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龍,鄭春穎(長春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00)
20世紀70年代以來,一種鉤體中部浮雕有鳥首人身手抱魚造型的銅帶鉤陸續(xù)被發(fā)現(xiàn)。這一母題被研究者稱為“錯金銀抱魚銅帶鉤”“神人抱魚銅帶鉤”“神人手抱魚帶鉤”“錯金銀抱魚帶鉤”等(為了行文統(tǒng)一,本文一律稱其為“神人抱魚銅帶鉤”)。2001年,孔玉倩[1]首次對河北滿城縣北莊墓出土的神人抱魚銅帶鉤展開討論,將神人抱魚銅帶鉤的圖像分為含珠鳥首、鳥首人身仙人、蟾蜍三部分,并將此鉤的出現(xiàn)年代定為東漢晚期。2011年,武瑋[2]發(fā)表《漢晉時期神人手抱魚圖像釋讀》,認為神人抱魚銅帶鉤屬于漢代,神人為先秦神人的漢代化,含珠鳥首可能是鳳鳥,表達了使用者生前封官加爵的愿望。2017年,蘇奎[3]發(fā)表了文章《錯金銀抱魚銅帶鉤的年代與內涵》,認為神人抱魚銅帶鉤可能出現(xiàn)于東漢末至西晉初。構尾神人為人面鳥喙羽人,又名頭,含珠鳥首與漢畫“鳳鳥含丹”十分類似,使用者可能為武將,用于束系革帶,表達了其生前驍勇善戰(zhàn)、所向披靡的心愿。
整體來看,學界對神人抱魚銅帶鉤為死者身前之物,具有實用功能,構體正面神人為頭、含珠鳥首為鳳鳥等觀點基本達成共識。但對于神人抱魚銅帶鉤的其他功能與出現(xiàn)年代,學界存在較大分歧。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擬從神人抱魚銅帶鉤形制特征辨析入手,進一步探究其具有的功能。
發(fā)掘出土的神人抱魚銅帶鉤,共計10件;國內外博物館收藏的神人抱魚銅帶鉤,共計7件;傳世文獻所見神人抱魚銅帶鉤,共計5件。截至目前,出土神人抱魚銅帶鉤文物共計22件。表1①統(tǒng)計了出土神人抱魚銅帶鉤的詳情。
神人抱魚銅帶鉤可分為正面的圖像和背面的銘文兩部分。正面圖像的空間結構,學者多視為兩個空間,神人抱魚銅帶鉤鉤體正面尾部為頭,頭頂高冠,冠似三花瓣綻放的狀態(tài),兩側有一對上豎的長耳,手、腳呈鳥爪的形態(tài),雙爪摟抱一條大魚,作吞食的狀態(tài);鉤體正面首部為含珠鳳鳥。值得注意的是,孔玉倩[1]指出,在神人抱魚銅帶鉤的正面圖像神人抱魚、鳳鳥含珠之間,有一似蟾蜍的動物,此物頭部隱于魚尾之下,雙手攀附于神人足上,下肢彎曲而立。通過對比觀察出土的神人抱魚銅帶鉤,筆者贊同孔說,認為神人抱魚銅帶鉤的正面存在第三個“蟾蜍”空間。除安徽青陽五星村西晉墓、河南南陽白河鎮(zhèn)出土的神人抱魚銅帶鉤無法辨識外,其余出土的神人抱魚銅帶鉤的正面變化根據(jù)蟾蜍的有無再分為兩類。第一類為有蟾蜍的神人抱魚銅帶鉤,如河北滿城北莊墓(圖1-1)[1]、安徽馬鞍山金家莊三國墓(圖1-2)②、湖北鄖縣李營村三國墓(圖1-3)③、河南洛陽孟津曹休墓(圖1-4)④、吉林榆樹劉家鄉(xiāng)(圖1-5)⑤。從以上出土的神人抱魚銅帶鉤可以清晰看到下面似存在一只蟾蜍,該蟾蜍的整體造型為頭部呈三角形,前肢伸展,后肢逐漸向內收攏,直至后腳相交。第二類為無蟾蜍的神人抱魚銅帶鉤,如重慶云陽舊縣坪遺址(圖2-1)⑥、南京西崗西晉墓(圖2-2)⑦以及湖南益陽羊舞嶺墓M1(圖2-3)⑧。
