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以王洪的《瀟湘八景圖》中氣氛烘托和抒情表現的主要元素——“霧”為研究對象。通過對“八景”的產生、文學情懷的追溯、圖像圖式筆墨分析、空間規(guī)律(闊遠的視象統一)的集中討論,闡述藝術風格轉折的實現需要體驗客觀存在的空間關系,做到體察入微最終精確呈現。
關鍵詞:瀟湘文脈;視象統一;闊遠;南方地域性視覺表現;理想世界
中圖分類號:J2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0905(2023)27-00-03
一、瀟湘文化背景
瀟湘不單指瀟江和湘水,而是被“文人墨客”延伸為地域名,泛指湖南?!盀t湘”一詞始于堯舜?!渡胶=洝ぶ猩酱问洝范赐ブ健暗壑又?,是常游于江淵,澧沅風,交瀟湘之淵”。舜帝死后,舜的女兒娥皇和女英作為妃子投湘江自殺,死后化為女神。相思“淚痕”流淌之處,長出了“淚跡斑斑”的竹子。竹子的蕭瑟,似乎是瀟湘二妃哀悼亡夫的抽泣聲。斑點竹被稱為“湘妃竹”,也有“竹枝添淚痕”的詩句,其后瀟湘被不斷賦予新的內容。早在公元前三世紀,屈原被流放到瀟湘流域。屈原著《九歌》,從自然風光和巫楚文化汲取靈感。其中《湘君》為謳歌湘神的作品。此后,湘水成為詩人青睞的創(chuàng)作題材。
“瀟湘八景”作為一個文學意象,在宋代開始出現于繪畫中。據文獻資料記載,“瀟湘八景”作為母題最初出現在宋迪(約1015-1080年)的繪畫中。李迪與郭熙是同時代人,也如郭熙一樣師于李成(其作品已經失傳),“尤善平遠山水”(沈括《夢溪筆談》)運思高妙,筆墨清潤,與“文豪”、文人畫家蘇軾交好。借助于蘇軾在《宋復古畫〈瀟湘晚景圖〉三首》的詩歌描述,能夠窺見一斑?!拔髡鲬浤蠂蒙袭嫗t湘。照眼云山出,浮空也水長。舊游心自省,信手筆都忘。會有衡陽客,來看意渺茫。落落君懷抱,山川自屈蟠。經營初有適,揮灑不應難。江市人家少,煙村古木攢。知君有幽意,細細為尋看。咫尺殊非少,陰晴自不齊。徑蟠趨后崦(崦指太陽落山的地方,如日薄崦嵫),水會赴前溪。自說非人意,曾經是馬蹄。他年宦游處,應話劍山西?!薄八螐凸拧睘樗蔚?,整首詩揭示作畫“匠心”和“幽意”。在北宋沈括(約1031-1095年)《夢溪筆談》中也提到瀟湘八景這一母題。“宋迪工畫,尤善為平遠山水,其得意者《平沙落雁》《遠浦歸帆》《山市晴嵐》《江天暮雪》《洞庭秋月》《瀟湘夜雨》《煙寺晚鐘》《漁村落照》,謂之八景,好事者多傳之?!边@些物象是精神的化身,王洪抓住了其神韻。我們贊美的是它們所代表的力量,借助敘事者的舉止表現出來。在宋迪任職長沙期間,乘船流歷瀟水和湘江,到其匯合處淡山巖,并將此情此景繪出。能見度極低的云水處,迷霧中可見幾處人家,近處的水村在暮靄煙氣中若隱若現,唯見近處古木攢聚。宋迪的首創(chuàng)之處在于把瀟湘的風景歸納為“八景”,其次是賦予詩意命題,使其成為圖式母題,名為惠洪的詩僧,順著沈括這一“八景”主題創(chuàng)作了八首詩歌。大批的畫家、詩人加入這一主題的隊伍,競相尺幅唱酬,甚至驚動了“繪畫盟主”宋徽宗,據傳,他令宮廷畫師以“瀟湘八景”為題進行創(chuàng)作,自己也親自丹青圖畫,創(chuàng)作整套八景圖(張澂《畫錄廣遺》)。這一文藝風尚持續(xù)流傳,娥皇女英的哀泣、屈原、柳宗元等逐臣的幽怨,不勝枚舉的詩詠,是意蘊深厚的八景圖式生發(fā)的地理、文化背景。
二、《瀟湘八景圖》與霧氣表現
