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與新生：《孤獨者》中的葬禮書寫

孫偉　李思明

摘? 要：在《孤獨者》中，葬禮是規(guī)訓(xùn)個體的權(quán)力運作場和被物質(zhì)主義侵占的庸俗儀式，同時也是“我”人生思想發(fā)生轉(zhuǎn)變的媒介。魏連殳參加祖母葬禮，對傳統(tǒng)積習選擇妥協(xié)；“我”參加魏連殳的葬禮，以積極的行動實現(xiàn)了新生，破除了早期對“白心之民眾”和個人無政府主義式先覺者的幻想，對五四式的啟蒙路徑進行反思，嘗試召喚積極介入現(xiàn)實的行動者。普通民眾借葬禮對異見者進行壓迫，新人也可借助其省思既往主張的偏頗，從而為更具實踐性的新思想的產(chǎn)生提供助益。

關(guān)鍵詞：《孤獨者》；葬禮；啟蒙；新生

中圖分類號：1210?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1004-342（2023） 05-105-09

收稿日期：2023-05-30

*基金項目：廣東省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十三五”規(guī)劃學(xué)科共建項目“日記維度中魯迅文學(xué)作品的重讀研究”（項目編號：GD17XZW11）。

作者簡介：孫偉（1983—），男，暨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研究員；李思明（1999—），女，暨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

“冠昏喪祭”是中國人日常生活的重要禮俗，葬禮尤為重要。周作人指出，“中國民眾的感情與思想集中于鬼，日本則集中于神，故欲了解中國須得研究禮俗”①。在新舊思想過渡時代，葬禮是諸多矛盾集結(jié)的樞紐，是各種話語激烈交鋒的博弈場。守舊者借其可將異見者吞噬，新人在參與中也可能獲得思想的新生。

對《孤獨者》兩場葬禮的解讀，已有研究多從孤獨者的命運象征和生存狀態(tài)兩個角度展開。李歐梵認為，兩場葬禮暗示了孤獨者命運的接續(xù)。②汪衛(wèi)東認為，葬禮的主要價值在于見證了魏連殳的生存狀態(tài)和死亡過程。③汪暉著眼于兩場葬禮的差異，指出第二場葬禮的結(jié)尾暗示了孤獨者命運在滅亡之外的另外一種可能。④這些研究基本將葬禮視為民眾迫害先覺者的權(quán)力場，是落后國民性扼殺新人的腐朽傳統(tǒng)。通過對《孤獨者》中的葬禮書寫進行分析，將先覺者的命運從個體性、封閉性的闡釋空間中釋放出來，而將其放置在社會的、歷史的等更為廣闊的現(xiàn)實中進行考察，從而對知識分子的現(xiàn)實生存和思想轉(zhuǎn)變等問題作進一步思考。

一、告別“白心之民眾”：孤獨者處境的再認識

小說中的“我”和魏連殳，顯然是新思想者的一體兩面，兩人時時爭論，或可看作是不同時間段上“今日之我”與“舊日之我”的對話。以此為視角，第一場葬禮，是從日本剛回國后帶著《新生》時期思想的新人，在走進被他肯定的民眾和民俗中的真實境遇。

魯迅在《新生》時期對民眾和民俗均持積極肯定態(tài)度，是未來中國革新的希望所在。但當回到故鄉(xiāng)，與民眾民俗真實的接觸中他卻發(fā)現(xiàn)了其落后消極的真實面相。據(jù)周作人回憶，魏連殳祖母的葬禮以魯迅的親身經(jīng)歷為藍本。①這使得他對葬禮的多面性能夠有更為細致的把握，認知也從紙上之世界實現(xiàn)了到現(xiàn)實之世界的位移。小說中對祖母的葬禮，著重展現(xiàn)的是其消極一面。

葬禮是權(quán)力的爭奪場。魏連殳一回到寒石山，立刻就被親族以葬禮儀式之名進行威逼，迫使成為舊習慣的表演者。如此滑稽的場面，本質(zhì)上是群體在葬禮上對個體權(quán)力的爭奪，群體在其中合力對異見者進行圍剿。民眾聚合成群后顯現(xiàn)的猙獰面目，表現(xiàn)了對利欲的渴望。這里有親戚本家們虛偽作態(tài)的哭泣，也有大良的祖母以吃穿用度為標準評判魏連殳生前的行為，并用俗世的物質(zhì)名利分析死后的生活：“待到死了下來，什么也沒有，都糟掉了。要不然，今天也不至于這樣地冷靜?！痹诒娙说男袆又?，卻唯獨不見對死者真切的關(guān)懷。若以“事死如事生”“慎終追遠”等葬禮的傳統(tǒng)精神衡量眾人的行為，可以發(fā)現(xiàn)，葬禮已然極大地偏離了儒禮規(guī)范，趨于僵化與庸俗。

