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羅癭公

⊙董昕 ［中國戲曲學(xué)院，北京 100073］

羅癭公（1872—1924），廣東順德人，名惇融，字掞東，號癭公。其父羅家劭，同治四年（1865）乙丑科二甲第二名進(jìn)士，授翰林院編修。同治十一年（1872），羅癭公生于北京，取名“惇融”，寓勉勵終生始洞徹明察之意。他幼承家學(xué)，聰慧過人，很小便有“順德神童”的美譽(yù)，先后就讀于康有為創(chuàng)辦的廣雅書院和萬木草堂，與陳千秋、梁啟超同列高弟；光緒二十九年（1903），得中副貢；1905 年，時值廢科舉，于是報捐主事，在京供職，官至郵傳部郎中。辛亥革命（1911）后，歷任總統(tǒng)府秘書、參議、顧問、禮制館編撰等職。1915 年，因不滿袁世凱復(fù)辟帝制，不念與袁曾有舊交，棄政辭官，自此縱情詩酒，留戀戲園。1917 年得遇程硯秋，至此傾其所有，盡心栽培，為其編寫《鴛鴦?！贰肚嗨獎Α返仁€劇本。另為梅蘭芳編寫了《西施》一劇，成為梅派代表劇目之一。1924 年春，肺病發(fā)作，入德國醫(yī)院，同年9 月16 日病逝，終年五十二歲。

羅癭公一生著述頗豐，今存有《太平天國戰(zhàn)記》《中英滇案交涉本末》《中俄伊犁交涉本末》《中法兵事本末》《中日兵事本末》《威海衛(wèi)潛師記》《割臺記》《德宗繼統(tǒng)私記》《戊戌德宗之密詔》《拳變余聞》《庚子國變記》《藏事記略》《張文襄之自述》《鞠部叢譚》《赤雅吟》以及京劇劇本《梨花記》《龍馬姻緣》《花舫緣》《紅拂傳》《玉鏡臺》《鴛鴦?！贰讹L(fēng)流榜》《孔雀屏》《賺文娟》《金鎖記》《玉獅墜》《青霜劍》《西施》十三種。他的詩作三百多首，經(jīng)友人曾剛甫刪定后，選錄其中二百余篇，題作《癭庵詩集》。

羅癭公一生最得意自己的詩作，他病重前在訃告中寫道：

平生文詞皆不足示人，惟詩略有一日之長，可請剛甫定正印選以為紀(jì)念，亦不亟之，以精擇為主。哀也不必附送，無可足言也。前詩及此數(shù)紙可印送。①

品讀羅癭公的詩作，從內(nèi)容上大致可歸結(jié)為以下方面：政治篇、隱逸篇、梨園篇。

一、政治篇

羅癭公出生于仕宦之家，幼承家學(xué)，聰慧過人，一心想在仕途上有所發(fā)展。1899 年，二十七歲的羅癭公獲選優(yōu)貢，入國子監(jiān)深造；三十一歲時考中副貢；三十三歲應(yīng)考經(jīng)濟(jì)特科（清末朝廷用以選拔“洞達(dá)中外事務(wù)”人才的特設(shè)科目），成績優(yōu)異，獲授郵傳部郎中之職。但是，在京為官，并不能如他所愿。1908 年（戊申）除夕，羅癭公在詩中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三十七年隨例去，光陰留得一分殘；

莽驚急鼓凋英氣，尚借幽花殿歲寒。

毷氉一官孤注盡，艱難入口腐儒酸；

余生幸托風(fēng)波外，莫怨仙山路折盤。②

官場的烏煙瘴氣，紛繁動蕩的時局，令羅癭公當(dāng)年的豪氣也在無奈中漸漸消解了。他在畫家羅兩峰的鬼趣圖上題下這樣一首詩：

子非鬼，安知鬼之樂，忽然開圖令人愕？

偶從非想非非想，青天白日鬼劇作。

群鬼作事自謂秘，逢迎萬態(tài)胡不至。

豈虞鬼后不生眼，一一丹青窮敗類。

中有數(shù)鬼飄峨冠，自矜鬼術(shù)攫美官。

果能變鬼如官好，余欲從鬼得奧援。

問鬼不語鬼獰笑，鬼似擯我非同調(diào)。

吁嗟鬼趣今何多？兩峰其如新鬼何?、?/p>

這幅畫我們雖然不得而見，但從詩中可以看出，羅癭公以鬼喻人，以戲謔的口吻，表達(dá)了對官場黑暗、宵小得意的丑惡現(xiàn)象的鄙視、厭惡，也表達(dá)了自己不肯同流合污的內(nèi)心意緒。

