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恩榮
當今詩壇,寫詩的俯拾皆是,好詩卻寥寥無幾,好詩有沒有標準?很難說有,但實際上確實存在著標準,但標準不是唯一的,只守著一個標準去評判詩歌的好壞是不科學的,也是不道德的。長期守著一個標準去衡量詩的好壞會形成審美疲勞和感知惰性。我讀過大量的詩,也誤解過一些好詩,特別是在一些詩的理解上出現(xiàn)卡殼時,就簡單地認定是不好的詩,給自己的逃避尋找理由。
明素盤的詩,讀著很卡又很難逃避,她的詩很難懂,但總感覺有一種很少見的魅力在里面。我曾質疑她的詩,卻一直沒有放棄是因為我近年忽然對當下好詩的標準有了懷疑,當下好詩陌生化寫作有點太過,反傳統(tǒng)太過。試想幾十年以后,再回頭看當下標準可能與經過時間過濾的標準有偏差,因此我必須理性反觀當下好詩的評判標準,希望尋找到評判好詩的出口。
其實任何時代,評判藝術作品好不好的標準主體應該是內容:表達真善美,表達真情實感,表達對世界的思考,而不是片面夸大形式的作用。明素盤的詩可貴之處在于在傳統(tǒng)基礎上有一個良性的發(fā)展,不盲目跟風。一個女詩人有著不讓須眉的思考,加之其兼具女性特有的以愛為圓點的對生活和世界的理解,于是在當下詩壇,她就成了一位獨行客。她詩里的孤獨意緒、思考域和信息量非常大,當然也存在閱讀理解上的挑戰(zhàn)。我選取她的一些典型作品進行解讀,借由這種由點到面的辦法,來探索她的詩作的總體脈絡。
明素盤本名祝迎,一九九四年開始在報刊發(fā)表詩歌。詩作發(fā)表于《詩刊》《青年作家》《詩潮》《草堂》《知音》《都市》等多家報刊,并入選多種詩歌選本。著有個人詩集《玫瑰集》《我和我的河流皆愛你》。認識她是從認識她的詩開始的,我在《詩歌周刊》作執(zhí)行編輯時選了她一首詩。她的詩不同凡響之處在于:一開始并不容易讀進去,但越讀越有味,待讀了她的一系列詩作后,驚嘆于她的女性主義詩作在形式和內容上的宏大,語言與意象也極具獨到的張力與建構。
詩人南歐說:“詩人這樣的認知與語言呈現(xiàn),無疑為我們提供了認知人間的豐富性、復雜性、深邃性的獨特的藝術視角與一種令人著迷的詩性的力量”,“為當下大面積淺表性復制、模仿的詩歌現(xiàn)場提供了一個有著獨立視角、深刻感知、靈動呈現(xiàn)的詩歌文本”。就明素盤詩歌的豐富性和宏闊性來說,她是一個另類,她無意于喧囂的詩壇,只是我詩寫我心,執(zhí)著守望著她的詩歌理想,并以詩開拓著她思想的疆域。她的詩觀是:詩意地實現(xiàn)現(xiàn)實,在生活中發(fā)現(xiàn)新的語言世界。下面,我將從她的詩歌語義系統(tǒng)入手,從四個方面逐一探討:
詩言志。在明素盤詩歌中最體現(xiàn)她的追求女性人格獨立、精神自由的是她對自然、生活、命運的深度思考,她的每一首詩,都在思考的極處用心,而思考到極處就是悲傷,就是無力感。我想到德國現(xiàn)代舞“第一夫人”皮娜·鮑什曾說:“我跳舞,因為我悲傷!”詩人對內宇宙的挖掘可謂深也,這源于她天生的憂郁的本性,而對生活生命的深度理解又反過來加深了她的憂郁。如果說舞蹈家是用肢體語言來表達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理解,那么詩人就是用文字和意象的跳舞來表達自己對生活的感悟。首先,我們來看她的詩《我是你一朵花的睡眠》,這首詩寫對愛情的解構,有回憶的性質,也有她對愛情的美好希冀。