祖母葬禮，是對先覺者所處現(xiàn)實的集中性展現(xiàn)，反映出他們在歷史現(xiàn)實中的真實具體處境。需要追問的是，葬禮的庸俗化問題在歷史中是如何形成的？回看葬禮發(fā)展史，無數(shù)士人曾就其中的庸俗化與形式問題展開過諸多討論。《孤獨者》的葬禮書寫細致描寫了葬禮在當下的現(xiàn)實困境，它與過往士人對葬禮問題敘述的差異，是其葬禮書寫的獨特價值所在。

《孤獨者》中的葬禮，除了受到浙江民間信仰的影響，其基本樣貌是在以朱熹為代表的宋代儒者那里得到規(guī)范的。在朱熹的時代，喪葬禮俗中偏離儒禮規(guī)范的內(nèi)容是刺激儒者進行喪葬改革的重要原因。攀比娛樂之風起，而對死者的安頓不足，這樣的喪葬庸俗化現(xiàn)象無疑違背了儒家“事死如事生”的價值觀。②對此，朱熹選擇回向《儀禮》，并撰寫《儀禮經(jīng)傳通解》和《家禮》來嘗試復(fù)興“冠昏喪祭”中的儒學(xué)精神。殷慧指出：“朱熹復(fù)興儒學(xué)的實踐始終體現(xiàn)在對日常冠昏喪祭等禮儀的斟酌裁損和忠實踐履中。”①在以朱熹為代表的宋儒們看來，葬禮的核心精神必須通過具體的禮儀實踐展開，但過分強調(diào)禮儀程序的繁雜反而損害了所宣揚的孝親思想。

在朱熹等人的葬禮規(guī)范中，參與者個體并不重要，中心是喪葬儀式的禮儀原則和具體形式。②如此一來，由情感而來的紀念意向、孝親意向等內(nèi)容被外化為了可供評判的標準，而失去了原初精神動機。明清儒者孜孜不倦地在喪葬禮制上增添修補，試圖將葬禮各個環(huán)節(jié)“建制化”③，而從未將具體的個人視為需要重點關(guān)注的對象。在這種情況下，強調(diào)“事死如事生”非但不是對人之精神的點亮，而是將這種價值上升為權(quán)威性的意識形態(tài)，并以壓制人的精神能動性為代價。

當儀式成為生活慣例，普通民眾在實踐過程中傾向于關(guān)注如何踐行儀式，而非為何踐行儀式?！笆滤廊缡律薄吧鹘K追遠”等理念被轉(zhuǎn)化為具體程序，似乎只要達成對程序的遵循，便完成了士人提倡的儒家精神。儒者們未曾將變革的眼光聚焦于民眾，而是汲汲于抽象的“天理”與儀式的形式，自然無法真正喚醒埋藏于喪葬儀式中的儒禮精神?！敖ㄖ苹迸c庸眾的現(xiàn)實欲求達成了共謀，使得利欲在喪葬儀式中找到了安身之位。

《孤獨者》將民眾作為葬禮上的主角進行描寫。在這一聚焦點轉(zhuǎn)移的過程中，葬禮的核心從儀式程序被置換為了參與者的個體精神問題。作者對民眾民俗的態(tài)度也從《新生》時期的肯定變?yōu)榱伺?。在《破惡聲論》中，魯迅認為民眾的迷信活動蘊藏了個體的精神力量。“吾則謂此乃向上之民，欲離是有限相對之現(xiàn)世，以趣無限絕對之至上者也。”④通過“正信”⑤，民俗活動中的個人有可能獲得“內(nèi)曜”⑥之力量，進而成功打破被啟蒙者與啟蒙者之間的隔閡。但在《孤獨者》中，魯迅放棄了這一思想路徑。參與葬禮的民眾虛偽庸俗，不再是民俗活動中的“向上之民”，而是“勞勞獨軀殼之事是圖”⑦的追名逐利之徒。民眾在葬禮中不是作為個體而存在，而是禮儀實踐的工具。葬禮通過固定程序?qū)⑴c者的主體性徹底驅(qū)逐，個體的精神和情感在儀式中淪為無用之物。民眾在葬禮程序中起起落落的哭聲，以及故作姿態(tài)的悲傷，都表明參與者的主體在葬禮中已難覓蹤跡。民眾麻木甚至主動接受了葬禮的“建制化”與庸俗化，更依仗“建制化”賦予的價值正義，合力圍剿堅持主體性的個人。民眾不僅不能成為革新力量，反而通過維護、壯大葬禮的不合理因素，對革新者進行著合圍剿滅。葬禮作為民俗的積極一面在《孤獨者》中被徹底消解了。