晚清時期，社會動蕩，腥風(fēng)血雨，愁云慘霧，官場亦是阿諛逢迎，賄賂成風(fēng)，政治環(huán)境十分惡劣。羅癭公曾在他的諸篇?dú)v史筆記中客觀地再現(xiàn)了當(dāng)時的一幕幕情景，如《庚子國變記》中，他記述了義和團(tuán)的種種行為。當(dāng)時的情形極為復(fù)雜，慈禧太后想借義和團(tuán)之力與洋人決一死戰(zhàn)，于是下詔褒“拳匪”為“義民”，致使雙方交戰(zhàn)，京城大亂，出現(xiàn)了下述的慘狀：

城中焚劫，火光蔽天，日夜不息。車夫小工，棄業(yè)從之。近邑?zé)o賴，紛趨都下，數(shù)十萬人，橫行都市，夙所不快，指為教民，全家皆盡，死者十?dāng)?shù)萬人。殺人刀矛并下，肢體分裂，被害之家，嬰兒未匝月斃之，慘無人理。京官紛紛攜眷逃，道梗則走匿僻鄉(xiāng)，往往遇劫，屢瀕于險，或遇壇而拜求保護(hù)，則亦脫險也。④

面對這樣的形勢，朝廷的文臣武將皆是“諂諛干進(jìn)者，爭以拳匪為奇貨”⑤。羅癭公雖力求對這一歷史事件進(jìn)行客觀記述，但依然流露出他對當(dāng)權(quán)者的不滿，也表達(dá)出對行兇者濫殺無辜的憤慨。

1911 年，辛亥革命的風(fēng)潮很快席卷了全國。辛亥秋，梁啟超自日歸國，羅癭公賦四首律詩：

海東風(fēng)急怒濤喧，馬角看君入國門；

握手不知成涕笑，剖心寧暇說寒暄。

頭顱十戴江湖剩，烽火神州天地昏；

急劫危棋空袖手，只應(yīng)還臥舊邸園。

須磨海畔千帆過，漆室憂天日萬言；

淚盡精靈從化石，狂來詩酒與招魂。

眾雛踞地時親母，萬卷撐腸獨(dú)閉門；

顰鼓聲中驚起坐，殘山一角是中原。

黨碑元祐新除籍，頭白東坡海外歸；

威鳳羽毛宜自惜，屠龍赤手欲何之。

蒼茫帝所鈞天夢，零落華年故國衣；

黑水白山王氣盡，人民城郭是耶非？

相期四印齋頭坐，翻踞雙濤閣上層；

山鬼女蘿松下月，敦煌經(jīng)卷佛前燈。

百年此日并哀樂，一姓何當(dāng)問廢興；

歸去儻攜三島月，海山云氣夢飛騰。

戊戌政變失敗以后，康有為、梁啟超被迫遠(yuǎn)走異國，在海外他們宣傳君主立憲及?；手鲝?，又受到主張民主共和的革命派的猛烈攻擊，他們的改良主義陷入了頑固派與革命派兩方的夾擊之中。辛亥革命爆發(fā)，政治局勢有了新的轉(zhuǎn)機(jī)，梁啟超踏著革命風(fēng)潮回到了祖國。羅癭公深感局勢動蕩，大有山雨欲來之勢，他也預(yù)感到幾千年的封建帝國氣數(shù)將盡，但又沒有康有為、梁啟超等人變革社會的熱望，于是懷著憂國憂民的種種憂慮，力勸梁啟超暫惜羽翼，情緒極為沉郁。

