里,四雙草鞋被作為四件懷舊工藝品掛在不同的壁面上,正好奇地打量著房間里的一切物件,以及屋子里長相不一、性格各異的主人……
“這雙是父親的,這雙是母親的,”想著想著,我禁不住指著四雙草鞋對老人說,“這兩雙小的是兩個孩子的,正好一家四口一人一雙?!崩先寺犃宋业脑?,豁開掉了幾顆牙的嘴呵呵笑了起來,笑得很慈祥,“你說得怪有道理的?!彼f。坐在一邊和她聊天的一個稍稍年輕點的女子也在一邊笑。她們一定在笑我的幼稚。我本想把四雙草鞋都買下,忽然間想到還沒有可供自己永久居住的處所,就又帶著幾分沮喪放棄了。小心跨過腳下光滑的石板,我來到對面賣彈弓的地方,往小簸箕面積那么大的攤位掃了一眼。除了木制的彈弓,沒有什么吸引我的。我問攤主多少錢一個,他說十元,我沒有猶豫,隨手拿起兩個,通過微信付了款,就轉(zhuǎn)身回到原來的地方,把兩個彈弓放在《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封面上,開始看這里一群、那里一群的人聊天。猜得出來,這里面有很多是本地人,而且一看就是吃穿不愁的閑人,讓剛從繁忙中掙脫出來的我好生羨慕。
是的,雖然我看上去很像個旅行中的閑人,但我僅只是逼著自己很難得地抽出一個空閑出現(xiàn)在了這里,而即便是現(xiàn)在,我也還在思慮著很多事,甚至正在思考著二十天后我該如何把接下來的一些問題解決,如何把二十天后要做的事一件件做到更好。無疑,到了這個時候,也就是一想到工作、生活的時候,時間又開始在我面前慢了下來。如果此刻有一把可稱量時間的小秤,把時間擱在上面,時間一定是重的,比四雙草鞋重,比兩個彈弓重,比賣草鞋的老人和坐在她身邊的另一個女子的笑聲重,比賣草鞋和彈弓的兩個老人重,比我們身居其中的三層樓閣重,比十七孔橋重,比砌成十七孔橋的五百塊巨石重,比我們來這里的途中看到的一片又一片因為干旱而過早枯黃的玉米林重。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闖進了我的視野:一頂泛著太陽的顏色的草帽下面,一個呈弓形的背裸露在外面。一場雨——無須大雨——落下,草帽對這個弓形的背一點作用都不起。從這一點可以看出,這個身影頭上的草帽是用來擋太陽的,不是用來擋雨的。遮蔽著這個身影上半身的,是一件已經(jīng)開始褪色的天藍色襯衣。褲子是灰黑色的,兩個褲腳卷到膝蓋以上,露著兩個瘦而健碩的小腿在外面,蕩著與其膚色沒什么兩樣的秋天的顏色。腳上是一雙涼鞋,顏色同紅土高原上某些土的顏色一模一樣,通風透氣方面和草鞋差不多,只是把草換成了橡膠而已。在看清了這個身影的身形和衣著之后,我的雙眼聚焦到的是這個身影的步伐。由于石板太過于光滑——這個身影也像是熟知這一點,每走一步都特別小心。但腳下的涼鞋似乎不怎么爭氣,時不時地會打滑一次,以至于在離我越來越近時,我注意到他走得更加謹慎了。這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這個身影每走出的一步仿佛都是踩空了的,像是在走邁克爾·杰克遜的太空步,節(jié)奏特別的慢,每一次落腳都是踩在天上,泛著白光的石板路變成了飄浮在天上的棉花。原來,時間在這個身影的腳上抑或涼鞋上,也是慢的。他讓我想起了很多年前就熟悉的另一個身影:那是瑞士英年早逝的攝影師沃納·比肖夫一九五四年五月在安第斯山脈一條荒僻小路上抓拍到的,這張攝影照后來以《吹笛少年》之名轟動世界。畫面中,那個身影(一個鄉(xiāng)下少年)頭戴一頂麻布帽,上身穿一件破舊的粗布衣裳,肩上挎一個把脊背全部覆蓋的破舊口袋,在山間的一條碎石小路上一邊吹笛一邊前行。同此刻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身影一樣,那半個多世紀后在我心里完整如初的少年的身影,褲腳同樣在膝蓋以上,只是右邊稍稍有所松垮,掩蓋住了膝蓋。少年的腳上也是一雙涼鞋。不同的是,吹笛少年的褲腳不是卷上去的,他穿的原本就是一條五分褲,涼鞋也是一雙人字拖,而且看上去像是一雙草鞋。就這樣,我在這兩個身影上反復(fù)想來又想去、對比了又對比,最后得出了這樣一個結(jié)論:那個在安第斯山脈的碎石小路上邊吹笛邊走的少年,吹著吹著就吹到了現(xiàn)在,走著走著就走成了我眼前的這個身影。隨著時光、季節(jié)與地緣的改變,麻布帽也變成了草帽,麻布上衣變成了褪色的天藍色襯衣,五分褲變成了長褲,草鞋變成了塑膠涼鞋。當然,再后來,背上的麻袋被大風吹走了,笛子被烈日曬爆裂了,挺直的脊背由于爬山太多變成了弓形。時間到了這里,同樣是慢的,也同樣是重的。