魯迅《新生》時期推崇的“白心之民眾”在《孤獨者》中已難覓蹤跡。隨著魏連殳對祖母的告別，魯迅也告別了曾寄托啟蒙希望的“白心之民眾”。民眾是活在歷史進程中的真實生命，對知識分子書齋中的理論設(shè)定進行反抗，這也迫使魯迅重新調(diào)整對知識分子與民眾關(guān)系問題的認識。

二、告別“個人的無治主義”：啟蒙路徑的再認識

瓦解了“白心之民眾”的希望，第二場葬禮則指向了《新生》時期設(shè)定的主體建構(gòu)的重要思想資源——“個人的無治主義”①?！拔摇蓖ㄟ^觀看魏連殳在祖母葬禮上的遭遇，發(fā)現(xiàn)先覺者與民眾之間的自然結(jié)合不可實現(xiàn)。而接下來魏連殳的思想轉(zhuǎn)變乃至死亡，展現(xiàn)出了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滅亡?！拔摇蓖ㄟ^參加魏連殳的葬禮，實現(xiàn)了對《新生》時期完全依靠個體覺醒的“個人的無治主義”的清算。

魯迅在《新生》時期對民眾寄予希望的重要原因在于他們的情感真摯濃烈，而民俗之所以應(yīng)該保留尊重，也是因為可以使民眾抒發(fā)情感、保留神思。祖母葬禮，使得這一思路落空。魏連殳在葬禮上始終是一個格格不入的存在。他毫無抗拒地進入由鄉(xiāng)人們設(shè)計好的葬禮，沉默地完成各項儀式。對葬儀的全盤接受和始終不哭，是與群體對抗、抽離自我的刻意行動。當葬禮結(jié)束，他終于在痛哭中將情感傾瀉而出，從中可見其對自我之真和情感之真的堅持。

魯迅認為情感應(yīng)當具有使人“爭天拒俗”②、反抗一切偽詐不公的力量。他反對馴順的情感，認為“心聲”與“內(nèi)曜”是破除污濁現(xiàn)實、喚醒民眾的必要因素?！皟?nèi)曜者，破黮暗者也；心聲者，離偽詐者也?！雹鄯从^儒者規(guī)范下的喪葬儀式，情感恰恰處于被壓抑狀態(tài)。特納指出儀式的意義具有兩極性，“感覺極聚集了那些被期望激起人的欲望和情感的所指；理念極則能使人發(fā)現(xiàn)規(guī)范和價值，它們引導(dǎo)和控制人作為社會團體和社會范疇成員的行為?！雹軉试醿x式的價值體系，同樣由理性價值與感性價值組成。梁漱溟認為：“周孔教化自亦不出于理智，而以感情為其根本，但卻不遠于理智——此即所謂理性。理性不外乎人情?！雹俚髑宓膯试醿x式中的情感處處受到理性的規(guī)范，只有符合“理”的情，才是合理之情。喪葬之理源自情感，但卻在后來的發(fā)展中日益對人的真實情感進行漠視，甚至壓抑。

明清喪葬儀式的“建制化”，旨在通過形式的規(guī)范以達到對“天理”的遵循。徐嘉指出：“以朱熹為代表的‘性理之學(xué)，一改先秦儒家由情而性的‘情—性邏輯，變?yōu)椤怼浴檫壿?，主要強調(diào)倫理規(guī)范的絕對性，情感的積極意義則大大弱化，不再是人性的合理內(nèi)容，而變?yōu)橐刂频膶ο?。”②如此一來，情感在喪葬儀式中的能動性被極大削弱了。祖母葬禮，典型地道出情感價值在喪葬儀式中被壓抑的處境。