詩中可以看出羅癭公對清朝的覆亡有著清醒的認(rèn)識，政治的腐敗令他無所留戀，所以他才有“一姓何當(dāng)問廢興”的感慨。他勸說梁啟超，其實(shí)也是在勸慰自己，“山鬼女蘿松下月，敦煌經(jīng)卷佛前燈”，可見此時羅癭公已經(jīng)開始流露出對隱逸生活的憧憬。

辛亥革命結(jié)束了統(tǒng)治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帝制。民國初年，羅癭公先后擔(dān)任了總統(tǒng)府秘書、國務(wù)院秘書、參議、顧問等職，并且教授袁世凱之子袁寒云詩文。任職期間，羅癭公覺察出袁世凱稱帝的企圖，曾在《鞠部叢談》中寫道：“項(xiàng)城有稱帝之意，而尚偽辭謝。張季直入謁諷止之。項(xiàng)城曰：‘若民意趨向帝制，吾必退位，以帝位還諸清室或朱明之后人?！雹蘖_癭公以史家的筆法勾畫了袁世凱急于稱帝的面目與心態(tài)。

1913 年3 月20 日，宋教仁在中國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國會選舉中獲勝，而選舉剛結(jié)束，袁世凱便指使暴徒殺害了宋教仁。宋案的發(fā)生，更加暴露了袁世凱的野心。之后不久，洪憲帝制之議便已呈春云漸展之勢被提到了議事日程上來。1914 年初，袁世凱廢臨時約法，解散各省議會，解除熊希齡之職，名流內(nèi)閣遂倒臺，繼之以撤銷國務(wù)院、廢各省都督、設(shè)政事堂和將軍府。袁世凱還身穿古裝祭孔祀天，妄圖獨(dú)攬大權(quán)任終身大總統(tǒng)。1915 年5 月，袁世凱正式承認(rèn)日本政府提出的喪權(quán)辱國的二十一條。8 月，楊度等“籌安會六君子”鼓吹帝制。11 月，御用國民代表大會贊成君主立憲。12 月12 日，袁世凱宣布為中華帝國皇帝，改國號為洪憲元年。

羅癭公原本就和那班想攀龍附鳳的人物枘鑿不合，于是每日流連戲園，寄情歌場。當(dāng)他目睹了袁世凱的種種作為之后，不念與袁曾有舊交，毅然決然地辭去了公府秘書之職，為一時稱重。

羅癭公生于1872 年，卒于1924 年，這52 年間正是歷史上極為動蕩的一個時期，“甲午”“戊戌”“庚子”“辛亥”“五四”，大事迭出。羅癭公雖然都沒有參加，卻也難以徹底地置身世外。他目睹北京城頭不斷更換的旗幟，眼見國家衰敗破滅、戰(zhàn)亂紛爭所帶來的艱難，心情異常沉痛和抑郁。他在戰(zhàn)亂時期仍保持著冷靜的頭腦，留下了數(shù)十萬字的歷史筆記，為后人研究晚清、民國歷史提供了一份非常重要的史料。

羅癭公臨終前，立下遺囑：

顯考羅癭公惇于中華民國某年月日疾終某處。不著科名官職，前清已取消述之無謂也。民國未入仕，未受榮典，但為民而已。如公府秘書、國務(wù)院參議上門走及顧問咨詢之類，但為拿錢機(jī)關(guān)，提之汗顏，不可涉及。

碑文式。詩人羅癭公之墓。最好請陳伯嚴(yán)先生書之。不得稱清詩人，蓋久已為民國之民矣。⑦

羅癭公恥稱大清遺老，死后也不愿別人稱他“清詩人”，是因?yàn)樗δ咳玖饲迥┨嗟膽?zhàn)亂，親身經(jīng)歷了清末官場的腐敗，感到心灰意冷。然而這只是一方面，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王貴忱先生藏黃晦聞壬寅鄉(xiāng)試落第卷，后有羅癭公一跋，說：“吾生平知己惟文達(dá)公一人，自公薨后，遂以疏狂自放，逆知今世斷無真知吾若文達(dá)公者，故寧頹廢以沒齒也?！雹辔倪_(dá)公即張百熙，在廣雅書院時非常賞識羅癭公的才華。因舉薦康有為獲罪，薨于1907 年。文達(dá)公的死，使羅癭公清醒地認(rèn)識到當(dāng)時社會政治的黑暗，后來官場的種種經(jīng)歷更加劇了這種情緒。他對清廷無所眷戀，對民國政治亦很難認(rèn)同，最終選擇隱逸，馳情菊部。

