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燕[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成都 610064]
《心經》(1943)不是張愛玲研究熱的靶心,卻正中筆者之心。比起《紅玫瑰與白玫瑰》《傾城之戀》《封鎖》里的男女情愛,張愛玲寫亂倫故事倒是少見。自古希臘以來,亂倫故事成為多少文本的原型和脫不下的底衣。張愛玲把熟悉的心理戰(zhàn)線拉進有血緣關系的人物之中,這條線立馬沾染得“不見血色,但聞血腥”,沒有大開大合的史詩敘事,卻恰巧書寫了普通人生活的傳奇調性。
張愛玲在《心經》中為這對父女設置了特殊的時間節(jié)點。文章一開頭就是眾好友給許小寒慶生,二十歲的花季少女,摩登上海的富裕人家,公寓頂層的絕佳視野,人生贏家的角色定位。然而,張愛玲是這樣描述許小寒的形象的:“她的臉,是神話里小孩的臉……有一種奇異的令人不安的美。”唐文標、王德威等人曾敏銳地指出張愛玲小說中的陰森鬼魅,無論是“酒精缸里泡著的孩尸”(《花凋》),還是“白色的新娘像復活的清晨還沒醒過來的尸首”(《鴻鑾禧》),抑或是葛薇龍回頭看像“一座大墳山”的姑媽家時的詭異氣氛(《沉香屑·第一爐香》),字里行間都浸潤著“憧憧鬼氣”。
值得注意的是,《心經》中鮮有鬼聲鬼氣,這或許是其遭受冷遇的原因之一。從神話故事中跑出的小寒,以降格化、人格化的方式貼入日常生活的邊徑,在道德和人欲的準繩之上游走。但是,她的位置也同她的身份一樣,格格不入,進退兩難。到底是在上海,“小市民”張愛玲心中的常駐城市,這里沒有別的,只有天、小寒與上海,在臺階上坐著的小寒“是介于天與上海之間”??此凭娱g性的動態(tài)平衡,實則危機四伏,作者用令人不安的美暗示讀者,失衡與平衡同在,結域與解域并存。
少女許小寒的生日宴會,牽扯出兩位重要人物,一是其父許峰儀,二是好友段綾卿。父女之間的不倫之戀已讓人物關系異質混生,多角戀愛更讓情節(jié)錯綜復雜,連帶著許母和同學龔海立都攪入這紊亂的情感旋渦之中。讀到此,我們不禁要問,這只是亂倫兼多角戀愛故事這么簡單嗎?那張愛玲與“鴛蝴”文人有何差異?海派文學一路走來,不斷翻新出奇,類型化創(chuàng)作基調在張愛玲這里斷了須根,張侃自成一派“鬼”門,甚至有“祖師奶奶”(劉紹銘、王德威語)一說??梢娍傄膊焕系膹垚哿嵊衅洫氶T秘方。她把情愛關系抽離、復現(xiàn),滑向含混、復義的現(xiàn)代性語境之中,將人生中素樸的底子和飛揚的面子綴連縫合,“情場如戰(zhàn)場”的交鋒斡旋,讓傳奇基調和普通人的生活交相輝映,投射出參差對照之美。
以時間為軸,牽連出父女之間的別樣情愫,又拉拽出亦友亦敵、亦母亦敵的多元疊合的動態(tài)轄域。就此,不少學者以弗洛伊德學說的戀父情結/厄勒克特拉情結(Elektra Complex)解讀這一情愛故事,學者殷紅指出:《心經》“‘戀父’的故事架構下重證了張氏‘弒父’的母題,并通過父女沖突探索了女性主體成長的空間”①。學者楊澤則認為張氏筆下的“父親與舊中國、與死亡因此是畫上了等號”②,進而爬梳出從魯迅到張愛玲的社會現(xiàn)實批判的經脈。筆者以為,張愛玲的亂倫小說是其敘事“返古”化的流露,借用王德威教授的評述就是“重復、回旋與衍生的敘事學”③。這也是整個西方現(xiàn)代思潮涌動的重要標志,受波德萊爾啟發(fā),福柯、本雅明和阿甘本等人對純粹的“現(xiàn)時性”接續(xù)進行思考。本雅明更是摒棄時間的線性串聯(lián)關系,強調“一個結構性的時間和歷史概念……一種空間上的并置關系,進而形成一個結構化的歷史星座”④,這意味著,現(xiàn)在與過去并置,歷史不屬于過去,而置身于當下之中,當下和此刻始終處于飽和狀態(tài),它既不空泛,更非同質化。
在某種程度上,張愛玲小說中的時間母題的調配與本雅明不謀而合。她在回顧家庭舊相片和祖上陳年歷史的時候,曾這樣說道:“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心經》中亦是如此,陽臺邊上的竹籬笆爬滿了青藤,“開著淡白的小花。夏季的黃昏,充滿了回憶”,而這回憶卻是以定格的方式一再重現(xiàn)為父不父、母不母、女不女的亂序現(xiàn)狀,許小寒二十歲的現(xiàn)在是對所有過去時間的回眸。