面對無情、無誠的葬禮，魏連殳選擇以沉默對抗，并以此捍衛(wèi)個體的情感真實。但他的自我堅守卻再也無法實現(xiàn)“群之大覺”③，早期所設(shè)計的通過“精神界之戰(zhàn)士”④實現(xiàn)“一導(dǎo)眾從”⑤的啟蒙藍圖也就此破產(chǎn)。魏連殳始終被動或主動地將自己與民眾相隔絕。如果說在葬禮之前還懷有對民眾的幻想的話，那么在相繼遭遇葬禮上親族們的虛情假意、關(guān)于孩子的希望破滅等事件后，他主動切斷了先覺者與民眾之間的正向連接，而愈加趨近于魯迅對綏惠略夫的評價：“是要救群眾，而反被群眾所迫害，終至于成了單身，忿激之余，一轉(zhuǎn)而仇視一切，無論對誰都開槍，自己也歸于毀滅?！雹?/p>

祖母葬禮后的魏連殳具有鮮明的個人無政府主義色彩。他決絕地向周圍人宣戰(zhàn)，成為“無論對誰都開槍”的復(fù)仇者。復(fù)仇的結(jié)局是慘然的。他以自我異化的方式復(fù)仇，正如長蛇自噬其心，即使復(fù)仇的目的達成，自我也難以避免地走向困頓。第二場葬禮上，由生者轉(zhuǎn)變?yōu)樗勒叩奈哼B殳，其服飾極不妥帖，身體扭結(jié)，以此表達著死者生前精神上的痛苦。木山英雄對《墓碣文》的解讀同樣適用于魏連殳：“殘酷的孤獨依從孤獨的邏輯發(fā)展，最終卻引致于無法成其為孤獨的境地，而在那里受到了審判”⑦。魏連殳渴盼以個人的行動打破集體的蒙昧狀態(tài)，卻又無形之中在自我與民眾之間筑起高墻，未曾嘗試真正與待啟蒙者建立深刻的聯(lián)結(jié)。葬禮具有社會性，它除了起到關(guān)懷亡者、撫慰生者的作用外，還具有聯(lián)結(jié)群體的功能：“殯葬禮儀本身就是一套社會集體共有的倫理規(guī)范體系，是面對死亡事件建構(gòu)而成的道德律令與行為原則，要求人們在禮俗儀式的操作過程中能領(lǐng)悟自我的生命本質(zhì)，進而帶動個人與群體間相互溝通的倫理秩序?！雹佟豆陋氄摺分爻尸F(xiàn)了葬禮的社會性一面，魏連殳卻主動地阻斷其行動的社會性。即便魏連殳在個人層面上實現(xiàn)了對情感價值的堅守，卻未能與歷史現(xiàn)實的具體實在建立多層次的深入聯(lián)結(jié)。經(jīng)由兩場葬禮，《孤獨者》在告別了“白心之民眾”后，又對個人無政府主義式的先覺者進行了告別。

在汪暉看來，“魯迅小說現(xiàn)實主義的這一內(nèi)在發(fā)展過程正是一個否定的過程：它從知識者的自我覺醒開始，經(jīng)由外部世界的認識和否定，歸結(jié)到對自我的再認識和否定”②。在葬禮書寫中，《孤獨者》完成了這一否定過程。魯迅《新生》時期設(shè)置了一條啟蒙路徑：個體通過“立人”的方式成為先覺者，民眾則經(jīng)由宗教激發(fā)自身的“內(nèi)曜”，成為白心之民眾。先覺者發(fā)揚精神，喚醒白心之民眾，最終實現(xiàn)“一導(dǎo)眾從”式的思想啟蒙。③這一尚未落實到現(xiàn)實層面的啟蒙路徑，在《孤獨者》中遭到了一定程度的清算。葬禮將民眾和先覺者都拉回到中國的歷史現(xiàn)實，民眾在其中展露其本來面目，“白心之民眾”在現(xiàn)實中難以尋覓；先覺者循著啟蒙路徑行動，卻在圍困之下看到了啟蒙的無力。兩場葬禮不但是埋葬孤獨者的場域，也是更新對中國現(xiàn)實和啟蒙路徑的認知的場域。

魯迅埋葬了既往的啟蒙路徑設(shè)計，似乎只剩下了強烈的歷史虛無感。與《孤獨者》同時期的《野草》，便充斥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④的絕望。然而魯迅始終不是一個能夠退回自己園地的人，1925年他在給許廣平的信中如此說道：