圖1 考古出土蟾蜍神人抱魚銅帶鉤
圖2 考古出土無蟾蜍神人抱魚銅帶鉤
神人抱魚銅帶鉤的背面銘文,并不具有統(tǒng)一的模式,通常是以“丙午神鉤”或者“丙午鉤”開頭,中間的銘文為“手抱魚”或者“口含珠”,末尾銘文為“位至公侯”“君必高遷”“大吉”等不同內容。不同地區(qū)出土的神人抱魚銅帶鉤,其構體正面神人抱魚、含珠鳳鳥的圖像基本完全一致,而正面的蟾蜍圖像和背面的銘文并不完全相同,這或許是因為不同的工匠在遵循一定圖像模式的基礎上,對神人抱魚銅帶鉤的圖像和銘文進行了選擇性處理。蟾蜍圖像位于鉤尾神人抱魚和鉤首含珠鳳鳥之間,位置不明顯,且形象簡略不易發(fā)現(xiàn),導致工匠極易忽視對蟾蜍空間的塑造。
神人抱魚銅帶鉤首先是實用品,古人在處理死者生前用品時需遵循“事死如生”“大象其生”的喪葬觀念。因此,他們會將死者生前珍視的神人抱魚銅帶鉤放入墓葬。學者對于生前使用神人抱魚銅帶鉤的研究,通常的做法是將構體的圖像分別與同時期或之前的圖像比較異同,然后找出最相似的圖像,探究背后的文化內涵進行簡單疊加,最終得出神人抱魚銅帶鉤的功用與象征意義。這種做法完全割裂了神人抱魚銅帶鉤的整體圖像邏輯,而且還切斷了構體與銘文、圖像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筆者認為神人抱魚銅帶鉤的構體、銘文、圖像屬于共生的關系,該構體神人抱魚和含珠鳳鳥之間的蟾蜍圖像,起到連接鉤尾神人抱魚和鉤首含珠鳳鳥的關鍵作用。因此,只有將神人抱魚銅帶鉤正面的“蟾蜍”圖像與同類帶鉤相比較,才能解讀神人抱魚銅帶鉤在特定時空中的真正功能。
蟾蜍圖像的帶鉤較為罕見,遼寧遼陽苗圃墓地出土一件蚩尤帶鉤,鉤背鈕部出現(xiàn)一只蟾蜍,鉤身中央為蚩尤,其左右為青龍白虎。蚩尤出現(xiàn)于帶鉤的原因,孫機根據(jù)《漢書》、《后漢書》出現(xiàn)的“祭蚩尤”史料,將其解釋為“漢代視蚩尤為主兵之神,故鑄其形象于帶鉤,并認為服之可以辟兵”[5]。從文獻記載來看,蟾蜍亦有辟兵的文化內涵,《文子·上德》曰:“蘭芷以芳,不得見霜。蟾蜍辟兵,壽在五月之望?!盵6]蚩尤辟兵帶鉤中出現(xiàn)蟾蜍圖像,應是為了突出蚩尤的“辟兵”功能。那么,在神人抱魚銅帶鉤上也出現(xiàn)這種圖像,表明它可能也具有同樣的用意。
“辟(避)兵”義為避除、弭止兵戎的傷害,是古代使用很普遍的一種軍事巫術,屬于所謂“兵陰陽”的范疇[7]。東漢至魏晉時,辟兵的含義有所延伸,已包括辟疫的功能。東漢應劭《風俗通義》記載:“五月五日,以五彩絲系臂,名長命縷,一名續(xù)命縷,一名辟兵繒,一名五色縷,一名朱索,辟兵及鬼,命人不病瘟。”[8]王仁湘[4]認為五月五日、五月丙午,其實是同一天?!氨俦肮怼北硎玖恕氨c鬼”的含義相同,“兵”此時應理解為因戰(zhàn)爭而死亡的兵鬼,在古人對于疾病的認知中,他們認為鬼會引發(fā)瘟疫,正如東漢劉熙《釋名》所言:“疫,役也。言有鬼行役也?!笔枳C本云:“《一切經(jīng)音義》引作‘言有鬼行,役役不休也’?!