第一句“今晚,月光新得讓人發(fā)慌”,“發(fā)慌”二字,一下子把詩人帶入過去美好的回憶:“微光穿透舊傷,此時/你就在我的左邊/撫摸月光時,也撫摸著你”,愛的快樂與痛苦是辯證存在的,沒有愛便沒有痛苦,有愛更加深了痛苦。第二節(jié)寫愛的狀態(tài),痛苦也是美好的“一朵花開的樣子”,詩人生活在南方,荷花是她的最愛,所以在這里,荷花是愛人,愛人是荷花,物我同化。但究竟愛只能“將月光碎成雪”,“把一片一片的白羽毛,編織成錦繡”其實都是在隱喻落花繽紛的意象,暗示著愛情的消退,面對愛情的美好愿景變成如今的結局,詩人只能甘之如飴,只能落花無言。因為“也許只有這樣,才不會讓人徒生出悲喜”。所以第三節(jié)寫逝去愛的孤獨狀態(tài)。詩人總是把明的暗的意象混在一起言說,但有一條情感的線,“我只做你一朵花的睡眠”,那是何等悲苦!因為做醒著的夢,詩人便是戴著鐐銬的悲傷的舞者。終究詩人相信愛的永恒,“我只是想,那朵花/已從遠古開到現(xiàn)在”。我們再看她的《兩只蝴蝶》——
輕飄的,燒著春天的火焰
來自一場雪景
更多的想象,蝴蝶
讓梅花退到一種冷落
無須借助風
它們只做無聲的暗許
輕盈如此
沾滿月光的翼
互相交織與傾心
不需要理由
我知道是在愛里
要命地飛
“輕飄的,燒著春天的火焰/來自一場雪景/更多的想象,蝴蝶”,把蝴蝶比喻成火焰,這是對蝴蝶的美的進一步升華,蝴蝶即刻變成精神意象。“讓梅花退到一種冷落”這是對蝴蝶的極高評價,一般人都贊美梅花,詩人卻不然,有一種叛逆的意義,可見不讓須眉之志?!盁o須借助風/它們只做無聲的暗許/輕盈如此/沾滿月光的翼/互相交織與傾心”,為什么如此贊美蝴蝶?看這幾句就恍然大悟,原來還是在贊美愛情!讓我們想到中國古典傳說梁山伯與祝英臺死后化蝶的愛情故事。是的,所有真正的愛情,都是“不需要理由/我知道是在愛里/要命地飛”。“要命地飛”,讓我們想到“好事多磨”這句話,也讓我們想到一句歌詞:“死了都要愛”。
愛是輕盈的,也是沉重的。明素盤并非憐香惜玉,她對生命有自己的理解和襟懷。她的《野菊花》,從自然的角度去解構生命的意識。絕非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超然,而是一下子把野菊花短暫的一生看盡了、看透了,“比死亡多一些,比生又少了些”。由于面對,所以滋生出一種悲感,“無論寫意或白描/都是無辜與多余”;當然這首詩超越了《紅樓夢》“葬花吟”的蕭條灰暗之處在于詩人發(fā)現(xiàn)了菊花倔強的靈魂,“比秋意更濃些,更詩性些”,“菊花之后,再無秋天”,滲透出一種精神美,隱喻詩人的生命態(tài)度。
縱觀詩人的所有這類的詩作,有一種孤獨悲傷的意緒縈繞在字里行間,阿多尼斯有句詩“世界讓我遍體鱗傷,但傷口長出的卻是翅膀”,現(xiàn)實生活中,她總游離在人群之外,走在人煙稀少的地方,在這些地方,她看到更多的是孤寂、虛無、隱藏、疲憊、失望、慌亂、逃離、暮色、落日、陷入、廢墟、迷失、秘密、落葉、冷落、憂郁、宿命、殘缺、盡、夢、空、碎等等。策蘭說過:“詩歌是孤獨的”,詩人明素盤的詩里觸目皆孤獨。當然,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是辯證的,她看見諸多灰色物象的同時,一些光明的物象便在心靈的廢墟之上冉冉升起。譬如另外一些詞:試圖、勇敢、托起、抓住、救起、走過、放置、愛上、干預、推進、堅硬、等待、照亮、抗拒、突圍、鋪、喊、破等。約翰·德萊頓曾說“舞蹈是腳步的詩歌”,詩歌是文字的舞蹈,詩人就是在點燃生命情感的過程中,將這些一明一暗的悲喜作為表現(xiàn)元素,憂傷地舞之蹈之。