走“人生”的長途，最易遇到的有兩大難關(guān)。其一是“歧路”，倘是墨翟先生，相傳是慟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頭坐下，歇一會，或者睡一覺，于是選一條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其二便是“窮途”了，聽說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卻也像在歧路上的辦法一樣，還是跨進去，在棘叢里姑且走走。但我也并未遇到全是荊棘毫無可走的地方過，不知道是否世上本無所謂窮途，還是我幸而沒有遇著。⑤

魯迅并不回頭，而是告別了魏連殳式的先覺者之路，重又跨入現(xiàn)實之中，尋找新的道路以 “作絕望的抗戰(zhàn)”⑥。在對民眾與先覺者的雙重否定中，葬禮一方面完成了其告別的任務(wù)，另一方面也蘊藏了新生的可能。

三、新生：葬禮更新中的行動者召喚

小說經(jīng)由葬禮對兩種主體的想象進行了告別，對葬禮原初精神的回溯也賦予生者以新的生命可能性。“死亡是生命最大的臨界點”，“這是一個由有形進入無形的環(huán)節(jié)，所以需要有一系列細致復(fù)雜的喪葬禮儀，幫助生者穩(wěn)定情緒，重整人生的旅程”。①死亡象征著生與死的轉(zhuǎn)換，葬禮則將死亡的意義傳遞到生者身上，達到“以死教生”的目的，因此葬禮在一定程度上也意味著新生活的萌芽。葬禮不僅是對死者的關(guān)懷，也是對生者的告慰，以送別的形式為生者世界注入另一種生命力。葬禮發(fā)揮其生死承繼的功能，向生者主體敞開了在葬禮中更新自我的可能。而這正是通過葬禮的另一參與者——敘述者“我”——來實現(xiàn)的。

在薛毅和錢理群看來，“我”的行動軌跡不斷向魏連殳命運靠近并逐漸與之重疊。②然而，“我”與魏連殳在葬禮上的行動卻顯示出巨大的差異。魏連殳最終被埋葬于葬禮之上，“我”卻走出葬禮并輕松踏上了月光下的小路。葬禮對魏連殳而言是埋葬自我之處，于“我”而言卻是更新自我生命可能性的場域。為何此前命運幾近重疊的兩人，卻在對葬禮的參與中走上了迥然相異的兩種命運路途？

當“我”因為失業(yè)再次回到S城，小說以頗具意味的語言寫道“我”試圖通過拜訪魏連殳謀求一份職業(yè)：在道上，就想起連殳的了，到后，便決定晚飯后去看他。我提著兩包聞喜名產(chǎn)的煮餅，走了許多潮濕的路，讓道給許多攔路高臥的狗，這才總算到了連殳的門前。里面仿佛特別明亮似的。

“我”在陷入無路可走的境地，而不得不在“已經(jīng)將他忘卻了”之后再次靠近魏連殳式的路途。而就在“我”到達他的寓所時，偶然碰上的葬禮卻切斷了二人的命運接續(xù)。在第二場葬禮上，“我”主動地告別了原先的選擇。從這個角度看，葬禮并不是孤獨者命運的“連續(xù)回歸”③，而是實現(xiàn)著生命多種可能性的開拓。葬禮在接續(xù)三位孤獨者命運的同時，也顯示了三人不同的自我選擇。生命更新只有在切實的行動中，才有可能真正實現(xiàn)。因此，“我”與葬禮的互動機制值得探究。

安敏成認為，魯迅小說中的敘述者“我”通常是犧牲者與庸眾之間的道德調(diào)和者。④《孤獨者》中的“我”已然超越了這種角色，是自我封閉的先覺者與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游離性存在。同樣是遭遇圍剿的知識分子，“我”表現(xiàn)出更為貼近現(xiàn)實的生活態(tài)度和更充沛的行動力。除了有關(guān)孩子的進化觀討論，“我”在和魏連殳日常交往時，更多站在對立面。魏連殳只和失意者、落寞者來往，認為主動接近的人或是為消遣，或是為利益，而“我”則質(zhì)疑這種封閉的交往心態(tài)，并相對積極地與外界建立聯(lián)系，有意拒絕“獨頭繭”式的孤獨者生活。