墩f文》云:‘疫,民皆疾也。’似‘役役不休’之訓為得。”[9]此外,史料明確記載辟兵具有軍事巫術和辟疫的雙重功能。葛洪《抱樸子·微旨》[10]談及“辟兵”“是以斷谷辟兵,厭劾鬼魅,禁御百毒,治救眾疾,入山則使猛獸不犯,涉水則令蛟龍不害,經(jīng)瘟疫則不畏,遇急難則隱形”。他在《抱樸子·雜應》中又提到“或問辟五兵之道。抱樸子答曰:‘吾聞吳大皇帝曾從介先生受要道云,但知書北斗字及日月字,便不畏白刃。帝以試左右數(shù)十人,常為先登鋒陷陣,皆終身不傷也?!盵10]由此可知,東漢至魏晉時人已認為“辟兵”具有軍事巫術和辟疫的雙重功能。
為了應對瘟疫和戰(zhàn)爭的災難,“辟兵”觀念孕育而生,這種觀念往往會通過有形的手段來展現(xiàn)。將觀念轉化為器物來呈現(xiàn),正符合“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的造物原理。根據(jù)目前的考古器物,辟兵觀念的器物就是帶鉤,除前文提到的蚩尤辟兵帶鉤外,還有三國蔣琬墓出土的一件辟兵帶鉤,其銘文顯示“帝堯所作,鉤無短長。前適自中,后適自傍。主以辟兵,天圓(地)方”。上述辟兵帶鉤有的在其表面刻畫代表“辟兵”的圖像,而有的直接出現(xiàn)“辟兵”二字,這說明帶鉤是此時期辟兵觀念轉化的載體,其裝飾紋樣并無統(tǒng)一的標準。
神人抱魚銅帶鉤集合了辟兵觀念的載體“帶鉤”,并在其表面裝飾了具有辟兵象征意義的蟾蜍圖像,這說明了它可能是墓主人用于“辟兵”的用品。2020年,紀婷婷等[11]發(fā)表了《胡家草場漢簡1039號簡所記辟兵術考》一文,對于蟾蜍辟兵的原理進行充分解讀。文章認為簡文辟兵方之所以選擇在八月八日南行蟾蜍、在月蝕時禱祝利用蟾蜍,同時借赤帝“南方火德之帝”來禱祝辟兵,是因為這些都體現(xiàn)了以陽勝陰的陰陽觀念。對于熒惑、朱雀、祝融,后世認為三者可辟兵,是因為南方火屬陽,以陽勝陰之故。神人抱魚帶鉤構體正面圖像神人抱魚同樣符合蟾蜍辟兵以陽勝陰的陰陽觀念。神人可能為三苗后裔雕刻的頭神像,三苗在南方,南方火屬陽[3],而魚為陰?!痘茨献印ぬ煳挠枴穂12]曰:“介鱗者,蟄伏之類也,故屬于陰。”所以,神人抱魚腳踩蟾蜍,正是對蟾蜍辟兵以陽勝陰的詮釋。
此外,構體正面的含珠鳳鳥圖像和構體銘文“丙午”日的選擇也都是對“蟾蜍辟兵”以陽勝陰的補充。
鳳在陰陽五行屬“火”,《鹖冠子》中有寫道:“鳳,鶉火之禽,太陽之精也。”[13]丙午日亦是“蟾蜍辟兵”的選擇日期,葛洪[10]的《抱樸子》曰:“肉芝者謂萬歲蟾蜍,頭上有角,頷下有丹書八字再重。以五月五日午時取之,陰干,百日,以左足畫地即為流水。帶其左手于身,辟五兵。若敵人射己弓矢,皆還自向?!鼻拔囊咽觯逶挛迦占次逶卤缛?。受陰陽五行思想的影響,古人把五月(午月)的“午”日設定為五月的陰陽轉換的關節(jié)點,選擇五月(午月)午日午時來鑄劍、煉鏡,為的是取其至極之陽氣[14]。上述神人抱魚銅帶鉤的鑄造日期為“丙午”,雖然不一定在此日期鑄造,而對于“丙午”的特意選擇,應是為了滿足“蟾蜍”辟兵以陽勝陰的特殊需求。
綜上所述,神人抱魚、含珠鳳鳥和五月丙午日都符合蟾蜍辟兵以陽勝陰的陰陽觀念。