詩人挖掘這些悲喜元素是為了解剖重建,最后找到心靈的出口,正如美國舞蹈家鄧肯說:“舞蹈家的使命是要表現(xiàn)最道德、最健康、最美好的事物”,詩人也如此。她沖破感傷情緒,構建了自己語言的精神地理。
明素盤認為:“眼睛看到的就是鏡中的世界,我的詩與個人情感、價值訴求、宗教倫理美學密不可分,它既有真實性,也有虛幻性?!蔽膶W的基礎在于真實,欲其真實,必先要求主觀上心誠意真,勿虛美隱惡,客觀上對于所聽取的創(chuàng)作素材必須考核真實,切忌憑空臆想,任意杜撰。所謂“修辭立其誠”也??墒牵瑢τ谠姼鑱碚f,僅僅這樣是遠遠不夠的,我們需要不斷從日常和自然中探尋那個被隱藏起來的幻化的現(xiàn)實,如明素盤說的“鏡中的世界”,通俗地說就是詩歌精神。著名詩人張執(zhí)浩曾說:“一首完整的詩歌應該是由兩部分構成的:說出的部分,和未說出的部分。如果沒有前面‘說出’的那部分,后面‘未說出’的部分就不成立;但如果僅有‘說出’的部分,這首詩的整體價值將大打折扣?!泵魉乇P的詩有點難讀,就在于“未說出”的部分,給人設置了太多的想象的余地。在她的詩歌《空山》中,第一句“山谷空寂。牧人的牛羊散落”是一個真實的存在,或者是詩人在場的場景,或者是詩人的記憶中的視覺經驗。從第二句開始,寫歌謠:“像你溫情的手,反復擦拭昨日”;寫山如同目光:“瞥向孤獨的/自己,是石頭荒涼、沉默”;寫鐘聲:“一個人不能拿走一座寺廟的鐘聲/昨夜已有人走失”。讀到這里,我們忽然悟到,這哪里是在寫空山,分明是在寫一場愛情??雌饋硎翘摶玫某尸F(xiàn),其實就是另一種真實,讓我們想起那句古詩:“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斯人已去,情何以堪!詩人只能以“無處安放的都交給空白吧/一千條河流的奔波就有一千條虛構的命”來安慰自己,她的語言表達形式是意識流形式:一會兒是存在的,一會兒是虛幻的,“在黑夜中跌跌撞撞”是記憶中的存在,“揮揮鞭子”讓我們想到西部民歌王王洛賓歌中的鞭子,與“哭泣”“發(fā)芽”“偏離”“像只飛鳥遠離風景”等等詞句都在暗示一場愛情的終結。“是時候了,讓我們的泥土種些好運氣/相依為命的山,與更多的山”,詩人總會在適當?shù)臅r候從感情的漩渦中突圍。最后“這是遠古的祭祀場/像一只赤裸的蝎子 我們還需要的毒”,這樣的告別,又回到題目上,空山不空,詩人由感性回到理性,由虛幻回到現(xiàn)實,由沉湎回憶回到當下的決心。
在明素盤的詩里,許多具象都是虛構的,正如她說的:“浪漫主義詩人熱愛自然,他們往往在自然中寄托理想,尋求歸宿,把自然‘人化’,詩人在詩中出現(xiàn)的自然美景,目的并非只停留在描繪上,而是借其抒發(fā)自己對愛的執(zhí)著、對生命的熱愛。詩中一草一木皆含情”。她的《春天正悄悄發(fā)生》正是如此,她生活在南方,卻“虛構一場雪”,而且這場雪有超驗的感受,“沒有什么像落雪時的寂寞/更讓我安靜”,那么這或許就不是現(xiàn)實的真實,而是虛構的真實了。第二節(jié)說“雪在這里有另一個版本”,這顯然是愛的版本,這種版本有冷漠,有迷失?!鞍住薄熬薮蟮目諘纭迸c“危機”顯然是愛情中的某種感受。第三節(jié)繼續(xù)寫愛的冷漠:“壓抑、遙遠且不可觸及”,面對這種仰望的愛,詩人的態(tài)度是“無需傾訴,更不解風情”。這是嗔的表現(xiàn),因為處在愛情中的對方都在猜,像走進迷宮:“像你沉靜時被我錯認為/一張溫柔的臉”,這就為最后一節(jié)做足了鋪墊和懸念。冷漠是一種理性,是暫時的,能欺騙得了別人,卻欺騙不了自己,理性在愛情面前是無力的:“可是,當我說到你時/雪就化了/春天正悄悄發(fā)生”,說到這里就戛然而止,讓作者自己都猝不及防。這就是她寫作愛情詩的高超之處。這首詩看起來是虛無的,但它以感情的方式真實地存在著。我們再看她的另一首詩《鏡子里的人》——