??抡J為:“我們處于同時的時代,處于并列的時代,臨近的和遙遠的時代,并肩的時代,被傳播的時代?!雹萃瑫r性的并置結構進一步表明,我們生活的空間本身也是一個異質的空間,它通過位置關系的形式而存在,人類就生活在諸種關系集合的內部?;诹眍惪臻g的視野,我們再回到本雅明的時間論述,他認為過去和當下的結合會不斷填充空洞的時間,從而帶來強烈的、豐滿的空間感。在??潞捅狙琶魈?,時間都是多重性的并置,時間是空間化的。
周蕾從女性主義批評立場出發(fā),對《封鎖》中的美學時空做詳細分析,指出“張愛玲的現(xiàn)代性,正因為她取材于都市文化特有的時間和空間,去塑造故事片段的組合”⑥。張愛玲從小說敘述手法的擺弄開始,把“封鎖”的“切斷”和“停頓”效果作為一種跨感官性和跨媒介性的敘事方式,讓時間和空間自動斷裂、拼貼與黏合,電車封鎖中人工時空的形塑與再造恰巧成為縫合主體意識的接口。無論是火車、電車,還是公寓、陽臺,它們都是都市文化的特有要素,在張愛玲的筆下來回穿梭,架構起男女主人公的情感線索,捕捉出特有的現(xiàn)代感知場域,把動蕩不安的情愛關系凝固、特寫和放大,從封閉的臨時場所到半開放的固定空間,張愛玲的人物總是游弋的、變動的、猜忌的和不確定的。
同小說中返古化的時間傾向一樣,張愛玲也把另類空間加諸人物的生活場域。張愛玲更直語道“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而公寓中少不了的便是電梯,《心經》中尤以電梯為重。它不似陽臺那般的半開放性,只得從上或往下打量捕捉一番。電梯作為人來人往的公共空間,矛盾性地呈現(xiàn)出封閉式的開放,它定格人與人之間的身體位移、情感漂移和關系挪移的臨時狀態(tài)。人物關系發(fā)酵的可能性在移動抽離的電梯空間中不斷增殖與延異,游戲人間的喧嘩與騷動也被戲謔性地擴展開來。然而,靜置那一層浮泛的飛揚的泡沫,才更能映現(xiàn)出“浮華之中有素樸”的人生底子。都市文化被顛倒成遁世文明的反光鏡,從“心經”之名便可窺見一斑。
得知同窗好友段綾卿和父親戀愛后,小寒有了和父親單獨談話的機會,張愛玲將二人設置在電梯這一偶遇的最佳場所,單獨談話的絕妙空間。由人物關系的波動延伸至空間方位的變化,許父縱有千百種躲開小寒的方法,卻難逃偶然性的聯(lián)結,這既是作者苦心經營的結果,也是用偶然策反必然的較量,線性的、進步的歷史時間觀再一次被電梯異托邦(heterotopias)顛覆了。時空詭異般合縱連橫,碎裂又彌合,復生又毀滅,無怪乎張愛玲本人都說《心經》是“晦澀的”⑦。但恰恰也因為復義、含混、交疊的眾語喧嘩場面,才成全了《心經》中眾生相的素描,浮世繪的多元增添。
早在父女的電梯“上升”偶遇之前,另一位重要人物段綾卿也曾和許小寒共享一節(jié)樓梯“下墜”時空。兩位好友從穿堂走過準備去坐電梯,不巧開電梯的人盹著,又逢電燈壞掉,兩人只能摸黑依偎著從“獨白的樓梯”一步一步走下去。這里有三點值得注意:一是所有現(xiàn)代的聲光化電元素全部自行消解,現(xiàn)代性經驗的歸零,正是返古的時間化身為“現(xiàn)在”的隱性旁白;二是兩位互相攙扶著摸黑走下樓梯去的女孩子,逐步演變成《金鎖記》里“一級一級上去,通入沒有光的所在”的七巧式人物,筆觸愈發(fā)深沉、晦暗;三是鮮有筆墨的穿堂空間也在張氏之后的寫作中占據(jù)重要位置,《紅玫瑰與白玫瑰》里就有“這穿堂在黯黃的燈罩里很像一截火車,從異鄉(xiāng)開到異鄉(xiāng)”,正因為穿堂火車這一會,振保和嬌蕊的精神和肉身距離都無限貼近了,《封鎖》里哐啷哐啷的電車也有此神奇妙效??梢姮F(xiàn)代化要素既是架構人物情感關系的重要橋梁,又是四處張看窺探的合法化標簽,都市文化的空間魅力在張愛玲的筆下鬼魅般擴散。
傅雷先生(筆名迅雨)在其著名的批評文章《論張愛玲的小說》中說道:“川嫦的臥房,姚先生的家,封鎖期的電車車廂,擴大起來便是整個社會。一切之上,還有一只瞧不及的巨手張開著,不知從哪兒重重地壓下來,壓痛每個人的心房。這樣一幅圖畫印在劣質的報紙上,線條和黑白的對照迷糊一些,就該和張女士的短篇氣息差不多?!雹嚓幊恋钠潞统良诺乃罋獠粸檠赣晁鶒?,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中巧妙側應:“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我喜歡參差的對照的寫法,因為它是較近事實的?!毖赣陮懽鬟@篇批評文章時,《心經》只讀了一半,因為不是評傳,掛漏也無妨。但若批評家能夠更全面地讀完作家的文章,評述話語可能另有回轉。