二、隱逸篇

對官場的遠(yuǎn)離，使羅癭公將目光轉(zhuǎn)向了自然。宣統(tǒng)元年（1909），羅癭公與當(dāng)時的文豪樊樊山（增祥）、林畏廬（紓）諸人，集為詩社。每次集會，必選勝地，林畏廬作畫，眾人和之以詩，他們在大自然的山光物態(tài)中尋求心靈的寧靜：

小坐春風(fēng)啜茗譚，長安花事數(shù)精藍(lán)。

眼前景物丁香占，劫后風(fēng)光老衲諳。

似水年華過浴佛，故鄉(xiāng)桑柘正眠蠶。

時危那更知來日，且可勤來共一龕。⑨

亂栽花竹公歸處，舍宅千秋剩此堂。

髡柳尚僛含雨翠，萬荷齊迸遠(yuǎn)風(fēng)香。

爭墩輕益林泉趣，補(bǔ)屋寧知草樹荒。

更策疲驢沖潦云，鐘山一角坐招涼。⑩

不同朝代的文人們都曾將隱逸山林作為安頓生命的一種方式，它能使人暫時忘記人世的庸碌煩惱，擺脫滾滾紅塵的紛擾。六朝人出于對大自然的眷戀，對人格操守的自持而隱逸山林。而羅癭公則是為了回避官場的是非紛爭隱跡山林，在行云流水間感受大自然的清新壯麗：“我昨盤山訪紅葉，蹋遍千峰萬峰雪。歸來煮酒話癭庵，雪色吟聲兩奇絕”（《和堯老江亭大雪用東坡聚星堂韻》）；“一筇身出萬松顛，腳底諸峰氣藐然。張袂平收東海水，翦門散作薊門煙”（《上盤頂云罩寺暮不達(dá)而返》）；“萬峰高下影窗前，星斗依微接曙天……霞光動海諸天豁，日氣蒸山眾態(tài)妍”（《萬松寺待曉》）。他以詩人的情懷、超逸的姿態(tài)，享受著大自然的饋贈，表現(xiàn)出一種閑適悠然的生命狀態(tài)。

歷來文人對自然都情有獨(dú)鐘，這與他們都信奉儒家學(xué)說密不可分。儒家思想中有“達(dá)則兼濟(jì)天下，窮則獨(dú)善其身”的說法：仕途順利時，就可以朝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而努力；不順，則可以退回來，自我修煉。孔子一方面提出“知者樂水，仁者樂山”（《論語·雍也》）的理論，另一方面對其弟子“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論語·先進(jìn)》）的逸情非常欣賞。羅癭公也是在山水自然中尋求解脫，頤養(yǎng)性情，蕩滌心靈的塵垢?？吹贸鲈娙藢Υ笞匀恢械难┯兄?dú)特的感受。他在《辛亥歲朝大雪得堯生侍御除夕雪詩成此當(dāng)和》一詩中表明了不愿南歸故里的原因：“我歸無田又無雪，貪醉長安看雪飛?！?羅癭公的很多首詩作中都有雪的意象，如“驚心明日是中年，臘盡長安雪滿天”（《庚戌歲除小病見雪》）；“雪中喚起西山睡，心擬花時看耦耕”（《正月初二雪晴作》）；“一廬天地佛香外，滿眼公卿春雪中”（《吾生》）。

平生快意幾回雪，風(fēng)車曉過泰岱前。

千山皆成縞素色，百里盡是瓊瑤天。

天為玉海挾地轉(zhuǎn)，山作銀濤隨轂翻。

中有白龍來蜿蜒，瞥入幾案俄渺然。

我時憑窗衣薄綿，一榻暖如春日妍。

龍沙毛幕裘擁氈，拔刀割炙轟杯盤。

灞橋驢背剡溪船，羊羔酌與雪水煎。

較量風(fēng)味誰最賢，王城閉置竟何作。

未辧青鞋悔塵縛，冬山祗合蒙轂練。

深雪尤宜貯林壑，掛眼西山白到城。

想象遠(yuǎn)梅紅破萼，客冬大雪玉泉山。

提挈稚弱浮圖攀，俯睇離宮爛銀闕。

疊嶂不敢開蒼顏，明知奇景追火速。

定有腰腳如吾頑，正當(dāng)犯寒直上千。

崖頂收取幽燕雪，雪色寘之懷袖間。?