透明的玻璃城
沒有人真正隸屬于這里
鏡子里的人拿來身體
欲填滿另一種空虛
沒有什么是急于改變的
一如河水的流逝,時間永在
冰川、海洋、戰(zhàn)爭和人心
它們 終會還原本來的樣子
消失的并非真的失去
擁有的在悄悄遠離
鏡子里的人
總在確信,又在懷疑
萬物存在的
無人相信的詞語
斷翼的狂人和失明的星星
而面對天空的鏡子
更多的臉龐毫無遮蔽
更多的身體無處可去
她以為未枯萎的語言會證明
為她找到庇護
一個出口或救贖
這首詩,詩人更言說了她對這個世界的存在與虛無的理解。第一句“透明的玻璃城/沒有人真正隸屬于這里/鏡子里的人拿來身體/欲填滿另一種空虛”,詩人把鏡子里映像稱作“透明的玻璃城”,從而展開她的幻象?!皼]有人真正隸屬于這里”這是玻璃城與真實的關系,“鏡子里的人”就是現(xiàn)實世界的人,“欲填滿另一種空虛”說幻境其實也是影射真實世界的虛妄。接著“沒有什么是急于改變的/一如河水的流逝,時間永在/冰川、海洋、戰(zhàn)爭和人心/它們終會還原本來的樣子/消失的并非真的失去/擁有的在悄悄遠離”,皆是說幻象世界的性質,其實也是她對現(xiàn)實世界的徹悟:擁擠卻空無一物,是鏡子里的世界,也是世界本身,繁華而空洞。一切物象皆為色,而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鏡子里的人,是自己,也是無數(shù)忙忙碌碌的人組成的紅塵。拿身體欲望填滿另一種空虛,這不就是紅塵世相嗎?熙熙皆為利來,攘攘皆為利往。鏡子里的人,其實就是這個世界本來的樣子,只是這樣的表達,更虛幻,也更真實,而且變形后的東西往往更真實。對詩人來說,這是一個不確定的世界,“鏡子里的人/總在確信,又在懷疑/萬物存在的/無人相信的詞語”,世界是矛盾體,是荒謬和無奈的“斷翼的狂人和失明的星星”“面對天空的鏡子/更多的臉龐毫無遮蔽/更多的身體無處可去”。但是,看文本本身,作者還是對真善美,即世界本該有的樣子充滿了期待,當然也充滿了煎熬。詩人只能在俗世認為的虛幻的精神世界中找到存在的真實意義。
“最美的詩歌是最絕望的詩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純粹的眼淚?!痹诿魉乇P的詩歌中,對世界永恒的主體——生與死的內涵,呈現(xiàn)和思考得比較多。所以在她的有些詩里,有一種凄美、絕望的意緒。她有首詩名為《夢中的父親》——
父親身著白色襯衣
輕輕叩門
飄浮在石頭的天空
星星燃燒的焰,宛若遙遠的燈盞
一些聲音很小,起伏于暗光中
脆如金屬
像某個早晨,他手捧茶杯
又和我談論家鄉(xiāng)的兄弟
和瑣碎的生活
走了多久了,爸爸
那里的天空是否干凈
是否溫暖
一天又一天,時間還這么固執(zhí)地
讓我疼
讓我在黑暗中總抱不緊自己
我像只鳥兒收攏了翅
在時間的背脊上,長久地沉默
依稀中,仿佛又見父親披著晨光
帶來泉水、森林與蜂蜜
——這自然的秘境
要在大地的邊緣打開
“你要愛,要相信!”