據(jù)蘇奎對傳世文獻記載、國內外博物館收藏、發(fā)掘出土的神人抱魚銅帶鉤研究,可知它們的形制基本相同,那么制作年代應該相當接近。他根據(jù)墓葬形制、伴出器物、帶鉤形制及銘文特征等方面內容,認為神人抱魚銅帶鉤的制作年代可能要追溯至東漢末 年,流行于三國初期至西晉早期,此后不再見到[3]。蘇奎對于神人抱魚帶鉤的年代斷定,筆者認為最具合理性,故采用蘇氏的斷代觀點。關于此時間段,有一突出現(xiàn)象,戰(zhàn)爭和瘟疫流行頻發(fā)。東漢末年,天下大亂,后漸三分天下,但其戰(zhàn)爭依然不絕如縷。當時社會除戰(zhàn)爭外,瘟疫亦是一大災難,《三國志》有多處瘟疫肆虐的記錄?!度龂尽菚O權傳》記載,獻帝建安二十四年“是歲大疫,盡除荊州民租稅”[15]?!度龂尽の簳べZ逵傳》注引《魏略》又載獻帝建安二十五年“(曹操崩時,正月)士民頗苦勞役,又有疾癘,于是軍中躁動”[15]?!度龂尽の簳っ鞯奂o》亦載青龍二年“夏四月,大疫”[15]以及青龍三年正月“京都大疫”[15]。無形的瘟疫和有形的戰(zhàn)爭,最能威脅先民的生存。為了驅逐瘟疫和消弭兵災,神人抱魚銅帶鉤的鑄造運用了蟾蜍辟兵以陽勝陰的觀念,是一類帶有護符功能的帶鉤。
瘟疫和戰(zhàn)爭是神人抱魚銅帶鉤產(chǎn)生的社會土壤,體現(xiàn)了人們對生前死亡的恐懼,但其背面的銘文“位至公侯”“君必高遷”“大吉”吉祥內容,體現(xiàn)了使用者生前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表達了對使用者的祝福,是一種樂生的態(tài)度。
本文指出了神人抱魚銅帶鉤正面的圖像神人抱魚、含珠鳳鳥、蟾蜍和構體背面的銘文“丙午”以及帶鉤構體共同構建了一套簡略而完整的蟾蜍辟兵表述系統(tǒng)。神人抱魚銅帶鉤的辟兵觀念,是為了應對東漢末至西晉初期的戰(zhàn)爭和瘟疫,背后的吉祥銘文,則表現(xiàn)了墓主人樂生的心態(tài)。
注釋
①表1 是根據(jù)蘇奎的《錯金銀抱魚銅帶鉤的年代與內涵》發(fā)掘出土的9 件神人抱魚銅帶鉤統(tǒng)計而得。
②馬鞍山市文物管理所等:《馬鞍山文物聚珍》,文物出版社,2006 年第56 頁。
③山西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考古系,湖北省文物局:《鄖縣李營墓群》,《湖北省南水北調工程重要考古發(fā)現(xiàn)II》,文物出版社,2010 年第234 頁。
④嚴輝,史家珍,王咸秋:《洛陽孟津大漢冢曹魏貴族墓》,《文物》,2011 年第9 期第1,32-47 頁。
⑤吉林省博物館:《中國博物館叢書·吉林省博物館》,文物出版社,1992 年第163 頁。
⑥唐冶澤:《重慶三峽庫區(qū)新出土神人手抱魚帶鉤考》,《中原文物》,2008 年第1 期第58-62 頁。
⑦南波:《南京西崗西晉墓》,《文物》,1976 年第3 期第55-60,82 頁。
⑧盛定國:《益陽羊舞嶺戰(zhàn)國東漢墓清理簡報》,《湖南考古輯刊》,1984 年第17,70-77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