這個一看就知道是20世紀50年代,也就是沃納·比肖夫抓拍下《吹笛少年》、加西亞·馬爾克斯寫出《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窌r出生的身影,算下來也就是六七十歲,但看上去卻像個八九十歲的老頭。在經(jīng)過五個正聚在一起聊天的真正的老頭時,他背著手湊過去搭訕,或許是沒有多余的話可說,只是搭了一兩句,他就徑直朝橋的另一端走去了。十七孔橋的兩端,不是稻田就是其他莊稼地,我由此猜想這是一個隨時出現(xiàn)在稻田和其他莊稼地里的身影,并且會隨時與莊稼和太陽的身影重疊。而他步履蹣跚,每一步都像是踩空了的身影,也因此永久刻進了我的心腦,并以他弓一樣的背影醒示我:地球是那樣的重,但這個身影踩下的每一腳,都讓地球遭遇了一個趔趄。
在十七孔橋上,我們坐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但我始終沒有翻開《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讀一個字。而在目睹那個身影消失在十七孔橋的另一端后,我愈加覺察到,這本小書是那樣的重,時間在它上面更是慢的,我實在拿它不起。更何況,被滿滿一罐米線和二十個臭豆腐撐著的我,無法在這個時候面對從馬爾克斯筆下逃逸出來的、能讓夜晚的月光和青蛙的腸胃感到不適的饑餓。
我們依然按原計劃行事,準備晚點吃了草芽米線就返回。相信兩個侄女也是這么想的:不吃草芽米線,就意味著這一趟白跑了。由于時間還早,我們就驅(qū)車進了古城,最后來到開在一座老宅里的“翰林書屋·茶咖館”。老宅的門頭掛著一個匾額,上面寫著“詩年華”三個字。一坐下就不想離開這里,并不是因為這里有我們愛喝的飲料,而是因為院子里從米蘭和桂花樹上落下的綠意與靜謐,以及跨進堂屋后那滿屋子的舊書營造出的陳香。
兩位來自外省的男士半躺在屋檐下的榻榻米上聊著“大話”,意思大概是其中ー人為當?shù)爻鲋\劃策搞了個什么東西,政府會對他給予重視之類的。當然,也聊到云南如何如何好這一類話題。作為一個在北京生活了十多年的云南人,我聽了后表示一百個贊同。門頭掛著“唯有詩書”牌匾的書屋內(nèi),除了我和倆侄女外,只有一位不知道在我們之前幾分鐘還是幾十分鐘進去的很富態(tài)的中年婦女,她專注看書的樣子,讓人立馬判定這是一個書蟲級別的人,以至于怕驚擾到她,我們行動輕手輕腳,說話輕聲輕氣,希望表現(xiàn)得更有涵養(yǎng)一些。分別要了一壺冰龍井和一壺熱龍井后,倆侄女在屋內(nèi)喝冰的,一邊喝一邊忙她們的事,我則連托盤一起把茶水拿到屋檐下一個圓玻璃茶幾上,然后在緊挨著茶幾的一個簡易行軍椅上坐下來,打開《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這一次,我決定讓自己陷入巨大的孤獨中,只讓馬爾克斯用一個個帶血的文字拼湊成的上校及其妻子,以及那只與上校一樣善于等待的公雞——不,是一只斗雞——的身影作伴,并讓每一分每一秒慢下腳步,同我一起穿過書中的每一頁,跨越每個字的一橫一豎、一撇一捺,往前走,再往前走。
上校心里舒服點兒了,他把凳子靠著門柱放下,坐了下來,等著和阿爾瓦羅單獨談?wù)勀菢顿I賣。忽然,他發(fā)現(xiàn)周圍是一張張高深莫測的面孔。
我一邊讀一邊聯(lián)想自己近十年來幾乎離群索居的生活,同時也慶幸自己擁有了如此多的獨處時光,少了裹挾于人群之中的那份局促與惶恐。與此同時,我又潛意識里將上校與他的塑造者馬爾克斯聯(lián)系起來,視他倆為同一人。沒有深入骨髓的人生歷練和社會體驗,馬爾克斯不可能把上校及其周遭用簡短的篇幅就刻畫得如此沉重,連時間都因為扛不起這樣的重而放緩了腳步。