王洪,四川人,所作《瀟湘八景圖》(約作于1160年,絹本,現藏于普林斯頓大學藝術博物館),別出心裁地將惠洪的詩情還原成畫意,充滿哀愁幽怨之意?!兑褂辍菲竭h景色斜向展成闊遠[1],容易想到趙令穰橫卷山水。近景大石為范寬筆法,石面結構的輪廓間距較為平行。屋舍、船只掩映其后,“黝暗的森林被地面稠密上升的溪流緊緊托出”。江心的樹木枝干彎曲樹葉隨風飄動,似乎暗示風雨交加的夜晚并不平靜。與此相反的是,一翁一舟獨釣于蒼茫江水之上。再向左邊是淡墨染出的無邊無際的水天一色,渾然天成?!捌竭h、全景山水發(fā)展過來的闊遠強調抒情的瞬息(方聞語)?!憋L急夜雨天高的一瞬間被定格在此,與氣定神閑的垂釣形成反差。水天銜接處濕潤的用筆用墨將水汽纏繞,令人動容?!抖赐デ镌隆罚ㄒ妶D1)漁夫與船停泊于岸邊,支肘斜倚凝望大千世界,在明月下沉思不染塵埃。無獨有偶,幾艘桅桿清晰可辨的船只依江邊而憩,按照水際線延展方向,林間有一亭臺(或為岳陽樓)。開闊的江景與天空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清寒。近景左邊山石紋路的處理取法李唐,呈刀削般排列。名為洞庭秋月卻“不見月”(南宋曾敏行語),將主題與原畫對照解讀,發(fā)現“月”這一意象的強化。
《平沙落雁》(見圖2)據說是對早期四川地方山水畫樣式的繼承和發(fā)展?!盁o邊落木蕭蕭下”,兩株寒樹相向而伴在近景石塊上,筆法與圖式師于李成?!安槐M江水”緩緩消失在畫面頂端的天空中。“渚清沙白”落雁處,是蘆葦叢中撐篙欲去的漁舟平衡視點,“一去一回”形成和諧。遠景處三角山形的丘陵山頭可見郭熙平遠構圖的影響?!哆h浦帆歸》畫面中左下方開闊的湖面,左空右滿的構圖寫出小舟由左向歸去的軌跡空間。以近景的巨大巖石展開,生長的樹木顧盼生姿,亭子在它們的后面隱約可見,一人“憑欄以望”,觀遠方浩瀚無垠的江水,或惆悵,或釋懷,他是否是一個有歸心的游子?這是韓拙“闊遠”景致的出色案例(方聞語)。遠方的山形很像郭熙《早春圖》中山的造型。
《煙寺晚鐘》(見圖3)場景布置考究,視覺元素豐富。一條相對寬闊的道路綿延于山崖之間,挺拔的樹木立在三角形山坡上。一文人和一侍童駐足于樹下,望向對岸山峰之間,傾聽遙遠古剎傳來的鐘聲,“渾厚的鐘聲穿山越嶺傳到文人的耳邊”。在對岸山峰間有一座橋梁連接,可通向右側寺廟半遮掩的小路。這座古剎位于整幅畫面中心的位置,體現作者“位置經營”的“精心設計”。以有形景觀表現“無形”聲,和“不見月”的《洞庭秋月》有異曲同工之處?!稘O村落照》,空曠的江面上薄薄煙霧繚繞,一位旅人坐于扁舟之上,船夫撐篙,似乎在向岸邊駛去。漁船停泊在岸邊,漁村左側是碩大的山峰,占據“山水空間景觀”的二分之一。畫幅最左端,有一人席地而坐,不難想象漁夫結束一天生活后閑適愜意地“坐看云起”,是我們“向往的生活”。這兩幅畫面都是以開闊的“河景為映襯,點出巍峨的叢山”,使人浮想出燕家樣(燕文貴風格),而且它們的視覺元素逐漸密集起來,屬于“八景”“高潮”部分。
《山市晴嵐》,一半江水,一半山水景觀。在險峻的山巖中,一個行人在有欄桿的小路上向畫外張望。穿過繁茂樹林,抵達充滿人間“煙火氣息”的村落。穿過村莊、樹木繼續(xù)向左后方蔓延的并退去的河岸線,形成一幅深遠的全景山水。和之前幾幅“形單影只”的綽約房屋不一樣的是,這些“山市屋舍”為實筆寫出,直扣主題。雖為晴天,空氣中時隱時現的山石再現范寬的畫風?!督炷貉?,淡墨輕嵐,境意綿綿。近景的坡石和遠方群山被白雪凝固,坡石上樹葉凋零的喬木,樹叢間隱約可見屋宇,順著樹枝垂下的方向看,一漁翁蜷縮在船中。天山浩渺冰雪蒼茫烘托出漁翁的渺小,樹與山石取法兼具李成、范寬筆意。山頂混有枝葉的圖樣,來自范寬的語匯筆法。
《瀟湘八景》之所以有意義原因在于它反映了客觀世界的本質。南渡后藝術家對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長江支流)中的煙霧彌漫氣象耳濡目染,并通過江水、天空的模糊或留白將八處景觀統一在一起。畫面中山水、云煙、樹木、漁船參差錯落,布置停勻,遠景近景配合得宜,妙鏡天成。這一文脈圖像,可能依托于北宋山水畫語匯,也有可能參照宋迪的構圖方式,營造出薄霧特質、“形色滿目”的視幻效果。這些效果遵循著自董源(亦作董元)以來對南方地域性視覺把握,并以此為源代碼進行程序制作。