詩中充滿了對雪的喜愛以及詩人歡愉、閑適的心情。他從自然中體會到宇宙的禪意，又以禪意去體味自然和人生，達(dá)到一種超越塵世、天人合一的境界。

煙巒林杪出云扃，欲挈江流赴石城，

袖底三山收紫翠，尊前六代入空冥。

一流向盡傷頹照，千劫蒼茫剩此亭，

收拾湖光從倦鳥，疏楊歸路帶寒星。?

千峰絕頂支床處，夢里松濤雜梵聲，

高月轉(zhuǎn)霄回夜氣，空階鳴葉迸涼酲。

萬緣滅后余禪味，一枕頹然接太清，

袱被尚思從老衲，稍憐寒拾不同盟。?

細(xì)品羅癭公的詩作皆含有一絲禪意，并且他的多首詠景抒懷之作都與佛教、寺廟相關(guān)聯(lián)，如《萬松寺待曉》《游天童因呈寄禪上人》《慈仁寺訪松謁顧先生祠同諸公作》《崇效寺呈蟄公》《天寧寺賦呈石遺叟》《極樂寺看海棠作》《臥佛寺》《宿潭柘寺》等。他京城的居所名為癭庵，亦可知其有向佛之心。

其實(shí)，禪宗原本就崇尚自然，讓人們從一丘一壑、一草一木中體會到宇宙、生命的真意。它和道家一樣，以氣韻生動的自然向失意之人昭示著一種新的人生觀，使失意之人撫平傷痛，它們共同形成了儒家理想的互補(bǔ)結(jié)構(gòu)。羅癭公正是在經(jīng)歷了政治的失意后，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在禪宗的世界里找到了心靈的歸宿。他將儒家固“窮”的堅(jiān)毅精神、禪宗以平常心對待一切變故的觀念融和起來，形成了執(zhí)著于人生而又超然物外的生存態(tài)度。正是這樣一種人生態(tài)度使他在后來遭遇的困頓中保持了不失格調(diào)的生活情趣和旺盛的創(chuàng)作活力。

三、梨園篇

羅癭公退出官場之后，整日投身歌場，流連戲園，與梨園藝人結(jié)下了友好情誼。他的才華，深得藝人們的敬重，每逢年節(jié)或特殊日子，羅癭公都很樂于題贈一些詩篇給藝人：

名伶三世梅余耳，英秀而還汝最賢。儕輩卯時俱習(xí)熟，而翁在日屢周旋。

更能將母承先志，難得稱觴值閏年。真舞斑衣學(xué)萊子，聽歌吾亦忘華顛。?

余叔言是京劇老生行余派創(chuàng)始人，被京劇界和學(xué)術(shù)界公認(rèn)為是繼譚鑫培之后的京劇老生泰斗。這首詩是羅癭公為余叔言母親六十大壽所題，詩中對余叔言的孝行大加贊揚(yáng)：

相逢喜未減容光，舊話重溫意倍長。新歲仆人齊下拜，七年兒女漸成行。重來京國添春色，莫要揚(yáng)州念故鄉(xiāng)。滿目兵塵猶未洗，又煩歌舞日登場。?

此詩是羅癭公為迎接賈璧云自滬返京而作。賈璧云是當(dāng)時名噪一時的旦角演員，時有評論稱：“與十三旦（侯俊山）全盛時埒，都人靡不道賈郎?！?