“四一,我們幾點出發(fā)?”大侄女從書屋走出來,打斷了我的思緒。
“嗯,”我抬起頭來想了想,“什么時候看完這本書,就什么時候出發(fā)?!?/p>
我已經(jīng)決定,這次要一口氣把這本被時間拉長的小書看完。
“好吧。”大侄女說完,轉(zhuǎn)身進了書屋,時不時地,又出來往我的茶壺里續(xù)水。
我又把頭埋進馬爾克斯構(gòu)筑的世界里,找魂一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像是要替上校想方設(shè)法為兒子,也是為自己呵護著的那只公雞梳理一遍有些凌亂的羽毛。書屋里那個讀書專注的短發(fā)女人在這個時候走出來,上了趟在我右側(cè)不遠處的洗手間后,返回書屋拿了一個只有我的巴掌大的小包,抬腿就走了,居然沒有和那兩個還在大聲說話的男人打招呼。這時候我才不再以為他們是一伙的。大約半小時后,兩個男人也起身走了,他倆出門時,我才發(fā)現(xiàn)聲稱自己“被重視”的男士留了披肩長發(fā)。
院子里一下子安靜了許多,安靜得路過院子上空的云團都差點被鳥叫聲驚掉到院子里了。
這時,我突然有些困,就靠著身后的墻瞇了差不多半小時。由于頭上戴著牛仔帽,隨時被帽頂或帽檐硌醒,恍惚中能聽到院子里時不時有人進來,有的好像還坐下來喝了飲料,吃了甜點。就在我右邊的木凳上,女服務(wù)員一直在問男服務(wù)員與女朋友之間的事,讓人感覺她比對方的女朋友還要關(guān)心對方,讓我差一點就在迷迷糊糊的睡夢中笑出聲來。醒來后,我精神多了。小侄女像是早就盯住我的,我一睜眼,她就跑出來問:“四耶(她發(fā)‘耶’音明顯比她姐姐標準),什么時候走?都快六點了,我們要吃了趕緊回家?!?/p>
我看看還拿在手中的書,目測了一下還沒看完的厚度,果斷地說道:“今晚不走了,就住古城里,等我把書看完再去吃飯。你倆如果餓了,可以先去門外買點東西吃?!?/p>
不一會兒,倆人真的從外面分三次買來了分別在三個地方烤的牛羊肉串。當然,她倆沒忘記每一家的都遞給我?guī)状?。我沒跟她倆客氣,欣然接過來,吃得沒心沒肺的。這時的情形,與我正捧在手中由馬爾克斯構(gòu)筑的世界,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以至于讀著后面的文字,我依然是窒息的。
“還是老樣子,”過了一會兒,她終于說話了,“咱們挨餓,卻讓別人吃得飽飽的。四十年了,一直是這樣……除了咱們,誰都能從這只雞身上賺到錢。只有咱們連一分一厘下注的錢也沒有了……現(xiàn)在大家都有安生日子過,可你卻快要孤苦伶仃地餓死了?!?/p>
“誰說我孤苦伶仃了。”上校說。
倔強的馬爾克斯,始終沒有讓倔強的上校在已經(jīng)靠近死亡的饑餓面前妥協(xié)。對自己的信念,同為一人的上校和馬爾克斯是堅定的。他倆都堅信,已經(jīng)等了十五年的信——不,是一大筆可以讓他倆遠離饑餓的退伍金,終有一天會送來,而且時間不會太久,甚至已經(jīng)下了郵船,被船長送到了郵電局長手里,正在向家的方向趕來。更捶打心臟的是,為了迎接這一天的到來,他倆居然愿意恥辱地活著。而他倆之所以愿意恥辱地活著,就是想著希望來臨后,能夠更好地生活,讓生命有尊嚴地閃光,而不是“啃了一輩子的黃土,到頭來還不如一只雞”。正因為此,才會出現(xiàn)那個讓人聽了覺得不舒服卻又振聾發(fā)聵的只有兩個字的結(jié)尾。
是呀,在我和侄女們一天中可以任意吃上好多次美味的時刻,面對這些像是專門約齊了在這個時刻等待我的諸多身影,我是有罪的。真不知道時間到了罪孽身上,會不會是慢的。想到這,我的心顫抖了一下,已羞于再提我和侄女們正等待著去品嘗的東西。我們的一生,似乎就是為這一個又一個不斷到來的等待,而我們所等待的,卻始終沒有到來,它們是這樣的慢,又是如此的重。
——那此刻,我又是在等待什么呢……
責任編輯 王虹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