三、霧氣與理想世界
觀看行為仰賴光的“一致性”,空氣能見度的變化對于藝術家來說是一種新的體驗。在韓拙對郭熙三遠(高遠、平遠、深遠)的擴充“瀟湘八景”這一圖像應運而生,出現了南宋時常見的斜角構圖[2]?!斑\用新穎而原創(chuàng)的方式處理相似題材能產生偉大的藝術——原創(chuàng)性源于藝術家對該題材的深刻感觸?!薄邦}材基本相同,就像巴比松的薄霧孕育了米勒這個充滿詩意的天才”[3]。之后的《八景》母題繪畫都有意避開前人“窠臼”。
北宋的雄偉風格在《八景圖》中得以轉變,重要的一點來自對“霧”這一自然現象的理解與運用。南方地域性視覺創(chuàng)作基本符號為云霧、丘陵(非雄偉山川),如五代·南唐董源的《瀟湘圖》,王洪比較遵循董源一脈的南方地域性表現。造型的比例和空間關系得益于李唐的《萬壑松風圖》,不同的是,重疊延展的山形沒有一塊地面“連接”或“組合”,“唯獨靠著懸浮在山谷的煙靄烘托結成一體”。王洪將分別、分段處理的空間改為統一“地平線”(視象統一)的構圖,解決空間規(guī)律的遵循問題。山水景觀中的視覺要素要保留范寬、李郭原有語匯的筆法(粗細結合的輪廓線、雨點皴和山頂混有枝葉的圖樣、巨松、云形山等),結合充盈四周的霧氣,實現詩意的理想世界。
《八景圖》產生在“政治無能”(大宋半壁江山)、“藝術昌盛”的時代。畫中煙霧彌漫的景致足以成為遁世的領地。文人和漁夫的形象多次出現,隱居的文人和作為隱士的漁夫兩種隱士的身份,成為“社會理想的寓言”[4]。煙波浩渺的仙境,遠離凡事,清幽壯觀無疑是一方凈土?!罢螣o為”的統治者理想終究是海市蜃樓般的幻影。
“一個人觀看他的四周,他總是被可見之物所環(huán)繞,即使是在夢里[5]?!薄斑@樣的瞬間在我們的生命體驗中持續(xù)地發(fā)生,他們是所有表達情感的原材料”,如煙霧中飄動的夜雨、秋月、鐘聲這些(瞬間)意象?!八坪跷覀兠總€人都曾經歷過這樣的瞬間,區(qū)別在于對這種瞬間的信任程度,以及他們賦予這瞬間的重要程度?!蓖鹾檎鎸嵉貙⑦@一個體感受合盤而出。與其說《八景圖》是“在客觀的空間關系上展開,還不如說是建立在氛圍和心理范疇上”(方聞語),預示出南宋畫家更多的個人想法的寄托。“它們”強調抒情的瞬息、是“平遠”和全景樣式發(fā)展出來的闊遠?!耙迫肭楦?,見其大意”式的形式想象的真實性(李澤厚的“中國式想象客觀主義”),體察入微又精確呈現,“似乎超脫又明顯個性化”——即“完善個性化視角”。
參考文獻:
[1]方聞,著.心印——中國書畫風格與結構分析研究[M].李維鯤,譯.西安: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2004.
[2]石守謙,著.風格與事變——中國繪畫十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
[3]錢兆明,著.中國美術與現代主義——龐德、摩爾、史蒂文斯研究[M].王鳳元,裘禾敏,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
[4]黃小峰,著.古畫新品錄——一部眼睛的歷史[M].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21.
[5][英]約翰·伯格,杰夫·戴爾,編.理解一張照片:約翰伯格論攝影[M].任悅,譯.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18.
作者簡介:楊顏愷(1987-),女,河北石家莊人,碩士研究生,從事山水畫理論與創(chuàng)作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