他和他低沉的聲音
預言般穿過黑夜的迷宮
這是她的詩集《我和我的河流皆愛你》的序言,當下幾乎所有詩人的詩集的序言,都要找一個名人作序,以提高詩集的檔次,明素盤卻特別真實,她把獻給已逝父親的詩作為序,可以見出她對父親的愛之深。由于愛,她和父親彼此活在對方的心里。在這首詩里,生與死仿佛沒有界限,只有時空的差異?!案赣H身著白色襯衣/輕輕叩門/飄浮在石頭的天空”,父親雖然已逝,但好像活著,“像某個早晨,他手捧茶杯/又和我談論家鄉(xiāng)的兄弟/和瑣碎的生活”,但這畢竟是虛幻的,是永遠留在心中的記憶,詩人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走了多久了,爸爸/那里的天空是否干凈,是否溫暖/一天又一天,時間還這么固執(zhí)地/讓我疼/讓我在黑暗中總抱不緊自己”。幡然醒悟,讓女兒無法回避,痛苦地面對父親已逝的現(xiàn)實,“我像只鳥兒收攏了翅/在時間的背脊上,長久地沉默/依稀中,仿佛又見父親披著晨光/帶來泉水、森林與蜂蜜”,能夠安慰女兒的是只能通過幻象把生與死接通,這種幻象就是她詩中的“這自然的秘境”。她有一篇散文《再握他的手時》就寫了對父親無法釋懷的思念。著名詩評家苗雨時曾這樣評說:“女兒對父親的愛是穿越時空的,是生死不渝的?!被蛟S是父親的死對她的觸動,引發(fā)了她對生與死的再認識。
詩人對生與死的思考,是超越時空的,她在《一本翻開的書》中寫道:“書頁合攏,再翻開/故事在折轉處,活著或死去”,生死的界限只在“轉折處”,讓我們看到生命的脆弱和生死的哲學意義。而且她對生與死的認識,不只局限于對父親的死的思考,她的思考涉及萬事萬物。在她的詩《老屋》中,她對童年時代老屋的追憶,彌漫著她對逝去事物的重新認識與感受。一起始,“在老屋,一些名字被重溫”,這些名字是逝去的事與物,是“嵌入最深處”的概念與命名,但在詩人的理念中,它們仍然存在,以“許多夢”的形式,“落入鏡片后的眼睛”“某種超越時間的痕跡/又被神秘物質填滿”,詩人終究是清醒的,逝者已逝,產生“仿佛我的絕望與驕傲/與生俱來”的意緒。詩人的思想極其復雜,“而沉默,讓我重陷虛構的困惑/瞬間又被光影轉移/像失去香氣的剪刀蘭/誰又有能力拒絕或恢復”,剛才還沉浸于還原生的快樂,馬上就陷入虛無的絕望。通過對生與死的思考,詩人得出了結論,“我不能替代/所有的溫暖和憂傷,靜寂中/隱忍的美麗”,詩人不得不在心中達成和解,這種和解是痛苦的,并以憂傷的形式長期存在于詩人對生的執(zhí)著思考中。比如這首《提燈的人》——
光,再鋪開一點
夜就變小了
他黑色的眼睛
落下的情緒陷進一個修辭
沒有干預過多的空間
只是,他與燈之間
像一雙手握住另一雙手
不過,遠景層層推進
又拉回的憂傷
把內心推進另一個界限
勝任所有的渺小,在更遠處
或找一個理由
任萬物溶解于一種他想象的
寂寞、清醒或者喧嘩
現(xiàn)在,他站在最黑的部位
他是自己的提燈的人
這首《提燈的人》仍然是寫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父親,“光,再鋪開一點/夜就變小了”明素盤的妙句很多,里面蘊含的思考也很多,所以她是一個極優(yōu)秀的詩人,“光”本質上是生命的象征,讓“夜就變小了”就是對生命的期望,也是因為對父親的愛,縮小了生與死的距離。接著寫她對父親的追憶,寫“又拉回的憂傷”,寫“任萬物溶解于一種他想象的/寂寞、清醒或者喧嘩”,都是詩人徘徊在生與死的臨界,最后,“現(xiàn)在,他站在最黑的部位/他是自己的提燈的人”寫愛使生與死距離縮小,使愛著的人永生。但終究是絕望的美,是帶眼淚的思考。她說過:“其實,我們沒有一刻停止訴說,在內心,在夢里。”愛使她對生與死再認識,重建了生者對生命的眷戀與珍愛。