小寒知曉自己和父親之間隔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關系鴻溝后,滿含輕褻和侮辱地喊著“爸爸”,并用“以實寫虛”(許子東語)的物化手法來形容父親的情感逃逸線,“籬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滿心只想越過籬笆去,那邊還有一個新的寬敞的世界”。看似光明、寬敞的新世界,但話鋒一轉,我們便知道“過了籬笆,什么也沒有,空蕩蕩的,空得令人眩暈”。張愛玲用擅長的筆法將兩種看似對立的空間或方向雜糅并置,沒有大紅大綠的擺蕩,只是在桃紅和翠綠之間來回旋躍,用參差的對照撕裂現(xiàn)實的黑洞。從切己的生命體驗出發(fā),張愛玲的心魂游蕩在《心經》中頂層的陽臺空間中,又凝結成濺在油布上的火熾的雨水,一反常態(tài)的兼容方式映照社會的失范現(xiàn)狀。“屋子里黑洞洞的”,“油布外面是一片滔滔的白,油布里面是黑沉沉的”,怪異的對照正是同心圓式的詭譎疊合,異質要素同構并存,于統(tǒng)一中瓦解同一。張愛玲天生就被時代的晦暗所吸引,她主動在時代之光中搜尋陰影、斷裂與破碎的痕跡。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張愛玲正是阿甘本所說的“當代人”。她凝視自己的時代,以便從中感知時代的黑暗,并以其來尋找光芒,掙脫鐵屋子的桎梏?!拔逅摹币詠?,批判現(xiàn)實的筆觸不斷深化。通過解放了一切被排斥的、被壓抑的、邊緣的界外狀態(tài),張愛玲把時代的異質性要素剝離出來,在眾聲喧嘩中讓其既被保存又被排除,用參差的對照和奇異的聯(lián)合重塑新型感性機制,用阿城的話來說就是,“寫盡了人性之惡,再回首,一步一光明”⑨。
通過人物關系多元交雜的情感并置,《心經》時間母題在重復衍生中力圖突破同質化傾向,以填補空洞的串珠式時間,從而推翻傳統(tǒng)線性歷史時間觀的主導地位,喚醒被壓抑的異質性要素,它是含混的、多元的、交疊的。這既是一種參差對照之美的獨特姿態(tài),也是一種新型感性機制的自我確證。正是張愛玲,讓讀者體悟到邊緣敘述的可能性,聆聽到與中心對話的喧嘩聲,咂摸出返古式重復的異質因子。閱讀“心經”故事,始知互文中自有衍義,對照中獨成一體,也可謂小小團圓。
① 殷紅:《愛恨糾纏的“心之經”——〈心經〉中的“父”與“女”》,《語文教學通訊》2016年第1期,第57頁。
②⑥ 楊澤編:《閱讀張愛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4頁,第97頁。
③ 劉紹銘編:《再讀張愛玲》,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第7頁。
④ 汪民安:《???、本雅明與阿甘本:什么是當代?》,《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13年第6期,第13頁。
⑤ M.??轮鯁醋g:《另類空間》,《世界哲學》2006年第6期,第52頁。
⑦ “張愛玲本人曾表示《心經》一文是‘晦澀的’,相關語句收入《〈傳奇〉集評茶會記》補記中,時間是 1944 年8月30日,后由唐文標編入《張愛玲資料大全集》,臺北(中國):時報文化 1984 年初版,第 251 頁。”轉引自王迪:《從“晦澀”中另外“讀出一行”——張愛玲〈心經〉一文的戲劇性》,《華文文學》2019年第1期,第94頁。
⑧ 于青、金宏達編:《張愛玲研究資料》,海峽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124頁。
⑨ 北京大學出版社:《張愛玲誕辰百年|專訪許子東:現(xiàn)代文學中最深刻的審母情結》,見網址: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79238459931907694&wfr=spider&for=p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