賈璧云性情耿直，不畏強(qiáng)權(quán)，受到很多文人的欽佩。羅癭公與之相交多年，此詩是二人分別七年后再次相聚所作，表達(dá)了詩人的喜悅之情。

驛路花飛送玉郎，練裙雕珮總生光。長安士女愁眉坐，徐福童男拍手狂。

日預(yù)離筵共酒杯，爭看渡海不凡才。出門鄭重?zé)o多語，入手聲名及早回。?

1919 年，梅蘭芳首次受邀赴日本演出，羅癭公前來送行，贈此詩，以表對其藝術(shù)的贊揚(yáng)和依依惜別之情。

除上述詩作外，羅癭公另有《玉芙乞書箑賦此示之》《畹華令祖母八十壽詩》《賈郎為之漢口為詩送之》《題諸伶畫冊》等數(shù)首詩，說明他與當(dāng)時的一些名角交誼頗深。他也多次在詩中提到縱情鞠部帶給他的無盡快樂：“性本難禁酒，緣何不聽歌”（《追春六韻》）；“一月竟連陰，幾日青天破……但恨阻聽歌，未免惜此座”（《苦雨》）；“差幸聽歌無間阻，不知來歲定何如”（《丁已除夕》）；“終年聽曲行吟處，盡是先生快活時”（《擾擾》）……

然而，他投身梨園的行為卻遭到很多人的不理解。好友黃晦聞在《癭庵詩集序》中這樣寫道：

癭庵馳情鞠部，世有疑而議之者。余嘗舉以相規(guī)。則答于，書曰：吾欲以無聊疏脫，自暴于時，故借一途以自托。使世共訕笑之，則無暇批評。其余非真有所癡戀也。

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縱情歌場的生活方式對于文人傳統(tǒng)的人格理想無疑是一種挑戰(zhàn)，一種摒棄。羅癭公退出政壇，遠(yuǎn)離官場，“自暴于時”而自托于梨園，對這種生活的選擇，的確意味著一種人生態(tài)度的自我調(diào)適，自我轉(zhuǎn)變，這樣做需要勇氣，需要膽量，更有不為外人所知的原因。羅癭公選擇梨園一方面是出于對現(xiàn)實(shí)政治的不滿，另一方面則是出于一種“避禍”的心理，“終憂閉門有危阱，且讬疏狂散愁疾”?，羅癭公以此作為托詞而躲避迫害，但是在梨園“避禍”期間，他越來越深入其中，進(jìn)而癡迷忘返。羅癭公在一次拜訪好友黃晦聞時說道：“吾度日之資今日只余一金耳，以易銅幣百數(shù)十枚，實(shí)囊中不復(fù)聽歌錢也?！?年關(guān)難度，尤不忘聽歌。羅癭公京城居所名為癭庵，庵內(nèi)所供都是佛像，而以名伶小影懸于佛像之上，癭公同時代詩人趙熙謂此“古佛無言守玉郎”。由此可見，羅癭公對歌場、名伶的由衷喜愛。

遠(yuǎn)離塵囂，寄情梨園，尋獲一種自得自適的生活，使羅癭公的詩中蘊(yùn)含了一種閑適散淡的逸情：

午枕醒余殘暑消，蠹書罷理更長謠。灑然已覺風(fēng)捎竹，靜極惟聞雨打蕉。一室掃除吾事了，萬緣滅后篆香銷。王城自有憲中味，叢桂何勞苦見招。?

廊廟山林兩不收，繩床高臥更何求。好官豈待思玄保，生子寧須似仲謀。

本未識途非老馬，盡饒閑地著沙鷗。腹中空洞原無物，日足黃齏飽即休。?

奇氣中年病埽除，日高亂擁半床書。了無興廢關(guān)渠事，或寄聲歌縱所如……?