詩人對生與死的徹悟,讓她的詩里有濃重的悲傷意緒。詩人韓東曾說:“在詩歌中有三種情緒是正當?shù)模澝?、悲傷和幽默?!睕]有悲傷就沒有愛,有了愛,我們在她的詩里總能找到光源,其詩歌的逐光性無處不在。比如“光,再鋪開一點/夜就變小了”(《提燈的人》);再比如“閃耀光芒,與黑暗對峙”(《我的唐古拉山》);還有“它在落日與戈壁之間/每一次向上的力/把自己拋向更大的虛空”(《一只鳥》)這種逐光性的精神向度,可以見出詩人骨子里有“夸父追日”式的古老情結。
苗雨時評明素盤的詩時曾說過:“她置身于世界的中心,把愛的詞語,撒遍她所能及的廣大的生存界域。然而,其情感的表述和升華,卻運用了矛盾沖折的藝術修辭。因而,詩的境界,充盈著朦朧、飄忽、糾結、不確定感和神秘性。這種語義場,便構成了她詩歌結構的巨大的意蘊張力,使詩意內斂而又多維放射……”誠如是,詩人明素盤詩歌并非只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打轉,她的真正目的仍然在詩與遠方,所以她詩歌中所有意象并非憑空想象,她的詩歌和思考都建立在真實的基礎之上,在她不停地行走的路上。我們看她的詩《海水還是蝴蝶》,文本中呈現(xiàn)許多鮮活的文字和意象,更加活躍了詩人鮮活的想象。我們發(fā)現(xiàn)“蝴蝶”的意象在她的詩歌反復出現(xiàn),成為她的精神具象?!逗K秃分性娙嗽趯嵕场昂K焙吞摼场昂钡南胂笾谐粮?,客觀之境和心靈之境融為一體,“是有真宰,與之沉浮”,詩人迷醉于這種狀態(tài)之中,也希冀在這種迷醉中為自己的痛苦尋找到心靈的出路,“總有什么喚醒焦灼的情緒/夢與現(xiàn)實之間如何找到更好的捷徑”,詩人做的是醒著的夢。
詩人在撫摸著大自然的痛苦,其實何嘗不是在撫摸著自己的創(chuàng)傷,“我們像是永遠在猜謎,指認/對方的某種身世”,其實何嘗不是在尋找自己的身世之謎。詩人的內心是復雜的、矛盾的,永遠處于“一邊靠近,一邊逃離”的狀態(tài),“擅長用沉默掩飾慌亂/在生銹的翅膀上剔除鹽粒和不幸”,多好的表達!只有用這樣真誠激越的文字才能表達詩人此刻的心境,才能把詩人與大自然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體現(xiàn)詩人與大自然和夢的親密無間的關系。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詩人無論對水還是對山,都是情有獨鐘的。她胸有丘壑,在《我的唐古拉山》中,把唐古拉山比喻成“固化的天空之淚”,頗有悲情的色彩。體現(xiàn)了“天生地殺,道之理也”,詩人把自己的苦難經歷賦予到一座山上,在山上找到了共鳴?!八牧Χ?更接近深藍”,深藍是男人的色彩,女詩人卻加在了自己身上,因為“日復一日的風,穿過身體/更多的姿勢被打開/無聲、粗糲,不露痕跡”,自然的無情塑造,自然物象皆是有精神的——“閃耀光芒,與黑暗對峙/拋下碎的影子,連同風雪與沙石/沉睡中偉大的白色魂靈/死生坦然,走過神的天空和大地”。因此,唐古拉山向往光明,與黑暗對峙的品格難道不是詩人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嗎?