在教書過程中被指責挑剔學(xué)潮，“我”非但不是一個懦弱者，而且具有社會意識與行動力。女師大風潮期間，魯迅在給許廣平的信中提倡緩而韌的戰(zhàn)斗方法，不建議青年作急而猛的進攻。①從中可見，他確實期待一種有效且長久地改造社會的方式。《孤獨者》恰恰將“我”塑造成了這樣一個緩而韌的行動者。攜帶著如此特質(zhì)進入葬禮，“我”的行動自然與魏連殳在祖母葬禮上的行動形成差異。不同于魏連殳的自我隔絕，“我”一方面主動進入葬禮并積極與其他參與者交流，另一方面又游離于具體程序之外。從大殮開始到結(jié)束，“我”的每一次行動都未受到儀式規(guī)范的限制。方一進入葬禮，“我”便打破喪儀的程序規(guī)定，執(zhí)意“看一看故人”。生者在吊唁過程中能夠跟隨內(nèi)心感受來表達對死者的關(guān)懷，敞開了釋放生者主體性的可能。在此基礎(chǔ)上，“我”對魏連殳遺體的兩次觀看，以及“我”與其他參與者對話等行為，成功喚醒了魏連殳死前最后的生存狀態(tài)。他得以從偽詐之群的圍剿中被解放，并在惡濁擾攘之聲中顯露出復(fù)仇者的真實姿態(tài)。

在魏連殳葬禮上，“我”達成了對死者與生者之主體性的雙重喚醒。《墓碣文》中的生者“我”無法直面墓中死尸的詰問，最后疾走離開而不敢反顧。此時兩個自我相互離棄而未能合一，充斥著自我未完成的惘然與迷茫?！豆陋氄摺分械摹拔摇眲t在行動中、在魏連殳身上充分攝取前行的力量，敞開了自我轉(zhuǎn)變、自我更新的可能。從《墓碣文》到《孤獨者》，這些文字充分展現(xiàn)了魯迅在這一時期充滿張力的不同精神側(cè)面，更暗示了魯迅在絕望與希望之間多義性的歷史選擇。

由于葬禮涵納了多重社會關(guān)系，“我”得以借此重新審視個體與群眾、知識分子與民俗儀式的關(guān)系?！拔摇笔冀K保持自身的敞開，積極與大良祖母、魏連殳堂親進行交流，嘗試連接社會性的葬禮與作為個體的孤獨者。個體難以脫離作為民俗的葬禮及其背后的文化母體，更不可能從外部對其進行整體性的摧毀?！拔摇痹谠岫Y中看到了行動的力量，嘗試在歷史與現(xiàn)實、群體與個體的連接處，對葬禮進行重新審視和評價，并從中看到了重塑自我的有效方式。

通過葬禮，《孤獨者》埋葬了個人無政府主義式的先覺者，轉(zhuǎn)而嘗試召喚真正介入現(xiàn)實的行動者乃至革命者?！拔摇庇捎跓o法忍受空洞的哭聲而選擇離開，重又回到充斥種種危機的現(xiàn)實之中。此時再次響起于耳畔的狼嚎，引導(dǎo)著“我”面向更廣大的中國現(xiàn)實，在那里繼續(xù)其在葬禮上的行動者姿態(tài)，對現(xiàn)實進行積極介入。

四、結(jié)語

志在革新的先覺者在對葬禮的參與中，先后埋葬了“白心之民眾”與“個人的無治主義”，對之前設(shè)想的啟蒙路徑進行反思，探索知識分子參與并改造中國現(xiàn)實的有效方式。魯迅在《孤獨者》中經(jīng)由葬禮擬想了行動者個體的面貌，但并未給出一個完整的新的設(shè)計方案。他更像一個探路者，在時刻變動的歷史中不斷反思知識分子的各種主張，在多種力量糾纏的現(xiàn)實中尋找切實的革新之路。

（責任編輯：劉曉紅）

Farewell and Rebirth： Funeral Writing in The Lonely Man

Sun Wei? Li Simi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Jinan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632）

Abstract： In The Lonely Man， the funeral is not only a power operation field for disciplining individuals and a vulgar ritual occupied by materialism， but also a medium for the transformation of “I” in my life thoughts. Wei Lianshu participates in his grandmothers funeral， choosing to compromise with the traditional habits; “I” participate in Wei Lianshus funeral， realizing a new life with positive actions. The early fantasies of the “pure minded people” and individual anarchist pioneers are broken， the path of the May Fourth enlightenment is reflected on， and the positive activists intervening in reality are considered. The funeral is an opportunity for the general public to oppress dissidents and for new talent to reflect on the biases of their previous claims， thus contributing to the emergence of new and more practical ideas.

Key words： The Lonely Man; funeral; enlightenment; rebir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