1917 年，羅癭公見到了程硯秋，這一見便結(jié)下了二人的不解之緣。羅癭公在《贈程郎》詩中道出他對程硯秋的喜愛和欣賞，題記曰：

程硯秋，京旗人，父榮某，國變后冠漢姓。父歿，寄養(yǎng)伶人榮蝶仙家，延師教藝，習(xí)青衫三年始出奏技，今十六歲矣。（按：程硯秋實(shí)際年齡應(yīng)為13 歲）余屢聞人譽(yù)艷秋，未之奇也。一日觀梅郎劇罷，楊子穆生盛道艷秋聲色之美，遂偕聽曲，一見驚其慧麗，聆其音宛轉(zhuǎn)妥帖，有先正之風(fēng)。異日見于伶官錢家，溫婉綽約，容光四照；與之語，溫雅有度。朅來菊部頹靡，有乏才之嘆，方恐他日無繼梅郎者；今艷秋晚出，風(fēng)華相映，他時繼軌，舍艷秋其誰？來軫方遒，當(dāng)仁不讓，勖力以詩。

詩曰：

日下新聲漸寂寥，梅郎才調(diào)本天驕。誰知后輩風(fēng)華甚，聽徹清歌意也消。

除卻梅郎無此才，城東車馬為君來。笑余計(jì)日忙何事，看罷秋花又看梅。

協(xié)律陳郎（彥衡）最自豪，鹍弦矜絕不輕操?？吓闳漳焊枧_側(cè)，珍重延年一語褒。

小李將軍（李釋戡）意氣橫，《散花》《奔月》制新聲。平生難得垂青眼，許爾他年繼老成。

風(fēng)雅何人作總持，老夫無日不開眉。紛紛子弟皆相視，只覺程郎是可兒。

紫稼當(dāng)年絕代人，梅村蒙叟足相親。而今合待樊山老，評爾筵前一曲新。?

用羅癭公的話說，程硯秋其貌慧麗，其音宛轉(zhuǎn)妥帖，其人溫婉綽約，其語溫雅有度，其聲來軫方遒。難怪羅癭公會在“紛紛子弟”中“只覺程郎是可兒”。正是程硯秋的才華和氣質(zhì)，博得了羅癭公的偏愛；也正是出于愛才之心，羅癭公才會在程硯秋藝術(shù)生涯最危急的時刻挺身而出。

當(dāng)時，13 歲的程硯秋正處于倒倉期。倒倉對于戲曲演員來說非常危險，如果不注意休息、保養(yǎng)，嗓子很難恢復(fù)。而榮蝶仙為了幾百兩包銀，硬是在程硯秋變嗓的時候與上海簽訂了協(xié)議。羅癭公愛才心切，得知此消息后發(fā)動自己所有的關(guān)系，一方面四處籌錢，一方面調(diào)動各方面關(guān)系給榮蝶仙施加壓力，終于將程硯秋從榮家接出來，當(dāng)時還即興賦詩一首：“金絳初解鳥高飛，誰道輕拋舊舞衣，柳絮作團(tuán)春爛熳，隨風(fēng)直送玉郎歸?！?此后不久，羅癭公便將程硯秋一家從天橋搬到了北蘆草園9 號，開始精心地培養(yǎng)。

七年中，羅癭公為程硯秋延請名師，學(xué)習(xí)文武昆亂各門技藝，并且親自教程硯秋識字、讀詩文、作詩、練習(xí)書法、研習(xí)音韻，對程硯秋進(jìn)行全面培養(yǎng)。還為他編寫劇目，組織班社，籌劃演出，創(chuàng)立新腔。因積勞成疾，身體幾好幾壞，始終不得痊愈。1923 年，羅癭公痛失幼女，其妻哀痛之極，得了狂疾，終日瘋瘋癲癲。他的兩個兒子年紀(jì)尚輕，還在讀書。羅癭公遭此變故，既傷女逝，又憫妻狂，心力交瘁。1924 年5月27 日，終于支撐不住，住進(jìn)了德國醫(yī)院，始知他所患是肺結(jié)核，并且到了難以治愈的程度。