詩人找到知音,于是情不自禁地喊出:“哦,我的唐古拉——”這是在天地間找到了共情!“醒著的言辭是世代敬畏的聲音/山脊只用自己的方式發(fā)聲/雪的落下是古老的炫影/它的舞蹈,來自更深的焰火”,她在寫山,也是在寫人。詩人的情感是熾熱的,但都是在隱喻中暗流運行,她想“借助詩歌意象間接地暗示出來”,這樣就使她的詩歌表面上艱澀幽咽,但張力和生命力無窮無盡。再比如這首《一枚貝殼》——
一枚貝殼
靜止的小小風暴
像我身體里骨質的秘密
是堅硬的水
收藏了遼闊的水
沉默時,我看見最堅硬的部分
和裸露的傷口
無法急于表白的
在極小的殼內瘋狂滲出
這是所有深藍色最憂郁的部位
空虛、冷漠抑或歡喜
如同你遇見我時
被植入的情節(jié),月光浮起
我在你的掌心已別無所求
心中有,筆下才有。詩人明素盤化成萬物,能呈現(xiàn)大的物象,也能寫小的物象。宇宙萬物都馳騁在她的筆下,與她的靈魂融合在一起。她在《一枚貝殼》中把她對大自然靈魂的挖掘表達到了極致。她總是在形而上處著筆,“沉默時,我看見最堅硬的部分/ 和裸露的傷口/ 無法急于表白的/ 在極小的殼內瘋狂滲出”,她擅長用有形去表達無形,“深藍色”“憂郁的”是愛的美好的形態(tài),美好之外,還有空虛、冷漠,這些都是愛情的逼真狀態(tài)。詩人寫詩如游泳,一會兒深潛水下,一會兒又浮在水上,“如同你遇見我時/被植入的情節(jié),”讓夢幻的愛又回到現(xiàn)實?!爸踩搿卑凳玖藧鄣慕Y局。詩人把自己對愛情的思考寄寓馳騁在一枚小小的貝殼里,對心理的挖掘可謂深入骨髓,“靜止的小小風暴”“是堅硬的水/收藏了遼闊的水”,這些奇特的想象,這些以文字幻化成的舞蹈,可謂寫情寫悲傷寫到了極致。比如這首《港口》——
一個人的港口
有奢侈的孤獨,和遼闊的沉默
鷗鳥一次次匍匐低飛
將影子投入巨大的海里
多像他,不顧一切地愛與原諒
所有的出發(fā)與歸來
都是謎
在詩中,“港口”意象的精神化,更呈現(xiàn)詩人吐納萬象、與宇宙同在的具象。她在寫愛情,也是在寫哲學思考:“一個人的港口/有奢侈的孤獨,和遼闊的沉默 ”“多像他,不顧一切地愛與原諒”,詩人以人稱“他”來寫自己,可見其不讓須眉的心志!“所有的出發(fā)與歸來/都是謎”自然是無言的,最深情的是無言的,最偉大的心靈也是無言的,如陶淵明的“欲辯已忘言”,雖然詩人一直在詩歌的文字絮絮叨叨,但那是她一個人的獨語江山,她是在與萬物對話,她是在與自己對話。正如她所說“與自己對話,就是與這個世界對話”。
苗雨時說:“這是神旨的昭示,也是詩人自我的抉擇:只有與萬物共生,與世界和諧,才能從虛無走向生命的真實,并活出人的尊嚴、價值和精彩!”詩即思,詩人明素盤有著廣闊的精神維度。她的表達多數(shù)時候都是晦澀的,甚至會顯得有些灰暗。也正因如此,她的詩作才愈加顯得意味深長。我們截取她的一段評論看她的寫作思想:“詩人向愛情、向心中的愛人傾訴、獨白,又似乎在喃喃自語,一半清醒一半昏眩的囈語,看似一個沉浸在愛情中的人沒有邊際的思念,其實是若暗若明地與藝術(詩歌)發(fā)生關聯(lián),這種自由的抒寫正是其詩‘別趣’與迷人魅力之所在?!痹娙说莫氄Z就是她的江山,江山就是她的獨語。詩人把自己的愛情、襟懷和對宇宙人生的思考與理解,都融入她建構的這座語詞的獨語江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