為了治病，醫(yī)院為他注射針?biāo)?，月余日間，注射達(dá)三百余針，這使得羅癭公不勝苦楚，他在詩中這樣記述：

世人欲殺李太白，天意終存鐵漢樓；

萬楚千辛都?xì)v盡，又撐病骨入新秋。

故人每恚音書絕，忽訝訛言已九原；

一客相存報奇事，又求遺墨海王村。

吞針一缽?fù)_剎，袒背瘢痕似鄂公；

今歲再蒙天所赦，自標(biāo)新號屬甡翁。

注射針劑使他體無完膚，念及好友，音書已斷，想要寫信、題詩卻又力不從心，其間的痛苦之狀，可想而知。

是年9 月16 日晚，羅癭公溘然長逝，終年52 歲。

羅癭公逝后，老友黃晦聞為《癭庵詩集》作序，其中論及羅癭公為人，這樣寫道：

癭公與世可深，而不求深于世；學(xué)書可深，而不求深于書；為詩可深，而不求深于詩。至其馳情鞠部，宜若深矣，然自謂非有所癡戀，則亦未嘗求深。其絕筆詩，尚致嘆于嗔癡損道。夫唯不求深，故萬緣之空，猶得在未死之日，否則其懷早亂矣。亂則無所不至而義失，義失則詩雖存，存其字句聲律耳，詩云乎哉？抑癭公游不擇人，言不迕物，讀其詩者，隨處而可見，蓋其度大也。然使癭公而不窮，則其志沒矣；然雖窮而無癭公之義之懷，則其志亦沒矣。若非深知癭公者，何能作此語。羅癭公臨終時，留下這樣一首絕筆詩：

平生自詡安心法，每為嗔癡損道功；

今日病中才悟徹，萬緣滅盡一心空。

詩后注道：“病中楚酷，凡人生痛苦，靡不盡歷，惟滅盡思想，則痛苦漸減。今則痛苦漸盡，思想漸起，仍當(dāng)力破嗔癡耳?！?病痛之余，還自省自身缺點(diǎn)，仍擔(dān)心“嗔癡損道”，可見詩人的內(nèi)心是怎樣的純?nèi)?、虔誠。

①程永江編撰：《程硯秋史事長編》（上卷），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

②羅癭公：《戊申除夕》，見《民國詩集叢刊·癭庵詩集》，國家圖書館館藏。

③羅癭公：《題羅兩峰鬼趣圖》，見《民國詩集叢刊·癭庵詩集》，國家圖書館館藏。

④⑤《民國筆記小說大觀——羅癭公筆記選》，山西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6頁。

⑥羅癭公：《鞠部叢談》，張次溪：《清代燕都梨園史料》，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年版。

⑦程永江編撰：《程硯秋史事長編》（上卷），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

⑧《聽曲看花亦絕倫》，轉(zhuǎn)引自博客：往事（http://eluncun.bokee.com）

⑨羅癭公：《堯公招集法源寺》，見《民國詩集叢刊·癭庵詩集》，國家圖書館館藏。

⑩羅癭公：《半山亭荊公舍宅》，見《民國詩集叢刊·癭庵詩集》，國家圖書館館藏。

?羅癭公：《對雪》，見《民國詩集叢刊·癭庵詩集》，國家圖書館館藏。

?羅癭公：《登清涼山》，見《民國詩集叢刊·癭庵詩集》，國家圖書館館藏。

?羅癭公：《宿萬松寺》見《民國詩集叢刊·癭庵詩集》，國家圖書館館藏。

?羅癭公：《余叔言為其母六十壽》，見《民國詩集叢刊·癭庵詩集》，國家圖書館館藏。

?羅癭公：《賈郎璧云自滬上歸相見賦贈》，見《民國詩集叢刊·癭庵詩集》，國家圖書館館藏。

?胡冬生、蘇移、韓希白、侯碩平主編：《中國京劇史》（中卷），中國戲劇出版社1999年版。

?羅癭公：《送畹華之日本》，見《民國詩集叢刊·癭庵詩集》，國家圖書館館藏。

?羅癭公：《歲暮吟次晦聞韻》，見《民國詩集叢刊·癭庵詩集》，國家圖書館館藏。

?黃晦聞作《癭庵詩集序》，見《民國詩集叢刊·癭庵詩集》，國家圖書館館藏。

?羅癭公：《午枕》，見《民國詩集叢刊·癭庵詩集》，國家圖書館館藏。

??羅癭公：《偶成》，見《民國詩集叢刊·癭庵詩集》，國家圖書館館藏。

?程永江編撰：《程硯秋史事長編》（上卷），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

?陳培仲、胡世均：《程硯秋傳》，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程永江編撰：《程硯秋史事長編》（上卷），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